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颁给绍兴的“联合国人居奖”、“全国最具幸福感城市”等奖项，对了解绍兴的人来说，心中不免觉得有些缺憾。从文化角度审视，这座吴越文化的发源地，逾越了2500年至今城址不改的古城，似深宫中的“皇后”，即使自己不喊不叫，它也堪称是一座十足的世界文化遗产城市，从旅游的角度看，只要坐上乌篷船漂向城乡何处，都可以揭开心底的江南，堪称景是一座城，城是一个景。
绍兴，每一个台门都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每个乡村都自有它历史的传说，每一座戏台都演绎着千年不变的好戏。
近几年，每逢腊月我都要在绍兴住半个月，这是因为初识它就让我感动。对于一个游走四方的摄影师而言，很少有哪个城市初识便为之动情。而绍兴，同样是江南的白墙黛瓦，感觉却另有一派风韵。
来到绍兴，恰逢冬至。下火车时已是傍晚时分，灯笼挂起来，锣鼓敲起来，爆竹响起来……五颜六色的花灯、欢乐交织成的海洋，将绍兴城打扮得分外妖娆。这座江南文化积淀深厚的古城，摇开车窗闻到的是小城浓郁且独特的味道。这里视“冬至”如华夏的大年，城乡百姓心心相印，骨子里的协同十分悠久。前往住地的路上看到街道两侧大大小小商铺紧挨着，墙上、竿上仍挂满腊鸡、腊肉等，向司机师傅打听才知道这些腊制品都是过冬至前就腌制好开始晾晒的。
大啖一番这里的古法臭豆腐、糟毛豆、水乡扎肉及一杯香雪洒(甜型黄酒)后，真是心暖情也暖。耳边又回响起了抑扬顿挫的社戏曲调。脚底发痒，赶往位于绍兴城东的浙江绍剧团看鲁迅笔下的社戏——绍剧。据绍兴当地的人说，“看绍剧的绍兴人很普及，无论在乡下还是街巷演出常常是人山人海，不论刮风下雨，台前幕后，墙头树上，坐着的站着的，到处是观众。”
初次到绍兴，早晨被窗外高亢的戏曲唱腔惊醒。推开窗子，想仔细地听听唱的是哪出戏，怎么也听不明白。几个中年人站在一个戏谱架旁，旁若无人地唱着。我凑近只能看懂戏词。“这是越剧吗?”老妇操着一口绍兴方言告诉我，“绍剧哩这里的人多唱绍剧的。”
鲁迅说，“大敲，大叫，大跳……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地看起来，也自有它的风致。”作为地方性的剧种在我国很多，逢年过节也会偶有一段时间或数场演出。像绍剧这样，一个历经千年，至今一年四季还在江南很大区域内天天有人演，场场观众人山人海，声腔质朴而高昂的地方剧种，至今深植于民间生活的已经少而又少。
“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再看不到那夜似的好戏了。”中的被鲁迅在《社戏上文中描述为“最好的戏”。在这个评价里，除了先生对戏剧本身的赞叹，也夹着大文豪对家乡绍兴的浓厚感情。这倒与社戏本身的特点不谋而合，它从来不以复杂的技巧或者华丽的装扮取悦于人，却历经数千年，仍在江南很大区域内广受追捧。最大原因恰恰是那浓烈的人性味。
我决定到鲁迅的故乡探个究竟，力图找到《社戏》留存下来的痕迹。结果确令我惊喜不已，由此观赏拍摄一发而不肯收场。绍兴市城区及所辖的诸暨、嵊州、上虞、新昌等县(市)的城乡观赏到这一古老而生动的文化景观，那质朴而高昂曲调，观众痴迷激越的劲头使我受到强烈震撼。看过几场鲁迅笔下故乡的社戏，无论谁，都会真正向往!
“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爸爸去，妈妈去……”今天去绍兴乡下，或行走在街巷中，常常可见这段童谣的现实生活所在，仿佛《社戏》就书写在眼前。
《社戏》选段：“我们鲁镇的习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里平桥村五里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但是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
现今生在绍兴城里或已在城里读书的孩子，大多祖辈在周边的乡村。且不说寒暑假，即使是周末，听到祖辈或亲戚家传来乡下演出的消息时，都会高兴得像过年一样，随着爸妈风雨不误地赶往乡下去看戏，回乡与祖辈欢欢喜喜地开心几时。
离市区二十余公里的兰亭，人杰地灵，是书圣王羲之的故里。自古以来，兰亭的村民就有喜好社戏的传统，还是远近闻名的“书法村”。王羲之当年在兰亭书写下不朽名作《兰亭集序》时，应当不会想到，千年后他留下的书法遗风会给兰亭村的农民带来如此的盛名和物质财富。如今，村民们依然爱好书法，不仅以书法修身养性，而且以书法为生，靠书法过上富裕生活。但是再忙乡亲们也不忘放下手中的书法行当，招集十里八村的亲朋好友，畅快地喝足了黄酒，夜晚再到村里临时搭起的戏台下，绕有兴致地观看每年难得的几次绍剧团队进村演出。
傍晚时分，立在村中庙宇对面的戏台在月夜中模糊不清，和四周的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大幕随着锣鼓渐渐拉开，前奏逐渐变得粗犷而高昂，拉开了整场戏的序幕，我寻个最佳拍摄点占好位置。如鲁迅当年看过社戏一样，至今绍剧先是大锣大鼓闹头场，“盛盛盛盛盛盛盛，呛呛呛呛呛呛呛”，说的就是一开场便热闹非凡，声传百里。随着节奏铿锵，台下观众的眼睛随着节奏瞪起来，一同朝着舞台扫去。远处的村民听到锣鼓声，也快步赶了过来。
约十分钟，陛着喊叫大戏正式开场了。一般来说戏一开场，就会把观众眼球抓住，几分钟一个高潮，喝彩声此起彼伏。演员们台上演出，村民早已在台下泡好了茶，备好了充足的水。由于绍剧以地方方言为主，外来人几乎听不懂半句，凭借立在剧场一侧的电子字幕，一场一场地跟下来，才品出了味道。
乡下演出时观众大都是当地的农民，他们酒热脸红，和着台上的节拍，一边摇着蒲扇吟唱，一边想着赏心的乐事。几分醉意，几分激昂，几分逍遥，又几分自在。就在我回头的不经意间，见一位金发碧眼的外籍女教师，看着她全神贯注的着迷样，心里不由一阵感动，她未必明白社戏所传唱的故事，却由衷地被深深吸引，后来她微笑着请我为她与后台的演员合影。
2010年7月初，我又跟着绍剧团赶往嵊卅I市的乡下。盛夏白天的演出，虽搭有遮阳篷但容不下，仍有一些人就头顶烈日，不时饮水，挥舞着扇子，台上演员流汗，台下村民热得比演员汗珠还大。一年演出几百场的绍剧团，四季不容停歇，风雨不误，观众的需求仿佛是他们生命的动力。星月高悬的时候，从乡下开往绍兴市区的车渐渐多起来，而且多是年轻的家庭，不时会听到车呈哼着绍剧。
行走绍兴的街巷中，也会感受到桥多船多歌亦多，时不时能从某户人家的窗户里飘出绍剧的唱腔。在城里，除绍剧艺术中心，每周末，沈园里也经常有演出活动，城市广场上和古街巷中的社戏演出多在节假日。拥有雄厚文化积淀的绍兴，这一历史沿袭下来的文化元 素，也给外来人提供了宝贵壮阔的人文风景。
去绍兴多了或住久了，若赶上晴天，又是桂花飘香的日子，还可以乘着乌篷船看水上戏台演出或临河的“草台戏”，水中的人影隐隐绰绰，停泊的乌篷船摇摇摆摆，河上的波光闪闪烁烁，从台上飘起来的唱腔豪迈雄阔，真是难得的悠闲。其实，不仅绍兴人喜欢看戏，这份好戏的情怀也感染了长三角乃至江南更加广泛的区域。可以说，江南人看戏的传统由来已久了。
“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鲁迅《社戏》
以“草根”为根
千年的社戏至今花果不落，如同鲁迅的文学作品不可替代，根在黎民百姓。
经考证，史上的绍剧是祭社中进行的有关宗教、风俗的戏艺活动。早在大禹治水的那个年代就有祭社，后来逐渐发展为以演戏来祭社，唱腔高昂，锣鼓节奏强烈，曾经遍及江南，被称为“社戏”。如《社戏》所述，其社戏的唱腔、形式、风格大多在绍剧中得以继承和发扬。至今，绍兴的街镇及上千个村屯，几乎一年四季每天都轮流着演社戏。逢本多本村祭祖、修族谱、祭祀、春播、秋收、红白喜事等或年节周末，都会请绍剧演出团队到乡里或村头，找一个空旷的地方，白天晚间一连演上两三场，或两三天，不减当年“空巷”、“倒社”的盛况。老百姓普遍喜欢的传统剧目加演员的真功夫燃烧观众的热情。
400多万人口的绍兴城乡民众皆喜爱绍剧，它经久不衰，既非组织计划，又非取悦游人，其风格特点是刚柔并济、感情奔放，浸淫了古越先民的粗犷和彪悍，与柔情似水的江南截然相反。绍剧的大量优秀传统剧目保留至今——体现呐喊救国精神的《于谦》，勇敢诚信忠义的《杨门女将》，痛恨贪腐的《新官劫》，申冤呜不公的《葫芦案》，百姓受欺的《血泪荡》等等，紧扣百姓的血脉。鲁迅看了很多社戏，并把绍剧《龙虎斗》中“手持钢鞭把你打；等许多戏中经典台词融入到了他的作品当中，如出一炉。显然，他对经典传统剧目，以及传统剧目所传达的“草根性”了如指掌，感受深刻，这也正是他的文学作品引人警醒、常读常新的根源所在。
念白的风趣诙谐，通俗易懂，表演的幽默轻松，富有浓郁的多土气息，是绍兴这土生土长的绍剧的又一特色。再加上绍剧团不断培养涌现一批又一批热爱绍剧、功夫过硬、艺术精湛、土生土长的艺人，包括优秀的演员、演奏员、舞美、道具、服装、设计等等，共同燃起观众火热的情趣。
为绍剧疯狂的人
从艺30多年的姒元法，在《龙虎斗》中扮演陷害忠臣呼延寿延的奸臣欧阳方，他的逼真表演总是把观众带入戏中，引发对坏到极点的欧阳方的声声怒骂。在余姚市乡下的一次演出，曾有一位当木匠的观众被感染完全进入戏中，提着斧子>中上去，欲砍倒戏台上的“欧阳方”，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谈。演员不分男女，皆要文武兼备，武功过硬，因为老百姓欢呼激跃的是武戏。一次“三打”戏的剧情进入高潮时，青年演员董凯琳受热情观众感染，接连十几个空翻，一个比一个高。声声喝彩中，董凯琳翻到了台下，只见情绪高涨的观众一拥而上把他接住。演绍剧每年都避免不了发生伤残事故，因受经费所困，一些受伤的演员恢复后还要早早登台。“空翻”就要翻到四五十岁。
在城乡演出都是免费的，演员餐费、道具运输、装台、交通等各项费用都由剧团支付。每一次演出，能够或多或少地得到当地乡村组织、企业或社会人士的资助，也仅可支付起早贪黑、疲惫不堪的演职人员一点补贴，好在绍兴市财政保证了所有演职人员的工资，辟建了现代化的剧场。在绍兴这座三角区域的城市中，从事绍剧这行是清贫阶层，大家为的就是让这里的城乡百姓生活在绍剧之中，将鲁迅笔下的绍剧这个根留住。已张开的院团体制改革将要冲击到绍剧团，这令全团的人心情沉重起来。团长朱燕不肯多说，“推向市场注定消亡”是共识。绍剧一旦消亡了，鲁迅故乡的百姓怎么办?这是将要出现的变数。在绍兴百姓的眼里，绍剧与京剧相比，本质的区别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地气”衔接有距离。正如鲁迅对绍剧百看不厌，称京剧是“冬冬喤喤之灾”。
夜晚跟随绍剧团演出，最早返回住地的一次是凌晨。我很惆怅，很依恋，常年的采风追随，已使我深深爱上这个剧种。就像鲁迅说的，“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真不知道剧团在市场化以后，命运会怎样。
在中国的文学史上，鲁迅(1881-1936)以犀利的杂文著称。成年后，他总是“横眉冷对千夫指”，写出的也多是口诛笔伐的锋利文字，唯有写到故乡绍兴时，方能看出几分柔情。在鲁迅的故乡记忆中，社戏便是那最柔软、最天真无邪的部分了。看绍剧是绍兴几代人的血脉相承与精神寄托，它不同于以脸谱形式示人的陕西社火，仅在农历正月十五演出：也不同于盛行于江西娱神娱人的江西傩戏，一年仅在春祭和秋祭择日进行。社戏一年四季都在上演。是的，没有什么让江南的百姓兴奋千年，唯有社戏。而鲁迅笔下“永远忘不了看到最好的社戏”，唯指绍剧。
花絮一
手指下的大干行头
众所周知，嵊州制作的领带占世界市场份额50％，占中国市场的90％。然而，少有人知道，这里的戏剧服装制造业传统又兴盛，从这里制作的戏服远销世界五大洲。同时，社戏即绍剧的所有行头都出自嵊州的乡下，完全由乡村的戏具服饰艺人手工制作。嵊州是中国最大的戏剧服装和道具生产基地，工艺精湛广受海内外戏剧界青睐。
嵊州戏剧服装生产制作历史悠久，是浙江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位于黄泽镇的一些村屯有集中一二十人的小作坊，也有至今独自在家中缝制的村民。
花絮二
施家岙：女子越剧的娘家
刚柔并济是绍兴人的独特个性，既有酒样的刚烈，亦有水一样的柔情。这正是至柔的越剧之所以与至刚的绍剧在绍兴能并存兼容所在。位于绍兴嵊州的施家岙，是女子越剧诞生地。它有百余年历史，前身是流行于嵊县一带的“落地唱书”，至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逐步发展成为“女子绍兴文戏”。正是女子文戏的出现并在上海打开了局面，使越剧上升为仅次于京剧的位置。又因嵊州是两千多年前春秋时期越国的属地，故称“越剧”。越剧剧目大多取材于民间传说、古典文学名著和历史故事。越剧唱调优美动听，反映了江南地区民间丝竹音乐的特色。越剧唱腔比较柔美，跟女生扮的小生形象相贴和，更加突出了小生谦谦君子的儒雅气息。
1923年12年7月，嵊县籍商人王金水请男班艺人金荣水回到家乡施家岙办起中国第一个越剧女班，招收13岁以下的女孩二十余人，以后便逐渐发展为所有剧目的男女各角色，均由女性演员扮演，扮演小生的女生都是经过挑选的，扮相不美的很难演正角的。现在已发展为男女合演。大家耳熟能详的代表剧目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红龙梦》、《西厢记》等。
这个几乎隐藏在剡溪边的古老村落，因为女子越剧的诞生，让人们永远记住了一声声婉约的曲调。村中二百多年历史的绳武堂古戏台上，有一个当地村民自发组织起来的“娘家戏班”天天都在上演越剧，施家岙是中国唯一天天有越剧演出的文化村。“剡溪蕴秀异，欲摆不能忘。”
就在我要离开前，一位演员特意跑回家里，登梯子摘了两个家产的柚子让我带上，热忱地说“出门在外，总会上些火的，吃些柚子去火。”有一个已过花甲的老乐师请我为他们合个影，他们纯朴、本真的笑容定格的瞬间，我被感动了一次。
绍兴，每一个台门都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每个乡村都自有它历史的传说，每一座戏台都演绎着千年不变的好戏。
近几年，每逢腊月我都要在绍兴住半个月，这是因为初识它就让我感动。对于一个游走四方的摄影师而言，很少有哪个城市初识便为之动情。而绍兴，同样是江南的白墙黛瓦，感觉却另有一派风韵。
来到绍兴，恰逢冬至。下火车时已是傍晚时分，灯笼挂起来，锣鼓敲起来，爆竹响起来……五颜六色的花灯、欢乐交织成的海洋，将绍兴城打扮得分外妖娆。这座江南文化积淀深厚的古城，摇开车窗闻到的是小城浓郁且独特的味道。这里视“冬至”如华夏的大年，城乡百姓心心相印，骨子里的协同十分悠久。前往住地的路上看到街道两侧大大小小商铺紧挨着，墙上、竿上仍挂满腊鸡、腊肉等，向司机师傅打听才知道这些腊制品都是过冬至前就腌制好开始晾晒的。
大啖一番这里的古法臭豆腐、糟毛豆、水乡扎肉及一杯香雪洒(甜型黄酒)后，真是心暖情也暖。耳边又回响起了抑扬顿挫的社戏曲调。脚底发痒，赶往位于绍兴城东的浙江绍剧团看鲁迅笔下的社戏——绍剧。据绍兴当地的人说，“看绍剧的绍兴人很普及，无论在乡下还是街巷演出常常是人山人海，不论刮风下雨，台前幕后，墙头树上，坐着的站着的，到处是观众。”
初次到绍兴，早晨被窗外高亢的戏曲唱腔惊醒。推开窗子，想仔细地听听唱的是哪出戏，怎么也听不明白。几个中年人站在一个戏谱架旁，旁若无人地唱着。我凑近只能看懂戏词。“这是越剧吗?”老妇操着一口绍兴方言告诉我，“绍剧哩这里的人多唱绍剧的。”
鲁迅说，“大敲，大叫，大跳……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地看起来，也自有它的风致。”作为地方性的剧种在我国很多，逢年过节也会偶有一段时间或数场演出。像绍剧这样，一个历经千年，至今一年四季还在江南很大区域内天天有人演，场场观众人山人海，声腔质朴而高昂的地方剧种，至今深植于民间生活的已经少而又少。
“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再看不到那夜似的好戏了。”中的被鲁迅在《社戏上文中描述为“最好的戏”。在这个评价里，除了先生对戏剧本身的赞叹，也夹着大文豪对家乡绍兴的浓厚感情。这倒与社戏本身的特点不谋而合，它从来不以复杂的技巧或者华丽的装扮取悦于人，却历经数千年，仍在江南很大区域内广受追捧。最大原因恰恰是那浓烈的人性味。
我决定到鲁迅的故乡探个究竟，力图找到《社戏》留存下来的痕迹。结果确令我惊喜不已，由此观赏拍摄一发而不肯收场。绍兴市城区及所辖的诸暨、嵊州、上虞、新昌等县(市)的城乡观赏到这一古老而生动的文化景观，那质朴而高昂曲调，观众痴迷激越的劲头使我受到强烈震撼。看过几场鲁迅笔下故乡的社戏，无论谁，都会真正向往!
“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爸爸去，妈妈去……”今天去绍兴乡下，或行走在街巷中，常常可见这段童谣的现实生活所在，仿佛《社戏》就书写在眼前。
《社戏》选段：“我们鲁镇的习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里平桥村五里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但是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
现今生在绍兴城里或已在城里读书的孩子，大多祖辈在周边的乡村。且不说寒暑假，即使是周末，听到祖辈或亲戚家传来乡下演出的消息时，都会高兴得像过年一样，随着爸妈风雨不误地赶往乡下去看戏，回乡与祖辈欢欢喜喜地开心几时。
离市区二十余公里的兰亭，人杰地灵，是书圣王羲之的故里。自古以来，兰亭的村民就有喜好社戏的传统，还是远近闻名的“书法村”。王羲之当年在兰亭书写下不朽名作《兰亭集序》时，应当不会想到，千年后他留下的书法遗风会给兰亭村的农民带来如此的盛名和物质财富。如今，村民们依然爱好书法，不仅以书法修身养性，而且以书法为生，靠书法过上富裕生活。但是再忙乡亲们也不忘放下手中的书法行当，招集十里八村的亲朋好友，畅快地喝足了黄酒，夜晚再到村里临时搭起的戏台下，绕有兴致地观看每年难得的几次绍剧团队进村演出。
傍晚时分，立在村中庙宇对面的戏台在月夜中模糊不清，和四周的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大幕随着锣鼓渐渐拉开，前奏逐渐变得粗犷而高昂，拉开了整场戏的序幕，我寻个最佳拍摄点占好位置。如鲁迅当年看过社戏一样，至今绍剧先是大锣大鼓闹头场，“盛盛盛盛盛盛盛，呛呛呛呛呛呛呛”，说的就是一开场便热闹非凡，声传百里。随着节奏铿锵，台下观众的眼睛随着节奏瞪起来，一同朝着舞台扫去。远处的村民听到锣鼓声，也快步赶了过来。
约十分钟，陛着喊叫大戏正式开场了。一般来说戏一开场，就会把观众眼球抓住，几分钟一个高潮，喝彩声此起彼伏。演员们台上演出，村民早已在台下泡好了茶，备好了充足的水。由于绍剧以地方方言为主，外来人几乎听不懂半句，凭借立在剧场一侧的电子字幕，一场一场地跟下来，才品出了味道。
乡下演出时观众大都是当地的农民，他们酒热脸红，和着台上的节拍，一边摇着蒲扇吟唱，一边想着赏心的乐事。几分醉意，几分激昂，几分逍遥，又几分自在。就在我回头的不经意间，见一位金发碧眼的外籍女教师，看着她全神贯注的着迷样，心里不由一阵感动，她未必明白社戏所传唱的故事，却由衷地被深深吸引，后来她微笑着请我为她与后台的演员合影。
2010年7月初，我又跟着绍剧团赶往嵊卅I市的乡下。盛夏白天的演出，虽搭有遮阳篷但容不下，仍有一些人就头顶烈日，不时饮水，挥舞着扇子，台上演员流汗，台下村民热得比演员汗珠还大。一年演出几百场的绍剧团，四季不容停歇，风雨不误，观众的需求仿佛是他们生命的动力。星月高悬的时候，从乡下开往绍兴市区的车渐渐多起来，而且多是年轻的家庭，不时会听到车呈哼着绍剧。
行走绍兴的街巷中，也会感受到桥多船多歌亦多，时不时能从某户人家的窗户里飘出绍剧的唱腔。在城里，除绍剧艺术中心，每周末，沈园里也经常有演出活动，城市广场上和古街巷中的社戏演出多在节假日。拥有雄厚文化积淀的绍兴，这一历史沿袭下来的文化元 素，也给外来人提供了宝贵壮阔的人文风景。
去绍兴多了或住久了，若赶上晴天，又是桂花飘香的日子，还可以乘着乌篷船看水上戏台演出或临河的“草台戏”，水中的人影隐隐绰绰，停泊的乌篷船摇摇摆摆，河上的波光闪闪烁烁，从台上飘起来的唱腔豪迈雄阔，真是难得的悠闲。其实，不仅绍兴人喜欢看戏，这份好戏的情怀也感染了长三角乃至江南更加广泛的区域。可以说，江南人看戏的传统由来已久了。
“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鲁迅《社戏》
以“草根”为根
千年的社戏至今花果不落，如同鲁迅的文学作品不可替代，根在黎民百姓。
经考证，史上的绍剧是祭社中进行的有关宗教、风俗的戏艺活动。早在大禹治水的那个年代就有祭社，后来逐渐发展为以演戏来祭社，唱腔高昂，锣鼓节奏强烈，曾经遍及江南，被称为“社戏”。如《社戏》所述，其社戏的唱腔、形式、风格大多在绍剧中得以继承和发扬。至今，绍兴的街镇及上千个村屯，几乎一年四季每天都轮流着演社戏。逢本多本村祭祖、修族谱、祭祀、春播、秋收、红白喜事等或年节周末，都会请绍剧演出团队到乡里或村头，找一个空旷的地方，白天晚间一连演上两三场，或两三天，不减当年“空巷”、“倒社”的盛况。老百姓普遍喜欢的传统剧目加演员的真功夫燃烧观众的热情。
400多万人口的绍兴城乡民众皆喜爱绍剧，它经久不衰，既非组织计划，又非取悦游人，其风格特点是刚柔并济、感情奔放，浸淫了古越先民的粗犷和彪悍，与柔情似水的江南截然相反。绍剧的大量优秀传统剧目保留至今——体现呐喊救国精神的《于谦》，勇敢诚信忠义的《杨门女将》，痛恨贪腐的《新官劫》，申冤呜不公的《葫芦案》，百姓受欺的《血泪荡》等等，紧扣百姓的血脉。鲁迅看了很多社戏，并把绍剧《龙虎斗》中“手持钢鞭把你打；等许多戏中经典台词融入到了他的作品当中，如出一炉。显然，他对经典传统剧目，以及传统剧目所传达的“草根性”了如指掌，感受深刻，这也正是他的文学作品引人警醒、常读常新的根源所在。
念白的风趣诙谐，通俗易懂，表演的幽默轻松，富有浓郁的多土气息，是绍兴这土生土长的绍剧的又一特色。再加上绍剧团不断培养涌现一批又一批热爱绍剧、功夫过硬、艺术精湛、土生土长的艺人，包括优秀的演员、演奏员、舞美、道具、服装、设计等等，共同燃起观众火热的情趣。
为绍剧疯狂的人
从艺30多年的姒元法，在《龙虎斗》中扮演陷害忠臣呼延寿延的奸臣欧阳方，他的逼真表演总是把观众带入戏中，引发对坏到极点的欧阳方的声声怒骂。在余姚市乡下的一次演出，曾有一位当木匠的观众被感染完全进入戏中，提着斧子>中上去，欲砍倒戏台上的“欧阳方”，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谈。演员不分男女，皆要文武兼备，武功过硬，因为老百姓欢呼激跃的是武戏。一次“三打”戏的剧情进入高潮时，青年演员董凯琳受热情观众感染，接连十几个空翻，一个比一个高。声声喝彩中，董凯琳翻到了台下，只见情绪高涨的观众一拥而上把他接住。演绍剧每年都避免不了发生伤残事故，因受经费所困，一些受伤的演员恢复后还要早早登台。“空翻”就要翻到四五十岁。
在城乡演出都是免费的，演员餐费、道具运输、装台、交通等各项费用都由剧团支付。每一次演出，能够或多或少地得到当地乡村组织、企业或社会人士的资助，也仅可支付起早贪黑、疲惫不堪的演职人员一点补贴，好在绍兴市财政保证了所有演职人员的工资，辟建了现代化的剧场。在绍兴这座三角区域的城市中，从事绍剧这行是清贫阶层，大家为的就是让这里的城乡百姓生活在绍剧之中，将鲁迅笔下的绍剧这个根留住。已张开的院团体制改革将要冲击到绍剧团，这令全团的人心情沉重起来。团长朱燕不肯多说，“推向市场注定消亡”是共识。绍剧一旦消亡了，鲁迅故乡的百姓怎么办?这是将要出现的变数。在绍兴百姓的眼里，绍剧与京剧相比，本质的区别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地气”衔接有距离。正如鲁迅对绍剧百看不厌，称京剧是“冬冬喤喤之灾”。
夜晚跟随绍剧团演出，最早返回住地的一次是凌晨。我很惆怅，很依恋，常年的采风追随，已使我深深爱上这个剧种。就像鲁迅说的，“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真不知道剧团在市场化以后，命运会怎样。
在中国的文学史上，鲁迅(1881-1936)以犀利的杂文著称。成年后，他总是“横眉冷对千夫指”，写出的也多是口诛笔伐的锋利文字，唯有写到故乡绍兴时，方能看出几分柔情。在鲁迅的故乡记忆中，社戏便是那最柔软、最天真无邪的部分了。看绍剧是绍兴几代人的血脉相承与精神寄托，它不同于以脸谱形式示人的陕西社火，仅在农历正月十五演出：也不同于盛行于江西娱神娱人的江西傩戏，一年仅在春祭和秋祭择日进行。社戏一年四季都在上演。是的，没有什么让江南的百姓兴奋千年，唯有社戏。而鲁迅笔下“永远忘不了看到最好的社戏”，唯指绍剧。
花絮一
手指下的大干行头
众所周知，嵊州制作的领带占世界市场份额50％，占中国市场的90％。然而，少有人知道，这里的戏剧服装制造业传统又兴盛，从这里制作的戏服远销世界五大洲。同时，社戏即绍剧的所有行头都出自嵊州的乡下，完全由乡村的戏具服饰艺人手工制作。嵊州是中国最大的戏剧服装和道具生产基地，工艺精湛广受海内外戏剧界青睐。
嵊州戏剧服装生产制作历史悠久，是浙江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位于黄泽镇的一些村屯有集中一二十人的小作坊，也有至今独自在家中缝制的村民。
花絮二
施家岙：女子越剧的娘家
刚柔并济是绍兴人的独特个性，既有酒样的刚烈，亦有水一样的柔情。这正是至柔的越剧之所以与至刚的绍剧在绍兴能并存兼容所在。位于绍兴嵊州的施家岙，是女子越剧诞生地。它有百余年历史，前身是流行于嵊县一带的“落地唱书”，至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逐步发展成为“女子绍兴文戏”。正是女子文戏的出现并在上海打开了局面，使越剧上升为仅次于京剧的位置。又因嵊州是两千多年前春秋时期越国的属地，故称“越剧”。越剧剧目大多取材于民间传说、古典文学名著和历史故事。越剧唱调优美动听，反映了江南地区民间丝竹音乐的特色。越剧唱腔比较柔美，跟女生扮的小生形象相贴和，更加突出了小生谦谦君子的儒雅气息。
1923年12年7月，嵊县籍商人王金水请男班艺人金荣水回到家乡施家岙办起中国第一个越剧女班，招收13岁以下的女孩二十余人，以后便逐渐发展为所有剧目的男女各角色，均由女性演员扮演，扮演小生的女生都是经过挑选的，扮相不美的很难演正角的。现在已发展为男女合演。大家耳熟能详的代表剧目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红龙梦》、《西厢记》等。
这个几乎隐藏在剡溪边的古老村落，因为女子越剧的诞生，让人们永远记住了一声声婉约的曲调。村中二百多年历史的绳武堂古戏台上，有一个当地村民自发组织起来的“娘家戏班”天天都在上演越剧，施家岙是中国唯一天天有越剧演出的文化村。“剡溪蕴秀异，欲摆不能忘。”
就在我要离开前，一位演员特意跑回家里，登梯子摘了两个家产的柚子让我带上，热忱地说“出门在外，总会上些火的，吃些柚子去火。”有一个已过花甲的老乐师请我为他们合个影，他们纯朴、本真的笑容定格的瞬间，我被感动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