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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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李较较是穿大红丝绸衬衣、露出墨绿的内衣花边,像某种蔬菜般突然出现在娜娜和乔远面前的。娜娜从没对自己的男朋友乔远说过,她还有个妹妹在北京上大学,而且是电影学院纪录片专业。这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说。或是出于嫉妒,娜娜从没提过这个西红柿般红红绿绿的妹妹。而娜娜自己,中专毕业,虽是文秘專业,但她时至今日也分不清《滕王阁序》和《岳阳楼记》。
  李较较比娜娜小八岁。她们的亲属关系并不近,只在三代以内——娜娜这样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没对乔远提过李较较。
  乔远和娜娜同居多年,在艺术区赫赫有名——这名气并非来自艺术家乔远的成就。艺术区的人们现在会以一种似是而非的复杂口吻说起他们,好像他们是从远古存活至今的物种,很可贵,却又错过了时代,哀其不幸。
  李较较从金盏乡的农民工小学回电影学院,在艺术区西边换乘第三辆公交车的时候,碰到了娜娜和乔远。两个女孩相见,自是大呼小叫,忙不迭地互相称赞对方的衣服与香水。娜娜理所当然需邀请李较较去艺术区坐坐。这是李较较第一次到艺术区。
  她们长得很像,至少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很像。她们并排走在乔远前面,两条简单的马尾甩动的方向、节奏,也几乎一模一样,像两只兴冲冲的麻雀。
  李较较这些天一直在拍一个纪录片。她大四了,电影学院纪录片专业,需要一件毕业作品。她想去拍农民工小学校。小学校在金盏乡,位于北京东北方,五环外。她这天去的时候,在路上花了三个小时,辗转四辆公交车。那校长是打工仔出身,为迎接电影学院的李较较,年轻的校长在自己的宿舍里,为她弹吉他,据说是《野百合也有春天》。她觉得这和想象出入太大,农民工小学校的校长,不应该是唱“春天里的野百合”的民谣歌手,哪怕这校长也有过数年在工地背水泥板的经历——但都已成为过去了。过去的东西,她无法在镜头里再现。他现在穿雪白的衬衣,剪干净的平头,没让人闻到汗气或别的什么气味。这让她失望。
  这都是她一边喝着加了奶和糖的红茶,一边讲出来的。李较较喜欢祁门红茶,她认为这是“温暖的事情”。“温暖的事情”也打开另外一些话题,比如李较较总是逃掉一些不重要的课,一觉睡到黄昏。黄昏,是她最喜爱的时刻。暧昧的夕阳在她宿舍粉红色圆点的窗帘上水波般晃动,都是逝水流年的沧桑。世界像那时的太阳般温和,满是宽容和歉意。所以她的计划一般都在黄昏拟定,那些计划条目丰富,大抵围绕早睡早起、不再逃课和完成作业,但幡然而来的计划也总是像夕阳易泯灭。
  娜娜从来不能理解这种东西,沧桑啊、宽容啊、领悟啊,都是文艺女青年的词,都“没什么意义”。这天娜娜的表现便很不耐烦,一直嚷嚷着炎热的天气,认为“夏天来得好意外啊”,一边嚷嚷一边驱赶围绕他们飞舞的那些欢乐的蚊子。空气里是刚刚喷洒过的花露水的味道。
  李较较不无幽怨地埋怨:“娜娜生活得真不错。” 娜娜也只是一笑而过。
  李较较这天离开后,娜娜就显得闷闷不乐。娜娜认为她不是个好姑娘。至于为什么,娜娜说这说不明白,她就是从小古怪。又说李较较父亲一家大约想要个男孩,她妈妈怀着她的时候也相信会生个男孩。这当然谈不上古怪。古怪的是她父亲一直认为她有多动症,或者别的什么心理疾病。所以,从七岁上一年级开始,便带李较较四处寻医问药,结论从没明确。倒是她父亲自己,在李较较小学毕业那年,被诊断出躁郁症——大约也可以叫作成人多动症。“是不是很诡异?”娜娜总结道。
  乔远觉得说到底娜娜还是爱这个妹妹的,虽然她随即开始抱怨妹妹的香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味道?”尽管她之前是这样当面告诉李较较的:“真是复杂的香味啊,我很喜欢。”
  2
  那些年,李较较跟爸爸去看病。足迹先是在省内,渐渐扩展,终于到了首都。他们还一起去过上海、广州。在几天几夜的卧铺车厢里,李较较依靠爬车厢床铺边的小楼梯来打发时间。父亲忧心忡忡地与其他乘客攀谈,说你看这姑娘!肯定有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多动症?
  李较较顺着1床的小楼梯爬上去,从1床的上铺跨越到2床的上铺,又沿着2床的小楼梯爬下来,如此这般爬到最后的18床。
  乘客们似乎都乐于欣赏这小女孩的表演,她的小花裙子还会露出同色小花的内裤花边。父亲数次呵斥,效果也似乎欠佳。
  每到一地,李较较总是在当地照相馆门前停留不前,她要拍照。一般来说,她的要求都会得到满足。后来在上海,那家照相馆过于堂皇,貌似价格不菲,父亲略有迟疑。李较较自然不依,一哭一闹,就有路人围观了。摄影楼里无所事事的店员和摄影师,也出来看热闹。李较较身上翠绿的毛绒衫青翠可爱,但她与父亲打斗时的样子也实在凌厉凶猛。摄影师情不自禁举起硕大的照相机。
  奇迹就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了,父亲当即领悟到自己百思不解的难题,原来答案这么简单。镜头一出现,李较较便平静下来,两手紧贴着裤缝,十分乖巧。父亲嚷道:“别放下!别放下!”但摄影师并没理解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照相机。
  这天李较较如愿在上海这间一共三层、总计有十八个场景的摄影楼里,拍了一组风格迥异的艺术照,花去整整一天时间,为的是不断换上她看中的那些华丽服装。但父亲却并不着急,因为李较较这天的表现完全是另一个人,她温和柔顺,听凭摆布。父亲意识到,女儿的病症其实只需要一个照相机。
  对李较较来说,照相有一种特殊的功能。李较较的父亲用照相机为女儿治病的事情,那些年在县城无人不知。有些年长的老人表示担忧,他们都相信照相机是勾魂摄魄的机器。为什么李较较在镜头前就乖巧了,自然是被照相机抓走了魂魄啊。李较较的家人并不相信这种陈年鬼话。他们也成为县城最早拥有照相机的家庭,尽管只是一个国产的傻瓜小相机,但对李较较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此,每当李较较又哭又闹的毛病发作,或者即将发作的时候,她的父母便有了医治的办法。   她是否有儿童多动症?没人知道。只听说这病的症状,就是无故哭闹。即将发作的李较较,总是有前兆的,她会眯起大眼睛,只留一小条细微的缝隙,眼睛里一线微光打量身边的人,随后才会出现激烈的反应。比如脱衣服,扯头发,砸东西,拳打脚踢,或者倒地痛哭,像要昏死过去。有一次,她以为自己真的快要哭死了,因为在抽噎之中,她看见亮白的光,从天而降。她知道临死的人总是能看见各种诡异的光的,但她竟又挣扎着活了过来。那束光,那道救了她性命的亮白的光,原来是父亲手里傻瓜照相机的闪光灯发出的。
  她没什么道理哭闹的。她是独生女,家庭条件优越,备受宠爱。人们只当她是个被溺爱坏了的孩子。“为着什么事情哭呢,有什么好闹的呢?”所有人都不理解。
  她妈妈总是给她穿领口又窄又高的衣服,因为脱下来没那么容易。有时候她妈妈还会在领口处缝上几针,到晚上睡觉前再剪开,早上再缝上。反反复复之后,衣服后脖颈的地方,就布满了针眼线头,棉布也因此变得稀疏松弛,很容易扯开。她妈妈用的缝衣线,是上海纺织厂生产的,价格昂贵,很结实,时常线还没断,布就坏了,就会有一张小小的网,藏在她的马尾下面。
  她不再允许母亲粗暴对待她的衣服和她。她说,再缝上有什么用,大不了就掀开。
  她妈妈捶胸顿足,因为意识到自己疏忽了,衣服其实是可以从下面掀开的。那时李较较还没有发育,身体像只干瘪的瘦虾。李较较眯缝着眼睛,是要发作的前兆。但这次,她妈妈在她之前就先晕了过去,脸颊撞在了床角。
  那是她妈妈和爸爸结婚时做的木床。边角处锐利的直角足以割破她妈妈黄得可怕的左脸。鲜红的血液在几秒钟后才汩汩渗出。李较较蹲在妈妈身前,仔细盯着那些血液涌出来的形状,像玫瑰在水磨石地板上滴落出几枚零散的花瓣。
  大约安静了半分钟,她妈妈捂着脸,看了一眼手上的血,大声尖叫起来。李较较从没听过她妈妈发出如此响亮的叫喊,感到其中有种酣畅的快感。她妈妈是一个低声下气的办公室行政人员,每天都在一张巨大的表格上摸索她工作的机关里每根笤帚和圆珠笔的去向。这工作太安静了,安静到所有人几乎都忽略了这个女人的存在。
  “打电话呀!叫120啊!”她妈妈叫着。
  李较较还是发愣,她甚至轻轻笑了笑,像欣赏难得一见的某种美景。血继续涌出,一道巴掌宽的口子似乎还在绽裂中,露出更多的白色脂肪和粉红色的肌肉。她想起自己九岁了,记忆中似乎还没有流过血呢。她忍不住去摸妈妈脸上的液体,似乎正在凝结、固化,成为一种可以永恒的装饰。她觉得也很像油彩化的妆。
  “较较,愣什么呢?妈妈要上医院。”她妈妈声音小了下来,恢复了平日的状态。李较较这才醒悟过来,起身去给她爸爸打传呼机。
  “打什么传呼,打120啊!”她妈妈在卧室的地板上痛苦地喊起来。那是李较较听过的妈妈最愤怒的声音。
  十七岁时的娜娜离开县城前,曾经去县医院看望过李较较的妈妈。娜娜看见她脸上贴着白色纱布,前额的头发也被剃掉一些,很是恐怖。他们不算太近的亲戚,平日走动不多,加重了娜娜对这个古怪女人的畏惧。李较较妈妈脸上缝了十二针,是个不大不小的手术。缝针的地方在她左脸上部,颧骨的位置。日后,她的左眼到鼻尖的地方,会爬上一条十二对足的蜈蚣,又像一道紧紧闭合的拉链,让人总忍不住想扯开那拉链,看看她的脸颊后面,藏着些什么。
  病床上的女人紧握娜娜的手,说的都是李较较。十七岁的娜娜觉得,自己被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了,这暗示着她已经被当成大人看待了。娜娜沉着地听完那些心事。尽管她其实并不那么在意。她一直回避女人的目光,因为实在不忍直视。
  “较较,她没病,就是调皮些。她出生之前那天,我就做过一个梦,梦见一条装在网兜里的鱼,那网兜有多大呢,大到比这个楼房还要大,那鱼在里面动来动去,我就想啊,我要把那条鱼给放出来呀,可是她爸爸说,那是个鱼怪,你不能把鱼怪放出来呀!我第二天就生下她了,她是鱼怪找我算账来了,怪我为什么没有把她给放出来吧?”“她小时候被鱼刺卡过一次,差点死过去,但竟然没事,那么长的鱼刺啊,她可能真是鱼怪。”“她什么都好,让我开心,就是爱哭啊,可是小孩子哪有不哭的呀,哭怎么是病呢!”“她爸爸不该带她到处去看病啊,没病也会给看出病来……”
  李较较当时没有在病房里。娜娜认为自己很好地熬过了病房里的时刻。
  此后,李较较和娜娜在县城也见过一次。那次见面,她们讨论了圣斗士星矢的话题。娜娜给李较较买了千层雪,一种当地产的最贵的雪糕。
  3
  娜娜和李较较长大的那座县城里,其实一直有照相馆,菜市场旁边的玻璃门里,就是了。黄黄照相馆的老板是一独身男人,有个儿子,叫苏文,是娜娜在中专的同学。苏文头大身小,长相奇特。一般相貌奇异的人,总有些过人之处,苏文却只是相貌过人,其他都不及人。娜娜几乎不记得他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了,他总是跟在几个男生后面,躲躲藏藏,像做了错事,永远低着他的大头。
  七岁的李较较和十五岁的娜娜这天去黄黄照相馆的时候,苏文正把半个身子压在柜台上,用一把裁纸的小刀仔细割着柜台上的红色油漆。柜台是木质的,年头长了,油漆开始脱落——他就时常专注于研究那些脱下的油漆皮。
  娜娜和李较较手里各有一个牛肉千层饼。那一年县城突然风行这种食物,卖牛肉千层饼的摊位,也在菜市口门口,黄黄照相馆另一边。煎牛肉饼的味道闻起来比吃起来更浓郁些,就像苏文说的:“闻闻就够了,要真吃起来,像狗屎一样。”说完他接着割柜台上的油漆,割下来的一小堆红色碎末,掺了些暗黄的木屑。他把它们切得更碎,笃笃笃,声音也像粉末,细密,沉闷。
  娜娜不喜欢沉闷,沉闷的县城、学校、家庭,沉闷的空气、河水和这里沉闷的人。她正处于成年前夜,漫长的等待终于进入倒计时,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欣喜。李较较呢,她微胖,红色开衫腈纶毛衣裹住小身板,无数碎发在头顶支棱起来,因为静电作用持续挺立并炸裂开。无论如何,那时娜娜眼中的李较较都是一个古怪的玩具。大女孩总是拿小女孩当玩具,娜娜小时候也被年龄更大的女孩当玩具,大女孩给小女孩梳头,穿各种奇怪的衣服,把她们打扮成小宫女或婴儿。大女孩呢,会扮成公主或母亲。这游戏从不让人厌倦。这也是娜娜这天带李较较出来玩的原因,她要给李较较打扮打扮,这是她早就想好的。照相馆无疑是最合适的地方,有各种服装道具——印红星的军装、带蕾丝的蓬蓬裙、苗族人的筒裙,还有一件清朝格格戴的黑色頭饰,像折扇一样打开,两边有松紧带,用来勒在下巴上。各种颜色的礼服裙,一律滑溜溜、轻飘飘,像太阳照着水面的油渍,闪动一层不真实的薄薄的颜色。照相馆里的口红,娜娜是用过的,很干,涂在嘴唇上,很快就裂开,不过照一张照片的时间,当然也还不至于让嘴唇开裂。娜娜在自己家里也给李较较打扮过,但家里没这些东西。   这样她们出现在了照相馆。娜娜自恃跟苏文是同学,想来在黄黄照相馆也是有熟人的。这熟人是老板的儿子,没准儿就是未来的老板呢。尽管在学校,娜娜从没理会过苏文这种怪胎。她很惊讶自己脑子里冒出的“怪胎”两字。她很快释然,苏文本来就很怪。他和娜娜同龄,不过在娜娜眼里,苏文还是个小孩,因为在发育上“男生总是比女生更慢”。那些十五岁的男生,心智低下、外表无知——你总不能把他们看作真的男人吧!你看,他现在打定心思要把精力消耗在那些干裂的红油漆上。
  春天的时候,苏文得帮学校的男生们把香蕉焐熟——天知道他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上课的时候把香蕉捏在手里,等待青香蕉变黄。苏文从没焐熟过一只香蕉,那些香蕉倒是在不焐的时候偷偷变黄了。他总是因为不能焐熟香蕉被惩罚,惩罚就是吃掉那些捏软的青香蕉。青香蕉的苦味,是世界上最持久的味道,很多天后,那种苦涩仍让苏文神智不清。他发狠说,我宁愿吃狗屎,也不吃这东西。但他知道,人不可能吃狗屎,所以他的狠话,并不起作用。只是他还是会说些既招惹是非又不会让自己好过点的无用的气话。
  娜娜直接告诉苏文,她们要用照相馆的衣服,还有化妆品。
  苏文头都没抬,继续切油漆碎末,说:“不行。”
  “什么?”娜娜很意外。
  “我爸不在,不能照相。”
  “又不照相,我们只化妆。”娜娜解释。
  李较较听见不能照相,很失望。娜娜安抚她,又对苏文说:“我们就穿下衣服,穿衣服又不费你们的胶卷,你们又不会少块肉,为什么不行?”
  苏文的大头终于抬起来:“我爸说了,就是不行,等他回来。”
  娜娜现在生气了,觉得苏文真是怪胎了:“我们不用化妆品呢,也不行?”
  “不行。”苏文说话永远很短,舌頭要先在嘴里囫囵两圈,像费力吐出几颗西瓜子。
  “怪胎!”
  “你才是怪胎,她才是怪胎,你们全家都是怪胎。”原来苏文也是会说很长的话的。
  娜娜不想争论谁是怪胎,没必要。她只说:“好,我们等你爸回来,顺便再告诉他,你每天怎么捏香蕉的事。”
  苏文吓一跳。他每天都得捏香蕉,捏不熟还得吃那些生香蕉,不吃就被打。他们不会打得他鼻青脸肿,那太明显。他们都打在肚子上,又痛又不见伤。苏文被打怕了,还是得捏香蕉。
  他们有时让苏文把香蕉放在两腿间,要立起来。课堂上,他们都悄悄地坏笑。苏文烦得要死,却只能照做,还怕被老师和其他同学看出来,得拼命用外套挡住裤裆处的香蕉。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他捏香蕉,也不知道为什么捏香蕉的事不能让爸爸知道,他很想哪天狠狠报复一下那帮人。为首的是个大胖子,苏文打不过他。大胖子手下倒是有几个人,看起来不太难对付。这天娜娜出现前,他看似在切油漆,心里却在琢磨复仇的事,他想把这些油漆碎末放进那帮人午餐的饭盒里。这不太难,只要在课间操的时候溜回教室就可以了。他希望把他们毒死。就算毒不死,也让他们尝尝怪味,想想也是开心。他们老让他尝怪味,他现在吃什么都没胃口,连闻牛肉饼的味道都觉得恶心。明明很饿,却没胃口,这感觉真是痛苦。他也要坏坏他们的胃口。不过,现在油漆的量还太少,他需要从台面上多刮一些下来。但刮多了,又会被爸爸发现。他正想得投入,被娜娜搅乱了思路。他很烦躁。
  娜娜不可能知道苏文要报仇的事。这事现在还只在他的脑子里。但娜娜和那帮人很要好。那帮人中,有个高个子,每天给娜娜买五毛钱的花生米吃。娜娜没准儿也是同伙呢。苏文心底发毛,因为他爸爸脾气暴躁。他妈妈就因为老被他爸爸打,才跑了。妈妈跑了后,苏文爸爸的脾气,就更暴躁了。有时给人家照相,觉得人家姿势不正确,纠正了两次还是别扭的时候,他就从照相机后面钻出来,迈八字步走过去,帮人摆姿势。“肩膀放松,抬那么高,又不是国家主席”。他粗手粗脚,让人害怕。照相的人就抖抖索索,像是见阎王,一紧张,姿势就更糟糕。他爸爸就像在玩变形金刚,把人家的头往左偏一下,肩膀按下来一点,嘴里骂:“天王老子也拿你没办法啊,就往左一点你往左那么多,这边未必有金子等你捡!”有胆小的顾客,多数都是些小姑娘,被这满脸胡须的照相师弄得心理崩溃,干脆跑了,相也不照了。因此黄黄照相馆的生意,一直比不上海燕照相馆。只是海燕照相馆的位置不如黄黄照相馆好,黄黄照相馆在菜市场旁边,县城最中心。
  想到爸爸的拳头,苏文就害怕,虽然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吃拳头长大的,没想到现在在学校还得吃拳头。吃拳头不是最可怕的事,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吃拳头。苏文爸爸的拳头,从来都是毫无征兆的,在苏文看来总是说来就来,像夏天的暴雨。而学校那帮人,他们好歹会给苏文一个理由——没有捏好香蕉。尽管这理由他也不是太理解。
  苏文说:“可以穿我们的衣服,但是必须在我爸爸回来之前。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可以吗?”
  娜娜认为十分钟太少,给她五个小时还差不多。“这样吧,你爸回来,我们就走。”她确实做出了很大让步。
  苏文摇头,继续切油漆:“不行,二十分钟,最多了。”
  “四十分钟!就这么定了。”娜娜说完就拉着妹妹,昂首阔步往里走。
  4
  李较较从小喜爱照相,后来才学了纪录片专业。其实这也不完全符合逻辑,因为她爱的是镜头里的自己,而不是让自己的镜头去拍别的人或东西。乔远想,这里存在显而易见的谬误。他已经听娜娜讲过,李较较从小就是照相馆的常客。那些塑料头花、金属皇冠和硬硬的蓬蓬裙妆点出的小女孩的照片,乔远没有见过,但不难想象。那个年代到处都充斥着那种艺术照,满足女孩们成为明星的一厢情愿的梦想。后来全家人都知道了她的爱好,照相。对于女孩来说,这不算一个很过分的爱好。
  李较较这天还问娜娜,记不记得她们最后一次在县城照相馆的事。
  “你后来还见过他吗?黄黄照相馆老板的儿子,苏文?”李较较问娜娜。
  娜娜似乎紧张起来,慢慢摇头。一团强烈的日光刚好投射在她脸上,她眯起眼睛。快六月了,北京的夏天就要到了。   “他不是你的同学吗?”李较较问。
  “是的,可是在那之后,我就来北京了,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娜娜语气平静,一种属于往事特有的平静,“你呢?你见过他没有?”
  李较较轻轻笑起来——当然,当然见过,我一直在县城啊。
  乔远并不知道苏文是谁。他不确定是否要参与她们的回忆。这是一个燥热的天气,李较较的出现让这一天都蒙上一层抑郁。
  李较较后来又来过艺术区一次,因为她放弃了农民工小学校的选题,联系到城东一家招收抑郁症儿童的幼儿园,打算拍这个幼儿园。从幼儿园回学校,她又在艺术区转公交车,顺便来看娜娜。
  农民工小学的题材没拍成后,她说自己有过延期毕业的主意,但没成功。为此班级辅导员给她买了一块蓝莓巧克力。恰好蓝莓是她最喜欢的口味,喜悦之下她脱了衣服,扯掉了头上的发夹。这样他们上了床,只是最后辅导员还是没帮她完成延期毕业的申请。他认为这都是为她好。辅导员在电影学院表演系读研究生,已经读到第五年了。他自己解释,这算是“硕士后”。他延期毕业过两次,这方面应该经验丰富。但其实他经验最丰富的地方还是床上,比如女生宿舍的上下铺。既然如此,李较较现在只得硬着头皮拍毕业作品。恰好班里同学都已经开工了,独剩下她自己。她没有搭档,每次外出拍摄需要自己扛摄像机。
  她真是什么都敢说——乔远听过之后想。
  她还说过在那所满是抑郁症儿童的幼儿园里,她见到了一个“小周杰伦”。“他能用英文自我介绍,却不会用中文,一说中文,他就急得哭。”“他喜欢用蓝色画画,因为blue,就是忧郁的意思。”“他被留下来,因为他没法从四张动物图片里,找出那只鸟来。这是认知障碍。”
  乔远从没见过“小周杰伦”,李较较让他把周杰伦想象得小几号就是了,那就是“小周杰伦”的样子。“小周杰伦”是福建人,他妈妈为让他来北京上这所全国最好的抑郁症儿童幼儿园,专门辞了工作,在幼儿园旁边租了一套简陋的老房子。他的症状是很典型的那种,就是某方面很厉害,比如学英文,但其他方面又很“低能”。李较较解释:“比如七岁都应该知道鸟和其他动物的区别了,但他不知道,怎么都不知道。”
  乔远猜想,这些跟“小周杰伦”有关的东西,大概都跟李较较小时候四处去看病的经历有关。几乎肯定的,要不她为什么认为:“这个题材太好了,我一到那幼儿园,就心跳加速。”她还说:“他们很可怜,因为这个世界不会按他们的决定运转,他们决定不了任何事,连自己的事也是。”
  “小孩子,为什么会忧郁?我不理解。”娜娜的字典里,还没有过“忧郁”这个词呢。
  “天生的,基因里就是,也有后天的,但很少。”李较较回答。
  “哦。”娜娜点头。
  但乔远觉得,这可能并不是娜娜想要的答案。
  李较较问他们,能不能陪她一块儿去那个幼儿园?时间就在几天之后,她已经跟园长约好了,拍摄随时开始。问题是她没有一位同学做搭档。“这种事情,你们知道的,摄像机,话筒,还有采访,我一个人,可搞不定。”
  “我们当然愿意帮忙,只是我们又没学过这个。”乔远说。他想能不能为李较较推荐几个朋友,在艺术区,拍片子的人倒也不少,但他不确定应该找谁。
  “那没什么,这有什么呢?我觉得完全不值得学四年,你看,”李较较打开摄像机镜头盖,“就这样,对准,开机,不抖动,傻子都会。”她又合上镜头盖,像迅速堵上一个黑洞,免得里面什么东西溜出来。
  “只要镜头不工作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定得盖上,它不是个好东西。”
  “那你还学这个?”
  “是啊,因为不好,所以我得自己来拍啊,我得自己掌控它。”她咽了咽,好像把什么东西囫囵吞下去了,才说,“而且,我需要娜娜为我做采访,就是出镜的记者,我总不能一边采访一边拍自己采访吧。”李较较把自己说得笑起来。
  娜娜去看乔远,正好乔远也看向她。他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娜娜嘴里咬着一根吸管,像叼着一支烟。乔远认为娜娜会喜欢这样的事——在镜头里,像真正的记者一样,笑靥如花,侃侃而谈。她曾經去戏剧学院上过业余表演班,虽然最终没坚持下来,也至少证明在镜头里露面这样的事情,不至于令她讨厌。
  “娜娜,行吗?”李较较也看娜娜。娜娜嘴里的吸管上上下下地晃着,可能随时都会掉下来。“行吗?我可没求过你什么。”李较较又问了一遍。
  娜娜如果再不讲话,场面就会不太融洽了。
  于是乔远说:“我没问题。”
  “我也行啊!”娜娜终于吐出吸管,可能用力过猛,吸管飞到好远的地方,像一支离弦的箭,收不回来。
  5
  李较较长大以后,定然是个美人,虽然她的婴儿肥现在还挂在腮上。在苏文家的照相馆,娜娜往李较较头上挂那个格格头饰的时候,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娜娜回想自己七岁的样子,难免有些惆怅。娜娜每年过生日,都在照相馆拍一张照片,涂着照相馆的口红,让妈妈把头发扎得紧紧的,露出青筋暴露的额头,再穿上让脸色暗沉的大红衣服。娜娜的生日在一月,很不幸,冬天的红色棉衣总让她显得臃肿,看来看去都是一颗巨大的喜糖。娜娜七岁那年的生日照,又是最糟糕的,身上的红色棉衣还是六岁那件,袖子短两寸,露出两只长手,猩猩般佝偻在肚子上。她还很不幸地挺起了肚子,配上左耳一朵粉红色头花,怎么看都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童养媳。那张照片被娜娜倒扣着插进影集,她舍不得撕掉,又不想在翻影集时看见。
  现在,看李较较,身上是清代宫廷的服饰,黑色化纤面料挺括着,有金属光泽;胸前一只龙凤呈祥金属项圈,轻飘飘地;头上是一把黑色羽扇,两侧都垂下珍珠坠子,轻微动作,坠子也晃动起来,叮叮咚咚响。
  李较较小心翼翼提起身上的袍子。袍子太长,长出的部分都垂落在橡胶革铺满的地面上。橡胶革是黄色格子图案,大概为迎合黄黄照相馆的名字。地板看上去很脏,有黑色的不明污渍。老板不是个勤快的男人,但在黄黄照相馆出品的照片上,地板的污渍就看不出来了,照片总有美好的效果。灯光修饰下,化纤服装也像丝绸般奢侈,看不出它们事实上的廉价。李较较拎着袍子,做了个下蹲屈膝的动作,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唯一的不足是身高,毕竟,是小儿穿大人衣服。   “你也太臭美了。”娜娜心内一沉,说。
  “娜娜姐姐,我是格格,你是大格格,我是小格格。”李较较宣布。
  苏文在柜台前笑,笑声也是“格格格格”的。
  娜娜白了苏文一眼,回头看李较较,还是觉得好看,虽然这个好看的人儿身上每样东西都是自己亲手打点上去的。娜娜又转向苏文喊:“喂,你看,怎么样?”
  苏文面前的油漆碎片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他左右晃头欣赏自己的成果,琢磨现在的量是否足够了。再看两个女孩,他不耐烦地回应:“好看。”
  “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娜娜问。她向来自信,毕竟她已很久都不再为鼓起的胸脯和臀部而驼背挺肚了——她安稳度过了那样的暗沉年月——与那时相反,现在她习惯骄傲地挺胸。李较较让她惊叹,但娜娜的自信还在,她尽量不去想七岁生日那张糟糕的照片,那其实也是在黄黄照相馆照的。
  “都好看。”苏文说。
  娜娜嘴唇一瘪,露出不明所以的笑意。苏文发现,她笑的样子有些奇怪,总是不想让人发现般。无论如何,她都是对苏文笑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苏文想了想,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化妆盒。捧过去,当她们的面,炫耀地打开。一尺见方的木头盒子,里面分三层,都是装各种颜色油彩的小格子。
  “哇!”娜娜和李较较惊叹。她们都没见过这样奢华的化妆盒。那些各色的小格子,就像密密麻麻的麻将牌。
  “七十二种颜色,”苏文说,“是我奶奶留下的,你们可以用一点,在我爸回来之前,不能用太多。”
  “用一点,怎么够?”娜娜问。
  “是啊,你有这么多。”李较较用小手去摸最边缘处的大红色,格子里陷下去一大块,应该是被用掉的。
  “别动。”娜娜打了一下妹妹的手,厉声说:“你又不会化妆。”
  李较较顺从地收回手,然后去扶自己脑袋上顶着的格格头冠,这动作偏又让头冠往另一边倒了去。
  “你看,都让你别乱动了。”娜娜替她弄正头冠。
  “这又不是越多越好。”苏文甩下一句话,回柜台前继续切他的油漆,心里很满足。
  等他再也不能刮下更多油漆的时候,转头去看两姐妹,倒是被吓了一跳。
  李较较脸上,已经被涂了无数颜色,几乎被油彩盖满了。她不能看镜子,只是庄严地注视着自己的姐姐。娜娜也是庄严的,正用小刷子和棉签轮流蘸着化妆盒里的颜料。颜料其实是油彩,苏文的奶奶当年唱戏,是县城头牌花旦,留下这鸡翅木的化妆盒,现在成了照相馆的用具,但不常用。油彩涂在脸上,是浓重的一块,再描,也散不开。娜娜只好再加重笔触,一来二去,颜色就更重了。娜娜偏不喜欢寻常的大红、深红,倒喜欢孔雀蓝、秋香绿这些古怪的颜色。李较较先是眼皮上被涂上蓝色,后又加了绿色。额头是棕色的。
  李较较问:“为什么要画额头?”
  娜娜说:“你不懂,杨贵妃化妆就是在额头上画花儿的。”娜娜在电视剧里见过杨贵妃,额上确实有朵小小的梅花,在眉心正中。
  李較较不言语,脸色庄重又得意,眼光扫向苏文,也是高高在上的,仿佛真是贵妃了。
  娜娜对自己的作品很得意,说:“现在你才是真的格格了。”
  李较较谄媚又感激地笑,脸颊上的大红油彩就变了形。苏文瞥见,十分不屑——这小人儿的眼色是欺软怕硬的,他最烦欺软怕硬的人了。
  “我要照相。”李较较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娜娜说:“我们不照相,照相师傅不在。”照相不是免费的。
  “不嘛,我要照相。”李较较祈求着,声音都变了。
  “那你去问问他,能不能给我们照相?”娜娜朝苏文努嘴,李较较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想照相。”李较较又对苏文说。苏文听这话,觉得是颐指气使的意思,突然想到个主意,说:“想照相啊?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没骨气。”苏文头也不抬,接着切油漆。
  “你在做什么?是做化妆品吗?”小人儿的心思,片刻就岔道了,她看着那堆油漆碎末。小半个桌面的红油漆,现在都被苏文刮下来了。
  苏文抬头看这小人儿的古怪装扮,忍住才没笑出来。“对,我有秘方,化妆品都是这样做出来的,你想要吗?”苏文坏笑。娜娜还在欣赏化妆盒。
  “我要,给我。”李较较想跳起来,但身上披挂了太重的袍子,行动难免困难,只轻轻踮踮脚。
  “凭什么给你啊!你穿了我的衣服,用了我的化妆品,还要我给你照相,还要我秘密制作的化妆品!”苏文惊诧自己也能这样流利地讲话。
  李较较大概想不出来该怎么回答,只是重复着:“我要。”
  “那好,把你姐姐叫来。”苏文说。
  娜娜听见,走过来讲:“骗小孩做什么,明明是油漆,哪里是化妆品。”
  “盒子里是油彩,这是油漆,成分都是一样的,你懂吗?”
  娜娜想了想,确实难反驳,油漆和油彩,听上去像是一回事,但还是疑惑,说:“不照就不照,我们走了。”
  “我没说不照相啊。”苏文眼看着她们要走,着急起来。
  “那你帮她照相呗!”娜娜问,语气软和下来。
  “可以,不过……”苏文故作神秘。娜娜看这怪胎的样子,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正要骂,听苏文请求:“你知道我的事,能不能别告诉我爸?”娜娜心里一乐,她偏是个服软的,便点头:“当然,我说话算话。”
  “我还要这个!”李较较指着那堆油漆,依依不舍。
  “行,我分你一些。”苏文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个装照片的小纸袋,用小刀拨了一些油漆末进去。他想起武侠电视剧里的毒药,心里觉得真是痛快呢。
  “拿着玩吧!”娜娜说。李较较双手接过纸袋,又让娜娜先帮她收着。
  太阳突然暗沉下去。这是春天的午后,县城沉睡了一般,安静极了。路边梧桐树窸窣作响。影子落在地面,也是滑动、不安分的。几条没见识的小狗,被晃动的树影挑逗,仓皇追逐地上的光斑。   照相馆内,苏文煞有介事地布置灯光。他见爸爸布置过,想来也不是很难。地上拖曳的电线,都被他细心拢到墙角。大灯打开,白色光芒像牛奶把屋子填满。
  李较较要去照穿衣镜,她急于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娜娜恐吓她:“不能动,一动就全乱了。”而她,也的确很难移动步子了,拖地的袍子把她整个人埋了半截。娜娜和苏文一左一右,把她完全夹起来,才放在照相的位置。娜娜又把地上的衣裙归拢到李较较身后,打量一番,点头笑了。
  苏文会照相,虽然他还没真正尝试过,胶卷毕竟是要花钱的,所以他其实没把握。他看着镜头里的小框,框住了一个小怪物,忍不住多拍了几张。万一不成功呢,他想。
  李较较在镜头里笑,很满足。她还想摆些动作,不过身上的袍子太宽大,又沉重,限制了她的手脚。她只能轻微抬手,又觉得这动作没什么意义。她看娜娜,希望从姐姐这里得到暗示。娜娜比李较较还激动,竖起大拇指,又拍手,然后,听得“嚓嚓”两声,快门又响了。
  拍完照片,苏文必须让她们离开了。“我爸马上就回来了,你们得走了。”娜娜同意了,玩这么久,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李较较只惦记着什么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的照片。她身上的袍子已经脱掉,头饰也取下来了。脸上的油彩干了,擦不掉。苏文从柜子里拿出菜籽油。娜娜让李较较闭上眼睛,用手帕蘸菜籽油擦,倒是一下就擦掉了。李较较在整个过程中,都十分顺从,哪怕菜籽油差点进到眼睛里,她也只是紧皱眉头,有大义凛然的严肃。苏文心内笑着。
  “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她们临走,苏文低身对李较较嘱咐,话是说给娜娜听的。
  娜娜和李较较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个下午。李较较没忘记苏文给的那小袋油漆粉末,回家路上,她想起来,找娜娜要。她们站在菜市场门口,身边都是急匆匆下班回家的大人。自行车一惊一乍地从她们身边飞快掠过。太阳还没有沉下去的样子,树叶都懒洋洋地。
  娜娜从书包里掏出那小袋东西。李较较两手捧着。娜娜有点看不惯:“真是没见过世面。”李较较手一握,纸袋攥在小手心,仰头讨好地冲娜娜笑:“娜娜姐姐,你对我真好!”
  娜娜心满意足,想,那些丑八怪般的照片,可不能让李较较看见。
  “就是,全家就我对你最好了,是不?”娜娜摸摸妹妹的头,把掉下来的散头发替她捋到耳朵后面去。
  “是的,就你带我玩儿。”李较较诚恳地说。
  她们这天的午餐是牛肉饼,晚餐在娜娜家里吃的,红烧肉软硬合适,是娜娜爸爸的手艺。吃过饭,又看了一大会儿电视,只看得眼睛睁不开,李较较抓着娜娜的手,去床上睡了。
  6
  娜娜和李较较去过县城照相馆的第二天,娜娜去上学。娜娜不愿去上学,但又非去不可。娜娜出门的时候,李较较还没起床。李较较幼儿园已经毕业了,但小学还没开学。娜娜想起自己上了这么多年的学,遥无止境。上学路上,她没坐公交车,走着去的,磨蹭着把经过的每家店都逛了一遍,才到学校。上午第二节课已经开始一半,她偷偷溜进教室,幸好她的座位在后排。还没打开书包,下课铃就响了。教室里的人都往外走,现在是课间操时间。
  娜娜走路上学,现在觉得腿软,就不想去做操。她趴在桌上,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被一个女生推醒:“懒成这个样子,走啊,陪我去做操。”这女生有些烦人,总是拉着娜娜陪她做操、陪她去厕所、陪她干这干那。娜娜被吵醒了,心里正窝着火,但居然来精神了,就也打算去做操。离开教室的时候,她瞥见苏文,鬼鬼祟祟,不知是往教室外走还是回来。在同学面前,娜娜可不想理会苏文这种人。可苏文偏偏盯着娜娜看,大概昨天的事让他有了底气,仿佛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似的。娜娜目不斜视,拉那女生出教室,走得脚底生风。
  下午第一节课上,有个高个子男生闹肚子痛,一节课跑了五次厕所之后,就被送到医院了。娜娜也想趁机装肚子痛,提前回家去,她还没来得及举手报告,那高个子男生的妈妈就到教室了,把班主任从教室里喊了出去。娜娜再举手,也就没用了,手举得再高,班主任也看不见。
  已经是下午的第三节课了。薄薄的窗帘根本挡不住西晒的日影,教室里闷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尽管教室前后的门都大大敞开着。高个子的中年妇女在教室后门口和班主任说话。妇女手中,一个不锈钢饭盒,一直举得高高的,让她很像肥胖版的自由女神。娜娜看去,觉得滑稽,她还发现班主任一直在看那饭盒,好像担心它会随时砸下来。
  娜娜的座位正巧在后排,一不留神,她就听见了几句:“检查结果是要洗胃,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饭盒里还有呢,是油漆,还有油彩。这还得了,要害死人的。”
  班主任看上去很緊张:“事情恶劣,我们查,一定查。”
  “必须查。”胖胖的自由女神说。
  是油漆啊!娜娜马上明白,那是苏文干的。苏文坐在娜娜前一排,把头全都埋进桌肚了,也许睡着了,也可能装睡,没准儿他手里还握着香蕉呢。
  所有人都得打开书包。“不找出来,今天谁也不能回家。”班主任怒气冲冲,走上讲台,随手点了几个人,说要按从后到前的顺序,检查书包。
  娜娜感到懊恼,想着又不能早一些放学了。她申请先检查,反正也是从后往前查,查完娜娜,就该查苏文了,事情自会这么了结的。
  班主任气还没消,可能也打算给其他人做个样子,就忙不迭跑来,亲自检查娜娜的书包。他两手把书包粗暴地撑开,一个白纸做的小袋子,掉地上了,红色粉末从袋子里漏出来。
  教室里鸦雀无声。娜娜惊讶地看那纸袋,她明确记得自己昨天在菜市场门口,把它递给了李较较。
  她还记起,李较较双手接过时那副没见识的样子。自行车响着铃,催促她们不要站路中间。她觉得那铃声有些不真实,于是连昨天的情景,也不可信起来。
  “天啊,难怪她中午不想去做操。”一个女生说。
  晚上,娜娜很晚才回家。李较较还在娜娜家里玩,见到姐姐,她欢天喜地地扑过去。娜娜皱眉头,疑惑地看这小人儿的脸,只看出灯光投下的她无法分辨形状的阴影。于是她推开李较较,因为她心里正沉着更重的事情。下午,她告诉班主任,是苏文干的,连昨天去照相馆的事情都说了。她看见苏文恨恨的样子,就去掏苏文的书包。苏文也没反抗。可苏文的书包是干净的,连一本书都没有,只有一个作业本、一只香蕉和一个塑料饭盒。然后苏文就开始嘤嘤起来,也没哭,只是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他可是一个男的啊,娜娜想。然后她突然明白,这样一来,没有人会相信她了。因为她没哭,只是别过脸去,谁也不看,心里念着:“算我倒霉,算我倒霉。”她就这样熬过了教室里的眼光和此后发生在办公室的训斥。   “娜娜姐姐,我们看电视好不好?”李较较抓着娜娜的手,摇来摇去。
  娜娜露出诡秘的笑,说好,看电视。
  她们看的是电视剧,有杨贵妃的那一部,不知道演到哪一集了,娜娜觉得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想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电视剧反正都是假的,她之前還那么着迷,那么当真。这天她没像从前那样,一边看一边给李较较讲剧情。李较较总是很崇拜娜娜,因为娜娜竟然能预测出剧情,李较较还不知道那其实一点都不难。
  一集电视剧结束了,李较较大概也觉出了娜娜的反常,小心翼翼递给她一个橘子。娜娜轻轻接过,狠狠地捏下去,橘子皮迸开,一些汁液喷在自己衣服上。“哦,这可怎么洗干净呢?”娜娜自言自语。
  李较较愣了愣,不明白的样子。她看娜娜,也觉得是大人般,不可捉摸。
  电视音量突然大了,是新的一集开始了,片头里,有大侠们在打架,里面的人一蹦就跳上房顶。李较较被吸引了去,也不再讲话。
  7
  几天后的课间,苏文偷偷递给娜娜一个纸袋。纸袋放课桌上,他用手慢慢推过来。娜娜正在座位上写检查,她被处分了,下周要在全校大会上上台读检查。她觉得这事情不可怕,她又不是没被处分过。她琢磨的是该怎么凑够那男生的医药费,可不是笔小钱。那中毒的男生,是老给娜娜买花生米的那位,娜娜以后再也没有花生米吃了。
  “你再祸害我一回吗?怪胎!”娜娜斜了苏文一眼,瞥见苏文脸上青紫交杂的,知道他被爸爸打了。
  “这是你妹妹的照片,洗出来了,算我给你赔礼道歉。”苏文说。
  “赔得过来吗你?”娜娜没去碰那装照片的纸袋,这是尊严,她想,决不能当苏文的面碰那个纸袋。
  “赔不过来!为这照片,我被我爸揍成这样了。”
  “该!”
  “反正,照片给你,医药费我想办法,也给你。”
  “敢做不敢当,怪胎!”娜娜头也不抬。
  “他们会揍死我的,如果知道是我的话;他们可不会拿你怎么样。”苏文说。
  “敢做不敢当,离我远点。”
  “行,你不要照片,我就直接给你妹妹送去。”苏文说着要收回照片了。
  “给我!”娜娜一把抢过。
  李较较看见自己照片的时候,大嚷一声,立刻就丢掉了。她一屁股坐地上哭起来,小手蒙着眼睛,抽搐得像触电般。几秒钟前,她还兴致勃勃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娜娜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看坐地上哭闹的妹妹。娜娜只是看着她哭,像看一道不能理解的数学题——看来看去,终究也不会发生奇迹。
  家里只有她们两个。电视剧里,杨贵妃斜躺在床上看歌舞,剥荔枝。娜娜瞪着屏幕上的特写,一盘红荔枝。她觉得可能是假的,道具罢了。电视剧里很多东西都是不真实的,道具,比如杨贵妃的装扮,事实上谁会穿成那样子上街呢?不过,那荔枝却实在诱人,娜娜从没吃过荔枝,但她相信,那肯定是极甜的。她舔舔嘴,仿佛真的尝到了甜味,又比甜味更复杂一些,是很通透的快感。
  李较较的哭声太大,娜娜根本听不见电视剧里的人都在说什么,但她也没去管,只是想着,行了,这感觉真是不错。
  她还想,这事因苏文而起,也因苏文有了了结,以后可以不必对苏文态度那么坏了。苏文其实和自己是一样的人,有苦说不出,就得换个办法,这样才公平,不是吗——她被这想法吓住了,不过也没再纠结下去。
  等我凑够了医药费,这件事就过去了吧,她几乎有些愉快地决定。
  对李较较来说,事情刚刚开始。照片上的小怪物,她告诉自己,那不是我。但怎么可能不是呢?她认为一定是照相机出了错,不是娜娜的错。娜娜对她那么好,她才会偷偷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那红色粉末的宝贝——送给娜娜。她知道娜娜不在乎这东西,很可能她都不会要的,但李较较还是忍不住在夜里偷偷爬起来,把自己的宝贝塞进娜娜的书包。
  照相机是个让人害怕的东西,她哭累了,这样想着,睡过去。睡了一会儿,又醒了,想想再哭起来,就这样哭啊闹啊,娜娜干脆就把李较较送回自己家去了。
  这个玩具,我不要了。娜娜这样想,我现在是成年人了,不再需要玩具了。
  李较较还是难过,时常哭闹。爸爸妈妈问起来,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仍只是哭闹。她爸爸心思重,想着可能是女儿心理出了问题,就开始带她去看病。
  8
  娜娜在他们出发去幼儿园拍摄之前,就已经在给乔远找麻烦。她找起麻烦来的本事,可是千变万化的。她说乔远没能安排好这天他们离开之后工作室的事,可工作室有什么事呢?
  “我不管,反正你没安排好!”娜娜理着一堆布头,她最近迷上了做拼布作品,像古时候那种女孩一样,永远把头埋在一个装针线的簸箕里,那里面还看不出来有成品出现的迹象。埋头的动作让乔远不再那么容易看出她的心事。
  “我妹妹,李较较,不是个好女孩。”她自言自语。
  “嗯?”乔远想问些什么,又担心为自己惹出更多的麻烦。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是我的意思。”娜娜继续说。她之后还去查看了两次厨房,回来都说那个烧开水的壶声音太响,让她心烦意乱,但又必须喝开水,于是只能忍受。“肯定有好多水垢在里面,我知道,肯定的。”她说。乔远发现她手里的布头早就纠缠到一起了。
  乔远想,总不过就是那些事,年轻女孩的出现,哪怕是她妹妹,也足够对她造成困扰了。
  到了他们终于出发的时候,娜娜反倒平静下来了。李较较带着她的摄像机坐在后排座位上——她终于不用带着摄像机换乘公交车了。“这真不错!”她感谢乔远。
  乔远看见后视镜里李较较的模样,觉得恍惚是另一个娜娜。他刚认识娜娜的时候,娜娜也是李较较现在的年龄,坐在他的汽车里,眼神里满是感激。现在,娜娜仍坐他身边,可能心里还惦记着水垢与工作室的麻烦事儿,所以一直沉默,努力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乔远想说些好听的——李较较这样的女孩总是喜欢听好听的——可是又担心娜娜介意,终于只是说了句:“不客气。”
  去幼儿园的路很曲折。他们穿过行人密集的东郊市场,那里每个人背着巨大的编织袋,打量迁徙的动物一般看着绵延的车流。
  这時,娜娜转过头去,问李较较:“那里的小朋友,会不会很难弄?”她担心他们都不正常,何况,他们本来就有些不正常吧。
  “不会的,他们都很可爱。”李较较回答。
  乔远想,天下大概再也不会有比娜娜还难弄的“小朋友”了。他觉得她有些古怪,在这样一个日子,她竟然还问她妹妹李较较这样的话。娜娜说:“你小时候,去看病的时候,那些医生都怎么说的?”
  李较较似乎也没介意,她想了想,可能这样的问题确实不好简单地解答,才回说:“这样讲吧,就是,要对自己说,不。”
  “不?”
  “对,每天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不,约束自己,想骂脏话,想哭,都对自己说,不,不,不,不,不,不,每天说六个,至少。”李较较像吐泡泡一样,吐出那几个否定词来。
  “哦,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样才高兴啊。”娜娜攥着拳头,让两只拳头碰在一起。乔远几次担心她会随时把拳头揍向自己。
  “是的,不过,他们说,就是那些医生,都认为,我没问题。”李较较小声解释,突然又大声喊:“该右转了。”
  “意思就是,我的基因是没问题的,我只是成长过程中,有些问题,受了刺激什么的,你知道。”李较较突然停住了,乔远以为她又会喊“左转”或者“右转”之类的,但眼前只是一条直路。
  李较较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差点忘了,这是你今天要提的问题清单。”她递来一张纸,娜娜接过,低头看着。乔远觉得娜娜可能还在想那些陈年的水垢,反正心不在焉,脸色也有些苍白。
  “可以不完全按照这个提问的,就是,要随机应变。好的是,我们今天先采访园长,总比采访小孩要容易。”李较较换了口吻,像命令了。
  9
  娜娜需要化妆,这是他们到幼儿园以后,李较较提出来的。
  “我已经化过了。”娜娜说。这天早晨她可没少在自己脸上耽误时间,但她始终没法弄好眼线,看起来总是一粗一细,她可能把对眼线的怨气都转移到乔远身上了。
  “哦,这样不合适,在镜头里,我们总是需要浓一点的妆的,比生活妆要更浓一些。”李较较一边说,一边在书包里翻检。她终于拿出一个很好看的化妆包,是粉红色的,很大,小烤箱那么大。
  “用这个。”李较较单手就拎起了硕大的化妆包,扛摄影机确实锻炼了她的臂力。
  娜娜从没见过哪个女孩会随身背这么大的化妆包,她猜想李较较是提前有准备的,可能都是预谋,她布置了一个陷阱,等着娜娜跳进去。
  “你怎么带着这个?”娜娜问。她想去接过来,但李较较的胳臂在空中兜了一圈,娜娜没碰到化妆包。
  “拍摄需要。”李较较说,“来,我给你化。”
  “不行,我得自己来,我从来没被别人化过。”娜娜说。这是真的,她化妆的时候,就连乔远一般都要躲开。
  “哦,是吗?你从来都是给别人化妆的吧?”李较较微笑着。
  娜娜看着她,脸上是清淡的,透明妆。娜娜知道,现在流行裸妆,看上去像没化过一样。而且李较较皮肤很好,几乎看不出来擦过粉底。
  “相信我吧,我是高手。”李较较说,又利落地打开化妆包,在桌面上摊开来,就是一座小城堡。
  她们在幼儿园的会客室里,园长还需要过几分钟才来,安排他们先在这里等候。这样很好,李较较已经检查了摄像机的电池,还有反光板之类的杂物,才开始研究娜娜这天的彩妆是不是太淡了些。
  娜娜看那些眼影和腮红都不像常用的颜色,有种戏剧感——她上过戏剧学院的暑期班,虽然很短暂,却知道什么是戏剧感。
  娜娜不愿意把自己交给妹妹摆布,她其实不愿把自己交给任何人摆布,她从来都是摆布别人的人呢。
  “你会把我化成丑八怪的!”她说。
  “是吗?我觉得不会,你这么好看,我舍不得。”李较较轻声说,手里已经握了一支很大的粉刷,看上去要大干一场了。
  “又不是化在你脸上。”娜娜反驳道,但显得无力。
  “我脸上,你看得出来我化过妆吗?从小都是你给我化妆,现在是我回报的时候了呢。”
  娜娜已经被按在椅子上,坐下。她无力地看着乔远。乔远只是揣着手,似乎不明白化妆这种事对女孩来说多么重要。苏文不明白,乔远也不会明白。
  娜娜感到粉刷在自己脸上来回扫动,十分轻柔,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大概是植物制成的。现在没人会用油彩了,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往脸上涂呢?但她竟然尝试过,在妹妹的小脸上。那时李较较的皮肤比现在还好,白瓷杯子一般,毫无瑕疵。娜娜去看李较较,这些日子,她也没这么近地观察过她,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她们都经历了不少事,从照相馆那次之后。娜娜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苏文,因为他退学了,他是害怕被男生们打才退学的吗?她这么猜想,她也这样听别人说过,但她从来没有真的去关心。她以为他只会待在照相馆里,半个身子趴在柜台上,等着上门来的生意,难道不是吗?
  李较较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提起苏文,就像说起天气一般自然:“苏文,他很软弱对吧,但你知道吗?他做了件很大的事。”
  “什么?”娜娜想。李较较正在自己脸上涂眼影,这可不是提起苏文的好时候,她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抖动,却不能睁开,李较较肯定能感觉到那种不由自主的跳动,她倒是想对自己的眼皮说六个“不”,如果说“不”这方法真的管用的话。
  “苏文他后来拿刀捅了人,被判刑了,现在也不知道放出来没有。”李较较说。
  “啊?他捅谁了?”
  “对,好像也是你们班的同学,很胖的一个人,没死,差一点,偏了,没插到心脏。”李较较停下来,补充说,“那人以前老打他。”   “你后来还见过他?”娜娜不敢相信,那个胖子她倒是记得,确实值得挨一刀。
  “是,我在他做这事之前,经常见他。我告诉他,每天对自己说六个‘不’。”李较较说,“可是,可能这对他没用,他控制不住,这种疗法对他不起作用,他还是去干了。”
  “你劝他?”娜娜不敢相信。她印象中,那个大头的男孩,还有眼前这个花花绿绿的妹妹——她没法把他们联系起来。
  “是的,我不是去看医生吗?后来我就懂了一些事,那种年纪,总会做些反常的事,不过,你不会明白,你没经历过,只有我,苏文,我们知道,那多难熬。”李较较轻声说,和她化妆的动作一样,轻轻的。李较较说:“我们是一样的,后来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娜娜觉得,并不是,完全不是。
  娜娜知道,难道她不是从小长到现在这么大的吗?她还被认为是放毒的人呢,所以从那之后大家都开始躲她了,她只能一个人去做操和上厕所,那些沉闷又孤独的日子,是她再也不愿回想的部分。只是,她不在乎。她放过自己了,假装没发生过。如果实在不能假装的时候,她就会想李较较和苏文——原来他们的联系是这样的——想李较较放声大哭的寒碜样子,苏文被男生们猛揍一顿的狼狈模样,她心里就会好过不少。这样的时候,她会想起“公平”——上天不只让你一个人承受所有的事情。只是,她不敢相信苏文会代替上天去决定,拿刀捅了仇人。但只是一瞬间,她意识到那根本不意外,苏文不是用干油漆粉末下毒了吗?虽然承担这件事情的人是娜娜。苏文终究做出了比下毒更可怕的事,用刀子捅人,然后他只能自己去承担了。
  “怎么会这样呢?”娜娜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眼影笔正在她眼皮上压过去。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的。
  “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李较较说。娜娜迟疑了半天,才睁开。她想,算我倒霉,就像那一年自己的书包里掉出的那包东西一样。她觉得有些东西从来也改变不了,比如因果报应。可是人们不信,以为可以改变,比如苏文,比如李较较,还不如像自己这样,豁出去接受它,管她李较较会把自己化成什么样子呢?她认了。
  娜娜在李较较递过来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觉得有些陌生。两根粗细不均的眼线,已经被调整过了。几乎看不出来的假睫毛也是完美的,一根根,像签字笔画出来的,清晰,没糊成一团。眼影和腮红比平日要深,但很协调,其实这样很不错,娜娜想。她已经很久都不尝试腮红这种东西了,因为觉得假,可是有时候,是不是需要一点点這样的假呢?她很感激,只是不知道应该感谢谁。那种让她心里萌动的力量,她多数时候都认为是没来由的天意。
  上天总是公平的,她想。
  “我是不是很厉害?”李较较收拾着化妆包。“小城堡”合上之后又被打开了,因为她说:“没准还需要给园长用呢。”
  “喂,你看,怎么样?”李较较冲乔远喊着。
  “好看。”乔远说。他希望娜娜这天的脾气可以因为她此刻在镜子里看见的样子而缓和下来,要不,他得度过实在很不美好的一天。
  “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李较较问。没等乔远回答,她自己先笑起来。
  “你好看。”娜娜抢在乔远前面说。她是真心实意的,这是她的答案。她想,我也当了一回玩具,不过没关系,只要妹妹高兴就好。她自己呢,她也处于美好的一天里,如果忘掉那个还在监狱里的苏文的话。
  “李较较同学,让我抱抱你吧?”娜娜站起来,她确实需要一个拥抱,虽然这个拥抱,可能迟了些年。
  “别动,一动全乱了。”李较较说。娜娜想,她是不是在模仿自己的语气呢?不知道。
  不过,李较较还是扑了过来。这个欢天喜地的妹妹,从前微胖,像小动物一般撒欢儿。现在瘦了不少,可能再也不会坐地上哭闹了——因为李较较每天都给自己说六个“不”呢。娜娜抱着她,感到被李较较身上凸凸凹凹的骨头硌得实在是疼啊。
  10
  拍摄比想象中艰难一些,他们终于见到了“小周杰伦”。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在小教室的角落里,埋头画画。征得园长同意之后,乔远走近些,见男孩在报纸上胡乱画着圈。
  “跟叔叔打招呼啊!”男孩的妈妈坐在他身边,小板凳是给幼儿坐的那种,她不会坐得很舒服,而是蜷缩起来,像只蜗牛。
  男孩没有反应,只是继续在报纸上画圈。
  李较较把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似乎对摄像机产生了兴趣,大眼睛靠近镜头,仿佛要钻到机器里面去。李较较没有移动机器,摄像机的小屏幕里瞬间黑了下去,男孩的脸挡住了全部镜头。
  他妈妈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扯到自己身边,他又在小板凳上坐下。
  李较较继续拍摄,他们在上美术课,需要画出心目中的大海。园长在小黑板前做示范,大海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她问。十个孩子,都坐在小板凳上,身后是各自的妈妈。不时有孩子起身,突然开始快速转圈,或者打一下邻座的孩子,吵闹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哪怕这些母亲们不时哄着他们坐好了,接着画画。她们看上去都疲惫不堪,盛夏的暑热里,眼皮都是浮肿的。
  “这不是个好主意。”娜娜悄声对乔远说。
  乔远比画了一个“嘘”的手势,其实不必要,没人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孩子们的吵闹与尖叫淹没了别的声响。
  李较较坚持拍完这节美术课,二十分钟。下课之后,小周杰伦依然在报纸上画圈,她问他:“你画的是大海吗?”
  他居然说话了:“是的,ocean。”而且是英文。
  他妈妈的脸上都是歉意,抱着膝盖解释说:“只要是单词,他一遍都能记住。”
  “天才。”李较较说。
  男孩又把脸塞到镜头里去,朝镜头哈出一口气。画面朦胧了。
  “嘿,不要这样。”他妈妈吓坏了。
  “没事。”李较较说。
  “总是这样,永远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没有一点逻辑。”
  “不,他生活在自己的逻辑里。”李较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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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尝我的饭  某日,在教室里,小明把自己的碗伸到旁边的小杰面前:“尝尝我的饭……”  小杰舀了一大勺吃进嘴里。  “看馊了没有?”小明补充道。退二线  爷爷带着孙子去钓鱼,可是,钓了老半天一条也没有钓到。临回家的时候,孙子問:“爷爷,为什么以前每次跟你出来钓鱼总是满载而归,今天却一无所获呢?”  爷爷一边收钓竿一边说:“莫非这水里的鱼也知道你爷爷退二线了?”
极品女班长  一同学被请家长,他爸从办公室里出来,把这个男孩在走廊里暴打了三个来回!  我们班女班长走过去,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爸,一脸好学生样子地说:“叔叔,您擦擦汗再打。”拦着  去年年底老板跟另一个公司谈续约问题,约对方老板吃饭,让我跟着去。  酒足饭饱后,对方老板起身,想抢着去收银台买单,我老板看到对方老板正要從我身边经过,让我拦着他!  我赶紧伸脚,绊倒了对方老板……
就在那些丑恶的残骸中,人们发现有两具骷髅,一具搂抱着另一具,姿势十分奇怪。这两具骷髅中有一具是女的,身上还残存几片白色衣袍的碎片,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念珠树种子制成的项链,上系着饰有绿玻璃片的小绸袋,袋子打开着,里面空无一物。这两样东西不值分文,刽子手大概不要才留下的。紧抱着这一具的另一具骷髏,是男的。只见他脊椎歪斜,头颅在肩胛里,一条腿比另一条短。而且,颈椎丝毫没有断裂的痕迹,显然他不是被吊死的。因
谁起得这么早。推开晨光虚掩的门  让清风进来,让鸟鸣进来  让鲜花带着露珠的馨香进来  让人生沐浴这美妙的一刻  让沉醉的灵魂放松一会儿  让爱轻松地舒口气  你知道,我的祖国  将在春天里裹挟着雷鸣而来  由此,让我们从油菜花擂起的鼓点起笔  让蜜蜂吹着悠扬的口琴歌唱  让蝴蝶扇动着快乐的翅膀舞蹈  让小河弹着晶亮的琴弦奔腾  让一树桃花吐露春的讯息  她拥抱大地的胸怀  像爱就是心中惦记的美好
我知道爸爸想要一个儿子,然而,他得到了三个女儿。他觉得他的愿望很难实现,只能临时凑合把我当作他的儿子。作为爸爸最小的女儿,我自然赢得了和他一起去野外活动的特权。  我从小就像男孩一样顽皮。我喜欢穿着格子图案的法兰绒衬衣跟爸爸在户外活动,特别是钓鱼。除了和爸爸在湖里划船或者钓鱼,我想不出可以让一个小女孩和她的父亲度过一天的更好的方式。但是爸爸的耐心有时让我很烦恼。他钓鱼时可以全神贯注地盯着鱼线一动不
处暑的链轨,向一首诗的春梦  得寸进尺地碾压过来  我惊出一身冷汗  一些正义的动词和邪恶的形容词  纷纷作鸟兽散  没有一首诗可以抵挡秋雨绵绵  沤在水里的一地鸡毛  准确地点中所谓智者的死穴或者命脉  没有哪个季节  不需要一个果断的了结  沤出的味道是诗歌里的腥  没有一个人能百毒不侵  一个身体向另外一个身体碾压过去  一滴雨永远无法抵达另一滴雨  一首诗曾经清洗了另一首诗  被烂泥蛊惑的
儿童是现实主义者:他对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正如他對梨和苹果的存在深信不疑一样。  青年人变成了理想主义者。他处于内在激情的风暴之中,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内心,于是预感到他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但是成年人有一切理由成为怀疑主义者:他完全应当怀疑他所选择的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是否正确。他在行动之前和行动当中,有一切理由使他的理智总是不停地活动,免得后来为一项错误的选择而懊丧不已。  但是当他老了,他就会
一  叫他老怪,不是因为年龄与资历,而是因为某种程度或者类型。老怪是古玩市场里出了名的巧手,这双手伸出来,粗厚奇大,跟他这个身量极不相称。十根指头粗壮得像十支小胡萝卜,但这小胡萝卜是倒着生长的,从掌部往指尖越长越粗,到了顶端直接成了方形,连指甲长出来也是方棱折角的。总是洗不干净的样子,很不白净。但是老怪这双手,是值得骄傲的。行里其他人收了古家具,褪漆这道工序一般都运去修补工场请木匠做,老怪从来都是
一  十月,是钓鱼的好日子。  教授在礁石上独坐了一天,得了四尾三两重的黑鱼。在海水渐渐淹没一切的幻象中,他再次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失去头颅的金牛山,尘烟密布得几欲废弃的小城。“也许那是银城?”教授自顾嘟囔了一句。在海浪扑过来的过程里,教授还看到了有人影在边庄那条小河里砸鱼,红村在雪夜里点起了无数个火红的灯笼。“我就要消失了!”教授在内心里高喊起来。他看着大片的灯笼的红从海浪里翻滚出来,滚到现实里
实习期最短的医生,白大褂只穿了一次就转正。  只不过,这白大褂不是在医院穿的,而是在让无数人担忧不已的郑州地铁5号线。  7月20日当晚6点到12点,郑州人民医院的试工医生于逸飞跪在地上做了六小时人工心肺复苏。  十几个人得到救助,脱离生命危险。  入职成为实习医生的第一天,就面临这样严酷的考验。  原本已经下车的于逸飞,在听到有人呼喊“有没有医生”的时候逆行救人。  掏出刚发的白大褂穿在身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