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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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绵绵不断的雨水,在黑暗中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一整夜,直到天明,甚至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清晨五点,我照旧靠在窗前点燃烟叶,和剩余在杯底的一点咖啡交错进行刺激大脑的活动,看到对面也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一张脸从墙壁上伸出来,像那些黑色的铁艺路灯。海鸥欧欧地叫着,他的口腔里模模糊糊跑出来一些烟雾,我们就这样靠在各自的窗台一起消磨掉了五六分钟。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整个罗马陷落在这种湿淋淋的四月,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连续一周,天光总会在中午就变暗。没有等得及穿好运动鞋,雨珠就落了下来。从晴转阴转雨转大雨暴雨,也就是短短十分钟的事。
   你最近出门吗?我想要去贾尼科洛山赏樱。进入下旬,璐茜发消息来问。
   我去过了,并没有什么樱花的影子,这么冷的天,你觉得我们可以看得到樱花?反正我站在山顶上,只能看到一些绿色。然而下午忽然下了雨,我差一点被困在国会大厦回不来。
   恐怕是因为最近太冷,你看总是在下暴雨,还有前天的冰雹。你都不知道我运气多差,不过就是出门买个午餐,结果猝不及防被砸了个透心凉。我下楼的时候天还好好的。
   也就是短短几分钟。我说。望向窗外,一层厚厚的云又飘过来了。我想起下起冰雹那阵子自己正蜷缩在扶手椅里看书,原本很安静,忽然就听到窗户上噼噼啪啪乱响,去露台看的时候发现楼下的街道、花园、车顶、阳台,全都已经铺上了一层白白的冰粒子。远处的马焦雷城门也被灰白浸透了。罗马的冬天都很少落雪,现在它竟然有些白茫茫的意思。
   你说过两天天气会彻底放晴吗?
   谁知道呢,总是夜里被雷雨声惊醒。有时候风也刮得很厉害,我干脆整天都把木头帘子关好,不然玻璃会被吹得哗哗响。
   谁说不是,最近我还总是失眠,很累了,可是躺下总也睡不着。但有时候还能听到海鸥鸣叫,有一天它们还在暴风雨里打架。
   我们比它们舒服的多,至少不用待在暴风雨里。
   我在。她反驳说,我每天都在暴风雨中……罗马的四月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那么你还要去看樱花吗?
   罗马市立玫瑰园21号会开放,21号,你知道吧?那天是罗马生日。所以我打算去看看。
   我知道。我说。这几天手机新闻里全是这个,好几处遗址还有灯光秀,讲述古罗马的兴衰史。都是户外的,打在上千年的旧建筑上。人造历史就这么在人造建筑上进行陈述。其实建筑比影像更加真实。毕竟它们都是做研究的第一手资料。
   这样的节日,几场灯光秀已经是枯燥的生活中值得怀着感恩之心去享受的活动。各大区都还在封锁中,人们的出行也被三不五时修改的禁令限制。一年多以来,我们都在家中坐牢。琐碎的烦躁覆盖卧室、厨房和宅院。虽然这时候更显得一个人的生活是乐园,然而我也怀念挤满人的罗马,嘈杂有嘈杂的福利,我们总是活着活着就忘记了感恩。以往像是美术馆、博物馆这些地方,春天总会因各种各样的庆祝理由免费向公众开放,还会有很多教堂音乐会。但是今年的声势只在于赏樱了。这些公共场所都已关闭,能去的地方有限。比如玫瑰園。因为疫情的关系已经关闭好久了。我知道这地方还是刚来罗马那年,马琳娜说要去那里看郁金香。
   去玫瑰园看郁金香?
   玫瑰园只是这么一个称呼而已。她跟我解释:它是一个类似植物园的地方,在阿文提诺山山坡上,面对帕拉蒂尼山遗址,而且就位于马克西穆斯竞技场的上方。从那里还可以看到帕拉蒂尼山、希腊圣母堂钟楼、罗马大犹太教堂穹顶、维托里亚诺纪念堂乃至罗马天文台。
   可是郁金香有什么好看的。
   这两天有花展,荷兰那边运来了几百种郁金香。我和我家人都喜欢花花草草,所以要去看。
   当时我不置可否,因为一点儿也不喜欢花,所以拒绝了她的邀请。现在是我在罗马的最后一年了,我几乎可以确定我已经失去了去看一眼的机会。
   经历过冰雹之后,罗马的雷电天气也不肯消停。气温骤降,月中停掉的暖气,忽然又一次热烘烘地烧了起来。这次供暖的时间真的漫长,从2020年10月中旬到2021年5月。按照往常,地中海气候哪里会需要这么多的能源消耗,罗马的四季应该是宜人的。可随便翻翻社交媒体,上面铺天盖地都是罗马冰雹和雷雨的视频图片,一些网友开始调侃道:今天这鬼天气,莫非是总理答应了26日重新开放,结果老天爷却不乐意了?
   此后几天天气并没有变好,一到下午,早晨还在暴晒的阳光就开始落幕。21号果不其然,不到三点又乌云蔽日,黑褐色的云层压向地面,急不可耐地抛下了雨滴。噼噼啪啪,不一会儿雨声震得人心惊。我忽然想起这天是璐茜要去玫瑰园的日子。现在她会是什么模样呢?我想。她瘦小的臀部,圆锥形的乳房,那时一定急匆匆地在雨幕中来回奔跑颠簸。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放出去的目光也朦朦胧胧。她的嘴唇一定十分冰冷,因为即使我裹上毛衣站在暖气旁边,还会感知到一种冰冷——也许是心里层面的。这整个的世界——我眼中能看到的窄小的一块,都蒙着一层阴影。它很严肃,很少露出笑容。至少在过去的一年中很少露出。
   你今天淋雨了?稍晚一点我发消息问。
   并没有。
   不是说要去玫瑰园?
   和安德烈分手了。
   这么突然?
   是的。
   为什么?
   他说他不能够忍受我继续赌博。
   我也认为如此。
   可我不过就是在玩小钢珠。
   能在罗马找到这么一个地方的你,恐怕已经陷深了。
   我每次只玩五十块。
   五十欧吗?
   当然,难道是人民币。
   那很多。璐茜。如果你现在不停止,你很快会感到后悔,而我也不再会是你的朋友。    是吗?我不在乎。她很快回复我:反正这一年里离开我的人多了去,也不在乎再少你一个。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比外面的暴风雨更令人窒息,但我想我真的打算远离她。
   和璐茜相比,我的生活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照旧是公寓里的生活。定期叫中超的外送,偶尔去超市采购。吃的不外乎牛肉奶酪和意面,来来去去非常固定。2020年开始之前我就是这么生活的。2020年之后,只不过大家都开始过起了这样的生活。只不过我早已习惯了,不出门不会死,也不会忧郁。可抑郁如同黏菌一样,在迷宫的一端向另外一端蔓延。它们迅速铺平了意大利,连着许多天,我都能在新闻上看到自杀或者杀人的消息。18日上午10时37分左右,一名28岁女子在米兰M1地铁线Villa San Giovanni站卧轨自杀,她跳入地铁轨道的可怕一幕使得站台上目睹其死亡的另一名女子休克入院。19日下午,普拉托市一名警员下班后在自己的储物柜前举枪自尽。自杀时他刚刚下班,当他的同事听到声响匆忙赶来时,一切为时已晚。更早一些的16号,马里诺市还发生了另一起警察射杀妻子后再自杀的案件。涉案警员是一名57岁的宪兵,事发时他向自己50岁的妻子连开三枪,而后饮弹自尽。邻居听到枪声后立即报警,当警方赶到现场时,发现女子躺在前门至阳台的地面上,胸部和手臂均中枪,但尚有气息。其丈夫则倒在客厅的血泊之中,身边还有涉案枪支。据警方推测,女子曾试图从厨房逃向阳台,以期躲过丈夫的枪口。随后,女子被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急救。但她的胃部、肝脏和肠道均受到严重枪伤,最终在21号上午不治身亡。
   在这些自杀与杀人的事件里,还交织着一些意式风格的新闻:一个85岁老人一个半小时内两次嫖妓被抓。先被罚五百,结果马上展开第二轮,再次被抓时他说这是注射新冠疫苗的副作用,自己被“唤醒”了;一个66岁的男人开车载着88岁已故且木乃伊化的男朋友在欧洲旅行了一圈,也不知道防疫期间他是怎么穿越国境的,最后在西班牙被逮住;北部陆军演习结果炸弹扔错方位炸死了一个养鸡场的好多鸡,农场主第二天看到破破烂烂的鸡舍找上门,军方才知道自己搞错了。
   正经故事和不正经故事就这样天天绞缠在一起。罗马的生日是魔幻现实主义。
   有一天收到娜塔莉发来的消息,她问我眼睛上涂什么眼影。
   我也想试试,你知道的,我的生活太过苍白了。她说。
   我想起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也许她更需要一盒腮红。可是我们现在统统都在戴口罩,只能露出眼睛。我写下了品牌和商品名称,告诉她我也是的。我也是——因为觉得苍白而开始学习化妆。每天早晨起床,一边喝咖啡一边在书桌前捯饬自己的脸。咖啡喝完了,气色也好了起来。这样总算是活过来了,有了可以工作或者继续活下去的动力。我这一段时间以来,总是带妆很久,直到晚上入睡前才不得不去卸除。有一天我在卫生间卸了妆,黄光下肤色看上去像是得了黄疸,我想起自己还有一只白炽灯泡,于是在厨房的储物柜里翻了半天。之前总是念叨这只灯泡坏了以后一定要换一个,然后有一天就真的从超市买回来了一只。我一直在等卫生间的灯泡坏掉,但是它那么顽强,一年之后还好好的。不管怎么样,这一夜我似乎再也无法忍受那种发黄的光,绞尽脑汁想究竟把那只该死的灯泡放到了哪里,为什么不放到自己平时收纳杂物的地方。我在不大的公寓里翻箱倒柜,几乎把所有的物件都筛过一遍,仍然毫无头绪。后来无意按亮手机,看到时间才想起来是在深夜,我放缓了脚步,对自己刚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到抱歉,最后的最后,我闭着眼睛擦完精华液和面霜,躺到了床上。看不到就好了。我这一张和罗马一样惨淡的苍老的脸。
   夜里又开始下雨,模模糊糊醒了好几次,又觉得似乎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回放的梦境。半梦半醒之间总是沉溺在熟悉的感受里,我的身体放在充满杂乱的异物的床面,掀起一个蓝色被角护住自己的肚子,脊梁被各种物体的棱角侵占。在肩胛骨的下方,是一只硬邦邦的物体;脖颈右侧,有一只冰凉的铁块。因为冰凉与坚硬,我能感觉到自己颈部动脉的震颤,砰砰砰砰,抖动得那么激烈。砰砰砰砰,仿佛还是那么强有力地活着。我沉沉地躺在黑夜中,砰砰砰砰,耳边只有这个声音,这个跳动让梦境中的我不安,用手肘压住了脖子,这样,一切都安静了。我长长长长地呼吸,气流从身体的孔洞里被抽走,缓缓变成了一个扁平的被抽了气的真空压缩袋。
   这些都是梦之外的记忆,也许根本就是我站在卫生间里的想象。电动牙刷嗡嗡震动,昨晚无趣的尾声也跟着浮现,我犹豫着要不要一会儿继续去完成。那一缕躁动还在——想要找到一件找不到的物件和想要得到得不到的東西的感受极其相似。洗完脸之后我顺便清理了台面,把放在外面的一瓶香水放到浴柜上的储藏隔间。打开柜子后我在一只格子里发现了许多单据,大部分都是些缴费单。自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洗手,卫生间的这个格子就成了我扔单据的地方。是的,我生活混乱,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我仔细地感觉赎罪一般把这些单据收好。就在格子的底端发现了前一夜遍寻无果的结果——那里躺着一只新的灯泡,还有几节电池。昨晚只要伸手一翻就可以发现它,可是我却在整个公寓里翻箱倒柜。我没有理会灯泡,洗手间的白天用不着灯光了,我睡足觉的脸也不再蜡黄。走出浴室的时候,我回头审视房间里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收纳的物件,发现一条藏蓝色的宜家浴巾搭在暖气旁,暖气还没停,有一点余温,把浴衣的一面烤的干硬。它此刻看上去那么普通,又那么廉价。
   以往的四月早穿裙子了,这个四月还在下冰雹。暖气烧得滚烫,我却总是手指冰凉。淅淅沥沥或者哗哗啦啦的雨把罗马浸泡得膨胀起来,每一天似乎都比从前要长。我常常早晨七点起床,开始写稿,一直写到正午十二点。有一天干脆一夜未睡,工作至天明,接着浑身湿透两眼模糊跑去威尼斯宫和导师见面,然后在大雨滂沱中站在户外喝咖啡喝了两个小时。回家路上瑟瑟发抖,好冷好冷。罗马的春天从来没这样冰冷过。递交毕业申请文件的最后一天,有几份文件需要达贝尔教授签字,我催了一个月他都没签,直到最后一天才签好。四点多回到家,我开始申请毕业,非常繁琐,然后网上还不能缴费,又出去烟草店交了费,折腾完已经晚上十点了。坐在地上,整理被自己扔得乱七八糟的资料,我感受到了不真切的荒唐。似乎一切都是假的。活着就像是在嚼一块塑料制造的口香糖。搭在客厅的外套还是湿腻腻的,回家时狂风大作,几乎要把雨伞掀翻,干脆就淋着雨回来了。说要洗热水澡,一直弄到深夜都没来得及,睡前好容易镇定下来,配着新闻喝了一杯热牛奶。我好像有点年纪了,觉少,爱看新闻。早晨起来先灌杯苦咖啡,这些都是小时候最讨厌的。    第二天璐茜发消息来:我需要钱。
   我想了想,不再犹豫,在手机上删除了她。在罗马,我们最习惯的也许就是告别。很快的,很多看似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就一条丝线也连不上了。
  2
   我和璐茜认识是因为一起上一门意大利语课。我刚来意大利那会儿,她已经在意大利待了一年了,但也才刚刚开始上语言课。零基础的我们是课上最差的学生。意大利的意大利语课特别使我焦虑,上来还没讲字母和发音就开始进行对话。班上的其他人都完全能跟得上,只有我和Lucy面面相觑,说,这不是专门为零基础的学生开的课么,他们也太不诚实了吧。
   没错,Lucy就是陈璐茜的英文名。我说:你这个名字,起的也太俗,Lucy这么多年,还没腻?
   念小学的时候,第一次起外国名,老师就随手给她起了这么个谐音。她说。我自己也习惯大家这么叫,不然总觉得顶着两个名字很跳跃。
   那个老师是本市人,在一间市属的三本大学念了书,毕业以后找了关系,进了陈璐茜的学校。带了半年课,肚子就鼓了起来,后面慌慌张张结了婚,有几次鼻青眼肿来上课,最后在课桌前面洒了一地羊水。学生们目瞪口呆。璐茜后来在学校里又见过她,面色如道林纸,长得像只气球,腿细腰肥,在她看来,那时候才三十岁的老师就完完全全是一个老女人——她现在也三十岁了,可完全没觉得自己老。女老师一直没跟上学生的速度,永远都在带一年级,教ABC。但是引起很多不满,大部分来上一年级的同学,早都不用学ABC了,他们可以直接对话: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这些都是我们在意大利语课堂上牙牙学语的时候陈璐茜忆起的旧事。
   come va?
   bene.
   benissimo.
   每回上课,莫妮卡都这么敷衍地和学生互问寒暄。璐茜说,唉,莫妮卡要是有那老师一半的耐心就好了。那老师姓那,就是那个老师。
   璐茜小学初中都在那个学校念书,一年级开始就寄宿。她父母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十天半月碰不到面,就把女儿扔到一个贵族学校,哪管得着陈璐茜最后又叫了什么名字。等到璐茜念到高中的时候,陈氏夫妇终于有时间了,他们做砸了一笔工程,欠款几千万追讨不回来,陈璐茜的贵族学校也念不下去了,转到一个地方高中,百般不适应。陈氏夫妇最后心一横,做了这辈子大概最后一笔也是最重要的一笔投资,卖了一处养老的小别墅,拿钱送她出国读书。我认识陈璐茜的时候,她已经在读博士了,每天都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她跟我讲了一百遍她在干什么,但是我一次都没有搞明白。不过对我还是蛮有耐心的,她说,那你看看我写的文章吧。后面发过来一堆PDF文件,点开一看,都是天书,带插画的那种。发的是这些年她的论文,全是实验数据。陈璐茜的求学之路不太平坦,高中毕业就出来,父母钱紧,先送到了法国,毕业之后她回国找工作,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心一横读了一个国内的研究生。二线城市的一本大学。毕了业也还是找不到合适工作,于是她就四处撒网申请博士,后来被这边的一个导师收纳。我十分不解:为啥非要回国念个研究生?陈璐茜总是含混过去:那时候特别不想在国外待了,只想赶快回家。回去了也不太想出来。
   那你为啥又出来?
   因为又不想在家待了。
   和我认识这一年,璐茜29岁,我们开始约会的起点是因为都不想去上语言课。那时候她正在和自己的导师吵架,我正在适应异国的环境和语言。我们都需要一个垃圾桶。后来她炒了自己的导师,我理顺了生活的一切,我们的关系就真的可以被定位为朋友。
   璐茜2019年有三个追求者,一个美国人,一个西班牙人,一个中国富二代。这些人都是她在文艺复兴百货兼职导购时认识的。奢侈品导购相应的工资和福利都很好,比意大利很多坐办公室的文员要高得多。她语言最后通过了B2,只用了大半年时间,不知道比我强多少。有了语言能力之后她开始打工,开始买奢侈品,开始不去实验室。她说她的导师和她有仇,怎么做她都不可能毕业。再往后她不再提起做实验和写论文的事,我猜她大概是放弃了学位。
   学位不就是挣钱的工具吗?有一次她说。只要能掙钱,学位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可是你马上就能读完?为什么不坚持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马上能读完。你只知道我读了三年。这之后是不是还得三年谁也不好说。她拍了拍自己新包:我现在有这些就挺好的。
   在奢侈品店里工作,连工作发的包也在无数人想买又买不起的名单里。但是,后来那个工作包总被她一点也不心疼地丢在草地上或者餐桌旁。成为正式员工后,她愈发审美疲劳,每季度公司配服装包包的时候,她也一点没有拿到奢侈品的感觉,那不过就是一个包,一支笔,一个本子,一条丝巾,一对耳环,还有一套套裙。她的衣橱里梳妆台上多的是这种东西。
   为什么不干脆卖二手?应该有人收。
   价格压得特别低。不值得。而且我拎这些包去约会,也不会被各种看低。她指的是美国人,西班牙人,中国富二代。她很有技巧地同时和这几个人交往了一年半。后来遇到疫情,和美国人西班牙人都疏远了,唯有富二代还持续联系着。我问她那人是不是她的“金主”,她说不是,但是那人在教她玩金融游戏。
   什么是金融游戏?
   这个我不能跟你多说,有些是行业机密。如果你非要了解……应该就是像股票之类的。接着她大概跟我科普了一些金融知识,果然听得我头晕脑胀。但循规蹈矩的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低投入高产出用钱滚钱的方法非常吸引人,可多少有些暗黑的成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玩?她向我发出邀请。
   我还是算了。我说,我胆小,也没钱。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像你这样,一辈子都没办法财富自由。
   那么你呢?什么时候可以?
   五年内?她说。他跟我说了,我们之后会再做大一点,这样就是钱滚钱。    导购的工作还做吗?
   商店都不开,做个屁。但我也做够了。不过讲真的,没了这个工作,我的收入确实锐减。
   也许你可以试试网红职业。
   我真的没那个闲心。她说,不过网上好多做奢侈品的博主真的都太低俗。她说。虽然没有入行太久,但在奢侈品界混了几天的她对别人总不自觉生出一点鄙夷。有不少网络博主在视频网站上介绍购入的奢侈品,擦得干干净净,用完后小心藏进丝袋,有一点折痕都心痛不已。可她每次去仓库,那些奢侈品堆在一起,没有比它们本身的名称更多的物质属性。那些凌乱的高级货集体发出廉价的味道,和供在金碧辉煌的店面里的物件不过都是同样的品质。在那里每个人都要戴着手套为顾客服务,在仓库里她却可以把它们扔来扔去。每一次拿好东西走出去,她都先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再把包包细致地处理包装,刷卡,恭敬礼貌地送到客人手里。她知道那些人享受的不过是从店员手里接过高级包装袋的仪式感。这种仪式感影响了人们的自我肯定,所以这是买仿货的人买不到的东西。这两年她一点点发生着褪变,包,鞋子,衣服,配饰。干这一行的,生活早已经被奢侈品填满。家里唯一没有品牌标签的,大约也只有阳台上的植物。它们中的一些已经开始生长,有一些从墙壁底角,缓缓地在往上爬,过不了多久,便能将她的墙壁整面覆盖。房东警告过她好多次,说阳台的地面和墙壁上不能有攀爬的植物,所以每次这些生命冒出一点头绪,她就要拿一把金属铲子,在古老的石头缝隙里掏出她所能企及的深度的根茎。她不知道这些攀爬类植物的种子从哪里来,每年都要进行几次屠杀,她觉得残忍,但这是她要过的精致生活的代价。她刚来时,住在郊区,房子不很金贵,也就是个二战之后盖起的旧建筑,屋外扔着一棵刚长了两年的金银花,也学着公园里薜荔的样子往墙上爬,房东从来不指责那棵树,只是叮咛她不要让露台上长草。但后来她还是把它砍断了,因为它不小心缠住了从房间内拉出来的电线,她拿一把美工刀慢慢割断了它的脚踝,它的头垂坠下来,渐渐地它的腰也垂坠下来,最后它就折叠着倒挂在电线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逐渐了解,而使我生出了疏远之心,但显然每当我们向他人更展现出真实的一面,吸引力就会减弱一分。逐渐这些真实的自我就发出泥泞里刺鼻的味道,在雨水里浸泡过久发沤的玉米味,冒着泡沫的腐烂柑橘的橘皮味,过期酸掉的奶酪味——都不是那么地令人难以接受,但显然也无法反转修复。它们扑鼻而来,令人厌恶地别过了头。
   2020年9月,疫情在意大利进行了大半年之后,璐茜丢失了“他”——那个富二代,更像是一个代号,更像是一本故事书里的人物。这个人在解禁之后迅速回到了国内,开始还在社交软件上讲讲话,但很快陈璐茜就被删除。
   我以为她赌博的行径也会因此收敛,但很快我就发现,“钱的游戏”比病毒更加可怕,几乎只要感染就无法治愈。这不是她第一次张口向我借钱。疫情之前我们在渡槽公园消磨时间时,她就开始了借贷生涯。没有很多,她问我要一百欧,说一个星期之后还我。
   因为不算高额数字,那时我很畅快地把钱递给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要干什么?
   她点开一个赌博软件,给我看了看里面的操作,并且解释该怎么运算才会赚钱。然而我没有听懂。
   下个星期我会还你一百五。你要不要也下几注?她问。
   这不就是赌博吗?我说。你要小心。
   哎呀,这个就是骗不懂的人的。他很会运算,保证稳赚不赔。
   也许是我的智商没有他们高,也许经过交流我找到了我们之间高高竖立的壁垒,才发现来自经营之家的璐茜在金融上与我有着极大的区别。我的教育背景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所以尽管她解释了一下午,我也没有理解运算的规律。
   算了,你就等着看我赚钱吧。
   还好。那时候我想,她下的注都不大。
   快中午时我收到了璐茜请求加为好友的消息,并没有理会。半下午时又看到了另外一条信息:你为什么要把我删除?
   我为什么要把她删除呢?我想。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个人只是我在罗马遇到的千万人中的一个,和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有本质上的巨大差别。
   我把自己放在扶手椅里,继续蜷缩。两腿交叠,压在身子底下,捧着电脑刷一个泰剧。咿咿呀呀的声音覆盖在罗马这栋百年建筑的一个小格子里,一连几个小时,不停不歇。只用了一下午,我就看完了一部十集电视连续剧。现在,不能出门的日子,我的眼睛快要被用废了。电视剧不是按照集来看的,是按部。一天一部。这会让我不再注意屋外阴郁的大雾和呜呜的风声,还有那些即便天气再坏也没有消停的鸟叫。我会忘记我自己和许多人。也避开了此刻的时事艰难。
   罗马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慵懒的悲哀。此前我们只享受慵懒,现在必须面对悲哀。海鸥和一些不知道什么名的鸟一直叫一直叫,清脆,但谈不上欢快。不知道它们在讲什么,但一定和人类遭受的悲伤不太一样。现在的欧洲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孤岛。而它们还拥有相对的自由。
   我用在超市新买的奶酪做了晚餐。很简单,把它们刨成薄片。煎锅里放上一块黄油,放入一片面包。把奶酪碎厚厚平铺上去,往上再压一层面包,一面煎至金黄再翻煎另一面。渐渐地,奶酪化了,把两片面包紧紧粘合在一起。表皮酥脆,奶酪浓郁,可以扯出很长很长的丝来。这之后我洗好刀叉杯盘,偶尔靠着窗户抽一支烟。我没有烟瘾,只是喜欢在雨雾中吞吐的情趣。百叶窗打开,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像是住在森林里。我想。虽然这里是市中心,可如此宁静,对面的房屋像是一排又一排的树木,也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可公园里流浪汉们还在弹奏,不时伴有温柔的低吟。
   难道他们和鸟儿一样无忧无虑吗?可我怎么敢断定鸟儿不曾忧愁。
   晚间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手机里的音乐也没有盖过哗哗的暴雨声。黑暗不是特别黑,我睁大眼睛迎接黎明。隔三差五总有这样失眠的时刻。很累却睡不着。我知道低沉的乌云正伏在罗马周边的山峦和田野上,那些土地纹丝不动,接受这雨水的灌溉和冲击。它们只属于它们自己,然而,即使是对它们自己,它们也是陌生的。   3
   星期四看完等待了一周才出的电视剧后,寒流再一次袭击了住宅。暖气停掉了,这是4月29日,马上就要进入5月。我站在窗前,桌椅变成一块块影子,在我的左眼角模糊出去。这个四月天一点也不可爱,寒冷盖过一切,因为心里有对春天的预期,所以难免失落更重,这寒冷看上去比雨季的冬日更令人厌倦。雨从半夜就开始下,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有。但天边,微明与灰暗始终交织在一起。
   我看了看五月的星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月底我都在等唐绮阳的占星报告。从星座来看这个五月运势平平,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想要获取巨大的机遇或是实现重大的突破,还是相当困难。也很难实现财富的巨大突破,收入很一般。但是天气会不错,不要总是宅在家里,可以多出去走路散心,这样有助于增强身体素质。
   看完之后也不知道在讲什么,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至少改善。每一天每一月不都是这样度过的吗,丝毫不会有欣喜与渴望。我想起来璐茜也曾在微信上帮人摆星盘。太阳星座月亮星座上升星座。解释运程,提醒防范。出水逆预告,预测事业财运和桃花运。帮正室算如何灭掉小三,帮小三算何时转正。那时候她还没开始干奢侈品导购,但总有稀奇的赚钱的方法。最忙的时候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接过我认为最匪夷所思的任务是和一只在英国的猫进行灵魂沟通。当时那只在英国的猫总是喜欢在主人昂贵的衣服上撒尿。据说似乎是青春叛逆期。它尿毁了两三件古驰的外套,一个迪奥包。它身份高贵,喜欢在穿过用过的有价值的物件上留下自己的尿液,对廉价品毫无兴趣。英国留学小妹实在没有办法忍受它的胡作非为,就在一个占星群里联络到了陈璐茜。
   难道不应该找个宠物医生看一下吗?我问。
   医生要是有用能来找我。璐茜淡淡说。
   猫又不会说话,你们怎么沟通。视频吗?
   也不是。她解释说她们用微信联系。对方用文字传来猫咪的状况,她指示主人按照她的要求去和那猫沟通交流。
   总之她说的每一件事好像都和我的生活隔离开来。我不能理解的事物很多,在她身上我总是悚然一惊,发觉自己是一个完完整整被固化了的人。比浇筑了水泥还坚硬,丝毫没有吸收力。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知道未来的好与坏,或者理解他人与世界,就真的能够扭转生活吗?我对此充满怀疑。至少占卜者璐茜在我看来,连透视人心的能力都不足够。和富二代分开之后,十月,她在地铁里认识了一个男人,握住扶手时,她的手不小心盖在了他的手上。
   哦,抱歉。她说,从背包里拿出洗手液遞给他:我应该保持社交距离的。
   没关系的。他说。接过去她的歉意与好意。后来他们都在Re Di Roma那一站下车,一起走进了一家便利超市。再后来他们知道彼此的住处只间隔一个街区。他邀请她去家里吃饭——这让我感到惊异——现在没有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进行不确定的聚会。然而她也没有拒绝。那晚之后,他们确立了关系。
   效率很高。我说。安德烈是做什么的?
   大三的学生。但现在不是什么课都在家上么,所以比较闲。
   那么他一定比你小。
   是的。七岁。
   你效率很高。我羡慕。
   你在撒谎。她说。
   是的,我在撒谎。怎么办,现在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撒谎了。
   不用担心,每个人都是。
   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做几个笨拙的瑜伽动作,妄想以此抑制不断往下流淌的脂肪以维持体型。但没有更好。因为有一天璐茜指着我的臀部说:你要小心,它现在看上去是快要化掉的奶酪。
   也许在璐茜告诉我她与安德烈分手之前,我就很确定这是迟早的事。也许我和安德烈这样的普通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金融游戏”,甚至懒得深入。我光脚站在地上,脚下的冰冷使我感到浑身不适。做完了几组动作后,并没有因为运动而暖和起来,周身仍瑟瑟发抖,于是只好套上两层毛衣,穿上姜黄色的棉袜。这个过程里我一直在等待天光大现,这样的话透过百叶窗,在傍晚就可以看到太阳的身影在绯红的云霞中冒出,明晃晃的橙色将奋力挤开浓云薄雾,喷薄出一道又一道金色的红色的光明。那时候我会一件件脱下毛衣袜子,穿着睡裙打着赤脚,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感受逐渐炽热的温度。不知不觉我就这样做了,然而额头上感知的只有冰冷。做完运动出的头油把玻璃弄花了一小块。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羽绒服出门扔垃圾,一只红色的垃圾袋和一只黄色的垃圾袋在她这座孤岛上盛开。她的头发和我一样,也是乱蓬蓬的。
   我看着她走出了铁门,消失在拐角,忽然想起了一个叫做《云》的影片。描绘了连续下雨近五年、充满绝望的布宜诺斯艾里斯。铁灰色厚厚的云层一直笼罩在城市的上空,布宜诺斯艾利斯挣扎在无尽的雨、无边的黑暗之中,仿佛随时都会酥软得塌陷下去。大雨已经连续下了五年,人们已经对重见天日的生活不抱希望。街道上所有的车和所有的人都在倒着走。这是一个充满了绝望的城市。
   罗马的此刻好像也是。我等着看那个女人倒着走回来,但她根本就没有再回来。这是个充满绝望的城市。我们都好像掉进了故事的迷宫,走了好久都走不出去。有大脑和神经系统的我们,就真的比较擅长走迷宫吗?如果是,那么为何到现在都还走不出来。
   占星视频下方有一个推荐影片,讲一种黏菌是如何迅速走出迷宫的——据说会不会走迷宫也与智力水平密切相关。黏菌(Slime mold)作为一种没有神经系统、没有大脑的单细胞生物,表现出来的智慧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它们不但会走迷宫,有学习能力,甚至还能模拟人造交通网络布局。只需要花几小时,它们就能实现一堆顶级工程师几十年才能完成的事。东京铁路系统,是世界上最高效、且布局最合理的系统之一。然而黏菌这种根本没有脑袋的单细胞生物,只需要几十小时疯狂生长,就形成了一个与东京地区铁路网络高度相似的脉络。这几乎就是东京铁路的翻版,甚至比东京铁路更富有弹性。
   也许这些单细胞生物才是更高级的物种。
   而作为人类的我们有时候连非常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更谈不上合作着一起寻找最优路径了。
   我从打开的一扇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小公园里的残砖剩瓦。罗马到处都是遗址,人们生活在现实与历史当中。虽然天气不友好,毕竟也快要进入五月,各种树木都生长变绿,开着或黄或白或紫或粉的花朵。如果往南走一走,大约四十五分钟左右,就有更大的一片绿地,柏树参天,还有伞松,翠绿中时不时长有欧洲夹竹桃,未经修剪的玫瑰花丛,布满尘埃的金钟柏。还有一些倾颓的古木树干,经历了多次雨水的浸泡仍未腐烂,我曾坐在上面吃掉了一个橘子,手上黏黏的,干洗手液也洗不净的黏。
   就那么望了一小会儿,我折回房间的角落,把书桌整理了一下。六眼活页纸,文件夹,厚厚的写满手稿的笔记簿,还有一叠叠书被清理到一只红色的宜家收纳袋里。袋底是纸板做的,洗过一次之后变了形,正方形格外扭曲。一些零零散散的便签和圆珠笔在桌子上挤作一团,凌乱带来了一种智慧的气息——也许只是自我安慰。随后,我在桌前坐下,找出一个窄小的周记本,列了几个条目,有今年看过的书单、去过的博物馆,也有这一年觉得艰难之处、开心之处,以及接下来要完成的事项。零零总总写一写,觉得与他人相比,自己还是幸运。一年多里,虽然有时候会忧郁,但是大部分时间充满力量。我们都是这样克服生活里的难处的吧。
   我合上笔记,想,如果明天天晴,那么我就去赏樱。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白琳,生于新疆。作品见于《当代》《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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