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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是1966年5月6日清晨,学校的操场上,初中一年级的我和同学们一起“跳山羊”。又轮到我了,我先把踏板与“山羊”的距离加大一倍,然后退到距离踏板20多米远的地方。起跑,加速,身体腾空一跃而过。“漂亮!”同学们一片叫好。我像吃了兴奋剂,连续跳起来。上课时间快到了,我恋恋不舍地和“山羊”道别,可刚一转身,腰部就像被刀剜了一下,阵阵剧痛向腹部与颈脖袭来,我侧身倒在操场上起不来了。同学们赶紧把我送回了家。
第二天依然疼痛,我觉得腿部发麻,软弱无力,就躺到床上,不一会儿,腰以下部位没有知觉了。父母把我送到医院,确诊为“急性横贯性脊髓炎”。从胸椎第七节以下,我没有了知觉,不能行走,大小便失禁,高位截瘫。
5个月后,我出院了。望着毫无知觉僵硬的双腿,我不相信走不了路!趁家里没人,我用上身的力量拖着双腿往前爬,双臂支撑着床向后用力,使双膝摇晃地跪起。我很快就支撑不住了,整个身子倒向右侧,右腿“嘎巴”一声,大腿骨折断了。
这次住院又是5个月,后来又因褥疮、败血症等,多次住院,直到1971年我的病情才趋于稳定。此时父亲病故,妈妈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靠干临时工、做手工抚养我和妹妹、弟弟。我整日卧床,母亲中午赶回来为我做饭,夜里几次起来为我翻身、盖被。母亲从早忙到晚,日渐消瘦。我对母亲和家庭没有一点帮助,心如针刺。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妈妈会少受多少累呀!想到这些,我顿时泪如雨下。我悄悄准备了安眠药,妈妈发现了,一把夺过安眠药,说:“妈侍候你一辈子心甘情愿。卫国,4个孩子你最大,你是妈的主心骨啊!”
我意识到,必须改变现状,尽可能减轻妈妈的负担。我改变了整天仰卧、面向屋顶的习惯。妈妈给我做了一个大大的、软软的荞麦皮枕垫。我趴在上边,用双肘支撑着上身。起初,胸腹憋闷气促,我把双肘频繁挪动,身体左挪右移,减轻腹部压力。吃不下饭,我少吃多餐。一个月以后,我渐渐适应了这种姿势。双手得到解放,可以做一些事情了,缝纽扣、补花,每月能领到3～5元钱。后来我学会了刻蜡板,有活儿的时候能有10来元的收入。
1975年夏初的一天,大舅跑来问我是否会画画。他说认识一位搞彩蛋设计的画家,画家所在的工艺美术厂在招收会画画的人绘制彩蛋,收入很不错。我咂了咂嘴,无奈地说:“不会画,上图画课都睡觉了。”
好机会擦肩而过,我心有不甘,我要和画家直接谈谈,恳求她,一切从头学起,一年、两年、三年,一定能学会的。在当时,有个收入稳定的工作对我多么重要啊!就这样,在我患“脊髓炎后遗症”瘫痪在床的第九个年头,我结识了恩师赵世珍。
(二)
赵老师50多岁,头发灰白,慈眉善目,人很随和。我向她讲述了我患病的经过、致残后的苦恼和学画彩蛋的决心。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湿润的眼睛说:“孩子,我非常愿意帮你,只要你努力,一定会成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她移坐到窗边,从彩蛋的起源和历史讲起,然后讲中国画“工笔重彩”人物画的技法。赵老师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颜料,信手画了起来。翠竹掩映的假山石旁,一片绿茸茸的草地,红衣绿裤的幼童拍着皮球,旁边的小伙伴好像在认真数着“一、二、三……”。栩栩如生的画面,我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看呆了。“这是个简单的画面,配景先不要管,主要练习人物,在纸上练熟了,再在蛋皮子上画。”赵老师说。学得会吗?我心中打起鼓来。赵老师接着把入笔、开脸、着色、勾画衣纹的技法一遍又一遍地讲给我听,示范给我看,把重要的提示写在纸上。我全神贯注,一句都不敢落下。她临走时嘱咐我:“我会全力帮你的。万事开头难,一步步来,你先在纸上练,我给你留了两个蛋壳,觉得差不多了,你再往蛋壳上画。”
赵老师的话鼓起了我的勇气。当天晚上,我让妈妈把屋门关紧,独自练了起来。我索性直接用毛笔临摹线条,既练了腕力,又练了画线条的准确度。困了,我就用凉水擦擦脸;饿了,馒头就白开水。画了一会儿,我拿出赵老师的底稿和提示仔细复习,几天来旧报纸画了一摞。第四天,我尝试着在蛋壳上勾勒着色。好在蛋壳光滑细腻不怕水洗,画得不合格尽可以洗掉重画。第五天,我终于画出了两个比较满意的古装婴孩。我仔细将画好的彩蛋装进塑料袋,再放进容器,让母亲送交美术厂检验。
当妈妈回来告诉我彩蛋通过了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妈妈点点头,我和她的眼睛都湿润了。从此,我走上了自食其力之路。
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托人给赵老师买了一些好吃的送去。赵老师坚持不收,把礼品送还给我:“好孩子,谢谢!国家每月发给我工资,这些吃的,快拿给你的母亲,她为了你,可不容易呀!”
我画了一段时间的“婴戏图”,具备了一定的绘画基础后,赵老师把仕女图中的“红楼十二钗”给我作示范。画仕女图的技艺要求高,得靠日积月累的功夫。赵老师要我每天画之前和画完之后,勤练书法以增强腕力,画时认真画好每一笔,不能草率,只要哪一笔不合格,马上洗掉重画,决不犹豫。我牢记师傅的教诲,严格按她的要求去做。
一次,妈妈帮我去送活儿,把完工的彩蛋送到厂里。若检验人员验收合格,就可以入库另发新活儿,否则拿回洗掉重画。那次我画的是“天女散花”??一位婀娜的仙女,手托花篮,轻盈地在空中飞舞,将花瓣撒向人间。检验员认为,既然是“天女散花”,画面里飞的感觉表现得不够,让拿回去修改。其实,我是按照厂里提供的样品画的,那次送活忘记带样品了,没有样品对照,检验员就认为不合格而拒收,妈妈只好将上百个画好的彩蛋带了回来。看着退回的彩蛋相互挤蹭,脏得像花脸,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与其修改还不如洗掉重画,但怎样表现出“飞”的感觉呢?
赵老师得知了这一情况,因设计任务繁忙,不能当面向我解释,就托人给我送来一封信。她信中写道:“‘天女散花’的样品是我设计的,虽然经过认可,但未必尽善尽美,检验员从工作出发,要求严格,做得对,要理解。我在仕女的身上加了飘带,你看效果如何?”简单的一条飘带使仕女“飞”的感觉强烈多了。我认认真真在每个仕女的身上加画了飘带,效果真好!检验员心悦诚服地翘起大拇指:“赵主任的人品和技术,堪称一流!”
后来,赵老师指导我画的“红楼十二钗”、“八音仕女”,销路很好。到了圣诞节和复活节,欧美国家订货踊跃,多画圣诞老人、圣母玛丽亚、天使和挂在圣诞树上的油画彩蛋。经常是老任务刚刚掌握,新任务又下来了,甚至得昼夜画,这样很容易发生技术问题,赵老师最为我操心。没有时间来我这里,她就打电话将技术要求和容易出错的地方告诉我,我也及时向她请教,有时甚至半夜还吵醒她。
任务不十分忙时,赵老师就找来山水、花鸟的彩蛋样品让我试着画。上世纪80年代初期,暂时停画“才子佳人”彩蛋品种时,我毫不费力地画起了山水和花鸟,避免了停业。为提高我的山水技艺,赵老师还介绍山水画名家爱新觉罗?毓桓(继明)先生教我画山水。
1983年春节过后,厂里突然通知要紧急完成一批日本订货任务。彩蛋的正面有一尊菩萨金像,彩蛋背面书写270多字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字体是蝇头小楷,墨色圆润,字迹均匀,横竖成行。在凸起的蛋壳上书写字,字迹小,横竖成行很不容易。厂里老人眼神不好,年轻人毛笔字不行,能接这工作的人不多。虽然我一直练着书法,可毕竟时间不长。我犹豫不定时,赵老师说:“卫国,你一直坚持练书法,就要相信自己,该接就接!”
我琢磨怎样才能横竖成行地书写。我用厚纸板刻出对等的线格,再用铅笔透过线格轻画出均匀的小格,这样就大致保证了字体大小和横竖成行。墨字写完后,用橡皮轻轻把小格擦掉,根本看不出痕迹。我把这个窍门教给几个工友,顺利完成了写经文的任务。
(三)
由于有些新建厂在不具备技术力量的情况下强行上马,盲目扩大生产规模,造成彩蛋质量低下,信誉受到影响。国外客户的订单越来越少,价格也一路走低。从此,彩蛋行业陷入低谷。我所在的厂子勉强维持了几年,最后不得不大量裁减人员。1989年,我告别了为之奋斗14年的工艺美术厂。就在这一年,我领到执照,办起了一家个体名片社。
名片社开张后,我像在厂里一样,对工作认真负责,对客户热心真诚。没多久,我的名片社就远近闻名,生意兴隆,我经常加班至深夜。赵老师在我离开工艺美术厂的第二年退休,之后常来看我,并介绍许多画家朋友来我店里印名片。2002年,由于铅印名片污染环境,必须淘汰,而我又没有能力更换新设备,名片社宣告停业。八旬高龄的赵老师特意前来看我,告诉我,她正在为我筹款,不要着急,名片社一定会恢复!
2005年春天,我的名片社在赵老师等诸多亲友的帮助下,购置了全套胶印设备,以崭新面貌重新开业。我鼓足了劲头儿要找回昔日的红火,想不到却是门庭冷落。我坚持了一年,设备保修期将过,需要花钱保养,我支撑不住,只有再次叫停。赵老师理解我的心情,特意来看我:“人生不如意的事常十之八九,一次成功不能证明次次成功。有句话说得好,‘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先休息,慢慢琢磨还能干些什么,等待时机。”望着83岁高龄、拄着拐杖、气色大不如前的师傅,我的泪再也忍不住了,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2008年12月,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请我在鸵鸟蛋壳上作画,画我擅长的仕女系列。捧着硕大的鸵鸟蛋,十几年没有动过画笔的我不知所措。我画过鸭蛋、鸡蛋、鹅蛋,但没画过这种粗糙的巨型鸵鸟蛋。我只有打电话请教师傅。赵老师说:“不忙画。你没有经验,鸵鸟蛋的绘画面积是鸭蛋的几倍,要先定稿再画。蛋壳需打磨和加工,而且着色要用特殊的药水,否则不上色。”赵老师又说,“你十几年没画了,先练练笔,我画出样品,你再画。”随后,师傅又寄来几张为我设计的图稿:“红楼十二钗”、仕女人物组,图稿古朴典雅。我边慢慢捡起扔了十几年的画技,边等待师傅画出样品。
但这一天却永远等不到了。2009年1月21日,赵老师因肺炎并发心力衰竭,永远离开了她深爱着的世界和我们这些深深热爱着她的弟子。得知这个消息,我如遭雷击,全身颤抖,双手冰凉,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的恩师,您来到我身边,让我这个重度残疾人找回了生活的勇气,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自从1975年与您相遇,34年的时光里,我得到了您博大的爱。师傅啊,您放心,虽然我这几年停业了,但没有放弃追求,在学习写作的同时也在重新拿起画笔,努力恢复绘画彩蛋的技艺。您是带给我光明与希望的使者,我永远怀念您。愿您在天堂一切都好!
责编/晓辉
那是1966年5月6日清晨,学校的操场上,初中一年级的我和同学们一起“跳山羊”。又轮到我了,我先把踏板与“山羊”的距离加大一倍,然后退到距离踏板20多米远的地方。起跑,加速,身体腾空一跃而过。“漂亮!”同学们一片叫好。我像吃了兴奋剂,连续跳起来。上课时间快到了,我恋恋不舍地和“山羊”道别,可刚一转身,腰部就像被刀剜了一下,阵阵剧痛向腹部与颈脖袭来,我侧身倒在操场上起不来了。同学们赶紧把我送回了家。
第二天依然疼痛,我觉得腿部发麻,软弱无力,就躺到床上,不一会儿,腰以下部位没有知觉了。父母把我送到医院,确诊为“急性横贯性脊髓炎”。从胸椎第七节以下,我没有了知觉,不能行走,大小便失禁,高位截瘫。
5个月后,我出院了。望着毫无知觉僵硬的双腿,我不相信走不了路!趁家里没人,我用上身的力量拖着双腿往前爬,双臂支撑着床向后用力,使双膝摇晃地跪起。我很快就支撑不住了,整个身子倒向右侧,右腿“嘎巴”一声,大腿骨折断了。
这次住院又是5个月,后来又因褥疮、败血症等,多次住院,直到1971年我的病情才趋于稳定。此时父亲病故,妈妈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靠干临时工、做手工抚养我和妹妹、弟弟。我整日卧床,母亲中午赶回来为我做饭,夜里几次起来为我翻身、盖被。母亲从早忙到晚,日渐消瘦。我对母亲和家庭没有一点帮助,心如针刺。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妈妈会少受多少累呀!想到这些,我顿时泪如雨下。我悄悄准备了安眠药,妈妈发现了,一把夺过安眠药,说:“妈侍候你一辈子心甘情愿。卫国,4个孩子你最大,你是妈的主心骨啊!”
我意识到,必须改变现状,尽可能减轻妈妈的负担。我改变了整天仰卧、面向屋顶的习惯。妈妈给我做了一个大大的、软软的荞麦皮枕垫。我趴在上边,用双肘支撑着上身。起初,胸腹憋闷气促,我把双肘频繁挪动,身体左挪右移,减轻腹部压力。吃不下饭,我少吃多餐。一个月以后,我渐渐适应了这种姿势。双手得到解放,可以做一些事情了,缝纽扣、补花,每月能领到3～5元钱。后来我学会了刻蜡板,有活儿的时候能有10来元的收入。
1975年夏初的一天,大舅跑来问我是否会画画。他说认识一位搞彩蛋设计的画家,画家所在的工艺美术厂在招收会画画的人绘制彩蛋,收入很不错。我咂了咂嘴,无奈地说:“不会画,上图画课都睡觉了。”
好机会擦肩而过,我心有不甘,我要和画家直接谈谈,恳求她,一切从头学起,一年、两年、三年,一定能学会的。在当时,有个收入稳定的工作对我多么重要啊!就这样,在我患“脊髓炎后遗症”瘫痪在床的第九个年头,我结识了恩师赵世珍。
(二)
赵老师50多岁,头发灰白,慈眉善目,人很随和。我向她讲述了我患病的经过、致残后的苦恼和学画彩蛋的决心。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湿润的眼睛说:“孩子,我非常愿意帮你,只要你努力,一定会成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她移坐到窗边,从彩蛋的起源和历史讲起,然后讲中国画“工笔重彩”人物画的技法。赵老师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颜料,信手画了起来。翠竹掩映的假山石旁,一片绿茸茸的草地,红衣绿裤的幼童拍着皮球,旁边的小伙伴好像在认真数着“一、二、三……”。栩栩如生的画面,我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看呆了。“这是个简单的画面,配景先不要管,主要练习人物,在纸上练熟了,再在蛋皮子上画。”赵老师说。学得会吗?我心中打起鼓来。赵老师接着把入笔、开脸、着色、勾画衣纹的技法一遍又一遍地讲给我听,示范给我看,把重要的提示写在纸上。我全神贯注,一句都不敢落下。她临走时嘱咐我:“我会全力帮你的。万事开头难,一步步来,你先在纸上练,我给你留了两个蛋壳,觉得差不多了,你再往蛋壳上画。”
赵老师的话鼓起了我的勇气。当天晚上,我让妈妈把屋门关紧,独自练了起来。我索性直接用毛笔临摹线条,既练了腕力,又练了画线条的准确度。困了,我就用凉水擦擦脸;饿了,馒头就白开水。画了一会儿,我拿出赵老师的底稿和提示仔细复习,几天来旧报纸画了一摞。第四天,我尝试着在蛋壳上勾勒着色。好在蛋壳光滑细腻不怕水洗,画得不合格尽可以洗掉重画。第五天,我终于画出了两个比较满意的古装婴孩。我仔细将画好的彩蛋装进塑料袋,再放进容器,让母亲送交美术厂检验。
当妈妈回来告诉我彩蛋通过了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妈妈点点头,我和她的眼睛都湿润了。从此,我走上了自食其力之路。
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托人给赵老师买了一些好吃的送去。赵老师坚持不收,把礼品送还给我:“好孩子,谢谢!国家每月发给我工资,这些吃的,快拿给你的母亲,她为了你,可不容易呀!”
我画了一段时间的“婴戏图”,具备了一定的绘画基础后,赵老师把仕女图中的“红楼十二钗”给我作示范。画仕女图的技艺要求高,得靠日积月累的功夫。赵老师要我每天画之前和画完之后,勤练书法以增强腕力,画时认真画好每一笔,不能草率,只要哪一笔不合格,马上洗掉重画,决不犹豫。我牢记师傅的教诲,严格按她的要求去做。
一次,妈妈帮我去送活儿,把完工的彩蛋送到厂里。若检验人员验收合格,就可以入库另发新活儿,否则拿回洗掉重画。那次我画的是“天女散花”??一位婀娜的仙女,手托花篮,轻盈地在空中飞舞,将花瓣撒向人间。检验员认为,既然是“天女散花”,画面里飞的感觉表现得不够,让拿回去修改。其实,我是按照厂里提供的样品画的,那次送活忘记带样品了,没有样品对照,检验员就认为不合格而拒收,妈妈只好将上百个画好的彩蛋带了回来。看着退回的彩蛋相互挤蹭,脏得像花脸,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与其修改还不如洗掉重画,但怎样表现出“飞”的感觉呢?
赵老师得知了这一情况,因设计任务繁忙,不能当面向我解释,就托人给我送来一封信。她信中写道:“‘天女散花’的样品是我设计的,虽然经过认可,但未必尽善尽美,检验员从工作出发,要求严格,做得对,要理解。我在仕女的身上加了飘带,你看效果如何?”简单的一条飘带使仕女“飞”的感觉强烈多了。我认认真真在每个仕女的身上加画了飘带,效果真好!检验员心悦诚服地翘起大拇指:“赵主任的人品和技术,堪称一流!”
后来,赵老师指导我画的“红楼十二钗”、“八音仕女”,销路很好。到了圣诞节和复活节,欧美国家订货踊跃,多画圣诞老人、圣母玛丽亚、天使和挂在圣诞树上的油画彩蛋。经常是老任务刚刚掌握,新任务又下来了,甚至得昼夜画,这样很容易发生技术问题,赵老师最为我操心。没有时间来我这里,她就打电话将技术要求和容易出错的地方告诉我,我也及时向她请教,有时甚至半夜还吵醒她。
任务不十分忙时,赵老师就找来山水、花鸟的彩蛋样品让我试着画。上世纪80年代初期,暂时停画“才子佳人”彩蛋品种时,我毫不费力地画起了山水和花鸟,避免了停业。为提高我的山水技艺,赵老师还介绍山水画名家爱新觉罗?毓桓(继明)先生教我画山水。
1983年春节过后,厂里突然通知要紧急完成一批日本订货任务。彩蛋的正面有一尊菩萨金像,彩蛋背面书写270多字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字体是蝇头小楷,墨色圆润,字迹均匀,横竖成行。在凸起的蛋壳上书写字,字迹小,横竖成行很不容易。厂里老人眼神不好,年轻人毛笔字不行,能接这工作的人不多。虽然我一直练着书法,可毕竟时间不长。我犹豫不定时,赵老师说:“卫国,你一直坚持练书法,就要相信自己,该接就接!”
我琢磨怎样才能横竖成行地书写。我用厚纸板刻出对等的线格,再用铅笔透过线格轻画出均匀的小格,这样就大致保证了字体大小和横竖成行。墨字写完后,用橡皮轻轻把小格擦掉,根本看不出痕迹。我把这个窍门教给几个工友,顺利完成了写经文的任务。
(三)
由于有些新建厂在不具备技术力量的情况下强行上马,盲目扩大生产规模,造成彩蛋质量低下,信誉受到影响。国外客户的订单越来越少,价格也一路走低。从此,彩蛋行业陷入低谷。我所在的厂子勉强维持了几年,最后不得不大量裁减人员。1989年,我告别了为之奋斗14年的工艺美术厂。就在这一年,我领到执照,办起了一家个体名片社。
名片社开张后,我像在厂里一样,对工作认真负责,对客户热心真诚。没多久,我的名片社就远近闻名,生意兴隆,我经常加班至深夜。赵老师在我离开工艺美术厂的第二年退休,之后常来看我,并介绍许多画家朋友来我店里印名片。2002年,由于铅印名片污染环境,必须淘汰,而我又没有能力更换新设备,名片社宣告停业。八旬高龄的赵老师特意前来看我,告诉我,她正在为我筹款,不要着急,名片社一定会恢复!
2005年春天,我的名片社在赵老师等诸多亲友的帮助下,购置了全套胶印设备,以崭新面貌重新开业。我鼓足了劲头儿要找回昔日的红火,想不到却是门庭冷落。我坚持了一年,设备保修期将过,需要花钱保养,我支撑不住,只有再次叫停。赵老师理解我的心情,特意来看我:“人生不如意的事常十之八九,一次成功不能证明次次成功。有句话说得好,‘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先休息,慢慢琢磨还能干些什么,等待时机。”望着83岁高龄、拄着拐杖、气色大不如前的师傅,我的泪再也忍不住了,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2008年12月,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请我在鸵鸟蛋壳上作画,画我擅长的仕女系列。捧着硕大的鸵鸟蛋,十几年没有动过画笔的我不知所措。我画过鸭蛋、鸡蛋、鹅蛋,但没画过这种粗糙的巨型鸵鸟蛋。我只有打电话请教师傅。赵老师说:“不忙画。你没有经验,鸵鸟蛋的绘画面积是鸭蛋的几倍,要先定稿再画。蛋壳需打磨和加工,而且着色要用特殊的药水,否则不上色。”赵老师又说,“你十几年没画了,先练练笔,我画出样品,你再画。”随后,师傅又寄来几张为我设计的图稿:“红楼十二钗”、仕女人物组,图稿古朴典雅。我边慢慢捡起扔了十几年的画技,边等待师傅画出样品。
但这一天却永远等不到了。2009年1月21日,赵老师因肺炎并发心力衰竭,永远离开了她深爱着的世界和我们这些深深热爱着她的弟子。得知这个消息,我如遭雷击,全身颤抖,双手冰凉,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的恩师,您来到我身边,让我这个重度残疾人找回了生活的勇气,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自从1975年与您相遇,34年的时光里,我得到了您博大的爱。师傅啊,您放心,虽然我这几年停业了,但没有放弃追求,在学习写作的同时也在重新拿起画笔,努力恢复绘画彩蛋的技艺。您是带给我光明与希望的使者,我永远怀念您。愿您在天堂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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