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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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梁的风是和世界上别处的风不一样的。
  青石梁的风,手里有一枚无形的印章,每个曾住在村庄里的人,每头走过村庄的牛,每一只闲逛的狗,甚至每辆路过村庄的车,都会被打上青石梁的印记。当然这印记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像我这样的——一个在青石梁出生,并且把童年和少年时光都留在那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事实上,我被风留下的鲜明标记何尝被擦去,又怎么能被擦去呢?记得那天我背着铺盖卷一个人走在离开青石梁的路上,风从前胸和后背不停地敲打着我。前胸的风呜呜地叫,把我的头发掠向村庄的方向。我懂得风的意思,它是不想让我离开,因为我的离开将会使风失去一部分吹拂的内容。你能想象得到,一个在村庄的风中慢慢长大的孩子,他毅然远去的身影,一定营造了风短暂的空虚情绪。然而,后背的风呼呼的,似平更有力一些。我也能理解它的意思,它是在催促我上路。虽然每一个在村庄长大的人,都将在风中老去,但风不愿意看到一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影子,都只在它单调的吹拂下生活。外面世界的风,也许有更精彩的内容。
  青石梁的风,把印记刻在每个在它那里生活过的人们的脸上和身上,如果谁想擦去或是忽略它,是不容易的。三发叔是村里出去的大干部,但青石梁的风可不买他的账。它吹拂过三发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时的屁股蛋,知道他哪里有一颗黑痣。还知道他总不爱理发,直到被家人摁在凳子上了还不老实。风也亲眼目睹了当年这个调皮捣蛋鬼,在秋天捉弄邻居老伯,偷他家院里的苹果。
  青石梁的风是世界上最强劲有力的。他能把人一点点吹送到千万里之外,又能把人漂洋过海从世界各地吸引到身边来。
  春天的风拂过村东的小河,河水的笑纹荡漾开来,河里的水藻绿了,蝌蚪的尾巴绿了,岸边的草地也染上一层茸茸的绿意。山坳里丘陵间,起起伏伏的大块麦田和油菜,是风的画笔蘸着鲜嫩的绿和醉人的黄,一点点描绘成的。风把村庄上空的蓝天吹得更蓝,风把燕子的翅膀吹得更黑。孩子们仰望着大海一样的蓝天,追随着一朵朵缓缓游弋的白云,做着乘上大船从村庄出发,周游世界的梦。
  青石梁的风是有声有色的。
  小学校园的钟声被裹在风里,悠扬地送到村庄的角角落落。校园矮墙外的一树杏花开了,那是新落的满枝粉嘟嘟的雪吗?粉白的杏花随风簌簌地飘在树下,落在几个凑在一起就着晨光早读的孩子那展开的书页间。清脆的牛铃铛晃在风中,孬子爷空空的响鞭亮在风中,谁家的大人呼喊顽童吃饭的声音传送在风中。一头牤牛不耐寂寞,底气十足地仰天长啸,也雄浑地融进风中……
  青石梁的风是温柔的,丝丝缕缕的。
  在风的吟哦中,我看见一茎草芽曲折地从地上慢慢钻出来:我看见山羊的胡子在吃草的间隙里微微抖动:我看见老屋顶上的瓦楞间闪过一只花猫,花猫旁边的兽头似乎动了一下。在风的吹拂下,院子里那棵枣树一夜间落光了叶子,爷爷的斑白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白。还有,我家那头健壮的黄牛,突然就老得走不动了。村东头那位爱发脾气的杠子哥,自从娶回—位漂亮的山西姑娘,竟然一改爱抬杠的毛病,变得和颜悦色了。
  丝丝缕缕的风,手里攥着千万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村庄的树木和房屋,牵着牛羊和人,牵着村东那条潺潺的小河,牵着蛛网似的小路和斑斑块块的田野,在四季的岁月里缓缓地走动。
  青石梁的风也是粗犷的,它凛冽而不讲情理的一面,更是令人多年不能忘怀。大风来时,吹翻麦垛,吹断树枝,风夹着密集的雨点倾盆而下。夏收的人们像蚂蚁一样搬运着,忙碌着。大风来时,天寒地冻,在无遮拦的天底下,小小的房屋和光秃秃的树瑟缩着。村庄像一个无辜的孩子,在大风的呵斥中蜷缩在角落。我跺着冻得红肿的脚,搓着吹得失去知觉的手,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在村庄上学的路上。
  午饭的时候,在避风的东墙根下,端着碗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照着薄金似的阳光晒暖。这时候人们往往要激动地议论外面的世界,总要争论起外面世界各种各样诱人的风。但最终的结论是:只有青石梁的风最好。因为从青石梁走出去的人,都想回来看看,那些回不来的,也都在日夜念着它。
  人不能在大风的天气就说风的坏话。青石梁的风是世界上最清新的风,它带来风和日丽的日子;青石梁的风是世界上最红红火火的风,它送来浓郁的扑鼻麦香。如果不是这样,你碗里的粮食从哪里来呢?
  多年之后,我离开了青石梁,在一个热闹的城市找生活。我有点不太适应那里吹来旋去的风,常常让自己的心灵“感冒”。我像一株植物,或者说是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落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
  在偌大的城市,在人山人海之中,我多想张开双臂再吹一吹故乡的风啊!我多想拥有一块犹如故乡那样的土地——在这样的土地上默默耕耘,春种秋收,纵然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也是一种无悔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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