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去打酱油的那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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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说到打酱油,它曾是我们的常规工作。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每个孩子都干过。家里做菜要用到酱油,下面条要用到芝麻酱,早餐要用到下粥菜——都要派遣孩子到杂货铺走一趟。
  打酱油有两种规格,一是用瓶,一是用碟。用碟的,几分钱就够了。用瓶的可能要两毛钱。两毛钱里,一毛八分钱用于打酱油,剩下两分钱买颗糖,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这属于儿童打酱油业的潜规则。
  杂货铺的前台,用几个脸盆装着橄榄、乌榄、腐乳、南姜……各种小菜,后面几个瓮,装着鱼露、酱油、醋……各种蘸料。酱油就在后面某个瓮中,上面盖有木板。量酱油的器具是竹做的筒状物,大小不同的竹筒对应不同的价格容量。
  打芝麻酱又不同。装芝麻酱的不是瓮,而是玻璃缸。上面盖着的也不是木板,而是大玻璃片。通体透明的玻璃设施,是对芝麻酱本身的信心。其姿色和形态确实值得展露,膏油柔腻的样子总能让人通感。
  所以打芝麻酱的小孩,碟子里买了五分钱的芝麻酱,回到家里,一般只剩下三分钱的量。有两分在路上舔进了肚子。这是打芝麻酱行业的潜规则。
  这些都是我和小夏,在这个人到中年的秋天里共同回忆起来的。

02


  我们去打酱油的路上,经过的店也各自不同。小夏要经过一个打面店。打面店,是把一小盆面粉拿到店里,师傅负责把它们变成宽的窄的面条、方的圆的饺子皮。小夏记得比我多的是一个滑稽的细节:热天里,去打面的小孩被要求帮汗流浃背的师傅摇扇子。
  我们都会经过各自的“干果铺”,其实就是卖零食的小摊子。整个小城的孩子有同一个胃口,他们都爱同样一些零食:芋头酥、虾酥、风吹饼、橘子汽水、“老鼠屎”、猪油糖、橘子水……橘子水是汽水的前身,加香精加色素,它作为一个伪造者,一个赝品,远比真正的橘子更虏获人心。
  猪油糖是我和表妹的最爱,外婆给我们一毛钱能买十颗,我和表妹一人五颗,但如果卖糖的心情好给了我们十一颗,这下完了,我们陷入“第十一颗怎么分配”的哲学问题,长久无法安宁。
  那时不兴烤地瓜。地瓜是蒸煮的。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小煤球炉子上支了一口大铁锅,蒸煮的除了地瓜还有芋头。吾乡有种地瓜的瓤是白色的,与传统红薯那绵糯不同,这种地瓜的瓤吃起来干燥、膨松、松散、沙质、越沙越好,吾乡形容这种地瓜沙的程度——要躲在蚊帐里面吃,要不然风一吹就到处飞。
  白地瓜在夏天里蘸着蜜吃,最为相宜。而蒸煮的芋头呢,最相宜的吃法则是,蘸着鱼露拌着猪油。吃起来有肉类美感。各种食物在味蕾上的相逢,是像爱情一样神奇的化学反应。
  小夏要经过一家肉丸子店。吾乡的牛肉丸子十分著名,著名在于其弹牙筋道,据称正宗手捶肉丸掉在地上之后还会弹跳多下。
  而我经过的是一家卖肉冻的。肉冻的店面形象比肉丸子优雅,也更为静态。透明的颤巍巍的肉冻被切下来之后,总会搭配两根芫荽。肉冻凄楚,芫荽更加凄楚。两两无言。

03


  如果我和小夏走出各自的巷子,我们可能会在大街上遇到。我们很可能会在大街上义井巷口的饼干厂门口遇到。因为,彼时有些孩子,打酱油时会特意绕远点,到饼干厂旁边的杂货铺——为了尽情地呼吸饼干厂送出来的芬芳。
  饼干厂华丽的芬芳与杂货铺酸涩清寒的气质,对比宛如唐肥宋瘦。饼干厂像交响乐,杂货店像二泉映月,唉,不,饼干厂的芬芳不能形容也不需形容,体会太深,比喻反是玄虚。
  饼干厂三个字不是名词,而是形容词。所谓“流淌着奶和蜜之地”,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饼干厂。
  和饼干厂一样华丽的地方,是冰室。冰室吃雪糕,那是另一种芬芳。
  冰室的芬芳与饼干厂又有不同,除了它们适合的季节区别,香味也稍带区别。饼干厂的芬芳更娇憨,冰室的芬芳更浪漫。雪糕一般有两个颜色:粉红和鹅黄。冰花则是透明的。有时候是一个雪糕加一个冰花,搭配效果十分丰富。这个世界对馋嘴的小孩太好了。
  如果我和小夏都再绕远一点,我们也许会在电影院门口相遇。但电影是晚上才会放映,那时候会涌现一些卖零食的人,自行车后面绑着两个筐子,把神秘的布打开,里面很可能是刚炒香的葵花子。葵花子的盛量工具是几个大小不同的杯子,几分钱用哪个杯子固定的,方法跟打酱油一样。
  电影院门口还有卖竹蔗的,跟瓜子一样,都是一场电影结束后地板上丰富垃圾的来源。“乌腊蔗”是竹蔗的一种,粗而黑皮。平时想吃的时候,也可以去祖母或外祖母那里,深情叫唤一声,便能获得几分钱,足够买上一大截吮吸良久。但去母亲那里叫唤是没作用的,母亲认为馋嘴是家教不严。

04


  彼时买东西,都不说店名,多数也没店名。一般是用店长的名字代指,而且多是外号。比如,去铜锣伯那里打酱油,去三姨那里打酱油。多数店主的名字很奇怪,叫熟了也不求究竟。例如,卖火炭的中年女人叫花弟,卖蒸芋头的后生仔叫竹桶,卖咸水粿的叫老秀才,不知道他跟秀才有什么关系,看起来分明更像个兵。
  卖猪肉的叫德国兵,他早年腿受了什么伤,走路无法弯曲。群众认定德国兵走路就是这个姿势,便赐名于他,他只能接受。
  德国兵的老婆,是一个非常凶悍的女人。有次路过,看到她对一个买肉的女子出言相讥。买肉的说:给我切块好看的,今天十五要拜神。她冷笑了一声说:给你切块好看的?为啥?你长得很好看吗?
  街坊吵架,是民间语文的活化石,只是无法穿越回去听那顾客如何应对,怂的在这逻辑下只好羞愧地退下,悍的必有一场言语鏖战。

05


  在那条打酱油的路上我们还能遇到什么呢?
  能遇到沿街叫卖的小贩——补伞的、补锅的、绑牙刷的、卖菜的、收尿的、撬尿桶垫的,还有用篮子提着各种粿穿街走巷卖的。神奇的是,如果买方没钱,卖方也不强求,只拿块瓦片在墙上记一下欠多少分多少毛,留待以后对证。所以彼时很多小摊贩,随身还携带块小瓦片。
  小夏说他们的巷子有人在叫卖爆米花,叫卖声响起时,最好父母还没下班,则可以从米缸里捞一小杯米去等价交换。
  卖冰棍。一根冰棍两分钱,加了红豆的贵一点。装冰棍的是一個类似热水壶的东西,跟冰室租的。放暑假的小孩会兼职卖冰棍,但热水壶里装的冰棍不见得都能平安地卖掉。有的悲哀地融成一摊水和一根棍子,有的——那简直是晴天霹雳,整个热水壶打翻了。失手的小孩像个中年破产者,沧桑地看着一地玻璃。
  卖草粿。小夏很喜欢吃而我一点也不。她甚至觉得卖草粿的声音很诗意——小贩用空碗叩出急管繁弦般的节奏,待到叩碗声变得低暗缓慢,节奏凌乱,她就知道有人正在买,小贩正忙于拌切搅和。她的为食虫应声而生。
  连散装花露水都有得卖。一个国字脸男人骑着单车,车身后牵挂两个竹筐。竹筐里就是大瓶的自制花露水。他的测量工具远比打酱油的高级,是一个大针筒,上面有刻度。有人买时,他就停下单车,像科学家一样拿出他的针筒。小孩神圣地仰望,看着针筒从大瓶里抽出相应分量。浓绿的液体抽出来之后变成浅绿,更美了。
  吾乡乡谚:个钱橄榄个钱姜,个钱银锭个钱香,宛然就是那个走在打酱油路上的小孩,拿着几分钱买这买那左顾右盼之情态。

06


  我们那条街似乎热闹一点。小夏的那条巷子更为安静。她说如今常常梦见那里,梦里总要奔跑,因为梦里总是夜晚,从外祖母家回来,没有路灯的巷子,那长长的寂静里,总是她一个人在拔足狂奔。
  她家在巷子最里头,巷子里有个并无攻击性的疯女人,白天时经过她家的门口,总是觉得诡异不安。但对小夏而言,这个疯女人在夜晚产生的感觉则完全不同。
  小夏害怕半夜醒来,极端的安静让她产生时空的不确切感。但假如疯女人也在半夜醒来,那就太好了。——疯女人确实经常在半夜醒来,搬一张凳子,坐在家门口的巷子中间,大声地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
  她时而痛声咒骂,时而婉言相劝,时而语带哭腔,时而亢奋唱歌,她在说什么,年幼的小夏丝毫听不懂。但有疯女人的声音,小夏就不再觉得半夜深巷的寂静令人害怕,她听着疯女人在夜空中情状各异的倾诉,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慰,又踏实地入睡。
  然后,也许一觉醒来,就四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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