掌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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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牙切齿的”


  魏扬向右前方探身,凑近明星的脸。这是一张值得上保险的脸,肌肤白皙,大眼睛薄嘴唇,有亚洲人少有的立体轮廓。魏扬与之物理距离只有几十厘米。他的一次性口罩被拉到鼻子以下,露出鼻孔。他有鼻炎,口罩会阻碍呼吸,他控制自己缓慢地呼气,防止面前的明星察觉气流。除了偶尔回身拿化妆工具,他将保持这个姿势1-2个小时。
  镜子中的另一张脸——魏扬,从业11年的资深化妆师,他有令同行羡慕的精致五官,曾有摄影师说他完全可以去做明星。但化妆过程中他无法顾及形象,曾有位明星感觉到异常,说,你在用力,他才发现自己腮帮子紧绷,“咬牙切齿的”。
  除了控制呼吸用力,“咬牙切齿”也因为他时刻精神紧绷。化妆师与明星签的合作依靠一次又一次的口头邀约,没有书面合同,最坏的情况是——“我现在合作的明星,他们可能统一明天不找我,我可能第三天就失业了。”
  魏扬化过的明星超过一百位,大部分合作都是悄无声息地结束。刚入行时,他为一位女明星化妆,那时后者正遭受网络暴力,甚至被骂“滚出娱乐圈”。他们合作了一年,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星团队不再联系他,大约几个月没接到邀请,他就知道这合作结束了。
  这情况他后来又遇到过一次,那时他是某一线男明星的化妆师,已经合作了两三年。突然他发现男明星连续拍了五六条广告,没一次让他去化妆。对化妆师来说,化广告妆容的收入几乎是杂志和活动妆的两倍。他质问经纪人,“为什么广告不让我化?”这种质问显然僭越了某种界限,经纪人很冷淡,“你觉得这活儿没钱,那以后其他活儿我们也就不找你了。”
  他曾与男明星合作度过了最忙碌的一段时间,有时一天三场活动,一个月里几乎天天见面。在欧洲,男明星和团队在工作结束后为魏扬庆祝生日,他捧着蛋糕吹蜡烛,大家为他唱生日歌。一次男明星在酒店门口被冲,上来合影的粉丝绊住,男明星想脱身,有人突然抓住他的领子。魏扬看见,快步冲上去把粉丝推开,大声呵斥,为男明星解了围。
  这种工作中产生的情谊并不会自动延续工作。合作突然结束,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生活中了。没人告诉他为什么。
  魏扬今年29岁,现在为几位一线明星化妆,一天的酬劳是5位数。现在,他又到了和另一位明星“分手”的时候了。他只能猜测,女明星团队想在新的一年为她匹配更大牌的化妆师。明星选择化妆师时往往向,上看齐,以此证明自己的地位。几年前魏扬还是那位男明星的化妆师。男明星当时更知名,女明星团队选择了魏扬,意味着女明星也和男明星一样红了。
  在化妆师中间,“爆红的明星一定会换化妆师”甚至成了一种共识,谁也不会觉得被换掉的化妆师遭遇了不公。但有一个特例,朱一龙的化妆师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位,即便他2018年在《镇魂》播出后突然跻身顶级流量,也没换人。朱一龙的化妆师并未详谈这背后发生的事情,只说朱一龙“是特别容易合作的一个人,就是性格特别好”。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押对宝”的故事在化妆师中间广为流传。
  这次替代魏扬的就是与几位老牌明星合作多年的化妆师。魏扬能理解女明星团队,当时他们放弃别人选择自己,现在自然也能放弃自己选择更好的人。

“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出来的”


  第一次采访,魏扬约我在一家人均消费472元的咖啡厅见面。要找到这家店颇费一番周折,先在商场5层的角落里找到前台,由服务人员引领进入专属电梯上到顶层,穿过花草环绕的廊道,再下一层楼梯,才到达咖啡厅内部。
  从沙发座后面的落地窗可以远眺中国尊,座位旁挂着白色鸟笼,里面真有一只明黄色羽毛红色喙的鹦鹉在嘎嘎叫。采访过程中,旁边的空座位渐渐坐满人,精致的下午茶点装在三层塔里端上来。他们被允许在室内抽烟。
  采访后半,魏扬谈起他那天上午刚卖了一辆奔驰,又新买了一辆奔驰。都是性能车,前者价值六十多万,后者一百多万。这是他近两年的新爱好,原来他喜欢买奢侈品衣服和包,现在他不太在乎这些了,都在淘宝买。

  明星选择化妆师时往往向,上看齐,以此证明自己的地位。几年前魏扬还是那位男明星的化妆师。男明星当时更知名,女明星团队选择了魏扬,意味着女明星也和男明星一样红了。

  这是他不曾想象的生活一2008年,18岁的魏扬没读大学,从东北老家来北京上化妆进修班,持续一个月,学费6000元。魏扬与三位同学合租在一间Loft公寓,为每个月400多块钱的房租发愁。据魏扬自己回忆,有一次他实在馋麦当劳,兜里只有不到20块钱,就在家门口的小店把手机卖掉,换了一台最便宜的老年机,用差价吃了麦当劳。
  每位老师上课前都先把全班学生臭骂一顿一你们这帮学生,上课还不听讲,你们知道吗,你们毕业相当于失业,这圈很饱和,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出来的。
  魏扬没想过如何“出来”,他只想能赚錢糊口。他零散地接年会车展、文化节的化妆工作,每次赚一二百块钱。
  为了赚钱他也去夜总会化妆。交几百块钱入场费,在夜总会的化妆间里获得一个摊位,二十多个化妆师坐在自己的摊位前,等夜总会里的女孩来化妆。每天一人最多化上两三个,30块钱一个妆,贴一副睫毛加收5块到10块。女孩说,你给我免费贴吧,魏扬说,不行,要收钱。一位组织化妆师的老大负责统计每人化妆的数目,一个星期结一次钱。
  2007年,魏扬来北京之前,曾在沈阳哈佛美容美发学校学化妆。课程宣称“一千块钱包会”,教新娘妆.影楼妆,还有盘发。老师口中的榜样是一位班长,他毕业后到蒙娜丽莎影楼工作,一个月赚2000多块钱。
  魏扬回家告诉爷爷一他幼时父母离异,爷爷抚养他长大——“化妆师以后毕业了,能去影楼化妆,一个月挣两千”。爷爷本不同意魏扬学化妆师,但这个月收入数字说服了他。   他对于化妆师工作的憧憬,来自一场珠宝品牌走秀的后台。那是他第一次做化妆助理,工资一百块钱一天。现在他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场景了,仿佛模特都穿着睡衣,有的在盘头,有的在烫头,有的在化妆,大家手里都举着红酒,那种“高级”的感觉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场景。
  那场活动的主化妆师都从北京来,他当时想,我一定也要去北京。工作过程中,有一位化妆师打开了魏扬的化妆箱——他在学校里按要求买了明艳牌的整套化妆品,一瓶粉底20块钱,还有一些欧莱雅、美宝莲。他特意拿上朋友送的一瓶迪奥的试用装粉底,那是他拥有的唯一一件大牌化妆品。那位化妆师很惊讶地说,哇,你这些化妆品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过了。然后他发现了那瓶迪奧粉底,特意拿出来说,但是你还有一瓶这个。魏扬说不出话。
  在北京,他所在的班里很多同学用全套的MAC、BobbiBrown植村秀化妆品,总价都要上万块钱,而他只买得起学校推荐的1800元一套的化妆品。他默默记下了那些品牌的名字,上:网搜索它们属于哪些集团旗下,集团还有哪些彩妆护肤品牌,然后都背了下来。
  魏扬在沈阳有二十多位同学,北京的进修班有八十多人,大家同样在纸上练基本功,一条眉毛起码画50遍,直到画得和示例一模一样,魏扬从不是最好的那一个。然而魏扬是这些人中唯一个所谓“出来的”,现在与他同时活跃在娱乐圈的仍是当年那些泼冷水的老师们,他的同学们都逐渐失去了消息。
  最近三四年,除非关系很好的编辑邀请,魏扬几乎不化杂志妆容了,因为“钱少”。时尚杂志10年前给出的酬劳是500元,现在涨到1000到2000元。这和北京的居民年平均工资收入涨幅在同一个数量级。而魏扬的收入跟合作明星绑定,对方身价涨,他也涨。最开始是2000元,等他逐渐化到更红的明星,开价也涨到5000、10000元。
  一位时装编辑几年前刚入行时认识一位化妆师助理。她们差不多大,都在帮老师打杂。第二年她们再见,编辑发现化妆师已经全身名牌,办了2万块钱的美容卡。再过一年,很多她认识的化妆师都在北京买了房子。

黄金时代


  2011年魏扬的日薪达到1000元,第一次攒到两万块钱。他去金融街购物中心的连卡佛逛街,走进巴黎世家买了一个经典款机车包,一万块钱。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买,好像也没有很喜欢,没背几次就送了人。但当时这种冲动常常出现,有时他与人约在三里屯,等人的空隙也能花掉一两万买衣服。
  他把工作当成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你在每一场工作中都有可能遇到你的伯樂”,同时每一场工作又都可能成为最后一次,所以“你要不停地绷着那根弦”。购物就像战斗后收集战利品,搞劳自己紧绷的神经。
  伯乐总是可遇不可求的,魏扬的朋友李思也是化妆师,他很理解这种紧张和不安,“你再往上走的话,其实这也就看命了”,“你接下来缺的就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是你自己不可控的,而且机会也不会因为你做出了任何的改变,它来或者不来。”
  魏扬很幸运,入行一年就遇到了一位伯乐,被推荐去时尚杂志化妆,他至今很感激有那次机会。他的同期化妆师们有的转行了,一位与他合租过的同学回到老家开了一家店,做韩式半永久。他替同学感到可惜,“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做半永久的东西很土啊……但帆有办法,谁不想做时尚化妆师”。

  这样的拍摄费时费力费钱,但杂志不在乎。一组大片拍两天花七八万很正常,到国外拍摄,二三十万也没问题。有客户找来想赞助,编辑根本不考虑。但这种话语权并未坚挺太久。

  魏扬第一次化的名人是张艺谋和孙红雷,拍杂志封面。拍摄前他和编辑开会,主动表决心要把妆化好,具体讲了妆发的想法。编辑说,其实没有什么想法,化干净就好了,发型就是干净利索,帅一点儿。
  这比化美妆片容易多了,他接连化了七八个男明星或名人,“我觉得我已经化上一线大刊了,或者说我已经化上哪个明星了,我觉得很牛逼了。”
  魏扬在杂志最“黄金”的时候进入行业,在短时间积累了大量工作经验。他的活儿多得接不完,明星拍摄美妆大片,他全都化。杂志给他日结工资,一个妆300元,后来涨到500元。最忙的时候他一个月工作30天,有时候还得“卡活儿”——每天有两三个工作,化得差不多就留下助理收尾和盯妆(在拍摄中随时补妆),自己跑去下一场。
  短短几年间,魏扬从杂志化到明星,合作的摄影师造型师.编辑都处在时尚圈的核心。一位摄影师的影棚化妆间装修得就像五星级酒店,连洗手液都是爱马仕的。人们谈论最新的化妆品、奢侈品和潮牌。他开始觉得自己化一个妆赚500块钱太少,比身边的人差太远。他早就把在老家影楼工作月入两千多的那位班长抛诸脑后了。
  那时魏扬一个月收入几万,除去吃饭和房租,全都买了衣服和化妆品。他非大牌化妆品不用,那些他背下来的品牌,每次到柜台他都要买全套,一次花一两万。他觉得这样才配得上自己所处的圈子。现在他回过头去看那时的自己,“之前是靠那些堆出来的”。
  魏扬在化妆技巧,上也开始“放飞”自我,有一次为了拍与“甜”有关的主题,魏扬把巧克力烤化了,黏在模特头上。把颜料涂满模特全身更是常事,模特一个星期都洗不掉。魏扬已经算手下留情的,有的化妆师甚至往模特头上撒面粉抹凡士林,模特光洗干净头发就花了半个月。更多东西可能出现在模特脸上一珠片、颜料毛线、衣料、纱、蕾丝、电极板、钢丝、塑料袋。
  时尚行业热火朝天,杂志有拍不完的大片。一次最普通的拍摄是这样的:几十人的团队乘坐租用的房车,清晨到达郊外的庄园(有时也是长城、颐和园、太庙),化妆师、造型师首先为十几个模特做妆发造型,摄影师调光摆道具,此时接近中午,工作人员轮流吃饭,等模特准备好了,再由摄影师指挥,为这一群人摆位置.重新调光设置道具。从早忙到晚,最终呈现在杂志上的只是一张照片,占据2页。   拍摄前期的准备时间更长。先把妆发师请来开会讨论策划,借来的服装堆满两三个会议室,再把模特请来试妆,试妆照的拍摄也不能马虎,一定要用拍立得。
  这样的拍摄费时费力费钱,但杂志不在乎。一组大片拍两天花七八万很正常,到国外拍摄,二三十万也没问题。有客户找来想赞助,编辑根本不考虑。
  但这种话语权并未坚挺太久,几年后纸媒衰落,杂志的内容制作费用从每组片子七八万,降到两三万。然后“客户”出现了。大约2015年开始,杂志内页开始有品牌的植入,到2018年,客户的产品一主要是服装和手表一开始出现在杂志封面上。
  杂志编辑的话语权也随之下降。一位时装编辑发现自己的工作中增加了“讨价还价”这项内容。此前内页拍摄的化妆酬劳一向是1000元,去年涨到2000元,到了今年,明星指定的化妆师开口就要7000、8000元。

服务行业的服务精神


  2012年,魏扬得到与明星长期合作的机会。韩火火打来电话请他做化妆师,问费用多少钱。魏扬脱口而出,不用谈钱,不要钱。那时他还不知道,化妆师的开价等同于地位,“贵的就是好的”。韩火火说那一次给你两千块钱吧。魏扬立即答应了。
  在纸媒的黄金时代,魏扬与媒体的关系是劳工雇用,媒体按工作量付钱。而与明星绑定后,明星的咖位决定了他的身价。纸媒的黄金时代过去,他拿到了另一个时代的“船票”。
  明星选择与某位化妆师长期合作,看化妆技术,更看眼缘。第一印象尤为重要,他对一位女助理说,你的外在形象并不是很好,要剪短发、打底、穿好看些去工作。“你合不合适化妆,你是不是个好化妆师,大家都会看的”,“可能气场达不到那么自信,你跟明星沟通的时候,明星就会产生一些不太信任的感觉,就会觉得你化得不好。”
  魏扬很清楚外貌是自己的优势。入行不久,他签约博主经纪公司,出镜录制美妆节目,后来和模特金大川一起拍摄杂志照片。“我的特色吗?长得帅,没有没有一肯定有一点儿,长得好看,技术过硬,有想法,人品好。”
  化过明星之后他名气渐涨,其他明星找他时,他也有底气开价了。化妆品品牌但凡有新品,总会第一时间寄给他,有的品牌在口红外壳上刻他的名字,金光闪闪的魏扬两个字。他几乎不需要自己买化妆品了,还有许多用不完的,他时常送给家里亲戚。

  魏扬拿去化妆现场的行李箱有五六十斤重,里面除了化妆品和化妆工具,还有消除黑眼圈的按摩棒、冰敷仪器、排肿的仪器。这是他每次工作必带的工具。再往里翻找,箱子里还装着降温贴、驱蚊水、指甲油,无论明星、摄影师还是编辑有任何需要,他都能立即帮忙解决问题。

  但他在工作时化妆台上摆的产品却越来越少。化模特彩妆可能要摆“两米”,他把两手展开形容那阵仗,而化明星妆容只需要“一小块”。三种粉底两盒眼影、同色系的三四支口红、眼线笔眉笔睫毛膏,再加上一些高光阴影和散粉,魏扬就能搞定大部分明星的妆容。
  魏扬自己的化妆标准是“适合”,他讲起一个化妆师间流传的笑话作为反例一新婚夫妻把结婚照挂在床头一个星期,影楼来道歉说照片拿错了,他们才发现里面的人不是自己。影楼的妆容特点是“都化满”和“流水线”——所有化妆步骤一个不少,对所有人的化法都一样。
  而明星的化法则因人而异。魏扬化过一位气质型的女明星,他用暗影和高光来突出她的五官,但眼线是虚的,唇色要与整体融合。另一位女明星拥有欧洲人般的立体五官,因此必须要有实在的眼线和相对浓的色彩,否则她的妆容就会“被五官吃掉”,显得人没有精神。有时明星皮肤敏感,魏扬打底会用海绵;化妆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则用刷子;如果要让明星显得皮肤细腻,他会用手来打粉底。

  他不认同最近全网流行的“换头级’化妆术。在一段视频里,著名化妆师毛戈平通过简单的改妆让模特整个头部看起来缩小一.圈,气质大变。魏扬认为这是一一种过时的化法,可以借鉴,而不是全方面模仿,“因为这个他就是为了要给你改变啊……他的眼睛化完之后直接就变了一个眼睛了。”
  1995年,毛戈平为《武则天》里的刘晓庆化妆,刘晓庆从武则天的16岁演到80岁,毛我平把她化得一会儿像少女般灵动,一会儿有垂暮的老态。魏扬很推崇毛戈平:在电视时代的化妆术,但这些技术已经不再适合现在的时尚圈。他发现视频中有时出现美颜滤镜消失的瞬间,模特的脸立即变黑了。“你暗影打那么黑,你的脸肯定是会变形的呀,就会变瘦呀”,“平时生活中化这么浓的妆你出不去的”。
  魏扬在我的追问下讲解了这些技术细节,他说化妆师之间从不讨论技术,都是“暗中较劲”。另一位化妆师同意这种说法,“你觉得妆容有标准吗?它没有标准,它怎么去讨论?”
  只有最好的朋友,或者师徒间才会谈论某种化妆手法。魏扬带过一个女徒弟两年。他画眉毛只用眉笔,不用眉粉。女徒弟独立后坚持这种方式,却经常发挥失误。她发现其他化妆师先用眉粉画轮廓,再用眉笔勾勒,一试之下成功率果然高多了。她只与魏扬聊自己技术的不足,在别人面前不能露怯。她连去看其他化妆师化妆都要偷偷摸摸的。
  化妆师们更主动谈到的是一种“服务精神”,毕竟这是一个“服务行业”——至少8位化妆师用这个词描述自己的工作,他們必须首先保证明星感到安全、舒适。即便是年纪和资历都足够老的化妆师,在为年轻明星服务时,也会一路小跑着去取一支口红,在天气炎热的时候帮他们扇扇子擦汗。
  李思发现自己服务的那位女明星很了解自己的妆容,眉头怎么画,高光打在哪儿,她都知道,甚至喜欢自己上手画。他的工作慢慢变成了帮明星选颜色搭衣服,顶多最后再修饰几笔。他不介意以这种让明星感到舒适的模式工作,“你说一个化妆师他的重要性,真的是说他化得有多好吗?有些时候不完全是这样,是他能够给明星带来的那种稳定的安全感的东西。”   魏扬的服务方式是做个“小神通”。他拿去化妆现场的行李箱有五六十斤重,里面除了化妆品和化妆工具,还有消除黑眼圈的按摩棒冰敷仪器排肿的仪器。这是他每次工作必带的工具。再往里翻找,箱子里还装着降温贴驱蚊水指甲油。无论明星摄影师还是编辑有任何需要,他都能立即帮忙解决问题。
  化妆间里的气味和声音也需要注意。为防出错,音乐最好播放明星手机里的歌单。有位化妆师特别注意化妆间里的气味,他会自带无火香薰,选择木质香气,比如松木或鼠尾草,介于闻得见和闻不见之间最好。绝对不要选玫瑰和樱花,攻击性太强,太突出了。
  他形容自己与明星相处的角色则用“暖宝宝”这个词。明星心情不好时,说话要轻、化妆手法更要轻柔,最好为明星准备一杯热饮。还有的化妆师会在妆前为明星做面部刮痧,除了立竿见影地提升面部轮廓,还很能解压。
  化妆师总是给人一种“你很重要"的感受。一位杂志编辑记得那时在影棚,魏扬主动提出为她画眉毛,画完了顺手就把眉笔送给她。一次我在化妆间外等魏扬,他化完妆走出来,因没有照顾好我而道歉。之前他已经遣助理出来两回,第一回问我吃饭了没有,让我自己点些外卖,第二回直接举着手机说“你拿我的手机点”,并且再三确认我的包里有水,不会渴着。
  这种贴心呵护显然是值得的,有位化妆师说,在拍摄期间,化妆师补妆的手从明星脸上拿走的那一刹那——有时化妆师的手还在镜头里,明星的表情在这一刻最放松自然。
  这或许是一种条件反射,对明星来说,化妆意味着一种私密的放松。拍摄现场,化妆间的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挡住所有他们需要迎合的人——粉丝、媒体、客户。
  明星往往戴着帽子低着头,素颜挂着黑眼圈,有时头发也没洗(而且会直接跟化妆师说“我没洗头”)。化妆间的桌上早就摆好了他们喜欢的食品和饮料,化妆台明亮整齐,包装精致的化妆品闪闪发光,提前等候在这里的人们都对他们微笑。
  他们坐进那把专属椅子,如果扭动几下表示不舒服,有人会立刻起身去寻找另一把换来一把化妆间的门打开一条缝,挤出去,再关上。
  我曾短暂地在化妝间里观看一位女明星化妆。化妆师向明星说明我的来意,然后开始打底,我站在一旁从镜子里看他的手法。女明星本来一直看手机里的综艺节目,突然余光瞟到了我,笑了笑。这时经纪人走进来,女明星看了经纪人一眼,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右边的一把椅子——我刚刚坐在那里。经纪人未发一言,转身把我请出了化妆间。
  当时我以为那是特殊情况,后来我才意识到,得以在明星到达后还留在化妆间里,哪怕几分钟,已经算是“最高待遇”了。其他化妆师要么直接拒绝我旁观的请求,要么在明星来之前早早把我请出化妆间。
  就连化妆师也要在化妆间里扮演“小透明”。有时模特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脱衣服、换衣服的时候,你要装看不见。有一次,某女明星旁若无人地在化妆间与人打电话吵架,一边吵一边大声痛哭。化妆师孙倩就在离明星几十厘米的近旁,不能完全装听不见一个永远不说话的人反而会被防范。她这时会说几句暖心的场面话,“别哭了,咱们要坚强点儿”,或者,“她他怎么能这样呢”。
  明星的情绪变化很微妙。化妆师孙倩曾与一位明星成为闺密,什么话都能聊。一次活动前,她提起明星做得不好的一件事,作为好友直言后者的不足。明星听完立即崩溃,转身去卫生间痛哭。距离活动开始还有3分钟,孙倩只能一边安慰,一边紧急帮明星补妆。
  李思也有类似的经历。录制某综艺时他为一位个性极强的女明星化妆,那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他在化妆间门口等了20多分钟,女明星一直没有准备好,进去后她依然很焦虑,不停走来走去,嘴里一直念叨:我特别怕换化妆师,每一次都要重新沟通。李思站在一旁听着,等她的情绪发泄完,问,那x姐咱们今天还化吗?女明星愣了一下,说,算了,不说了,我们要不赶紧化吧。
  对明星来说,改变往往伴随着风险,他们的造型并不全由自己说了算。有段时间魏扬服务的女明星剪了个齐刘海,他为她做了两个发型,女明星都很喜欢。照片发出来,粉丝在他的微博下留言“不要刘海”,“放弃刘海吧,告诉xx她不适合”,“你不要听xx的,快把刘海弄上去”。还有人专门发微博@魏扬,“如果刘海是XX的欲望还请您压制住,不要让她做自己,私下可以留,但在明星荟萃的聚光灯下不行”。
  化妆师有时不得不承受明星形象改变的后果。有一次录制节目,女明星因为妆太浓被另一位明星取笑,她撒娇说,都怪我的化妆师,还有一次在活动现场,女明星心血来潮自己化了部分妆容,在化妆间里大家都觉得不错,谁知在秀场里妆面严重出油。照片发布后,粉丝在魏扬的微博下留言四百多条,大部分是挖苦,“你是废物吗?能化成这样,你赶紧出道吧,别做化妆师了,求你了”。
  他当然不能说实情,但看那些评论实在气得受不了,只能回骂一句然后立即删掉拉黑。他不再像几年前化模特时可以随意流露情绪。那次他根据编辑的要求把模特的眉毛染成白色,漂白剂接触皮肤很疼,外国模特开始烦躁、踢墙不配合化妆,魏扬气得把刷子往旁边一扔,模特骂了一句,fuckyou。
  魏扬立即回骂一句fuckyou,转身就要走。其他工作人员来调停,最终模特向魏扬道了歉。但现在他不会再得到工作对象的道歉,女明星知道了他被粉丝骂,开了个玩笑,说他是背锅的人。背锅于是也成了他的工作职责。
  魏扬也曾经坚持过自己。他为某组合的年轻男明星化妆,团队要求画眼线和烟熏眼影。魏扬拒绝了,“青春靓丽的小男孩,你保持自己原本的样子挺好的”,他最终只画了淡淡的眼线。后来这个团队再没有找过魏扬化妆。
  化妆师知晓许多秘密,但也不能离明星的生活太近。田洪禹是邓超的化妆师和发型师。他去上海,邓超总会邀请他到家里吃饭,他总是拒绝。密切参与进明星的圈子,或者说“social”,在我采访的十几位化妆师中很不被认可。大家都同意“有那样的”,但自己绝不是。同样需要划清界限的还有假装自己是名利场中人,一位化妆师说,“发朋友圈那个,天天发酒店吃喝什么的,谁还不知道你干吗去了,你干活去了,显摆什么呀。”

“我可能化不到比她还要再好的”


  如果重来一次,魏扬说他绝对不会选化妆师这个职业。“我们这行业就是被选择的行业,我不太喜欢被选择”,“我就是这样,你好就夸我,不好(的话)说就好了呀。(但)我想的可能不太现实。”他说他想做跳水运动员,只管一猛子扎进水里,什么都不用想。
  最近一年他开始收藏小众香水,卧室床尾的边柜上,几十瓶香水整齐排列,统一右转45度面向窗外。魏扬每天出门前都要站在这里选上一会儿,有时根据心情,有时根据场合,有时就觉得某瓶香水的名字很好听,比如“冥府之路”。出门之前,他还得绕开满地的球鞋一大概有二十几双,鞋柜上面还堆满挂满了各种帽子。
  魏扬喜欢被东西包围的感觉,家里的衣帽间塞得满满的,两个衣柜也放满了,两室一厅的另外一间卧室床上也堆满衣服。保洁阿姨打扫一遍他租住的130平米的房子需要8个小时。
  “我喜欢把所有的一切踩在我的脚底下”,就像龙把所有喜欢的东西放进自己的洞里,然后躺在上面,“我觉得龙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也是这样的”。
  这个圈子里,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获得安全感。一位发型师从来不吃牛肉,有人问为什么,他说因为钱来得有点儿邪门,吃牛肉会破运。更多的人选择信佛,有一段时间,一位编辑经常听见身边人讨论“某某跟我是同一个上师”。然而根本不可能存在“佛系”的化妆师,“因为大家都担心被替掉……就算最牛的化妆师,他也会担心被替掉的,我们都是被选择的”。
  7年前,魏扬的爷爷得了癌症。爷爷拉着魏扬的手说,你别去北京了,在家待一年。魏扬那时正开始频繁拍杂志,一天接两三个工作。他不敢推掉任何一个工作邀约。“你的职业是被选择的,你长期总推工作,推来推去,可能就没人找你了。”入行12年,他从未休假超过3天,总是随时待命。经常出差回家行李箱都不必打开,因为第二天还要接着飞。
  今年,魏扬熟识的一位女化妆师怀孕生子,休息了几个月。一直合作的明星团队得知她怀孕消息后再也没发过工作邀请,有的礼貌一些,不再联络之前会多说一句“很期待你复出”。
  魏扬很担心女化妆师复工后的境遇,他想起那时爷爷病重,他在老家辽宁阜新陪床,这座城市没有机场,到北京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8个小时的大巴,直到去年底才开通高铁。但他只要接到工作邀约就随时坐8个小时大巴回北京。一个后,爷爷去世。

  化妆师知晓许多秘密,但也不能离明星的生活太近。田洪禹是邓超的化妆师和发型师。他去上海,邓超总会邀请他到家里吃饭,他总是拒绝。密切参与进明星的圈子,或者说“social”,在我采访的十几位化妆师中很不被认可。大家都同意“有那样的”,但自己绝不是。

  他想起过年回家,爷爷问他为哪些杂志化妆,他在纸上写杂志的名字,《智族GQ》、《悦己》、《嘉人》。阜新几乎没有卖杂志的报亭,爷爷就拿着纸条跑去商场里对着买,回家拿给邻居看,说,这是我孙子化的。
  魏扬6岁时父母离婚,第二年父母分别成家,第三年母亲又生了孩子。父亲曾经希望他能做个司机或者去当兵,能养活自己就不错。现在魏扬工作优渥,满世界飞,父亲和他通电话,问,你最近要去哪儿?魏扬说要去巴黎。父亲说你再说一遍?魏扬重复。然后父亲转头对身边的朋友说,我儿子明天去巴黎了。
  他的童年都是和爷爷一起度过的。爷爷骑自行车接送他上学,带着他去公园遛弯,去澡堂洗澡。周末他们在阜新仅有的一家新华书店看书。每天晚上8点老人就要睡觉,魏扬也只能跟着一起睡。现在他熬夜时总会想起爷爷,如果他还在的话,肯定早就发脾气了。
  爷爷耳背,魏扬对他说话必须大声喊——他刚来北京时,总有人说他嗓门大。爷孙俩就用文字交流。老人给要离开家去北京的魏扬写了一封信,让他爱国、爱党,不能偷.不能抢,地上有一根针都不能拿。

  他后来常常后悔没能多陪爷爷,但如果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去年11月开始,曾遭受网络暴力的那位女明星团队重又开始频繁找他化妆。今年,另一位与他中断合作的女明星也回过头来邀请他。
  重又获得认可,魏扬很开心。他不会问这背后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从不会问明星是什么肤质用什么粉底,更不会问编辑“光是脆的”到底什么意思。他现在明白了,作为化妆师,“问”就意味着不够专业。
  重新开始的合作并不顺利,他为女明星做丸子头,需要先烫卷。女明星不满意,说,你做什么发型都要先烫卷吗?这种情况在之前从未有过。
  魏扬事后和好友李思聊起,后者劝他趁着还没有完全撕破脸,赶紧结束合作。他替魏扬感到不值,“你就兜兜转转这一个圈子,你只不过接触的人不一样,你干的事永远一样,永远在寻找,永远在被拋弃,永远在寻找,永远在被抛弃。”
  但魏扬下不了决心,“因为太重要了对我,这个人名伴随着我太重要了。我要走了,太丢脸了,除非我不干这行了。我可能化不到比她还要再好的。”
  最近他爱上了抽盲盒,每次逛到都会买几个。这有点儿像买彩票,花几十块钱买一个盒子,里面有随机的玩偶,打开之前你不知道会得到什么。魏扬第一次就抽到了“隐藏款",店员告诉他回去转手卖掉,能赚6倍的錢。后来他又抽到过几次隐藏款,更多的时候会抽到自己不想要的。但无论运气好或不好他都能面对,因为起码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总还有下次机会。
  应采访对象要求,魏扬、李思、孙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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