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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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末清初时候,商州地面颇不太平清闲,自然灾害频发,单是火旱和蝗虫,就使数年间庄稼颗粒无收,饿死人无数。一个夜间,奇奇落下一颗陨石,没有落河也没有砸着房舍,却顶在了一棵树杈上,放了三天光,灭了,像长在树顶一样。次年春,那石上还长了叶子。真真是奇事,人皆传要言出大灾了。每到夜间三更,乌鸦站在枝头恶声如嚎妇,第二日则必有穷苦人家趁曙时抬出尸首去埋。也常看见从丹江河里漂着死人臂腿,野狗追着饕餮。官府那些人从河边走过,没眼睛一般,呼叫着办了事就走了,根本不管百姓死活。
  话说离县城百多里有个覃塘村,此村百多户人家,地薄广种,靠天吃饭,风调雨顺时尚可填个半饱,尚遇到天灾,饥饿如塌天一般,多数人家打发孩子出去讨饭,一些年迈之人只得靠野菜树皮维生,常过不了冬,就走了。竟至有时家里无人去葬,村里好心人前去备埋了,留个坟头,等来年坟头的青草。更有一些人家,遇到此难,央着脸把女儿送到城里或本地富豪人家去做丫头,讨个活口,等饥荒过去再接回孩子。日月实在的难过。覃塘村有个二货,人称覃老四,年方三十五,前边有三个哥哥,一个腿瘸,一个歪头,一个虽心里亮堂,却是个矮子,走不到人前去,一个家里就指望老四了。老四长得体面高大,威猛如虎,尤其那一身的黑肉,满胸的粗毛,谁见了都让他三分。老四自小就受大人宠爱,别的还没有端碗,老四就已经吃了几下子,别的还没有制下新衣,老四就已经穿上了。因此,覃老四被惯养得没有高低,人前哪里知半点礼数,与人有隙,动辄操茅执刀,非得流血,人见了人怕,狗见了狗躲。虽然这样的一个人,不得念一天书,身边却常围拢啸聚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说大话,扯虎步,吃肉喝酒,全不听大人之规劝,自在快活着如在桃源世外。在这般世道里,易生虎狼也易生懦弱。一日覃老四竟萌生奇想,意欲坐山为贼。这个想法一出,这里的天就骤变了。果然那天雷啸后落得一阵噼噼啪啪的急雨,把一个村里的树叶全打落地上,养的猪在水潭里激荡了半日,第二日则天红得如关公,老人们看了天说:“还没见过这般的血涂了的天,恐是要出事吧。”后半日,覃老四带了几个粗壮弟兄,绑抬了几口肥猪,敲锣打鼓上山落草为王了。
  覃老四落身的山离村里二十多里地,在村子的西南方。这村里常抬首看到一团黑云从西南方过来引着雨的就是那地方,那里叫云君山。既然上山来了,造房开荒,经过几个月时光,种子也下了地,房子也立起了,周围听到覃老四在此占山为王了,也有陆续奔靠的。一日日人多起来,气象竟不断扩大。
  坐山为王,就要有为王的规矩,就要吃喝大享,不能受饥受饿,于是过不了很长时日,他们把做贼做匪的路数都学到了手,打劫抢掠,奸淫作恶,根本没有了良民的模样。没被子去抢,没肉了去抢,没银子去抢,世间的一切皆应归于他们。
  这覃老四在村里有个妻子,本分守己,哪知秦唐魏晋,却会经营生活。原来把覃老四的父母伺候得妥帖如自己父母,把覃老四的前三个哥哥也照顾得如自己的亲人。覃老四与妻子育有一个闺女,也已八九岁了。可闺女是个病弱之人,头斜如椭饼,还长年口嘴角淌河。覃老四上山时曾想把妻子也带来,拗不过妇人不来。到山上三年后,覃老四在众弟兄的簇拥下,日子愈发像个日子,想法也盛大起来,就在周围一个庄上给自己抢得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做起了压寨夫人,真叫体面了大王的脸。一年后这压寨夫人为覃老四生得一个女儿,这女儿也是有豁缺的人,眼角朝上提着,几岁后还不会走。为此,覃老四也伤神动情过,以为自己不配有后,两个竟都是女儿,还丑疾不堪。正是村里蚕忙时分,山上却闲云荡漾,消停如宫阙。近日才从一个地方掠得一些猪鸡鱼蟹大米萝卜粉条,山上分外丰盛,吃得弟兄满面红光,白天练几下拳脚,就是睡觉,个个吃喝得赛过虎狼。一日晚,正是秋初节令,覃老四和几个弟兄摆了酒桌在门前,野旷如海,夜也如海,鸣虫就在身边蹦跳,天上的星星竟低可手捉,如挂在头上的火镰。俯视山下,隐约明灭,一片一片,那是村庄。酒过数巡,几个弟兄缠着要擼拳行令,几番下来,覃老四今日竟早得迷糊,心里翻搅,眼见得天上的星星也如了釜中的鱼儿。覃老四说着弹泪不住,咻咻竟有千般委屈似的,众人问及,覃老四说:“我覃家命苦,几辈子里没出过读书人,几辈子里光景过得寡水一般,到了我这辈里,几个哥哥染疾身败。我的两个女儿也是不能接力这个家。不像有的族里,出人出物,铮铮脸面,做官如自家囊中探物,衣锦了乡里一走,多神气。”说至此不觉更伤心深重,口涎弥漫了前襟,后补一句,“那是我们的种不好啊。”这时一个弟兄听了是种的原因,附在覃老四耳上,低低说上一句:“哥呀,种是可以改变的。”这一句提醒了酒醉中的覃老四,覃老四顿然睁大双眼,一把抓着那个弟兄的头发差点提起来,说:“对呀,弟兄,你怎么想到的?是的,我要借个好种子回来,传下去。”
  “大哥,怎么借呀?”
  “就是找个人和你嫂子睡觉。”
  “睡嫂子?”
  “啊!”这个“啊”非常不一般,像个重槌擂向整个山谷。这“啊”一出口,弟兄们像瞎了一样,啜口不敢言了。
  且说一个叫周氶的,是覃老四邻村的人,自小和覃老四友好,在十多岁时曾和覃老四在山里一起网死过一只野猪,还把野猪肉送过亲友。周氶为人老实,口呐,心地善良,覃老四上山时周氶第一个呐喊着要跟覃老四闹天下。
  借种的事覃老四委托给周氶去办,就是在周围读书人中的秀才、举人等选一个绑回来,和嫂子睡觉。这事虽然听着简单,如若像给狼口里送肉一样,其实简单不了。
  在商州方圆地面有名望的读书家族有三个,柯、康、鄢。这三个家族里出的人物几百年来把商州地面把持得水滴不漏,外地进来的人物也是飞末一般,坐不了久长。如果几十年里,柯姓坐了商州天下,那么后几十年自然就会是康姓或鄢姓的,如若不然,必要动骨伤筋,刀剑相向,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有了这个规矩,三个家族为了不愿看到血光之灾,常在重大节日时,相互请邀,主要人物吃喝一番,碰杯道安,说些比咸淡的话,以示安慰。话是掺了酒的,心里却是互揣了鬼的。这三个家族在商州最有风水的地方——金岭寺,建了陵园。三家为了都想踞此风水又不便而起了干戈,就把此风水宝地分做三片,互不涉扰。这个地方到了每年清明时节,飘绸闪缎,红红绿绿携扶而至,鞭炮直响半个月,被叹作商州一景。   周氶在这三个家族里摸索着为哥哥覃老四更换品种的人物。
  山上的情景按下不表,却说周氶搜寻读书人的事到底怎样了。
  周氶伴了一个弟兄,这几日真是辛苦,跋山涉水,眼睛恨不得用棍子撑起来看那些像读书人的人。从那三家贵族里挑寻不便,又不敢明目去捆夺,虽是山寇,却也不得不忌讳许多,怕惹出讼争,毕竟人家在官的多。一日,周氶二人到了县衙口前,看出贴了榜,二人不曾认字,问旁一人,说是出榜告示前半月考试的秀才。又问了一个秀才名字,叫春明,还问清了春明秀才的乡里住处。二人窃喜弹指而去,直奔春明秀才的村上。
  这日春明秀才还未知自己的红榜,正在家里执锄除草,挥汗如雨。春明秀才是百姓清苦人家,家里就一人和老母生活,两间草房若小盒子,门口猪圈墙上长满了草,圈里的猪也瘦得能飞起来,脊似刀背。春明一身淡灰粗衫,刚从地里回来,洗了一把脸,把污水泼向门口地上,不意抬头瞥见两个贼头贼脑之人,正以为奇,那两个人大步过来,问了春明秀才的名字,不由分说,两个胳膊被两人扭了,说,走,给我们走一趟。春明秀才赶紧说,我是良民,不曾犯律,也不曾欺民害人,怎生被你们这样,要走也得问个明白。周氶说,好事,你还犟扯,非要受几下吗?春明秀才问,去哪里?周氶说,山上。
  扭了春明秀才一路朝山上走,进了山沟,二人便松了手,三人相偕了走,只是让春明秀才在前边走。伴周氶的那个人,矮得如个绣球,知道找的这个人是回去睡女人的,就心里一直憋气,恨不得眼睛夹死了这个穷秀才。他低声问周氶,就是让这个人回去睡嫂子?周氶心里也不畅,嘴里答着嗯。
  近了山,上去一个深沟,沟顶便是一个更细的山缝,那山缝是两块极高的崖被分开形成的,设若两边山崖一个不经意的忽悠,那条细缝儿就要合似的。沟底里是碎石乱立,碎石下是细流暗响。这时刚好从顶上下来一溜阳光,照在三人身上。春明秀才抬头看视一番,愈走愈怕,心想怕是要丢了性命了,泪眼婆娑而下。
  到得山上,周氶给覃老四说了搜寻的艰辛,春明秀才又让覃老四看了,还满意。
  覃老四问:“读书人?”
  周氶说:“这还有假?我们两个是在县衙门口看了出榜才寻到的。真正的读书人,秀才。”覃老四也觉得这么一个清秀人物,深信不疑,吩咐给秀才做顿好饭菜伺候。吃罢饭,覃老四命周氶给春明秀才顺直说了强邀秀才是作何事来,话一出口,秀才是未见过世面的,也是童子身,早吓得汗流满面,瑟瑟抖个不住,恐要把骨子里的油也要吓得顺腿流出了。秀才哪里能信这种事儿。
  周氶问,答应不答应?
  秀才怎敢答应。直颤着声说,小的不曾害过人,千万不敢的。说了无数遍,请求放了回家。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不明底里,不知怎么会有这般的好事降临到自己头上的。这样的不知好歹,覃老四哪里是给人赔笑脸的人,就呼一声,身后出来三个黑脸狼目的人,把秀才拉进一个土屋子抡起了棍子狠打,直打得秀才翘口答应这才罢手。秀才今晚受了伤痛,覃老四吩咐秀才养休三日再做借种的事。三日过了,覃老四心里总不坦顺,然既定了借种,又万般找的这个秀才,不得途废此事。次日晚,周氶把秀才送进嫂子屋内后,和覃老四几个饮酒,把半坛子从山下打劫的酒已经喝到差不多见底了,覃老四早醉得分不清五指。一圈人睡倒了多半,吐得酒气冲天。覃老四心里明白此时正是秀才和自己的女人睡觉,就要起身朝后面屋里去看,周氶说,哥呀,去不得。覃老四说,怎么去不得?我的老婆,我去看看。就跌跌撞撞到了妇人窗下,灯还亮着,却看不进去。覃老四贴耳去听,屋里床上一片声响,娇莺细喘,真正的颠鸾倒凤,二人滋润得如蜂占蜜。覃老四一股酒气上冲,一手朝窗子上拍去,里面顿时静塌了一般。覃老四转身竟见周氶也曾支起耳朵听了,就又狠狠擼向周氶。周氶捂着耳朵跑了。在以后的几天里,秀才又给补充了两次“弹药”,覃老四觉得足够了,才放话说,让走吧。周氶把春明秀才跟送到沟口石缝那里,朝秀才身后狠踹去,骂声:“你狗日的有福啊,读了些破书竟得到天上掉的福分,去吧。”
  云君山上的日月显得分外的快,眨眼不觉就过去一年,春秋在这里青云白露的,把一个山的弟兄养得筋是筋骨是骨的。云君山上愈发像一座山寨,修了主堡,也有了连接的石路,土屋竟昂立了几排,屋前屋后也植了树并花草。只是覃老四不允豢养鸡狗,怕咬叫起来惹了事端。一年后的春末,覃老四的压寨女人生下一个孩子,男婴。男婴肥团得如一深色的什么宝物。覃老四高兴,在山上置酒列桌庆祝三天,这三天里是大块子的肉大碗子的酒,这三天里可以狂呼滥叫无大小辈分,这三天里还能自由去山下找女人,享乐了回来大家一起谈说高兴。在酒醉的时候,覃老四竟一把抓起一块斗方的石头,朝山沟里扔去。黄昏的时候,正好石头在空里停住了,光涂在石头上,好看像起早了的染色的星星,停了好一会儿突然不见了,沟底却响起嚯啷啷,声音穿了铁鞋似的。周氶红眼着也多了,看见石头星星落下去了,就忍不住竟泼泪出来,操起一根棍子舞弄,棍头遇着石头,火花四溅,众人惊悚一片。
  “大哥,孩子好呀。”
  “大哥呀,有福。”
  “大哥呀,孩子一定也像他的父亲一样将来是个读书人,做官。”
  这句话如针刺一般进了覃老四耳朵,覃老四极不高兴了,眼睛里顿时放出敌光。
  “怎么说话的?孩子的父亲是我,是我,不是秀才。”
  周氶一旁圆承,说:“会不会说话?嫂子生的,不是大哥的是谁的?”又低声说:“大哥呀,那个秀才留不成,万一孩子大了知道了根由,岂不难堪。绝了秀才才是对的。”
  覃老四觉得周氶说得极对,世上应消去这个秀才仇家。
  那个黑豆般的儿子一天天长大起来,覃老四看见孩子就对那个秀才生一层怨怼,实在难以宽宥。覃老四心里常想:“他睡了我的女人,走时实在应该一枪崩了他,落得干净。”便给周氶如是这般的叮咛一番,一定要看到春明秀才的头颅才可放心。周氶领了任务,伴了那个冒着傻气的矮子,背了干粮和短剑出发了,去在茫茫世间去找寻那个春明秀才,去索要他的脑袋。   “大哥呀,我们走了。”
  “走吧,杀了他就是除了哥哥心头之患。”
  矮子本来不肯说话,今日却壮士一般,昂了头,说:“哥哥呀,我们杀了那个臭秀才,回来给我们分金条吗?”周氶扯矮子的衣袖不让胡说,矮子却不理会,还说:“回来了给我们也娶个媳妇,像嫂子一样好看。”
  “好,我应下来。金条。女人。”
  矮子喜欢得小狗一样跟着周氶走了。
  且说二位走了几天,腰腿也断了似的,知是不远处就到春明秀才的庄子了。此时太阳正火盘一般悬在顶上燃,二人被太阳早烤得像水里拔出的人,矮子的衫子已经拧了几次水了。在河里已经几番合手掬水饮过,还是火就覆在身上胸口。又渴又饿行在河旁路上,这时后面恰上来一个老爹,担着西瓜叫卖。这老爹长得一个菩萨样子,须髯飘白,眼明如炬,浑身也汗湿了多半。二人见了讨要了两口西瓜解渴,那老爹却言没有带刀,西瓜又不得拳打了享用,周氶就脱下佩剑,在石上切了瓜,二人已干渴得似漏罢水的筛子,恨不得张裂了嘴吃,一阵吞噬,瓜皮就扔在河滩里。准备谢过老爹,那老爹挑了担儿自不见了踪影。二人打嗝一番,继续走。这时恍惚里,前面石滩里一只飞动着的兔子,二人就顿然来了精神,想捉了兔子在前面庄子里再沽二两酒快活一下,就狠劲地撵,撵出几百米,那兔子却现身成一只狐狸,还媚了一个眼神,朝石头滩里深处不见了。矮子吓得抖擞,说:“周哥呀,我看那是一个妖精,莫不是要引我们送给虎豹吗?”周氶是什么也不信的汉子,纵了一个肩,让继续前行。又行了一个时辰,眼见得太阳那个火团还在天上作威,这时却在半山腰里乍然一个女子在采药,穿红着绿,背上是个小背篓,背篓里已经有不少草药了。那女子的眉眼真真比得过山上最艳丽的花儿。矮子看得发呆,周氶用手在矮子眼前摇,矮子才醒过神来,说:“我的妈呀,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这样的美人儿娶回去是不敢在土炕上倒的,要伺候在神的面前才行。”周氶也看得涎水湿了前襟,二人皆傻了一般。只是顾了看,这时天上一团黑云滚来,像悬在头上的乌城,一个炸雷下来,二人惊醒,看过头顶的云,回首看山上时,哪里有什么女子,二人都揉揉眼睛,不知怎么说。
  等赶到春明秀才的村子里,已是黄昏。秀才早知身家有难,脱身不在村里。柴门紧闭,门前的圈里猪也不见了,想来是售卖了。叩扉问邻人,竟是刚才火阳里担了西瓜叫卖的老爹,说:“那秀才可怜,听说被人无由追杀,老母担惊,病重身亡,秀才才单身脱逃走了,不知去向,可怜啊,如一滴落雨飘去了。”老爹还给二位指看了不远处一个新坟,坟上果然飘着几缕纸幡。
  这一晚,周氶二位就歇宿在老爹茅舍。老爹人好,还真炒了一盘山肉,沽得几两黄酒,痛快到夜深月斜方沉沉睡去。二人醒来已日高三竿了,老爹早出门去卖瓜,屋里只见一个老婆婆,细声问候了二位,说老爹让二位走时带着两个西瓜路上解暑。院里小桌上果摆了两个花皮西瓜。二位谢过,一人抱了一个出门循原路出沟去了。那个河沟腰带样细长,走了多半天还没有出头,又是热煞的时候,早已心口里火煎起来,坐下开始吃瓜,一人一个,吃完二位却昏沉如沉渊底,不辨东西,腿脚相交,浑身无力,汗也汹涌而出,擦不及。眼痴了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均躺倒在河滩里不省人事了。原来那位老爹早看出他们是追杀春明秀才的强人,离开家里时,给桌上西瓜里注了毒药。
  到底二位怎么了,且先不说,回到山上看看吧。
  这春明秀才也非痴书傻读的人,自在山上被迫撒种后,终日恍惚,虽偶尔回味与那女人云雨美妙的感觉,但分明知是自己惹下不赦之祸,就在老母病亡后锁门离开,躲藏他处。先是经人托请,在衙门里谋了个抄录辑校的差事,终日不得闲着,月酬数银,不敢奢侈,依然素衣素食,只是不轻易出得门去张望,怕被山上人眺见捉了去。这样过去九个月,本想长久下去,解决生计,又有衙门人的体面,可事总有不测,那位知县大人,得罪了上面,被安了贪罪发落到外地,满衙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鸟兽一般,有的还偷怀了衙里的锡铜器物趁黑跑走。真乃树倒猢狲散。自然春明秀才也怅然离去。那天离开时,他买了满怀的肉包子,准备行远了,离开县城朝北山方向走,到了下午,已经把满怀的肉包子下到肚里,循着狗吠,进了一个庄子。这个庄子煞是清爽,绿荫满地,飒飒的凉风从树间走过,庄子竟清闲得如置世外,几个人走路也散散得毫无慌疾,说话也徐徐婉道。春明秀才叹道:“真个好去处啊!这里就像个睡着了的母亲,无梦无扰。”正在回味处,一个长袍老者出来,嘴里衔杆烟锅,绣了花的烟袋包还在下巴处晃荡,是准备去庄子里学馆去的,他是先生。看见清瘦学生模样的春明秀才,问了根由,春明秀才据实如此这般把自己的前后备细述说一番,更把祸惹山上的事说得情切动容,先生乃见不得可怜人的,涕泪起来,拉着春明就去学馆,留春明在此帮教,答应每月的束修酬谢分得少半。春明感恩不尽,纳头便拜,呼为干爹。这先生本来没有子嗣,膝下尤虚,偶然一个惊喜落在面前,做了干爹,分外把春明放在心上,二人就安住在草屋里,种蔬种薯,把寒窝竟经营得亲切如常。一个庄子的人都羡慕老先生的福德来得不浅。茅屋虽破旧,但先生好书,屋里桌上炕上还散放着书籍,先生抽闲里就把书来读,屋堂正中贴着孔夫子像,像日久卷皱了四角,先生时常在孔夫子像前燃起香烛,虔敬得无限。每日里,先生下了学,春明就把饭做好了,摆在桌上等干爹。干爹每日里还要咂舌几口清酒,并要春明也尝尝辣香。
  时至来年清明,春明要走,说明情由,原来春明知山上自己种下的根苗已两岁多了,自是十分思念,总想去看一看,了却心怀。先生也则知了山上有个干孙子,心里无由不暗喜,就和春明议定一起去看。这老先生原不是凡俗的人,早年幼时,曾多次奔考过功名,走在长安道上,然命舛不济,至此断了考取,发誓做个守份的农人,侍弄庄稼,了却一生。则乃一个偶然,母亲山上跌伤,不久便去了,留下他一人,无有了行止方向,日子从此饥一顿饱一顿。到了次年更是来了没深浅的饥荒,到处讨要的如串了队伍。他一看这般日子不会有边缘的,就弃了独屋和院里的一丛绿竹,奔河南少林寺去学拳脚了。五年后庄子里人以为他死了,他却光晶着脸面回来了。身手处处是功夫,走路也淌风一般,但凡远近的人不敢与之争抢,有了口讼,也让他七分。他本该修一番茅屋,娶个老婆过活,可他不与女人结缘,要单身一辈子下去。因为年轻,浑身的筋骨生动,就给人帮忙讨债或消障雪耻报仇,常就把对方打得血了头。在几年里,他真的惹了不少人,也得了不少不仁不义的财银。在一个寒冬腊月的风啸之夜,他的茅舍被人点了,火光逐风顺势,噼啪燃了近一顿饭时,等人们聚拢来救火,房子已塌了半边。他从此不再干那挥拳撸臂的营生,从良起来。年纪大了后,他是有学识的,就任了学馆,安静着高唱“子曰”,每日里听见学童红口唱他教得的《春秋》《幼学琼林》《千字文》等,心里便舒服得如鸟儿斜尾走过。在教学之余,他竟学得算卦看相,远近知道后,总有人前来要讨前程吉祥。   春明秀才说知了干爹,老先生啜过几口酒,二人计议罢,第二日早就起身去山上。老先生扮个卖售小货的,头顶着软沓的草帽,春明则在两腮粘了浓须,扮作个一眼瞎了用黑布遮住的讨饭人,手里还提着棍子。
  正在清明,春发生动,万物复苏。云君山上一派人间天堂似的。从河边石路上去,愈走愈深,边处的柳树刚冒出黄嫩的枝丫。从石隙那儿进去,看到覃老四住的那儿已是半午,无一丝寒气,山上远近的绿意顿显殷艳。二人走得甩袖阔步,轻逸出一身的毛汗。
  覃老四正在和几个弟兄聚餐,桌子上是红肉清酒。周氶和矮子也在。周氶和矮子怎么回来的,稍后再说。这时覃老四见远处依稀过来一老一少,走得僵腿僵脚的,就打发几个弟兄去问。一问才知是讨饭的,那个老者竟会算卦。周氶就热煎得说让算卦的老头给哥哥的儿子看看相,博个好彩。覃老四就挥手让二人近前,春明那样打扮他们那里认得出来,一点没得含糊。覃老四让旁边厨房里端出一大盘肉,让二人吃了,等抹了油油的嘴,覃老四才说了让老头给儿子看相的事。老头当机允了,就延请至内室,后面跟着春明要进去,被周氶挡了,老头说:“一起看看孩子是添福啊。”二人进去,春明看到自己的骨肉竟长得一团喜气的活泼可爱,心里一阵酸楚,差点从黑布遮着处流下泪来。那曾与春明和乐了几个晚上的女人竟不曾有半点减色,只是很看了几下春明,不言语了。老头是世故经验的人,备说了孩子无数的好话,语中饱含吉庆,又把孩子长大能做知县的话说得言辞恳切,使一圈人无不信赖。又说了大人的无限之好,把覃老四的手相看了个细致,积攒下的一堆好话全扔给了覃老四,覃老四是粗得如牛的,听了这般一番好话,滋味得难以比拟,就给老头和讨饭的一大把碎银,深信自己的儿子是几十年后的知县。
  在回来的路上,春明问干爹:“我儿子是真能做知县吗?”
  干爹说:“这是真的。这个孩子不是一般的福分。”
  “那覃老四呢?”
  “覃老四是作恶的,晚年自会凄凉冻饿而死。这也是真的。”
  现在且说那日里的周氶和矮子。那日里周氶和矮子二人吃了毒西瓜,昏沉着死了一般。因毒性不足,他们躺在河滩里约莫半天工夫,不曾就此死去,才慢慢醒过神来,哇哇吐了一阵猪食样的东西,直吐得肝肠寸断,爬到河水边狠喝一气,涮肠了后,才觉得天色迟暮,咽喉里长个铙子在抓似的,脸皮也僵硬着疼。头顶上慢慢灰沉下去的天色里,几只乌鸦带着黑粗的叫声飞过去,使整个河道里阴森得有个魔掌要抓头皮。他们还是浑身无力,走动不得,又躺了几个时辰,好生才有动的气力,本想返回去找那卖西瓜的老翁清算,烧了房子,怎奈这样了,保命是先,设若返回去也未知怎相报得仇,于是二人相携着出沟去。第三日二人才回到山上,给哥哥覃老四如此如此说了二人的遭际艰难,覃老四只得让二人暂休杀念将息一阵子再做以后。
  春明和干爹上了一回山,见了孩子,心里宽活一些。回到老先生的寒舍,二人对今日的表现很是满意,不禁哈哈笑起来。春明取了眼罩,兔子般跑到河里捉了数条鱼,竟还摸到两只螃蟹,孜孜着回来,老先生已置办了几样菜肴,算是山里的口福。二人不免把酒持鳌一回,门口过去两人,见春明和干爹如此自在得意,也进来坐在一起享用。檐头的阳光早悄悄移照在门槛内,面前地上落一方橘黄。
  这样的日子过去不久,春明自知不可在这里待得太久,恐被山上贼人知道,追撵至此,连累干爹,就言明忧虑,拜别了干爹,弹泪而去。老先生给春明衣兜里塞了几两银子,预备路上用度。
  离开了老先生,春明走了数日,在一个镇子上歇下身来,测想这里与云君山遥远,不至于被眼盯上。为了糊口,他在一家豆腐坊做工,白天除经理坊内毛驴磨豆腐外,还把昨晚作熟的豆腐搬运到镇上,交给豆腐坊老板女儿去卖。这样看着旋转的石墨里流出白白的豆沫,看着驴子走动摇头的样子,春明自觉这样的情景也合了现时的心思。晚上就睡在和毛驴邻墙的一间土房里,驴粪味儿无由地淹了鼻子。这样先安身下来,心里也稍稍妥切。他还买了几册书,晚间点灯着看。时间稍过了几个月,也到了盛暑时候,豆腐坊老板知道了春明是读书人,曾是秀才,就另眼相待,吃饭也同桌一起,有些账目也让春明拨算盘子算计。老板女儿是个眼里有水的人物,来了春明,一看春明并非凡俗,早从心里缠绕盘算,几次借口借春明的书或让春明讲书里的故事,就在春明睡的小屋里嬉笑到深夜,等晚间的虫鸣都息了才去,第二日又是这样。
  正应了日久生情的老话。在那个时候,读书人尤其秀才是很受看重的,还可以在人前犯规不跪。豆腐坊老板夫妇心里也敲开了主意,看着女儿那么上心于春明,就任了女儿去。这女儿人才非一般的好看,人白眼大,说话莺燕一样,小口里的细牙白得如同糯米,穿什么好看什么,只要这女儿从镇上人多处一过,第二日便有不少女子跟随着学着去做她穿的衣服样子,不出十天半月,这个街就满是一个样子的穿着了,全因了这女儿的漂亮。有天仙样的人卖豆腐,买卖能有不好吗?一日,深秋的街上一股黄风把土气卷得像揭了一层皮,人们的衣袍也被撩拨得极乱,没有雨,却是故意捣乱似的。一块黑云被风贴到豆腐坊的土墙上,那黑云竟活了一样,颇似秦戏中青怖异常的脸谱,显一笑,不见了。看到的人大怪之。春明正在豆腐坊里招呼驴子转磨子,从窗缝里眺见两个背剑的人进了前边豆腐坊的主屋。这主屋里每日老板娘做了豆腐卖。老板娘做的豆腐有两种,一是叫白豆腐,从热锅里捞出豆腐切成小方块,调了调料卖人吃,一是把豆腐在油锅里烙了卖,叫油豆腐。这两人进来是吃豆腐的,老板娘满脸笑着迎进来,做了豆腐端上桌。二人吃了,出门离开却言说没有带钱,与老板娘不免争吵起来,春明从窗缝里看时,真切认得是周氶和那个矮子,也不敢出去解劝,不过争吵了几句也就无语了。春明看着两个影子走远了。有了这次经历,春明愈觉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在一个落雪的晚上,春明给天仙说了要走的意思,这天仙是深陷了春明的情潭,哪里肯放手春明,就涕泪不休起来,拥着春明紧攥衣襟,生怕春明像个虫子飞走了。那个夜里,雪落得仿佛天上的云粉全掉下来了。天仙那晚就歇身在春明的土屋里。第二日一早,天仙给父母说要嫁于春明。这父母知道了昨晚的事体,知是生米已熬作稀饭了,就顺口答应,并决定在腊月里完婚纳婿。腊月眨眼就到,豆腐坊在这里可算是多半个土豪。为了操办女儿婚事,豆腐坊里很忙了一个月,准备大宴宾客,把女儿的婚事办得和乡绅们的事一样,早早里请了乐班,也邀了远近有头脸的人物,虽寒风疾烈,在街上把人们的步子搅扰得短了分寸,但该来的都齐齐到了,老板在门口弓身迎候,堆笑里使今日也显得不怎么冷峻了。   这二年里,春明在磨坊里磨豆腐时,也在驴子旁立一案桌,习字,每日里不曾歇手,每次驴子磨完一天的豆腐后正是他习完当日的作业。豆腐生意有了他的帮忙,颇有日进斗金的气象,他的字也慢慢成了好字,周围知之者甚多,被誉为书家,渐渐索字者多了起来,有的竟持了酬谢来,回去把字贴在堂中。豆腐坊老板和老板娘对于春明的出息愈发喜欢,看定春明是能飞动的人物,更不敢有半点小盱。自从春明的字进展得遐迩有名后,云君山上的覃老四也知道不远的镇上有个人写字有名,也想在山上的土屋里贴几幅以显耀其有文化,就派了一个弟兄去索字,回来说那个写字的人就是当初睡嫂子的那个秀才。覃老师一听惊了,问:“看准了?”
  “准了,我们执杖打的,怎么会认不得呢?”这下山上把春明摸着了。恰在春明和豆腐坊女儿结婚的这一天里,正当上酒上肉,炮章响过,桌上的人尽皆举杯时,三个恶神般的人进来不管左右高下,端起大杯就是豪饮一气,喝罢了,对着满满的人群说:“对不起了,春明秀才是我们山上的敌人,我们要捉他去还债。”两下就把春明身上的彩衣和红花扯落地上,绳绑了起来,不等豆腐坊的老板和女儿出来,春明已被三个汉子架在空里卷风般走远了。这等事情出来,喜事办得空喜了,豆腐坊的女儿也扯掉红彩衣服要去追撵,被众人拉住了,那女儿就哭声拖地起来,把个自己的大喜闹得冰凉一片。人们说:“让先拉去吧,山上的人谁敢惹呀!”
  回到山上,覃老四果然见了真正的春明秀才,牙咬得发痒,听说春明秀才正在和豆腐坊的西施举办婚礼,就问:“你一个臭秀才,一辈子艳福不浅呀,好女人怎么都朝你的怀里钻呢?”吩咐把春明秀才关起来,择日处置。自从捉住了秀才,山上几日里不消停地庆贺,酒醉了几次,给周氶和矮子也备了特别的犒劳。这几年里,云君山上在覃老四的统治下,竟愈发像个人间村落,也给不少弟兄在此成家,一个弟兄一个小屋,小屋里备办了简单家具。给每个弟兄娶亲,必要大摆宴席,吃喝得颠三倒四。这个娶了那个娶,山上几乎隔不了几日就有酒肉。人说,饥了吃着香,渴了喝着香,想了日着香。山上的弟兄都是几十年才见得的女人,娶过了女人,就疯了一般的享用,把个云君山闹腾得颤巍巍起来,比山下的欢腾多了。山下官府也曾上来看过,几次欲诏安,覃老四哪里是那样的人物,就与官府的人马交手了几次,官府还伤了几个人马,回去再不敢来了,任其生灭。这样覃老四的日子更见泰然。
  事情总那么有波澜,令人有想不到的味道。自从上次春明和干爹扮了算卦和讨要的来过一次,覃老四的压寨夫人认得春明了,只是看了记在心里,不敢吭声,待春明走了,总在心里惦念。女人总是藕断丝连的,有了那么几次交欢,女人心里就刻上了秀才,当初的甜头始终不曾散去,把个春明与野兽似的覃老四比了无数个来回,覃老四哪里给女人能留下滋润。要不怎么说,千万别沾女人,女人被沾一次就会落下一辈子的心病。及至这次春明被捉上山听说要杀了,这女人哪里听得了这个结果,这几日心里自是被推翻了一样,烂着疼。晚间梦里也湿了几次眼睛,舍不得春明。冷风愈发厉害,把个山上吹得清冷异常,看不到一个叶子了。背阴处的雪还没有消尽,斑驳如花狗。这一日晚间,覃老四和几个弟兄又在喝酒,到四更多才回来,已经月斜过了不少。回来就撂身在炕上呼呼睡去。这正是女人去看春明的时机。女人毕竟胆怯,孩子睡得沉,她慢慢踏出门,知道春明在那里关着。身上单,出门先是激出一个喷嚏,这女人哪里顾得感冒,就脚下轻快着去叩春明的窗,里面问“谁”,外面细声一个“我”,里面早听出了这女人。窗子开了,二人的手像两个极渴的鸟儿合在一起。女人的手竟冻得冰也似的,春明急急拉在自己胸口来暖。二人明亮的眼睛交织着,夜月也恰把月色留在二人的面前。女人还摸了春明瘦削的颊,胡茬在女人手上的感觉就像春天里犁牛在地上的踏痕。
  “他们要杀你。”
  “我知道。”
  “你想办法逃吧。我不想让你死。”
  “我想办法。”
  女人踏着寒气和愈发斜下的月色走了。
  临刑夺命的日子愈来愈迫近,春明这几日里如抽了精神,虽然喝着压寨夫人偷偷送来的蜂蜜,但心里丝毫无甜。腊月里下了几场雪,遮覆了满山的枯黄,风顺着沟道沿着山路攀缘上来,在云君山上时起时落,故意跳舞似的。是个大红的日子,行刑选在曙色刚好出来的时候。几个人把春明绑着拉到东边山头上,后面跟着一溜列队的人,覃老四穿的严实,狐皮棉袄几乎把脑袋要淹进去,他坐了土轿,是自己兄弟从山上砍来的竹子做的,不很洋气却软和舒服。他已经咔咔了几次,没有吐出来。等把春明绑在那个杀人的柱子上时,他还坐轿在半路走着,看着东边出来的红光把那个即将要命的人像剪出来的影子立在山上,他深叹一声:这样看来,还真美呀。那个山头已经杀过不少人,都是那样的绑了,砍头,然后倒下去。可是今天砍头时出了点叉子,刀还没落在头上,那个秀才就抢先朝山下扑去,落下深渊,一个深长凄厉的叫在空里盘垣。覃老四一惊,那个秀才已经看不见了。周氶说:“这样下去也是个死,下面是极大的水潭,深得啥也出不来。即使跌不死,也会把他冻死的。”
  在山下,春明的干爹和豆腐坊的一家人都知道春明今天的行刑日,洒泪不干,趁未明就朝山上走,刚走到河滩深处,仰头看到山头被绑的影子,就急了,引动哭声。突然一声长啸,面前水潭里激起浪花,知是春明跳崖了,就纷纷乱着从潭里捞人,把个湿透的人捞起一摸还有气息,抬着便朝豆腐坊跑。这春明命大呀,只是断了一条腿,其他一切竟毫发无伤,经过半年的调养,竟依然是那个秀才春明。为了蒙蔽山上,放出风来,说水潭里死了一个人,被豆腐坊埋了。豆腐坊还制造了假棺,请了一帮热闹的吹手,把假棺埋到了山上。给春明改了名字,叫昌青。山上听说,深信春明已经死了。
  自此春明腿断了后,不再出门,只深居在豆腐坊里,习字看书,愈发像个读书人,不几年里,秀才的字更值钱了,在乡里声名远播,只是没人叫春明,都呼昌青。在豆腐坊住得多了,昌青有时也想干爹,那豆腐西施就驾了驴车把丈夫昌青送到干爹那儿住一阵子,住上十天半月后再捎信豆腐西施接回去。日子过得也是别样景致,令人羡煞。
  光阴荏苒,时间从未停过步子,不觉过去几十年。那么山上到底怎样呢?
  山上的那个儿子,已经长得竹树一般了,果真应了昌青干爹的算计,那儿子在开科的年份,进仕入科,得了官,知此县事。也该这儿子是做官的料,不几年里,把一个县治理得清明和顺,连个偷盗的讼事也不曾有。万民欢呼。
  山上的覃老四们,随着年纪大了,慢慢安心日子,也不兴风作浪,一家一户都有地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作恶行凶,自然朝廷也视而不见,相安无事。
  做了县官的秀才儿子到底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身为老爷,不便随意起来,就对山上不闻不问起来,对覃老四却是怀了一种酸仇的心。县官曾偷偷来到豆腐坊认了亲爹昌青,磕了头,弹泪不起,动情不已。自此常来看望亲爹昌青,还带着一应吃穿用度,十分孝顺,被人赞誉。县官还在自己的衙门里贴了父亲昌青的两幅字,“明镜高悬”“视民为亲”,人皆称好字。再过了数年,覃老四得了绝症,死时正是深冬,经过数日的冻饿,他实在经不起了,就化作一股黑气冲天而起,上到天上,窝成一疙瘩云飘走了。后县官把母亲接到衙内万般伺奉,直至百年以后。县官常吃豆腐坊后母的豆腐,吃得上瘾,就每每路过,进来看了秀才父亲,还要很吃一顿油煎豆腐才满意。
  秀才有个县官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都夸说秀才的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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