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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小区正门西走一百米,从天桥过滨河东路,就进了滨河公园。那是我常常散步的地方。也是太原市的很多市民散步和活动的地方。
散步是再平常不过的活动。大部分情况下,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想去走走了,于是就出了家门走过大街走上天桥,于是就瞟一眼桥下不停飞驰的钢铁洪流过了桥走进了公园,于是就在园子里散漫地向前走去,直走到不想再走的时候,就返回来,再出公园的门,再过了桥,回家。这种散步,只是起于一念的散漫行动而已。已经走过了,意念了了,也就满足了。
可静下来一想,到底为什么会起这意念?
大约是因为在屋子里闷得久了,想去呼吸点儿新鲜的空气吧。可明知道那屋外的空气,也并不见得比屋内更好。那就是另一个原因了:想去运动一下,活动一下腿脚,散步毕竟也算是一种运动,而且常常听人说是很好的运动。这自然也是理由,可家里就不能运动么?如果你愿意,一样可以运动得满头大汗,为什么非要去散步才算是运动了呢?
后来终于感到,散步的主要意义,似乎也不是运动。倒像是为了走出四堵墙,去到一个更大的生存空间中去,去感受一下更真实的生活。
为什么作如此之想呢?
因为散步时至少在做三件事:走,看,想。
走是肯定的。
走的意义并不仅仅在活动筋骨,也在活动精神。当你在书斋里坐了很久,确实已经很疲惫、孤独,甚至颓唐时,你心里产生了想摆脱这种境况的欲望,又不想倒头大睡,于是,你产生的意念,极有可能就是去走走。一开始,你的步子是沉重的,走了一会儿,身上有了热气,精神也就好起来了。从脚下的土地,到周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亲切起来了。你的脚步也开始变得轻快。这就是走的意义。走,让人有重新走进世界的感觉。当然,散步的人并不都是这样。这大概只是我的状态。对于有的人来说,散步有明确的目的。比如,年轻的姑娘,总嫌自己不够苗条,在公园里很快地走着。老年人把散步作为长寿秘方,每天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固定步数,雷打不动。这其实只是一种行走,不是真正的散步。所谓散步,要义在于一个“散”字。散者,散漫之谓也。随心所欲,只凭一念,想走即走,想停即停。雨中可,风中可,雪中也可,晴时更可。早上可,中午可,黄昏更可。一人可,两人可,数人也可。只要有时间,有心境即可。无拘束,无目的,更无功利之思。为散步而散步,等于为艺术而艺术,为思想而思想,这才是散步。你走着,在公园里走着,在地球上走着,在宇宙间走着,在生命的琴弦上走着;你走着,证明你还在这世界上具有当下的存在性,你向存在而存在,向生而生……你想走,能走,会走,敢走,这就是对于生命的肯定。
散步时自然不会闭上眼睛,所以会看。你觉得并不想看什么,但又不能不看点什么,这是无欲之看。这种看,甚至是一种纯审美。你看花:珍珠梅、榆叶梅、美人梅、白杏、碧桃;还有紫叶李、西府海棠、日本樱花;地上的蒲公英、苦菜花、野牵牛,甚至那带刺的小蓟,高高伸出枝条的月季,有些俗气的美人蕉…… 遇见了什么,就看什么,一路看过去,直看到春尽夏至,夏去秋来,看到那枯了的菊花抱香枝頭,顽强的月季在雪花中瑟瑟发抖,却仍然不肯褪去自己最后的明艳……除了看花,自然还可以看草,看树。看那小小的苦菜怎样从干枯的土地上伸出自己的嫩芽,然后又努力开出小小的花朵。看车前草和狗尾巴草怎样在路边的石缝里长出新叶,看那杨花和柳絮怎样从褐色和黄色的花蕾中飞扬而出,落在浅浅的草丛中间,变成不化的新雪。看枣树的屈曲,银杏的挺拔,松树的傲岸,核桃的披离,垂柳的袅娜,老榆的散漫,白杨的闪烁;看各样的树叶草叶由嫩绿而深绿,由深绿而浅黄,金黄,浅红深红,又一片片离开枝头,飘摇于林间。于是,我们终于看到了真实的、像蝴蝶一样一片片飞落的时间。看厌了花草树木,还可以看动物。一群又一群,从山楂树飞向紫叶李,又从紫叶李飞向珍珠梅,再从珍珠梅飞向那株高大的老枣树的,那当然是麻雀。它们总随群而动,吱吱噪动,跳跃不已。那一前一后,优雅而从容地飞向榆树深处的,自然是喜鹊。树冠深处,有它们用一根根树枝搭建的坚固的家。很可能,它们正在抚养自己的孩子,那大自然小小的精灵。河面上,一队野鸭子游过来了,你驻足水边,看它们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用管它们从哪里来的,又要游向哪里,你只要欣赏,它们是多么自由!仿佛这天地间并没有一丝危险,仿佛这世界永远风平浪静。和它们一样自由的,是水中的游鱼,或来或去,或显或隐,有时会冒出几个水泡,更多时只是摇摇尾巴,以证明那水中的惬意;天上不时飞过的那黑色的水鸟,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这里没有南方的白鹭,只有这种黑色的水鸟,样子很像乌鸦,却又分明不是。它们只是孤独地飞着,不紧不慢。忽而掠过水面,忽儿落上小岛。有时候,甚至会在水中找到一枝露出水面的枯木,呆呆地立于其上,很久很久,大约是在享受自己的孤独。如果你走着,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草丛中会突然跳出一只很大的野兔,灰黄的毛色,又大又肥,机警中又有几分呆萌,你不感到惊奇吗?这可是在城市的公园里!它也真够胆大,竟来这里吃草。我散步时,遇到过两次,都感到特别的惊喜。有时候我想:会不会在这草丛中突然出现一条蛇呢?就像在农村野地里常见的、那种绿色的草花蛇?或者,竟是一条北方常见的白条锦蛇。它悠然地从草丛中爬出来,不紧不慢地爬在路边,还抬起头来,望着你,总会吓你一跳!还好,我散步时还没有遇到过。但我相信,这草丛里肯定有蛇。大概是因为这里太过嘈杂,早被吓跑了。不过我却在公园里看到过很大的黄鼠狼。它从岸边一片草丛中一蹿而出,又迅速蹿到了另一片草丛,动作异常敏捷。我想,那大概是给鸡拜年去了,虽然那时还远不到过年的时候。草丛里也未必有鸡。
公园里更多的是另一种两足动物——人类,这也是看的对象。春天里,人们一群群来看花,还要站在盛开的梅树旁拍照。你拍了我拍,争相与盛开的梅花媲美,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夏天的傍晚,肯定是一年中游人最多的时间。这时候你在河岸边的人行道上走,南来北往的人,络绎不绝,有时简直是在人群中穿行,根本不像是在公园里散步。这时候,也是看人的好时刻。各式各样的人——有老夫老妻,有中年男女,也有少妇少女,还有蹦蹦跳跳的孩子,大家都走着,姿势各异,形象各异,神态各异,有人边走边大声地说话,那话仿佛不是对他的伙伴说的,而是对全园子里的人说的;有人却沉默不语,甚至皱着眉头,分明是一位厌世者,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讨厌,却又不得不面对;有人甩着膀子,走得飞快,分明并不是来散步,却是来进行竞走比赛,看着自己把身边的人一拨儿一拨儿地甩在身后,心里大约十分满足;有人一边走一边听收音机,神色专注,目光迷离,完全陶醉于那位评书演员又苍老又沙哑的声音里,以致于让人担心他会不会突然被身边的人或物绊倒,可他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仍然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地走着,脚步匆忙却心无旁骛,那一闪而逝的声音,倒让人不由想到那位著名艺人的风采;更有甚者,既不听别人说,也不听别人笑,却是自己旁若无人地唱。东一句西一句,高一句低一句,沙哑一句尖厉一句,美声一句民族一句原生态一句,仰着膀子,旁若无人,全然不理会周围奇怪的目光,倒是把整个园子都作了自己的舞台,甚至有些责怪:谁让你们都到我的舞台上来了?——就像刘伶责怪晋人:谁让你们钻到我的裤子里来了?当然,这是对于那些一言不发的独行者的挑战。对于独行者的厌恶,他自然不屑一顾。你沉默,你孤独,你忧郁,你痛苦,你厌恶,干我屁事?我高兴,我自由,我狂放,我傲慢,我目中无人,你能怎样?确实不能怎样,偶尔会遇到有一只小狗嫌他唱得不中听,便冲上去对他汪汪几声,算是抗议,公园的管理人员会突然出现,对那小狗的主人说:“赶快把你的狗弄走,公园里不准带宠物进来!”那带了小狗的少妇就会十分不服气,说:“带狗咋咧?我家的小狗比人规矩多了。再说,狗又不会像人一样乱喊乱唱,胡乱撒尿。”管理人员却说:“就算狗比人文明,狗也是狗,人总是人,人来的地方,狗就是不能来!”那少妇自然抱起她的狗悻悻然而去,脸上却是满脸的不服气,她不服气的分明是:不文明的东西为什么比文明的东西更受优待…… 这一切还只是路上的风景,再往路两边看去,才会有更多的景象:有人占据了最好的“半岛广场”——我不知道自岸边向河中间凸出一小块地方算不算是一个小小的半岛——天天在跳广场舞,有人在三层的“汾水阁”下面的广场上跳交谊舞,还有人在水塘边的长廊上唱红歌;有一群只穿泳衣的男女,占据了一个小小的码头——那是他们游泳的入水口;而很多孩子和他们的爸爸妈妈姥姥姥爷,在一个大大的沙坑里埋头建造他们的城堡、水道与长城;有孤独的练拳者,有张狂的抽陀螺者,偶尔也会有一个坐在树丛边的长木椅子上看书的人——那可能正是鄙人。总而言之,各式各样的人,都在这画面里,都是可以看的,为什么只要风和日丽,公园里总有这么多人?特别是那些跳广场舞与唱红歌的人,为什么总是那么积极、总是那么乐此不疲?甚至会为了占领一块可以跳舞的阵地与人争执不休?(谢天谢地,这里的地盘已经固定了,没有发生过争执,那是别的地方的著名事件)有人已经给过各式各样的解释,最有名的似乎是说他们是在年轻时过惯了集体生活的人,因此特别留恋那种集体生活的岁月,回到广场,就是回到了一种集体生活之中,尽管这个人群可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组成的群体,可他们毕竟是一个集体,能让他们的精神暂时回归这集体的温暖,感受这集体的气息,重新享受自己作为集体一分子的价值。也就是说,怀旧就是这一群人或者跳广场舞,或者在一起唱红歌的原因。这解释自然不无社会学的道理,但这解释是把他们当作了一群特殊的人群,甚至是一群在精神上已经落伍的、令人厌恶的人群,是一群走不出过去的生活记忆、无法适应当代社会新的生活状态的人。有很多所谓的宅男宅女,因为讨厌这载歌载舞的广场舞者和歌者的声音,就在网上发出了种种言语,咒骂这些人干扰了他们的生活。每当看到这样的文字,我总觉得有些难受。我们何苦这样看待他们?不错,他们会怀旧,他们不可能完全忘记自己的过去,不可能按照时下年轻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但这有错吗?说到底,谁又能忘记过去的岁月?谁又能不对以往的生活产生怀念与留恋之情?谁又能完全活在当下而没有一丝回忆?只不过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久了一些,他们经历的雨雪风霜多了一些,所以他们更容易回望自己的人生。他们也一样曾经风花雪月,卿卿我我;曾经意气风发,英俊潇洒;曾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甚至曾经轻蔑地议论过那些思想顽固的守旧者…… 生活原本如此。他们走到园里来,走到人群中来,倒也未必是因为想回到那早已逝去的集体生活中去,他们寻求的,其实是他们所能享受的当下生活,是当下的人群,这是披着岁月风霜的当下,这是他们能理解和接受的当下。当他们跳舞的时候,他们能够感受到社会的真实存在,人的存在。尽管这是一种特别表象的存在,一种肢体化程式化节奏化的存在,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存在,一种沉浸于遗忘之中的存在,一种以消失的方式实现的存在;当他们唱歌的时候,重新回到一种曾经有过的感情状态,一种属于过去时间的状态。他们在歌唱中遗忘自我又回归自我,让自己虚无化又真实化。一个问题是:广场舞是真实的舞蹈吗?一种真实的舞蹈,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应该表达意义,广场舞的舞者们是不太关注自己动作的意义的,他们为动作而动作,如果说他们有所追求,追求的也是无意义的意义。这是真实的歌唱吗?不错。他们用自己的喉咙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雄壮豪迈,但在这雄壮豪迈中,他们所追求的是自我情感的丧失,而不是自我情感的实现。让自己的精神融入一种非自我的精神情怀中,以实现消失当下的存在,这就是他们的目标。他们所要的不是回忆,而是暂时的遗忘,正是这暂时的遗忘,使他们能够将回忆与当下融合起来,他们将自己置身于这融合之中,便有了暂时的满足。因此,是不是真实的舞蹈与歌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跳舞与唱歌,他们找到了生命于此时存在的形式。当然,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也并不是所有人的精神都完全相同。他们于混合中保持着某种差别。那些领舞领唱的人,显然获得了更强烈的意义,因为他们是此时的领导者,在这一刻,他们感受到了自己力量的外溢。他们在一定的范围内塑造着生活。因而也就获得了更大的精神愉悦,这自然是一种人生价值的实现与满足,这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原因。与他们相对应的那些宅男宅女们,所以能够待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四堵墙里,对窗外传来的广场舞的声音深恶痛绝,并不是因为他们不需要集体,只需要孤独的生活,而是因为他们活在另一个集体之中,另一个世界之中。那看似无声的、透明的、漫无边际的世界,其实是一个更为人声嘈杂的世界,那里飘扬着无数言语的碎片,有无数扁平的、碎片化的人,那是情感与意义的坟场,他们愿意在那里徘徊,就像一个黄昏时的幽灵,把意义的磷火当做生命的火把,到处去寻找将枯未枯的花瓣,只要找到了一片自己满意的花瓣,他们便将这花瓣供奉起来,于是便有了大喜欢,他们沉醉于此,当然讨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干扰。广场舞的乐曲和红歌的声音是另一个世界的侵略行为,这行为打碎了他们安宁的梦幻,于是,两个世界的冲突必然发生。但谁有权利嘲笑别人呢?你的谴责可以理解,毕竟那声音搅碎了你的世界,嘲笑却毫无理由。因为你所沉浸于其中的世界,并不比他们的世界更美丽更健康。倒不如说,那是一个更为灰暗与凄凉、虚伪与奸诈、混乱与庞杂的世界。当然,那里也有痴想与纯洁,只不过都在虚幻中存在着。你觉得自己只是那个世界终端的旁观者,一个有选择的、自主的、完全自由的参与者,当你批评与嘲讽时,你似乎与那个世界保持着一段距离。你实在是忘了,所有那个世界的人,都有着与你相同的心态,而正是这些人,共同制造了这个世界。我们所以不应该嘲笑这些半岛广场上的舞者,这些以无意义为意义的人,是因为那些宅男宅女们和这些歌者与舞者在精神深处面对着的是同一种生存境况:孤独。孤独是人类精神永恒的敌人。当你走出四堵墙的家,走到公園里去,或者打开电脑,走进虚拟的世界中去,从精神的角度看,性质完全相同。你需要在世界中存在,需要感受到生存的真实的温度。这真实的温度来自于他人,正是他人的存在使你的生存得到证明,得到充实,使你可以战胜孤独的寒冷。孤独是此生最可怕的寒冷。孤独是存在着的死亡,而死亡只是孤独的绝对形式。应该注意的是,不同的个体对于孤独的意识并不相同。精神越有深度和广度,对于孤独的体验就越是深广。一个从来不感到孤独的人,并不是没有孤独,而是缺乏对于孤独的领悟。他或她只是沉醉于庸常境界之中,浮游于世界的表皮之上,不去体会自己精神深处的存在状态。但那孤独仍然深藏于其潜意识之中。这就是他或她执意要走入那广场舞的队伍中去的原因。沉没到集体的存在之中,借助集体的力量来消灭自身的孤独,是我们最常用的战胜孤独的方法。那些不论春夏秋冬,都要来汾河里游泳的人,那些聚集在沙坑里玩沙子的孩子们,都在与孤独作战。战胜孤独,努力生活于世界之中,沉没于世界之中,这就是我们的愿望。说到底,我们这可怜的人类,不过是漂泊于宇宙之中的孤苦伶仃的生物……
我走着,作为一个散步者,我不能不走,也不能不看,更不能不想。我知道自己已经把生命走成了一段段残阳,也知道这世界到处有光与影。我看到了河边的城市日日如此,在嘈杂的汽笛声中存在着,一群群高楼的倒影在河水中飘忽着,而冷风总从河道里吹来,带来北方的寒意,但我还是不想说:世界不过如此!对于散步者,世界并不总是如此。我倒宁愿相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每走一步,生命已经不同,世界也已经不同。
不管是否愿意,在生命的路上,你总归是一位散步者。既然如此,何不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