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陈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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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败林的山坡上,祖先的坟头杂草丛生。
  坐在坟前,听着阵阵松涛声,我努力搜寻着有关先祖们的记忆。
  纪烈,我的祖父;俊修,我的曾祖父;则前,我的高祖父;我的太祖父,我在脑海搜索了许久,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号来。一扇家族之门,似乎通到高祖那一辈,就被无情关闭了。问及老父,也仅获得一些类似于传说的模糊碎片。据族谱记载,先祖来自发达的北方,离山西洪洞那棵著名的大槐树仅隔着一座太行山的距离。先祖越黄河而长江,辗转数省,最后流落赣西北这块蛮荒之地。这里所谓北方,当是华夏文明发祥的中原大地吧。至于哪朝哪代为何南迁,是一次历史动荡的大移民,还是某个家族支系的贬谪迁徙,抑或个人隐姓埋名的只身逃亡。數千里漫漫迁徙途中,遭遇怎样的困境与艰险,哪年哪月在幕阜山的荒山野岭筑舍居留下来,家族中没有谁说得清。
  看来,对于先祖,除极少部分尚能知晓名姓外,更多的连名姓都不知道。仿如一件久已弃之不用的衣衫,在岁月的淘洗中,先祖们被逐渐遗忘或丢失。家族记忆为何在后辈发生了断裂,是集体记忆的中断,还是一次刻意封闭的家族事件,而这种中断与封闭到底发生在哪一辈哪一代,又是怎样开始的……这些家族记忆之谜令我困惑不解,它们犹如远古沉沉的黑夜,始终横亘在我的面前。
  正是怀抱这种困惑,每年清明,我都会沿着一条叫作修河的河流,逆河而上回到家乡,回到幕阜山深处这个叫作陈败林的地方。循着祖先的血脉与足迹,试图在此重新打通那扇家族记忆之门,接续起那个关于家族的遥远而神秘的话题,而我的那些沉睡在历史黑暗地带的众多先祖,我能喊得醒他们么?或者说我能和他们对上话么?而他们又能指认我这个匆匆而来的后辈么?
  青青山岗,一抔小小的黄土,黄土堆上竖着三块小小的墓碑。这是一处极普通的家族迁葬合墓,入葬的是我的高祖父、高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曾叔祖父的骨殖。碑上字迹显示立于民国二十八年的清明,正是抗战最为艰难的1939年,立碑者为我未曾谋面的祖父。与四周新修墓地的气派相比,我家先祖坟茔显得小气而寒酸。墓碑上,众位先祖均无生平事迹,犹令我不解的是,高祖父和高祖母居然连生卒年都是以“?”替代,至于生前备受高祖母疼爱的曾叔祖父,更是仅有一个“叔”的称谓。如此至亲者,为何会留下这样的空白。是曾祖忘了把父母的生卒年告诉下一辈,还是祖父的疏忽,未能及早向父母打听,或者家族成员间,并不怎么看重各自的生卒年,以致因为曾祖的突然离世而成为永远的家族之谜。但我可以肯定,作为后来者,祖父一定尽力了,那个醒目的“?”,必是祖父努力探寻而不得的有力凭证。
  今天想来,也许时局的动荡,是客观上造成如此一次仓促草率迁葬的重要原因。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短短5个月,国都南京沦陷,随后鬼子沿芜湖、安庆逆长江而上,不久便突破马当要塞,占领赣北门户九江,长江中游支流的修河沿岸很快闻到了战火的硝烟味儿。不时,山外贴着“膏药旗”的鬼子飞机轮番进山骚扰,羊拉屎一样丢下一枚枚炸弹,吓得惊慌失措的山里人没命地往深山里逃。那些被迫在幕阜山的深沟峡谷间反复奔逃的乡亲中,就有着我的祖父祖母,以及父亲母亲。他们瘦弱的身体承受着战乱的生死恐慌,成为一个国家多灾多难的部分。这是坐在陈败林的山坡上,我对国难当头的1939年那个兵荒马乱年月的想象。
  我的另一种推断是,因为年代的久远、岁月的流逝,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那些走在前面的亲人,下一辈已逐渐将他们遗忘,而家族又缺乏关于上辈亲人的记载。这样,随着亲人的离去,后辈记忆的模糊与混乱,即便家族中血脉相连的至亲者,包括那些与亲人生死相关的重要日子,甚或家族发生的重大事件,也常为后来者遗忘。或许,因着这种无法阻止的离去与遗忘,更带给今日的我无限的哀思与忧伤。
  家族中,我最为景仰的人物,当属曾祖父。秀才出身的曾祖父,算得上方圆百里间的名人。有关曾祖父出人头地的故事,至今仍在家乡老辈人口中流传。某年,宁州府修关帝庙,县太爷召集全州文人雅士为关帝庙撰联。“兄玄德弟翼德一生不服曹孟德,生徐州坐荆州驱灵显应在宁州”,捧着曾祖父所题对联,县太爷连呼“妙!妙!妙!”众人莫不叹为绝对。从此,曾祖父声名大振,算在州县做下了一辈子最为风光的一件事。其时,日益积弱的满清,不断激发着曾祖父建功立业的志向。男儿立志出乡关,虽年近不惑,曾祖父依然决心外出求取功名。背负着关圣人千里走单骑的豪情,翻越重重关山,曾祖父远赴湖广,入湖北提督府为僚,并很快做到了从六品的位置,但脾性耿直的他并不适合为僚,其湖广之行最终以落魄失败告终。回到家乡,曾祖父创办私塾,亲任塾师,教书育人,造福乡梓。每提及曾祖父的诸般往事,家族中叔伯长辈总显得神采飞扬;曾祖父留下的顶戴花翎,母亲时常说起,小时候哥哥们会偷着拿出来把玩,可惜“文革”破四旧时,随同老屋阁楼上的古旧藏书一并被焚毁。每听闻这些与曾祖父有关的近乎传奇的故事,总不由得令我对曾祖父那一辈格外神往起来,确信那是一个家族最为辉煌的时代。
  按照父亲的说法,祖父和曾祖父乃是迥然不同的两路人。一个是不辨五谷良莠、唯信奉四书五经之人,一个却拼死拼活从私塾里逃离出来,终生守着家乡的那块土地。我至今不明白,算得上书香门第出身的祖父,为何那样痛恨念书,是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蝌蚪文令他格外头痛,还是祖父天生对泥土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祖父长大后果真成了种田的好手。犁田耙地,春种秋收,一年四季,祖父在地里耧耙。即便农闲时节,也常在地头转悠,春看长势,秋望收成,一瓣苞米,半截红薯,在祖父面前都光芒闪耀。生命的最后时刻,祖父彻底把自己交给了土地。解放后的第三年,即土改即将开始的那一年深秋,七百里修河沿岸,田野一片金黄,大地淹没在起伏的稻浪中。捧着沉甸甸的稻穗,祖父笑眯眯站在田头,双眼乐开了花。霜降前一天,已是古稀之年的祖父,带着一大家人在田里收割水稻,突感不适,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临终之时,祖父表情平静,唯手中死死抓着一把泥土,嘴角浮着一丝满足的笑意。我无法推测,那把抓在手中的泥土,饱含着祖父对土地怎样浓烈的感情。以我对祖父的粗浅了解,他终生热衷的事,似乎就是买田置地。这也是父亲对祖父一生的概括性评价。对比家族几代人,唯祖父真正称得上热爱土地之人,家里先后盘下的几处田产,莫不是祖父节衣缩食置下的。村庄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祖父某日出门走亲戚,半路遇雨,因不忍弄脏胶鞋,在同行者的讶异中,他毅然脱下了胶鞋,赤脚奔走在乡间泥泞的路上。宁可赤脚赶路,也不愿胶鞋沾上一星半点泥水,这在村里人看来,的确是个近于傻子式的笑话故事,可今天的我从中读出的,却是一个热爱土地之人,对泥土的无比亲近与挚爱。   祖父去世后,葬在村庄后面一个叫石窝里的山岭上。这里先前是一处荒山坡,祖父花三块银元从一个嗜赌如命的破落户手中买下。生前祖父在那里垦荒,种植大豆麦子,麦收后,栽种南瓜红薯,还有辣椒茄子,荒山坡整成了四季披绿瓜果飘香的好地方。土改后,这块地连同我家其他一些田地,全都归了公。没过几年,祖母也去世了,与祖父合葬。祖父祖母算是在死后仍守着自己的土地,虽然那块地早已不属于他们了。石窝里离陈败林不远,两处墓地的亲人可以遥相对望。祖父的墓碑选用上好的绿石板,其生卒年及子嗣均详列碑上。最为难得的是,父亲在墓碑上鄭重镌刻上了祖父的简要生平事迹,这在我们那一带乡间并不常见。碑文尤为突出了祖父的勤俭创业和置买田产,我不知道,父亲这样做,有着怎样的用意,是否为教育激励下辈子孙,还是隐含了对祖父创业的另一种崇敬与颂扬。我很小的时候,曾从家里老宅的某处角落,翻出过父亲藏着的祖父留下的几份地契。后来,母亲怕出事,把契子扔灶膛里烧了,这件事,父亲心痛了许久。现今想起那些发黄的契子,隐约觉得,父亲心目中,祖父也是有过辉煌的,那些田产便是祖父创造家族辉煌的最好证明。父亲这个观点,对于早已放弃土地投奔城市的我,虽不完全赞成,也似乎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现今父亲辞世有年,老母亦已安居黄泉,祭祀祖先的事,我们下辈已经完全承担起来。每年清明的前几天,我们在外的几个兄弟就计划好回老家的日子,到那一天,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拖儿带女,从各自工作的城里往老家赶。当我们步履匆匆,奔走在祭祀先祖的路上时,后辈的一举一动,莫不受到整个家族的关注,包括遥远的祖先们的注目。就这样,后辈的我们肩负起家族血脉的承传,开始成为家族链条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一个家族的荣光与梦想,伴随着那些久远的气息,在我们一辈接一辈往返奔走的旅途上,不断聚合、接续、传扬。
  每次祭祖,我总不由得想起我的那些更远年代的先人。他们的墓地早已湮灭,名姓亦不可考,一如荒郊野外常常遇见的古墓。有的碑石仍在,却早已倾圯而无人祭扫;有的仅剩着依稀可辨的坟包,连碑石也不知去向,我总疑心被附近的农人抬去砌了猪舍;有的则被盗,但见腐朽的棺木和森森白骨扔得满地都是。也不知他们是谁家的祖先,为何长年无人祭扫?是他们的后代远走他乡,还是因了年代的久远,后代们已把那些走在前面的祖先逐渐遗忘与丢失;抑或,一场可怕的灾祸、一次战乱的杀戮,一个家族遭遇了灭门之灾,家族的血脉在某一天戛然而止。而我的那些千百年前,曾踏过秦砖汉瓦,膛过山川泽国,闻过暮鼓晨钟的先祖们,历尽磨难,或拓土开疆,或漂泊异乡,灵魂的最后安放之所又在哪里呢?是不是都成了孤坟野鬼?或者随了毁轶的坟茔,化作一缕尘烟,飘散在空中;连同家族的盛衰,过往的艰辛与磨难,一同消失。
  元宵送灯,清明扫墓,除夕祭祖。这样年复一年,后辈对祖先的隆重祭祀,对于已经远离故乡的我,那些或把尸骨抛在路上,或永留故土的亲人,越来越成为我命中注定的疼痛。
  陈败林阒寂的山坡上,间或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高大松树苍翠的树冠上,三两只白鹭不时飞起飞落。亲人合葬的墓地芳草萋萋,茅草掩覆着坟堆,青苔野蔓爬满那几块当年祖父立的小小的墓碑。抚着日渐模糊的字迹,我的内心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伤感。墓地的亲人,你们可知道,每年清明这一天,后辈的我们,领着孩子来此祭祀,努力辨认墓碑上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怀想先祖曾经的容颜和过往;而世界另一端的你们,可曾回望身后追随的亲人,对于后来者的我们,你们又会有着怎样的期待与牵念。
  哥哥默不作声,拿起柴刀砍伐坟堆上的茅草,我弯腰一根一根拔除墓碑上的藤蔓,孩子们则在四周找寻春天的野果。然后,我们一起为坟堆培土,把坍塌的墓石重新垒好。女人们则把写了“思念”字样的红灯笼,并排插在墓碑前,几捧漂亮的塑料花,也一一插在新培的泥土上。做完这些,孩子们被叫拢过来,大人小孩儿,一起焚香,点烛,烧纸,在鞭炮噼啪的炸响声中,我们对着墓碑深深鞠躬,认真尽着一份子孙后代的孝道。
  坟头上,那张用石块压着的黄表纸在风中轻轻招摇,像极了一朵硕大的花,灿然开放在陈败林的青青山岗上。荒凉的山岗,树木静穆,无言,担当着墓地的守护者;风,沙沙掠过,一片絮语呢喃,像祖先们在轻轻诉说;头顶,白云缭绕,可是祖先们期盼的眼神?忽然,我的心潮潮的,有种柔软欲哭的感觉。望着眼前这埋葬亲人的简陋墓地,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留下来,再陪伴一会儿墓地里的亲人。一层薄薄的黄土,亲人们被无情分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那边的世界热闹还是荒凉,是否也有着春天的花草清香和人世间的烟火味道。
  离开时,我再一次俯下身,仔细辨认碑石上的名字,一面想象着这些跻身狭小墓穴的先祖。恍惚间,亲人们似乎就一个个站立在了我的面前。我们彼此凝视,却又互不相识。这些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亲人,我们如此亲近,却又如此陌生。
  我知道,正是这些面孔模糊不清的亲人,以及更多相距遥远的祖先,我们共同承载着一个家族血脉的流传,一条血脉之河,就此绵延而来。
  这时候,一阵风,从坡下新翻的水田里吹来,送来山野沁人心脾的花草清香,夹带着不远处村庄炊烟的气息。
  (张复林,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清明》《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山西文学》《青年作家》《创作评谭》《奔流》等报刊。出版散文合集《散文中国:七个人七种散文》。)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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