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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办法学门技术,不要进工厂”
上海市浦东新区康桥工业区,一座可容纳十万人的工厂,工人如潮水般来去,人数最盛时是八九月,可达十余万。调节这一数字的并非工资,而是一个叫“返费”的东西。
返费,可以理解为给流动工人三个月工期满后的额外奖励。它不仅是反映工厂订单的晴雨表,也成为工厂调控工人数量的手段。旺季用工需求大,返费随之水涨船高;淡季时,返费下降,工人如候鸟般四散。
过了国庆节,上海昌硕的返费跌至6000元。一个月前,“返费”还是11000元。
“往年9月底、10月初(返费)是最高的。”今年大量招聘开始得早,“到了9月初已经开始掉价了。”在昌硕附近一家劳务公司工作多年的凌敏告诉我。
返费由来已久。不少劳务派遣公司的人告诉我,至少有四五年了。凌敏说不准是哪一年的事。但在2011年,她初次从老家进昌硕打工时,返费还是个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事”。她在厂里工作了三个月后,才听说同事的1000元返费。但她肯定,返费是一直存在的。“从有中介和劳务开始,就有返费。”
时间倒回到2004年,彼时,苹果公司已经把大部分的生产工作转移到国外,主导这一决策的人是现任苹果公司首席执行官蒂姆·库克(Timothy Donald Cook)。与美国的许多电子公司类似,苹果公司将目光投向了亚洲。在库克看来,亚洲之所以受欢迎,一方面是因为其供应链比美国完善,另一方面是“工人的工价便宜”。
昌硕是继富士康之后的苹果第二大代工厂。它所属的和硕集团虽未公布产能情况,但根据《财经》杂志报道,昌硕每月极限产能达到500万部。人数最多时,昌硕厂内有十几万名工人。
进厂的要求简单。“男女作业员18-42周岁(无前科),会背26个英文字母”——这是上海昌硕招聘官网公布的入职要求。用凌敏的话说,“只要是个人都能进。”
由于用工需求大,昌硕将部分临时工招募外包给中介公司。但在厂区内外及其招聘网站上,“不要通过中介进厂”的警示十分醒目。一位接近昌硕人事部的员工接受《财经》采访时称:“这种办法可以提高招人的速度,而且,如果因中介出了什么问题,昌硕可以没有任何风险。”
“劳务派遣公司通过向工厂提供工人获利,利润一部分来自工厂,另一部分则来自工人的工资(注:与劳务派遣公司签订合同的工人,工资由劳务公司代发)。工厂从劳务派遣公司招人,可以免去向工人提供更全面的劳动保障。这是双赢。”凌敏总结道。
怎样的人想进厂?
“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的。有背景的,人家也不会来这找工作。”做劳务中介多年,凌敏能一眼看出在公司门口徘徊的背包客究竟是找工作的,还是打探消息的同行。据她的经验,找工作的人眼神和走路方式都不一样。“有人图高返费,哪家高就去哪家;有人会花上好几天比较各个门店的待遇。这时候,就看谁(中介)更能忽悠。”
昌硕门口从不缺新鲜面孔。每一天,都有背着双肩包的人在门口逡巡,编织袋状的行李放在脚下。前来咨询的人,最关心的其实是,厂里好离职吗?
一位拖着行李箱的大叔对我说,他在昌硕附近的建筑工地工作多年,工地上没活时,他进过几次厂——“包吃住嘛。”以为我要进厂,大叔语重心长地教导:“年轻人,还是想办法学门技术吧,不要老想着进厂。”
2021年7月27日,苹果公司公布了2021财年第三季度(截至2021年6月26日)财务业绩,数据显示,6月份季度营收达到创纪录的814亿美元,同比增长36%。通过外包,苹果公司实现了利润最大化。作为苹果代工厂之一的昌硕则通过招募“返费工”实现工厂利润的最大化。在这条全球产业链的最底端,是数以万计的流动工人。
候鸟
因为返费,杨明亮进过三次昌硕。
2020年4月,在朋友的介绍下,杨明亮来到上海。离开家乡海南的契机是受伤。两年前,杨明亮在六楼外墙安装空调外机时,绳索突然断裂。多亏四层的暗窗,他捡回一条命,右手缝了六针。
“就是意外,无可避免。”他自己没觉得什么,但父母担心,作为独子,他没再坚持。家电维修做了两年,他月收入稳定在一万以上。那阵子,在爸妈的支持下,他还买了套房子。
不做这行后,杨明亮在家休息了半年。朋友建议他去上海跑返费,说坚持干90天的活就能得到一万多块钱,还有2590元的基本工资。他半信半疑,但有房贷在身,他还是来了。
杨明亮没有太多选择。进昌硕前,他当过兵、做过保安、跑过外卖,也和朋友合伙开过烧烤摊,多数无疾而终。他觉得,“没有文凭,做什么不是给人打工?”
2020年10月,杨明亮第一次进厂。干了近四个月,成功拿到15000元的返费。农历新年后,他从老家回到上海,又做了一次6000元的返費工,随后在达丰电子厂工作了一个月。后者是另一家利用返费大量招工的电子厂,在短视频平台上,时常能看到对比两家工厂打工实况的视频。二者尽管基本工资一高一低,但由于食宿费的收费标准不同,算下来相差无几。杨明亮更习惯呆在昌硕,至少,“这里的宿舍没有虫咬人。”
返费工没那么容易坚持。“提桶跑路”是这群流动工人的自嘲之词。价值万元的返费虽然诱人,但前提是他们得坚持90个工作日。杨明亮见证过许多工友来了又走。最夸张的一次,是他第二次进厂,打螺丝钉生产线上的16个人,撑到最后的只有3个。杨明亮觉得这划不来。“你大老远跑到这里干活,又面试、又花钱体检的。最后干了两天觉得这活不行,要走。不觉得这样很亏吗?” 杨明亮不喜欢吃亏。他的打工逻辑简单,“你出来打工是为了挣钱,不是随心所欲。只要有活干,我肯定是不会亏的。”
“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呢?”
“我好像干过更苦的活。”
還在海南时,杨明亮做过一次日结。那一次,他要把数十辆卡车上的水桶卸下来,“一车有50桶左右。”同伴做了两个小时后就放弃了,但他不。“我要是走了,不就免费给他们干了两个小时。”他坚持卸了一整个晚上,最终拿到450元。
那次经历后,再做什么杨明亮都没觉得特别累。“心态要放好,真的。虽然(电子厂)每天的活都是一样的,很烦很枯燥。坚持下来就好。只要你心里有个奔头,什么都可以。”分享打工经历时,杨明亮几次说到“奔头”。
他问我:“你长这么大,有没有那种特别想得到一个东西、但到头来还是得不到的经历?”六年前还在当兵时,杨明亮参加“九三阅兵”的选拔。在最终选拔300人方队的前一轮,他被淘汰,当场哭成泪人。这么久过去了,他仍觉得这是自己最大的“不可得”。
与这一强烈的“奔头”相比,电子厂的生活似乎少了点激情,“奔头”趋于平淡。他觉得“多挣点钱,把房贷还了,再买辆车,就够了”。“反正我没有文凭,就走一步看一步。”
除了返费,电子厂招临时工还有另一种模式,按小时计算工钱。8月底最近一次进昌硕时,杨明亮做了小时工,每小时工价34元。因为跑返费“熬得太久,不确定性太强”,而海南临近收槟榔的季节,如果家里人手不够,他随时需要回去。可即使没有这件事,他也打算等到年底就不干了。
许多人将电子厂视作中转站,其中也包括湖北人沈涛。漫长的打工生涯里,电子厂绝非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可或缺。几年前在深圳富士康打工时,沈涛听朋友讲了两件事,一件是电子厂的返费,另一件与虚拟货币有关。
2019年10月,为拿返费,沈涛第一次进昌硕。碰上疫情,他在厂里呆了一整年。那之后,他回老家休息了几个月,又去雄安新区打过一阵工。2021年8月,沈涛再次回到昌硕。他给自己设定了期限——11月,拿到10000元的返费就离开。他存款不多,十年打工的收入几乎都寄回家乡盖房子,剩下的部分便投资虚拟货币。业余时间,离开流水线的沈涛几乎把时间全花在了网络上,“我要是资源好,我早就投了一两百万。”沈涛对虚拟货币的认识源自深圳那位朋友,他后来在网上百度,觉得这事靠谱。他曾因为买虚拟货币被骗过几千块钱。
最初来昌硕时,林丽想的是赚一笔返费就离开。她上一份工作的工厂在2021年7月20日的河南水灾中损失惨重,一直未再开工。无所事事了两个月后,林丽踏上了离家的列车。火车晃悠了十余小时,抵达上海时,林丽收获的第一个感悟便是,“等到回家的时候,一定不要坐这么久的火车了。”
流水线上
最近一次进厂,沈涛做线外,负责监督产能、换工单、按照型号给iPhone分类。相比于流水线上的工种,线外更灵活,需要兼顾的事也更多。
在昌硕,线外直接受组长指挥,盯紧产量是线外的重要职责。沈涛的段位上一共有16人,小组长要求他,每天至少要保证6000台iPhone的产能,还要给另一产线留存货。这些数字平均到个人,也就是说,“一个人每小时至少要贴好88台iPhone的泡棉。”
9月是昌硕的生产高峰期,每隔几天,沈涛就会被组长“屌一顿”。他最怕集合,这往往意味着产量未达标。领导问责后,按照大组长、组长、线外的层级关系,沈涛少不了挨几顿骂。他常干得心累。但最近产量提升后,工作平顺许多。
同在五厂的杨明亮也被问过要不要做线外。他不爱操心,拒绝了组长的提议。第三次进厂,他被安排在五厂,给iPhone13的主板贴上4个泡棉、1个铁片。他的日子简单,把流水线上的工作做好,和旁边工友吹吹牛,一天就过去了。
因为不想呆在流水线上,进厂前,林丽交了600元,找中介将其安排在一个“轻松点”的部门。9月初她进厂后,被安排在了研发部分,给iPhone13做实验测试,至于实验的内容,因为签了保密协议,她说,这不能讲。
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林丽就后悔了。听起来高级的研发部门在一个实验室,里面设备林立,工人的座位不固定。工作内容虽然轻松,但没活的时候,为了应付组长的巡视,大家得“假装有活。”
“就是在熬时间。”为了不被盯上,林丽总会在工位前摆一个笔记本,坐着发呆。这个工种唯一的好处或许是,午饭时间她可以看一会儿手机——这对处在生产线上的工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极度烦躁的时候,在工位上坐着休息都是煎熬。林丽想,还不如去流水线。
让林丽后悔的还有一个原因,她觉得600元本来没必要花。她听说员工进厂第一天选部门时,“轻松部门”会优先选年轻漂亮的女孩。第一天进厂时,拉着行李箱的林丽就被问过两次。她后来听说,长得稍微好看点的就会被挑中。“说不定是行政部门呢?”现在想起来,她心疼自己花出去的600块钱。
上海梦
如果问昌硕的工人,为什么是昌硕?答案里,一定离不开上海。
林丽来自河南新乡,一座距离富士康郑州工厂仅100公里的城市,但她还是决定来昌硕,因为“这里是上海”,“上海(拍照)拍出来的感觉很高级。”林丽说。
但其实,她没太多时间感受上海。电子厂的生活日复一日,一周六天,从早8点到晚8点。仅有的一天休息时间,林丽宁愿在宿舍躺着。比她小7岁的弟弟也在上海打工,初来上海的半个多月里,他们只见过一次面。两人在南京东路逛了一圈,吃了顿饭,便各自坐地铁回打工的地方。 工厂外的生活并不令人期待。八人一间的宿舍,夜班、白班人数对半,颠倒的作息,生活习惯的差异,种种。在重复、琐碎导致的崩溃里,林丽萌生过太多次“提桶跑路”的念头,但念头还没成形,又被她掐灭。犹犹豫豫坚持了一个多月。
林丽一直不解,除了自己,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挺开心的?以至于,当介绍她进厂的中介郑凯邀请她一起拍视频时问“最近在厂里上班怎么样”,她脱口而出的是“煎熬”。
但郑凯说,这不行,你得说厂里的生活还不错,我们重来。林丽调整了口罩高度,换了个表情应对。视频拍完后,林丽说,“是吧,还是要正能量一点。”
林丽是通过郑凯介绍进昌硕的众多员工之一。这个8月,经郑凯介绍进厂的至少有100人。作为连接打工者与劳务公司的第三方,他从中抽取1500至3000元不等的提成作为报酬。这是那条全球产业链中小小的一环。
对许多不熟悉昌硕、初次进厂的人来说,通过网络中介进厂是最便捷的。在短视频平台搜索“昌硕”“打工”等,你能很快检索到郑凯的视频。他把自己的三次进厂经历悉数拍成短视频,每两天更新一次,内容具体,似乎颇具诱惑力。比如说,“昌硕,倒夜班了有点不适应”;又比如,“昌硕,二次进厂返费到手。”
选择郑凯作为返费介绍人时,林丽觉得他人靠谱,拍的视频实际。郑凯的原则是“坚持在厂里上班、打卡、拍视频,这样拍出来的东西比较真实,别人才愿意看。”
也有不少人被骗。承诺虚假返费是最常见的骗术,郑凯自己也遇到过。那是2020年8月,他第一次来上海时,跟了一个西安的中介。对方承诺的8000元返费,他最后只拿到一半。在与中介协商返费时,工人是更弱势的一方。郑凯后来自认倒霉,遇到黑中介这事他多少早有预感,毕竟“对方三证(营业执照、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劳务派遣许可证)都不齐”。要命的是,许多想进厂的人并不了解这些。
郑凯说,他的(返费)报价基本比市场价高一两百。他的“粉丝”群体大部分由“00后”构成,“想进厂打工的人家庭条件肯定不好,没有什么学历,比较迷茫。”有时,郑凯能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
19岁时,他初涉社会三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去向。后来接触了人力资源,认定劳务派遣这一模式后,他决定来上海闯荡一番。
为什么是上海呢?我问郑凯。
“小时候看《上海滩》,东方明珠和外滩,比较向往。而且,冬天没那么冷。”在郑凯的上海梦里,自己是一个西装笔挺、有车有房的商务人士。
“苹果村”的日与夜
昌硕占地3200亩,从地图上看,这座超级工厂位于康新公路上。向西,与秀沿路相交。向东,是一座高架桥,地铁11号线从这里驶过——目的地是六公里以外的迪士尼。
超级工厂落成以前,人们习惯把周边叫作火箭村——这一名称源于人民公社大生产时代的“火箭突击队”,用了50年。2004年,昌硕科技有限公司在上海市浦东新区康桥工业区成立。十几万流动工人汇聚于此,一些人干脆称这里为“苹果村”。
工厂建成后,餐馆、网咖、旅馆、劳务公司相继出现。无论白天或黑夜,华硕夜市永远生机勃勃。甫一进入,蒸腾的热气与人气扑面而来,安徽卤菜、麻辣烫、兰州羊肉面、正宗手撕鸡、河南蒸面等档口映入眼帘,各地餐饮文化在此和谐共处。地面从不干净,油渍渍,黏糊糊,散落着烟头、冰糕棍和广告卡片。
白天稍显冷清,零散有几个穿着厂服的人,夜班前来打牙祭。再往夜市深处走,美甲、文身、电话卡等小店才显现。有些产品只在昌硕附近才有市场,比如服装店里49元一件的无磁文胸和69元一条的无磁牛仔裤。这是规避安检警报的必要装备。郑凯经常见到安检不合格的工人,警报响起,他们只能折返宿舍换了衣服再来。
夜市与工厂仅一街之隔。下午5点半一过,昌硕五号门陆续有工人出来,向夜市方向走去。夜幕时分,叫卖声穿透并不干净的街角,红蓝色的警灯闪烁。2020年底,工厂进入淡季,没了订单,厂里裁员,想把一部分人转移到昆山的工厂。很多人不愿意去,就在廠里闹。自那以后,昌硕附近开始有警车在巡逻。“可以理解吧,这么大个厂。”郑凯说。
比起流动摊贩,大排档最为热闹。六七个穿厂服的人围坐一桌,其中只有两个女性——这刚好构成昌硕的性别比。对厂里的大部分男性而言,找对象是困难的。
为了吸引男性打工者,大排档边上,几个身穿昌硕厂服的女孩在跳舞。这是另一种网络中介,视频内容以厂妹跳舞、厂妹的宿舍生活为主。我用手机搜索到她们的直播间,女孩一边“展示”跳舞的厂妹,一边自称是昌硕厂里的招聘专员,“进厂加微信。”我向郑凯核实,他指了指对方个人主页上的认证。上面写着,上海朗智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她们都是骗人的。”在夜市,一套昌硕的厂服只需要50元。
从厂里自动离职后,郑凯很久没来夜市。但无论走到哪,他总能遇到熟人。饮料店老板问他,“还在厂里吗?”他尴尬地笑着说最近没在。
2021年9月初,郑凯报了驾校班,一门心思学开车。他对粉丝交代,“考完驾照再进厂。”不在厂里打工后,他的视频主题变成“离开电子厂后的躺平生活”。
流量是门玄学,他不敢断更。除了拍视频,每隔一天,他还要直播一次,“就聊自己的生活。”但话题总有聊完的一天,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拍什么。
邀请林丽一起拍视频那次,郑凯告诉粉丝,“小姐姐放假了,约她出来喝个咖啡。”视频里,郑凯问林丽,“在研发部门怎么样?”林丽没看镜头,说了句“还可以”。这之前,两人还一起合作过去健身房运动的视频。“都是拍视频需要。”郑凯解释道。
来昌硕前,林丽喜欢在短视频平台分享穿搭,有三万左右的粉丝。9月进厂时,她偶尔更新自己在昌硕的打工日常。但她的变现能力不如郑凯,视频不仅没人看,还一直掉粉。
郑凯教她,要把之前的视频内容都隐藏起来,“保持统一的风格。”林丽照做了,只是她之前的视频太多,一时半会隐藏不完。
视频上热门时是郑凯最开心的时刻。那意味着,可能有更多想进厂的人能看到他。离开工厂两个月后,有粉丝好奇地问他,“不上班的人怎么靠谱?”
要赶快把驾照考完,他想,还是得进厂。
(本文除郑凯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