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螺堡子位于雅安石棉县，这里的居民属尔苏藏族，又称尔苏人，是藏族中人数很少的一个支系，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其起源已遥远得难以追溯。尔苏人的风俗习惯与中国其他地区迥异，生活细节却与已经消失的三星堆文明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且至今的保留着与甲骨文同时代的图画文字『萨巴文』。

尔苏碉楼的收藏

　　我在10月初去探访蟹螺堡子，路上颇费了些周折，从石棉县城驾车沿大渡河向西，至安顺场后折向西南，沿松林河驶向蟹螺乡；在乡政府打听到蟹螺堡子所在的江坝村五组的方位后，沿着一条又窄又陡的山路，抵达蟹螺堡子下面的一处尔苏山庄。
　　蟹螺堡子坐落在一座大山的山腰，是尔苏人节庆祭祀、享受欢娱的场所。远远望见一棵高大的柏树独立于密林之中，那是尔苏人心目中的神树，朝着它的方向走，便可到达蟹螺堡子。翻过一个临悬崖的陡坡，蟹螺堡子的标志性建筑——碉楼便出现了。
　　这座碉楼有300多年历史，外形不像羌碉那样，如四方形烟囱般直插云天，而是更像汉族的悬山式民居——屋顶两面坡，建筑平面是长方形，这也是尔苏人民居的经典造型。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墙体以天然片石垒砌，除了朝院内的一面墙外，其余三面均无窗户，墙上镶嵌着一个个高一尺、宽半尺的梯形枪眼。朝向院内的那面墙上，大门竟然开在二楼，进出需搭木梯。碉楼战时是工事，平时是民居，这恐怕是当年身为弱小族群的尔苏人的无奈之举。但也正因为如此，这座碉楼存储了历史、军事、艺术等多方面的信息。
　　绕过碉楼，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广场。此时当地刚过完“还山鸡节”，这个节日在农历八月初九至十二日之间举行，是尔苏人的新年。广场周围栏干式民居的房檐下，红灯笼依然鲜艳，门前的对联还未褪色，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如幕布覆盖在院墙上，延续着丰收的喜悦。尔苏人唐全有像对待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接待了我，几个尔苏妇女簇拥着我，将盛满干果的簸箕放在我面前，不停地把核桃、板栗往我手里塞。

创世之初的银河之子

　　每年“还山鸡节”拉开帷幕时，尔苏人心目中“能够通神”的人，也就是原始宗教的传承人——萨巴，会带头领唱年庆的主题歌《觉那妈姆》。“觉那妈姆”相当于汉语中的“银河”，也表示“到母亲所在地去”。
　　这首歌的开篇唱道：“先有天，后有地，有了天地，有了山。有了山，有了水，有了草，有了树，有了土，有了石，后来有了人间。有了人间，就有了我们祖先。”尔苏人由此认为自己族群的历史可追溯到创世之初，他们祖祖辈辈流传着关于人类起源的传说：猴子里有一类是黑头的，它们吃了盐之后，全身的毛逐渐褪去，演变成了今天的人类。但是，尔苏人的祖先来自何方，或许是一个永远解不開的谜团。尔苏人还有一句口口相传的誓言：“我们尔苏人是不能说根的，说了就会被追杀！”他们一代又一代刻意隐瞒自己的来龙去脉，仅仅被笼统地告之，先人是为躲避战乱、屠杀，被迫逃亡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或许是想从冥冥之中汲取祖先的力量，或许是对欲说还休的历史的某种补偿，每年的“还山鸡节”，祭祀祖先、追思亡灵、与先人进行跨越时空的沟通，便成为尔苏人必不可少的重要仪式。
　　祭品及盛装祭品的器物，从“还山鸡节”的前一天开始准备，这一天相当于汉族的大年三十。节日当天，上午，在羊皮鼓鼓声的召唤中，女人们在萨巴带领下，来到村头清澈的小溪边祭拜水神，一边唱着远古的《感恩歌》：“我们的节日像春天的花，就好看了……爹爹的恩情还得了，妈妈的恩情还不完……”一边将簸箕及炊具洗干净，然后点燃一堆堆柴火，将准备盛装祭品的簸箕放在火上熏烤。回家后，将事先蒸熟的糯米倒入经过熏沐的簸箕，端到院坝里，倒入石臼内，开始舂糍粑。这是个力气活，男人作为主力，手执木杵上下击打，女人不断翻搅糯米。舂好的糍粑柔软、洁白、细腻，装入簸箕，用酒瓶挤压成大饼状，再用刀切成巴掌大小，供奉在楼上堂屋的神龛前，再放上便于祖先食用糍粑的竹签，倒好一杯杯白酒，焚烧纸钱，祭祀祖先的仪式便开始了。

与已逝文明的隐秘关联

　　既然是“还山鸡节”，就少不了杀鸡祭祖的仪式。鸡必须要是白毛黑脚的土公鸡，杀鸡必须由萨巴操刀，地点必须在各家楼上的堂屋内，鸡宰杀后只能由家人享用，不得与外人分食。
　　在堂屋的神龛前，萨巴经过一番诵经打卦，用刚磨过的利刀将白公鸡宰杀，并将鸡血一滴不漏地用事先准备好的两只白碗接住。房主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盛满鸡血的白碗，虔诚地走向堂屋山墙处的窗口。这开在山墙上的窗户，当地人称“山门”，窗户下沿的外墙上有一块砌墙建房时镶嵌的凸出墙壁的大石板，上面放置着一块白石。尔苏人崇拜白石，认为它是灵物，能通神、鬼、人，能辨真善美、假恶丑，能驱邪招福。房主人神情肃穆地站在窗前，一丝不苟地将鸡血涂抹在白石上，然后拔下白公鸡身上最漂亮的羽毛，利用浓稠的鸡血将其粘在白石上。仪式至此完成。我在唐全有家的窗前看到，白石上的鸡血已呈乌红色，一根根洁白的羽毛如同花朵在山风里轻舞，似在呼唤远古的亡灵。
　　接下来，便是集体上山祭祀。
　　唐全有带着我，沿堡子后面密林中的一条小道，来到位于山腰的公共祭祀场地。这里位置十分隐秘，但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依山凿出一道长十几米的坡坎，坎上是一溜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石块，旁边一棵独立的柏树根部立有一块近两尺高的白石。坡坎下面是一块狭长的平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却是尔苏人心目中的神圣之地。坡坎上的石块，代表着逝者的魂灵，它们取自散落在各处的逝者的坟茔，有的曾是坟前的标志石，有的是墓碑的残骸，将它们集中一处，既方便集体祭拜，也有让亡灵热热闹闹在一起抱团取暖的意思。柏树下的那块白石则是神灵的化身，有它的庇佑和守护，亡灵便能得到安宁。坡坎下的平地，是祭祀者跪拜的地方。
　　妇女是不能上山祭祀的，在萨巴的带领下，身着民族服装的尔苏男人，头上顶着腊肉、糯米、酒等祭品，来到这公共祭祀地，将祭品在代表亡灵的石块前摆放停当，然后在萨巴的祷告声中，一次次地跪拜、磕头……祭拜归来，人们便在堡子的小广场中央点燃篝火，在瓦片堆里烧上一炷炷白香，置一坛子自酿的酒，一年一度的狂欢就此拉开序幕。舞者们以面粉抹面——尔苏人相信经过这样的化妆，妖魔鬼怪就找不到他们了，手持山羊角神鞭，走起丁字步、猫步、叉步，动作夸张、滑稽，令观者笑声不断。有专家认为，这些舞蹈源于尔苏人的原始图腾崇拜，由驱鬼逐疫的傩舞发展而来，人们借此欢度新年，喜庆丰收，祈盼来年风调雨顺。 　　尔苏文化的研究者，以尔苏人的诗歌和唱经中频繁出现的岷江、峨眉等地名为线索，正在努力考证尔苏人与成都平原上神秘消失的三星堆文明的主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三星堆出土的铜铸神树上，有一只公鸡昂首向天的造型，这与尔苏人祭天时将公鸡置于树上的意向相同；三星堆銅人面具高鼻、深目、阔唇，与尔苏男人的面部特征相似；三星堆出土的玉璋中，一些代表日月星辰崇拜的图形，也出现在尔苏的图画文字中。

比甲骨文更原始的文字

　　2011年5月，在清华大学召开的西南地区濒危文字文献展暨研讨会上，被学者称为“萨巴文”的尔苏图画文字首次公开亮相。与会专家确认，“萨巴文”和此前发现的纳西族“东巴文”，是中国迄今为止发现的仅有的两种原始图画文字。更有专家通过比对，认为尔苏图画文字甚至比商代甲骨文字更为原始。
　　我在尔苏人开的一个农家乐里，看到了依照经卷上的尔苏图画文字绘制在墙上的彩色的象形文字，日、月、星辰等天文图案，牛、羊、马、猴等动物图案，山川、树木、花草等地貌与植物图案，交叉组合，形成一个个文字，也是一幅幅图画。据尔苏文化学者统计，这样的图画文字有200个（幅）左右。
　　文字的形体与它所代表的事物有明显的一致性，能够从单字体推知它所代表的事物，是“文字”可以称之为文字的基本原则。尔苏图画文字是符合这一原则的，不过每一个图画文字表达的是多层意思，甚至是完整的一件事。
　　比如，有一幅图的下方画了盛满食物的盘子，上方是闪亮的星星，中间是陶罐、断树、大雾，这个图画文字的意思是：这一天是有酒有肉的喜庆日子；树被风刮断，预示着大风将至；但星星闪耀，这一天总的来讲还是好天气。
　　尔苏图画文字还有一个在人类所有文字中极为罕见的特点，即在文字中配有红、黄、蓝、绿、白、黑的颜色，来表达不同的附加意义，比如黄色代表泥土，绿色代表草木，蓝色代表水。此外，尔苏图画文字没有固定的书写笔顺和格式，为说明需要表达的内容顺序，在图形中将单字（符号）按左下、左上、右上、右下、中间的顺序排列。
　　语言学家一致认为，这种由图画脱胎而来、刚刚跨入文字行列的原始图画文字，是“国宝级”的文化宝藏，非常珍贵，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这也应验了费孝通先生的预言：“我国西部民族走廊，沉积着许多现在还活着的历史遗留，应当是历史与语言科学的一个宝贵园地。”
　　尔苏人好客，我到访时，“还山鸡节”已经过去20多天了，但蟹螺堡子的妇女们仍然应我之邀，欣然穿戴上最漂亮的全套民族服饰。她们头缠黑、白布帕，银珠缀在前额，正红色的服装饰以葱绿色的镶边，领、肩、袖、前后襟都是精美的刺绣。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和敬意，她们十分认真地打扮自己，缠黑、白布帕需要同伴帮忙，被缠者下蹲，同伴如绣花一般，反复将头帕在她头上比试、调整，足足缠了有10分钟。
　　尔苏的女性，无论少女还是已至中年，乃至是已被称作婆婆的老人，身材都很适中，只看背影很难区分年龄。她们还有着与生俱来的歌舞细胞，几位妇女穿戴完毕，便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并用银铃般的嗓音唱起尔苏的《迎客歌》，其音韵、音色既有广西民歌的婉转、清脆，又有西藏民歌的高亢、悠扬。尽管我听不懂歌词的准确含义，但从她们的舞姿及面部表情，足以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情意。

Tips

热衷卜卦的尔苏人

　　一直以来，尔苏人的独特文化都是以“萨巴”的方式进行传承。萨巴们有一项独特的技能——看图说卦，“图”指的是只有萨巴才看得懂的占卜图册，尔苏语称“略玛识达”，意思是“测算日子的书”。图册里排列画着十二生肖动物的头像和一些代表吉凶的圈圈点点，看似简单，实则深奥难懂。
　　尔苏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习惯通过打卦的方式求得答案。除了看图说卦，尔苏人日常还有很多更为浅显、便利的占卜打卦方式，如棍卦、鸡头卦、头帕卦、羊膀卦、猪脾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