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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 陈忠实(“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本刊编委)
酹江月
——香港回归感赋
云开飞虹,神州望,钟声撩拨心声。分分秒秒,重如槌,教我泪纷血涌。北国南海,演歌练舞,期盼七月同庆。铁栅断处,血脉一日接通。
难诉百五十年,屈辱一页,兽行到寿终。“一国两制”大思维,主权不可议争。壮哉斯言!纵有铁腕,难续旧梦。何须再问,“丧钟为谁而鸣”!
(1997年6月20日作)
这首词作于10年前的6月,正是香港回归倒计时敲到最后几槌的时候,也是中国人被这槌击的钟声撩拨得不可按捺的时候。我也是那晚被这钟声撞击得怦然心动的一个中国人。尽管素来深深畏怯名目繁多的古体词牌严密的平仄格律,我却顿生勇气不管不顾写起词来,只求得词意顺畅,节奏明朗,可以尽兴倾注那份情感。
那真是一个激荡情感的日子,我的心里敲响着倒计时的钟声。我无法阻止这样的联想,“丧钟为谁而鸣?”这钟声,响在殖民者心头无疑是丧钟。这是无法替改、无法逆转也无法掩耳回避的钟声。
伴着这倒计时的钟声,我的心里就只轰响着一句四川口音的声音:主权是不能谈判的。这句话没有加一个字的修饰,也不见任何带锋芒的字词,却是一种最准确最坚定的表述。容不得对手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连试探和商议的可能都不留一缕空间,甚至容不得你把思谋已久的话说出口。这是最典型的邓小平语言。这是关于香港回归这个历史性盛事的最核心的语言表述,最恰当最简约的邓氏语言风范,一个个人魅力鲜明的大国领袖的精神气质胸怀气象便弥漫开来。
再一次回嚼邓氏这句经典话语,又想起了我的陕西乡党蒲城人王鼎。他是道光帝的宰相兼军机大臣,又是道光帝幼学的老师。道光向他征询派谁去广州禁烟时,他极力推荐林则徐。道光帝后来惩罚林则徐,把他贬斥到新疆的同时,也把王鼎支使到河南去防洪治水。王鼎治水完工回到朝廷,道光帝已经完全被穆彰阿等投降派掌控。王鼎孤立无援却不改易主张,甚至抓住道光帝的龙袍,不抗敌不禁烟便不得退堂下朝……最后绝望的是我的乡党王鼎。他跑到圆明园,用一丈白绫把自己悬在梁上,企望以死谏影响道光皇帝。他把一绺写着谏言的字条揣在怀里,后人把其内容概括称为“四不可”:“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先开。穆不可用。林不可弃。”王鼎的谏言和他的性命,挡不住英国的坚船利炮,也挡不住投降派的唾沫,更谏不醒道光帝软弱里苟且偷生的梦。
香港回归后次年的冬天,我到蒲城县寻访王鼎的足迹,在一个土打围墙的院子里,见到几样王鼎的遗物和照片。面对这个血性汉子,我不由得吟诵起邓氏“主权是不能谈判的”这句话。从王鼎舍命都不能改变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耻辱,到邓氏沉毅地把这句话说给撒切尔夫人,我更切实地体验到什么叫尊严。
(2007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