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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个人严重影响了我对伏尔加河的认识。
他们是我的三个中学老师,分别教会了我从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里透视出阶级压迫,在《伏尔加河船夫曲》中听到劳动人民的谋生不易,从德米特里耶夫的诗歌《致伏尔加河》里总结出专制主义君主暴政的中心思想。
直到10多年后,我站到雅罗斯拉尔夫城东的河堤上,第一次俯瞰伏尔加河,才惊奇地发现,脚下的河水平静得连一朵浪花都找不到,仿佛只要撤去河堤,它就会静静地汇流成一片湖。
来雅罗斯拉尔夫,原本是为了感受《孤独星球》上描述的莫斯科“金环”地区的乡村风景,怎想,一出火车站,发现踏上了“三线城市”,行人稀少,建筑老旧,除了我们,几乎看不到其他的外国人。这里英语基本不通,加之我和同伴四体不勤,懒得费尽力气去找开往乡村的大巴,索性临时改变行程,就在这古城里晃悠两天。
俄国诗人阿波隆·格里戈里耶夫形容雅罗斯拉尔夫:“处处是伏尔加河,处处是历史。”在我看来,这里不仅处处是历史,而且如同俄国人伟大的同胞门捷列夫发明的元素周期表一样,是严谨而充满秩序感的历史。
从地图上看,雅罗斯拉尔夫的城区像是被劈掉了一小半的木桩,不仅形状像,整个城市的建筑也如木桩的年轮一样,从旧城中心最古老的房子,一圈一圈往外荡漾,越外围越年轻。
我们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就是从旧城中心的主显圣容修道院开始的。这座修道院最初修建于12世纪,经历900多年的风雨后,如今只剩下一座主显圣容大教堂,高高地耸立在克林姆林宫院子的正中央,成为雅罗斯拉尔夫历史最悠久的建筑。
来到俄罗斯之后才发现,克林姆林宫并非莫斯科独有。原来,在俄语中,克里姆林宫是指市中心的城堡,俄罗斯稍有历史的城市,市中心都会有个克里姆林宫。论规模,雅罗斯拉尔夫的克里姆林宫远不及莫斯科,但也正因此,没有被政府机关占用,保留了难得的宁静闲适,里面绿树成行,芳草遍地,人们坐在长椅上聊天打盹儿。
被一圈建筑拱卫的主显圣容教堂,墙壁厚达一米,外面被漆成雪白,看上去再继续用上几百年也没有太大问题。外边烈日当头,可是一走到教堂门口,里面吹来的风,冰凉入骨,仿佛沿着时光隧道从数百年前吹来。
主显圣容修道院兴建的100年前,也就是距今大约1000年前,基辅大公雅罗斯拉尔夫,相中了伏尔加河和其支流科托罗斯尔河交汇的这块土地,搞了一个商住两用项目——“熊角”。当地土著亲眼看到大公猎杀一头黑熊后,决定向他效忠,随后人们以大公的名字命名了这块土地。
基辅是俄罗斯土地上建立的第一个王国。俄罗斯的早期历史,一如伏尔加河的源头,千沟万壑,难以辨清,直到今天,历史学家们还在为基辅公国的具体兴亡时间点而争吵不休,没个结果,但是,对雅罗斯拉尔夫千年古都的地位,却无人持有异议。
在雅罗斯拉尔夫大公时代,基辅公国的疆域和声望都达到顶峰。他本人娶了瑞典公主,他的三个儿子又分别迎娶了另外三个欧洲国家的公主,三个女儿则分别嫁给了法兰西、匈牙利和挪威的国王。不过,雅罗斯拉尔夫去世之后,大一统的基辅公国随之解体,俄罗斯大地再次走向封建割据。
尽管雅罗斯拉尔夫作为都城的历史仅有一百多年,富贵不过三代,城中心的克里姆林宫却在数百年的战乱中得以保全,见证了从基辅王国覆灭到莫斯科公国兴起这段漫长的历史。
以克林姆林宫为起点,九条道路从这里延伸到老城的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顺着东边三条马路中的任何一条,步行不出半小时,都能通往伏尔加河的码头。我们走到码头边时,一辆游轮刚靠岸,乘客三三两两走出来,多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戴着墨镜,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衫,蹒跚而行。
码头距今已有近600年的历史。早在16世纪,蒙古鞑靼被驱逐出境,莫斯科公国开始扩张,雅罗斯拉尔夫因水利之便,成为伏尔加河上最大的港口,一时商贾云集,繁华空前。
今天,雅罗斯拉尔夫仍是雅罗斯拉尔夫州政府的所在地,也是俄罗斯的重要工业基地,但在当地人的心中,这个城市最辉煌的时光,定格在了港口繁荣的那段日子。
在那个年代,捐钱建教堂是商人们的一大嗜好。大家暗地里较劲,比谁盖的教堂高,谁请的画师做的壁画更精美。其结果是,克林姆林宫东边去往码头的大道旁,教堂一栋接着一栋,东正教堂标志性的洋葱屋顶,隔着老远都能看到。教堂建筑之华美、历史之悠久,在俄罗斯,也只有靠近圣彼得堡的诺夫哥诺德古城,可以与之媲美。
百年的红色苏维埃的统治,终究没能压抑千年的宗教虔诚。在雅罗斯拉尔夫,上了岁数的人,特别是中老年妇女,路过教堂时,往往会停下脚步,把脖子上的围巾裹到头上,在胸前划十字,口中默念祷词,再挪步时,还会频频回首瞻望教堂。这一幕,在我所曾走过的俄罗斯城市,都似曾相识。
富人们的乐善好施,在数百年后结下善果,古城的核心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文化遗产。2010年,在雅罗斯拉尔夫建城1000周年的庆典上,遍布古城的数十座教堂,成为当地政府最为自豪的推介项目。
从克林姆林宫向西三四公里,便出了老城。这时,水泥道路开始变得横平竖直,上面布满裂纹。洋葱顶教堂不见了,黄黄绿绿的老房子被一栋栋红色、灰色的平顶宿舍楼代替。一道道院墙,把这些火柴盒子分割开来,形成一个个大院。
这样的街道,这样的宿舍楼,这样的院子,对中国人来说毫不陌生。我预订的家庭旅馆,就在这片前苏联家属院的一栋红砖楼里。老板是个能干的中年妇女,拥有三楼的两套三居室房子,一套自住,另外一套则被改造成了小旅馆。那三居室的格局,像极了北京的老公房,过厅狭长,厨房和卫生间都很小,三间卧室倒都在15平方米以上,放下两张单人床后依然显得很宽敞。
住在这里的两天,我们试着像当地人一样生活,每天晚上自己买菜做饭,在小区的花园里聊天发呆。小城的生活平静安详。去往超市的路上,会经过一大片居民楼和一座篮球场。篮球场只有一个篮球架,到了傍晚,个头差好几个脑袋的大小孩和小小孩,在那里蹦蹦跳跳地投篮。我们就坐在篮球场对面的小花园里,看着他们争抢。那一刻,感觉就像回到10多年前我生活过的小城里的国企家属区。只不过,当年的筒子楼早已拆得一干二净了。而在雅罗斯拉尔夫,几乎所有时期的建筑都原封不动,就像是一棵棵扎了根的大树一样。
离开的那天早上,隔壁传来砸墙声。推门一看,原来旅馆老板娘正在指挥她20岁出头的儿子,把正对楼道的那堵墙开出一个门来。男孩以为打扰到了我们,摸着后脑勺,嘴里蹦出SORRY,他的妈妈在一旁张开双臂比划着,我领会的意思是,大概是旅馆又要扩建了。
在一片砸墙声中,我们背起背包,离开了雅罗斯拉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