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最不愿逛市场，因为一想到服务员那冷冰冰的面孔，想到一问三不知，或二问、三问也不回答的表情，我就发怵，何必找不愉快呢!所以，当我为了买什么急需的东西而不得不进市场时，完全像冲锋陷阵一样直奔柜台，买了就走。但即使是这样，还是经常撞到枪口上。记得过去我们家东街国营商店有一个态度冰冷的售货员，说起话来又硬又横，而且从上班到下班，她那张毫无表情的扁平脸面，绝对没有一丝笑容。大家给她起了个绰号，铁板。有一次我去买菜，正巧就撞到“铁板”上，由于知道她的厉害，我尽量朝她微笑，但我的笑容就像柔软的浪花撞到坚硬的礁石上，铁板依然像块铁板。当她给我找回零钱时，动作粗鲁得几乎就是摔到我的眼前。我陡然就涌上来正义的冲动，觉得如此恶劣的服务态度，确实应该批评她几句。我看到商店墙上到处贴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便义正词严地说，你这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吗?谁知她就像早就准备好要与我决战似的，立马就更大声音地喝道，我当然是为人民服务的，但不是为你服务的!她将“人民”两个字说得很重，言外之意，你能是“人民”吗?我气坏了，大声说，每个人都不是“人民”，那“人民”在哪里?铁板“当”地一下把秤盘摔到案板上，耍泼地吼叫着，你就不是人民，你就不是人民!……
　　我只好仓隍出逃，差点儿扔了我刚买的菜。由于过度气愤，从此，我将市场里所有的售货员都看成铁板。
　　然而，随着市场经济到来，我们的服务态度突然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售货员的面孔像孔雀开屏般一下子绽开了笑容。而且墙上的标语口号也换上新内容‘顾客就是上帝”。天哪，一贯被斥贬多年的顾客竟然成了上帝，我觉得这简直就是黑色幽默。然而，我们的市场确实变了，变得温柔变得热情，变得让你感到虽然不是上帝，但有点“上级”的感觉。你走进市场，售货员立即察言观色地注视着你。在柜台前你尽管指指点点挑挑拣拣，也没有人敢对你一声断喝，甚至还得对你微笑。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简直就让你震惊，过去我们天天高喊“为人民服务”，时时不忘思想教育，可越喊服务态度越恶劣，越教育越冰冷得像铁板，看起来还是市场经济有威力，几乎就是一夜之间，化解掉多年形成的服务态度冰块。
　　一些人开始感到逛市场是一件挺惬意的事，我当然也优哉游哉地逛起了市场。但我渐渐感到，就像过去怕服务态度冷一样，现在我又怕热了。也许过去被断喝惯了，所以对现在的温柔不太适应。尤其是一走进市场，看到柜台两边的服务员都对你微笑點头时，我不知怎么竟有些害羞起来。更要命的是，我还感到这些微笑和服务态度没什么关系，而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坦率地说似乎有点阴险的味道。特别是进农贸市场那样的地方，你干脆就感到笑是一种侵略和威胁——所有售货员的眼珠子都朝你发光，都朝你燃烧，简直就像是你的亲哥热妹。然而你却觉得如此夸张的笑眼像两颗带钩的枪弹，表面上瞄着你的脸，实际上直射你的腰包!你要是不把你口袋里那几个钱掏出来，就无地自容就寸步难行就走不出市场；你甚至觉得这种热辣辣的笑还不如冷若冰霜，那样你尽可以昂首阔步扬长而去。我有时自嘲，不笑不行，笑也不行，看起来我这个“人民”还真难伺候呀。
　　后来我有机会去国外访问，在市场经济发达的国家逛市场，这才发现人家的微笑比我们高明，笑得让你温暖温柔却又温文尔雅，不是“要你买点什么”的笑，而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的笑。当然，外国商人更狡猾，他们更想把你腰包里的钱掏光。可是人家的笑却那么自然那么得体那么叫你舒适。同样是射向你腰包的枪弹却不带钩，同样是充满热情却不热辣辣。我猛然省悟，市场经济尽管是金钱是利益是竞争，然而还是一种文化。别小看那淡淡的微笑，却必须有一种文化的支撑，否则就会笑得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