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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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 花飘落,一地粉白的碎瓣。故想起“借 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句。这个莺歌燕舞的时节,村庄深处,马家酒坊的烟囱一天袅到晚的炊烟,将浓长的酒香,吹出十里笛音。在稻田抛秧的父亲和庄子其他汉子一样,赤裸着脚,甩一阵秧苗,拎着褪了色的军用酒壶,沿柳条般纤细的羊肠子路,摇进马家酒坊。
  日子在米酒的滋润中,踉跄着前行。父亲的酒壶,断不能干涸,酒是父亲生命里的一道河流。除了早晨那一餐不滋吧一杯,中午和晚上,父亲一定要晕三两。就三两,不多不少。
  杯子是铝制品,耐磕碰,掉在地上,最多瘪一下。酒杯与酒壶均是我在青海当兵的四舅舅赠送的。
  酒壶当年住进我家,风风光光的,壶嘴上的标签还锃新,四舅舅一味地叮嘱父亲,酒尽量少喝,伤身体。父亲喜形于色,得了这等坚固结实的军用酒壶,且携带也方便,酒壶旁系着一条宽带子,可以挂在脖子上,也能拴在腰间。父亲微笑着答应四舅舅。
  从记事起,父亲的酒壶同他形影相随,再清贫干瘦的岁月,酒壶却细水长流。酒似乎成了父亲行走尘世的一个标签。
  在生产队做队长的父亲,每日绿在他身上的宝物,一个是酒壶,一个是铁哨。日上一竿子高,我们还在被窝猫着不肯起来,父亲将酒壶放在光影下,瞅一瞅,晃一晃。如果晃出有三两酒的分量,就不添酒了。盛酒的木斗,四方形的,很雅致的物体,是我的木匠姥爷专门给父亲量身定做的,木头是红松,姥爷为人凿箱子时,把边角料要了来,用了一小时凿好的,木斗有个月牙把手,姥爷不愧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匠人,木斗成型后,姥爷在斗的檐口留了一处倒酒的罅隙,酒,往外流的时候,仿佛清浅的泉眼,轻轻地漏出,任你怎么倾斜,一直是慢慢地淌,很有节奏。
  木斗内的酒一旦荒芜,父亲便搓着手,在堂屋来回走动,猫啊狗的,被他冷不丁地踹一脚,呜呜啊啊叫。母亲慌慌地,在兜里捏出五角两角毛票子,吩咐一边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我和弟弟,买酒去。
  姐弟俩拿着木斗,去了马家酒坊,打的酒,只在木斗的底层部分,剩不了一分钱的,糖果与麻花常馋得我们咽口水,寻思父亲真霸道,就许他酒壶不倒,不兴孩子们打打牙祭。
  有一次,也是小满以后了。父亲又在地上打磨磨,想喝酒。快端午了,母亲夜里推磨,磨了一点黄米,准备包粽子,让一家人美美地吃上几顿粽子。父亲开始倒烟,碗筷摔得当当响。这个土皇帝,发起威来,家里人老鼠见了猫似的。母亲叹息了声,端着一钵子黄米摇晃着出去了,半晌,母亲恹恹地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提。父亲的目光扫到那提酒,先是眼珠子发亮,搓着手,脸上厚重的积雨云,瞬息散了,堆着献媚的笑:“嘿嘿,酒。”
  母亲眉眼低垂,剜了父亲一眼。
  那个端午,父亲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头涨肚死去的克洛猪,喊来叔辈大哥胜子,在门口土拱桥下,清理干净皮毛肠肚,分了一些给姥爷,胜子大哥摊了一份,余下的,母亲码在大铁锅里,烀了一下午。看着肉在沸水中,咕嘟咕嘟,漂一层油渍,柴禾火噼噼啪啪拧出一程山水,父亲心情好,酒壶搬来,倒了满满一大杯,用筷子伸入烀熟的骨头上,一拽一扒拉,肉块大珠小珠落玉盘,夹在大海碗里,母亲用石舀颠了蒜酱。
  一家人围着长条桌子,津津有味地吃起老锅肉,父亲呷一口酒,吸溜吸溜嘴,说:“吃吧,吃吧。你爹就稀罕酒,黄米换酒了不打紧,这不有猪肉顶上了?”
  母亲嘟哝了句:“你就和酒亲,酒是你祖宗。”
  晌歪时,小舅舅送来了六个三角大粽子,还是黄米和粘稻米两样粽子呢。
  父亲端着酒壶,给小舅舅斟酒,两个人就着大块的肉,喝得桃红柳绿。
  父亲因爱酒,经常醉酒。父亲醉酒,不挪用家里的酒,而是参加大小宴席、酒局时,借酒醉东风。父亲是生产队长,十九品芝麻官,可县官不如现管的,怎么着父亲手里有一把量地匀田的尺子。父亲还扛着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巴。谁个婆媳闹腾,请去父亲,一撮合,一拾掇,多云转晴。出于感激,酒杯端上,菜,田园小菜就行。有时候忙,来不及炒菜,摘几枚辣椒、几根顶花黄瓜,一捧落花生、一穗青苞米,也会支吧一场酒事。
  酒杯一举,宾主就在酒的熏陶下,化干戈为玉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邻里纠纷,也找父亲调解,三下五除二,最后,调解到酒桌上,酒杯一端,事儿就好办。
  这样的场合,父亲很有分寸,不醉酒。顶多是喷几个酒嗝,抖搂出一股子米酒味。
  基本是在哪家娶媳妇、打发闺女的饭口。父亲是执事,每每,腋窝夹个账本,蓝褂子上衣口袋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十点钟光景,坐在院子头一张桌子上,替主家收礼金。
  父亲的字体,龙飞凤舞,看着像草书。读过五年书的父亲,文采不错,这边给记着礼金数,那边主家递来一瓶白酒。那时候,凤阳老窖酒很出名,开个封,主家知道父親的脾性,杯子也是上好的,他们家里招待贵客用的,瓷杯,白得耀眼。酒,倒三两。父亲抿一口,记下账,再抿一口。
  酒席上,生产队有头有脸的轮番给父亲敬酒。不喝,显得没礼数,喝了必醉。
  父亲喝醉了,脸红眼睛也红,不过,父亲不在人前吐。他有个招儿,趁着大家酒酣耳热,借故溜进茅厕,手指伸到嗓子眼一搅,哇哇,全部倒出来了。
  醉酒的父亲,腿脚发板,走路一摇三晃,把日头踩成九曲十八弯。每逢酒局,母亲就担心,揣着兔子似的,惶恐不安。父亲醉酒,在外人面前,不掉链子,晃回家,撒开酒疯。
  光阴里,父亲每回醉酒,都要将碗筷杯子摔出六级地震,母亲只有默默地弯腰收拾残局,甚至挨父亲的巴掌。父亲打母亲,不管头脸,怎么得劲怎么来。母亲哭,压抑地哭,说:“这日子还能过吗?喝点驴尿就不晓得姓什么?八百辈子没沾到酒?”
  我们瑟缩在墙角,浑身哆嗦,世界末日似的。那次,父亲动手打母亲,我鼓足勇气,上前推了父亲一把,挡在两个人中间,父亲被我的举止震了一下,随后,回头朝里躺在炕上睡大觉。
  第二天,问他醉酒后的事儿,他一脸茫然,说:“喝糊涂了,不知道。”   母亲呢?外甥打灯笼,照旧一日烟火。为父亲醉酒撒酒疯的事,母亲想离婚,母亲那代人思想极其保守,看看我们,母亲又多少次把要离婚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就憎恨,马家酒坊。也诅咒过酒坊,怎么不黄了?关门才好。关门了,父亲的酒壶就不会有酒了,父亲不醉酒,母亲少挨打。
  我的想法在心底萌芽衍生,长成一棵树。我曾经和弟弟约上几个伙伴,将玻璃瓶砸碎,扬在酒坊那条唯一的土路上。破砖头、死蛇扔在马家酒坊窗前,然后,借着月色用搁着老鼠药的红薯喂他家那条狼狗。可惜,狼狗不吃。我们被马家酒坊看大门的彪二爷一杆子撵出三里地。
  我读六年级那阵,生产队解体了,良田按人头分配。父亲不做队长了,我们娘仨很高兴,不是队长了,喝酒的地儿也狭窄了,人走茶凉,你用处不大,誰的酒平白无故给你喝?
  父亲醉酒的机会是少了,问题是马家酒坊还在。酒壶和父亲是一对孪生兄弟,碰到父亲,就看到那个熬不住岁月雕刻、褪了漆的军用酒壶。
  父亲对酒的痴情,在渐渐老去的人生旅程上,慢慢削弱,我上中学以后,寄宿学校,周末回家,父亲呆愣在院子里,不停地擦拭他的农具,头上多了几丝华发。饭桌上,父亲的酒杯不再满当当的了,就那么一撮酒,也就二两左右。我很吃惊,父亲对酒的依赖和感情很深的,如何就不贪杯了?
  令我意外的是,父亲从外边回来,帮母亲抱一些柴草,蹲下来烧火。在此之前,父亲除了在队里吆五喊六,醉酒后冲母亲和我们瞪眼扒皮,家务活一概不闻不问,像这个家的过客。
  父亲的酒量少了,父亲参加酒席,也没再醉过几回。父亲的变化究竟源于什么?
  儿女像翅膀硬了的燕子,一个一个飞出老巢,去了远方的天空。父亲在家里喝起了闷酒。
  父亲的酒是马家酒坊的,父亲喝马家酒坊的酒,已经二十年了,父亲,酒一样辛辣苦涩的心事,成了岁月中一眼深不可测的老井。
  父亲和酒跌跌撞撞地活成儿女生命里的一江春水。总在时间彼岸,沉沉浮浮,婀娜多姿。
  就在马家酒坊被一场大火烧为废墟后,父亲的酒壶也喑哑了,喑哑了的酒壶,泊在柜子的一角,陷入无尽的回忆。
  父亲再次拎起酒壶,还是我和弟弟花落城市后。晚年的父亲,重新拎着酒壶,在田间地头,干一会活,歇一会儿,抿一口酒,嘴里喷出“喔”“啊”的舒畅回音。
  酒的米香,一波一波地弥漫在空气中,将大地醉了一个跟斗。
  父亲望一眼通向山外的柏油路,抿一口酒,笑了,又哭了。
  父亲酒壶里的酒,我们续了又续。
  可父亲最长久的陪伴,除了母亲和酒,就剩下这片越来越萧条的土地。
  父亲,我劝过多少次,像爱酒一样爱上住楼房吧。父亲摇了摇满头白发,说:“喝酒,都在酒里,酒是个好兄弟。”
  朋友曾告诫我,不要让父亲喝白酒,喝多了,恐酒精中毒。年少时,因为醉酒打过母亲,我们恨父亲和酒扯也扯不断。希望父亲戒酒,也做过很多努力。
  现在,父亲老了,世界留给他的时间要用天计算了,我没有理由剥夺父亲那点嗜好。不是我不孝顺,只要父亲饮酒有规律、有节制,做儿女的为什么不尊重父亲的内心?
  父亲酒壶里的酒,可以续了又续。在和父亲品酒话桑麻的陪伴中,我们做到孝心的无条件支付,这是人间温情最好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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