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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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做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不做虚情假意的怜悯人,更不做牢骚满腹的评论家。我只是细细感悟,然后静静呈现。也许提供不了更多实实在在的帮助,但至少提供部分农村农业农民的真实场景,引发一种拨开盛世花环关注底层社会的冷静思考。
  ——题记
  每次回家总是匆匆忙忙,每次在匆匆忙忙中有种真实感受:农村明显凋零,明显贫穷,明显沉寂,也明显老去。如果说经济上行农村略有体现的话,那么经济下行时农村则反映得尤为突出。
  今年过年回山西阳泉老家。这里曾被称为“中共第一城”,是共产党解放的第一个地级市;更被称为全国最大无烟煤生产基地,以优质高产的无烟煤闻名世界——当年这都是我们对外吹嘘的资本。
  但一切都变了。近年来,随着煤炭行业的普遍不景气,山西经济在全国倒数,阳泉经济在山西倒数。阳泉城乡仿佛受到重创的病人,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虚弱了很多。就讲平定县三个亲戚家看到的光景。
  舅舅家:两条光棍一声叹息
  大年初二,我们驱车从市里去平定县立壁村看舅舅。母亲兄妹五个只有舅舅一个男孩,我们只要回乡都要去看望。在村中心地带,以前人来人往的景象不见了——立壁村据说是县里最大的村之一,曾有4000多人。现在,即使是过年也冷冷清清。我们买了米、面、油、牛奶,还有两条香烟,800多元的礼品,算是对舅舅的一种支援吧。
  60岁的舅舅一如既往不爱说话。好像和人聊天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只是在看到东西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浮到脸上。我和大哥没话找话地和他聊起生活、身体、收入等事情。
  我问舅舅,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家里都好吧?他说,唉,好什么好,就那样过吧。舅舅前两年得过一场病,花了不少钱,到现在腿脚不是太麻利,而且睡不着觉。让他更憋气更伤心的是两个孩子。
  大儿子十年前结婚,因为彩礼、婆媳关系等琐事,媳妇竟然跑了。对,跑了,跑到远方一个村子和另外一个男人过日子去了。农村对领结婚证无所谓,只要举办了婚礼,就算是一家人了,以后再慢慢补证。没有想到,媳妇跑了;没有领证,还不能起诉重婚。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再也没有回来。
  二儿子也走过一些弯路。前几年在阳煤集团某个煤窑挖煤,工资可观。可惜他不好好干,整天泡网吧、打游戏、聊QQ。单位几次要开除他,后来家里托关系找人说情才留下。调到另外一个单位后,要跑到几百公里外的保德县上班,效益还很不好,近两年干脆没有活——放假了。他就在家里坐吃等喝,挣不上钱,也娶不上媳妇。
  两个儿子本应是两根硬帮帮的顶梁柱,把整个家庭稳稳撑起来;谁能想到,却成了两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全家喘不过气来。现在大儿子35岁,离异;二儿子30岁,单身。
  我们聊天时,大儿子叫了一声“哥”就出去了,二儿子干脆躲在另一个屋里不出来,不见面,不打招呼。舅舅很生气,又没有办法。我便叫他们两个都过来。我问小的,过年后有什么想法?他说,没有。我说,你不准备出去挣点钱?他说,想。我问,准备干什么?他说,不知道。然后便不再说话,比他老子还嘴贵。
  舅舅曾说过让我在北京给二儿子介绍个工作。不管怎么样是亲舅舅,能帮就帮。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二儿子的样子,听听他的想法。可是,直到我走,他们也没有一本正经地和我说,想去北京,想去打工。我也只好把话咽到肚子里。
  在舅舅家見到了大儿子和前妻生的女儿。记得前年来时,小姑娘才刚刚上学,她进屋说:“俺奶奶说了,赶紧拾掇拾掇吃饭了。”一口纯正的本地话让长年在外的我听起来很是亲切。这次见到她,孩子沉默了很多,只是不停地看手机里的动画片。问她学习怎么样,她也不吭气。后来,我老婆给她压岁钱,她不要;再给,还不要,最后在院子里硬是塞进她手里。看到墙上挂满她学习、手工、书法等的奖状,再看看她一声不吭的样子和眼睛里的忧郁,妻子悄悄和我说,没有妈妈的孩子真可怜。
  这就是农村现状。由于贫穷、男多女少等原因,男人讨老婆非常艰难。大表弟离异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另一半,二表弟这几年也是光见花钱没有成家。北上广有许多“剩女”,我认为这是个伪命题,她们不是嫁不出去,实在是挑花眼了,最后都能有个很好的归宿。农村的光棍,则是真实的沉重命题,许多人终其一生讨不到媳妇,只好在孤苦潦倒中老去、死去。
  扯到另一个话题。现在农村结婚,男方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在县城买房,100平米房子30万左右;二是彩礼,一般情况下得10万元。由于没有深入调研,“万紫千红”(1万张5元,1千张百元)等彩礼名目我不是特别清楚,但这两个条件没错。农村资源少,农民挣钱难,辛辛苦苦干一辈,在县城买套房就掏空了积蓄,再拿10万元彩礼,真是勉为其难。但还得办,你不找,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一辈子光棍的人有很多,他们的命运早就成为身边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从舅舅家出来,我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有一声叹息悄悄洒落在回老家的乡间公路上。二姨家:一个老人和疯儿子的艰难岁月
  姨姨家就在我们大石门村里。前面讲过,母亲兄妹五个,这是老二,已80多岁。走进悄无声息的小院,有一种阴冷孤寂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建的房子,面朝东三眼窑洞,南北两间房。听到声音,二姨从偏房里走出来,一看到我们就激动地说:“俺孩们快来哇,快,进家。”说着便让我们进了中间窑洞。里面有点黑,但很整洁整齐。炉子里的火红彤彤的很暖和,我们坐在靠近炉子的炕上。二姨个子更矮了,满头白发有些凌乱,目光有点浑浊,背驼得更厉害,腰身与臀部几乎就是90度。“俺孩们都好哇?你妈妈在阳泉也过得好吧?”二姨边说话边摸我的手,她的手粗糙坚硬黝黑,如冬天枣树上的干硬树枝。我问,姨,你身体好吧?她说:“身体好,你说怎么就不死呢?怎么就死不了呢?现在过得不赖,就是那个疯子有时会砸葬我。”姨姨口中的“那个疯子”就是三儿子,我的三表哥。“砸葬”就是打骂虐待的意思。
  我以前在一篇文章里写过三表哥。上世纪80年代初,他年轻英俊一表人才,学习成绩优秀,为人朴实善良,口碑很好。可惜他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回村边当带课老师边补习,再次高考再次名落孙山。不甘心一辈子呆在农村,他还想复读,可我姨父人很怪,不让他复读,还千方百计打击他;他自己也时时感到压抑,没有办法排解,神经受到刺激,疯了。我记得那时候村里至少有三四个这样的人,考不上大学,就开始变得神经兮兮。   之前我见过三表哥。他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满脸黑污,眼睛盯着我,仿佛认识又似乎记不清。穿一件军用大衣,不系扣子,里面只有一条秋裤。脚上趿垃着一双胶鞋,没有袜子,脚后跟踩在鞋上。手里拿一根烟,嘴里冒出一口,很快再吸一口。他看一眼我们便走开了,嘴里叨叨着什么。这次没有见到,也好,他那样子让人不舒服。其实表哥疯后有几个特点:一是不偷不抢、不对陌生人施暴;二是不在别人家吃饭;三是除了烟外不要别人东西。如果说孔乙己是“窃书不算偷”的儒丐,那么,表哥就是始终看重读书人身份的“儒疯”。他一直有种大学情结,但毕竟是疯子,控制不住自己时,就会打骂老娘。
  一个老人,一个疯子,一座孤独的小院,一个没有解的难题。除了大表哥、二表哥以及表姐偶尔来看望外,这个家几乎没人来。所以我们的到来,如同一缕阳光照进角落,二姨开心得不得了。她让我们吃馒头、油糕,还要留我们吃饺子。我们没有吃,东西放下就出来了。二姨倒也习惯了——有人来看望她,足矣。
  她一直送我们到街门口。拐了一道弯后,还在望着我们,还在说“以后回村一定来家里”。那满头白发,那驼背身影,那不停挥动的胳膊,在冬日的阳光下浓缩了多少忧伤。我知道,国家给予的补助能让每个人活下去,即使你是个疯子;但到底是悲惨而缺憾的人生,表哥50多了,姨也80多了,她们相依为命,哪一天是个头呢?有人说,只要儿子不死,姨那一口气就会憋住,就不会轻易倒下。
  但是之后呢?继续过那种辛勤、劳碌、挨打、受骂、无依无靠,少人甚至无人交往的艰辛日子?姑姑家:疾病带来的巨大阵痛和压力
  去姑姑家时,我被一种现象吸引住了。有几户人家,大门盖得气派、大院修得宽敞、大红对联贴得春光明媚熠熠生辉,却是一把铁将军把门。大正月的,推不开门没有了人,一把锁就锁住了喜气,锁住了热闹,露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寂静灰暗。
  一打听,这些人家都搬到县城住了。这些能建起新房子好房子的人,恰恰是农村有本事的人。他们有实力、有魄力,有想法、有办法,率先搬离农村进入城市。那些辛辛苦苦建好的房子便人去院空,在风雨中闲置损坏。我们村算是大村,最多时有2000多人。据说,这几年搬出去100多户五六百人,现在有1500人就不错了。事实上是,在最热闹的春节,街上也看不到多少人。
  一阵唏嘘不已中来到姑姑家。听见我们的声音,姑姑很开心,她说:“是咱非录和三小来了(大哥和我的小名)?快进来。”我们进到正屋,看到二表哥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炕上,腿上盖一床被子;姑姑坐在紧挨着炕的椅子上。姑姑摸着我的手问,这是三小?我说,是啊姑,你不认识我了?姑姑说,不是不认识,是眼睛模糊了,看不清人了。二表哥说,你姑姑现在眼睛不行了,只能看个大概。
  比看不清更叫人诧异的是,平时特别能说、特别幽默的姑姑,话明显少了,也明显吐字不清了。她说,牙都掉了,话也说不了了。我才发现,她一半以上的牙都没有了,咬不清字。那么精干、那么喜欢我们的姑姑,岁月这把杀猪刀怎么把你砍成这个样子了?记得小时候给长辈拜年,其他人最多给五分钱,但姑姑总是给我们五毛钱——这了不起的压岁钱背后,是她老人家是对我们兄妹的至亲至爱啊!
  我们坐下来闲聊,很快把话题转到表哥身上。他今年五十出头,却十分显老,满脸深黑色,皱纹刀刻一般,倒是眼睛又黑又亮。他刚从医院回来,得了“不能吃”的病,就是胃癌。表哥能吃苦,一年四季在村里石灰厂干活——推石头、撩石灰、装卡车,每天灰尘扑面、气味呛鼻、石灰灼人,像驴一样辛苦,像牛一样负重,胳膊和手都变形了,胳膊一直向内弯曲着,手指张不开伸不展。这么本分老实、这么年轻力壮,又正值上有老下有小,却突然得了癌症,真叫人欲哭无泪、悲痛欲绝。
  姑姑一直重复着和姨姨一样的话:“孩呀,老天爷怎么就不叫我走呢?我怎么就死不了呢?”我相信,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说起来,姑姑的命运真是曲折。她有2个儿子、4个女儿。先是小女儿5岁夭折,接着二女儿不到20歲得病离去,之后三女儿34岁也撇下孩子病逝,前两年大女儿才57岁也突然暴病而亡。大儿子长期在外面干活,只有小儿子在家。不料,刚刚52岁就得了这么个病。
  无法说出内心的感受。重病对每个家庭都是晴天霹雳,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尤其是农民,顶梁柱倒了,家就会塌了。表哥的病与长期在石灰厂干活有关,呼吸不好,太过劳累。这些厂给一些人带来了利益,却也给村里带来伤害。一大片一大片山体裸露着,树草灌木丛等植被连根拔掉,空气中弥漫着比北京雾霾还要呛人的味道,真是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如今这些石灰厂关停了。按理说是好事,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很快就可以再回来,但村里的劳力更没有活干了。对他们来讲,守家在地,还有一份工资、一点收入,也是种幸福。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外出打工谈何容易,许多人奔波一年也拿不回多少钱。而日常生活、孩子上学、老人看病等,都需要实实在在的钞票。
  农村,往往因为处在底层而容易受伤,因为力量太弱小而没有选择,因为资源太贫乏而争夺惨烈,也因此,经济社会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很快被波及、受影响,日子过得凄苦和艰难。
  “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城乡人均收入到2020年翻一番”,“精准扶贫”等等,毫无疑问都是惠民为民利民的,但没有产业、没有人才、没有便捷条件,没有打通“最后一公里”的务实举措和安排,没有实打实的工作和收入,农村和农民路在何方?
  我多次问,但至今没有看到红彤彤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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