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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出生后,给他起名字的时候,让我想起了儿时老家那些乡亲们的“嘎咕”小名。
“嘎咕”是方言,使用范围非常广泛,东北、华北、西北地区均有使用,但意思却各有区别,这个词《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均未收录。在东北方言中,“嘎咕”有约定俗成的两个义项,其一为形容某事或某人很奇怪、很特别、非主流,如:这孩子的名字真嘎咕;其二为形容人小气、吝啬、蔫坏等,总之十分另类,如:靠河村的老丁那才嘎咕呢!
小名,即乳名,是一个人儿时使用的名字。给孩子起小名的习俗,在中国文化中由来已久。查阅资料,起小名在民俗学上的解释有三:其一,借用身边周围的金石、花鸟、鱼虫,甚至是禽兽之名,随口叫成,好记好叫。如曹操小名“阿瞒”,顾恺之小名“虎头”,陶渊明小名“溪狗”,王安石小名“獾郎”,郭沫若小名“文豹”等;其二,缘排行而命名或出于迷信特意取用的,像老大老二、阿三阿四、阿猫阿狗、铁蛋柱子之类,既有亲昵怜爱,又有卑贱易“养活”的意思;其三,讨个吉利口彩,如家宝、来福、喜儿等,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起名者的美好愿望。最有趣的“小名”莫过于晋成公的小名“黑臀”了。《国语·周语下》中记载晋成公的屁股之所以很“黑”,传说是由于“其母梦神规其臀以墨”的缘故。
我的老家是1958年建场的。场里大多是闯关东的山东人、河北人……有很多人有着极其“嘎咕”的小名。一想起老家那些人的小名,就会唤起我无尽的乡思乡情。为“尊者”讳,权且把他们的真名都隐去了吧。
我在场子弟小学上学时的班主任,小名叫“包锅儿”。这缘于家乡一种打纸啪叽的游戏——“打砻包锅儿”,就是用一个巴掌大小的“砻”想方设法将一定距离以外方格线中的纸啪叽打出,打出即赢取。扔出去的小石板儿称之为“砻”;全部打出,是谓“包锅儿”,即“全部赢取”“全包圆了”的意思。说实话,这种游戏儿要想“包锅儿”也不大容易,往往费挺大劲儿,只能用“砻”打出来一二个、二三个纸啪叽来。这一日,班里的陈三儿、马七儿和我在放学的路上正玩着“打砻包锅儿”,输输赢赢,兴致正酣。马七儿带来的纸啪叽就快输“干爪子”了,可天无绝人之路,马七儿突然来了个“神来之笔”,扔出去的“砻”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将方格线中的纸啪叽连窝端了。输得快红了眼的马七儿难掩心中的喜悦,得意洋洋地连声高呼——“包锅儿,包锅儿喽!”终于把在刚下班回到家里的班主任老师给喊出来了,“是谁在那儿喊我的小名呢,我看是胆肥了吧!还敢直呼老师的小名?”我们一听,赶紧撒丫子跑吧,马七儿连“包锅儿”的纸啪叽都没来得及捡。跑到没人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如同逃离了一场灾难。马七儿央求着我俩把赢他的纸啪叽还给他,算是包赔他最后“包锅儿”却没赢到纸啪叽的损失。我和陈三儿瞧着他那赖皮的架势,觉得好气又好笑。我俩没说什么,区区几个纸啪叽给他也就是了。
姥姥家后院有个与舅舅年龄相仿的男孩,小名叫“狗剩子”,在家里排名最末。这个名字其实在东北并不鲜见,几乎哪个村都有。狗剩子的意思是“狗吃剩下的,狗都不稀罕吃了”。我們场子的狗剩子,人长得孬,佝偻矮小,媳妇儿也娶不上。40多岁的时候,竟然阴差阳错地娶了个朝鲜来的媳妇儿,时不常被他那已是半大小子的侄子李果拿来取笑,“老叔老叔,看你人不济事儿,到老到老还娶了个洋妞儿!”狗剩子咧嘴一笑,骂着:“你个小兔羔子,咋还敢笑话你老叔、你老婶儿?看我不揍你?”李果吓得一溜烟儿就跑了,下次看见老叔狗剩子,还是少不得要再取笑一番的。后来,我猜想这大概和李果正处在懵懂的青春期有关吧。
“老拴”是我敬佩的一个高中同学,每每读鲁迅先生的小说《药》,里面的华老栓都会让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他。同学叫“老拴”,意思是“始终拴着,别跑了”。他哥哥的名字更有意思,叫“线穿子”,意思是“拿线牢牢地穿着,也跑不了”。如今,他俩都已四十开外,都离开家乡,在外乡安居乐业了。老拴在郑州从事物流管理工作,线穿子在鸡西开了个汽车修理铺,听说日子过得都不错。20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不知道身处异乡的他们,还有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小名,还有没有人喊他们的小名了?
二姨家的连生,生了个儿子,二姨二姨父视作心肝宝贝。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好像放在哪儿都不放心似的。自从有了孙子,二姨二姨父着急忙慌地几乎把家里养的所有的鸡鸭鹅狗都“遣散”了,变卖的变卖,送人的送人。也不知道二姨搁哪儿听说的,说这些个“活物”身上都有细菌。另外,这些个“活物”的叫声说不准哪一下就会给孙子吓上一大跳。关于孙子的小名,二姨几天没咋睡好觉,绞尽脑汁地想出来几个,后来又都觉得不称心,最后给宝贝孙子起了个小名叫“锁柱”,意思是“牢牢地锁住”。无独有偶,村东头老刘家的孙子叫“刘柱”,谐音是“留住”,还有十里八村的好几个“柱子”,他们起小名的思路其实都是一样的,无非是希望他们常驻人间。起这些名字的因由,说到底无非是早年间婴儿死亡率居高不下罢了。
老张家的大孙子叫“钢蛋儿”,二孙子叫“铁蛋儿”,老翟家的小孙子叫“小石头儿”……这些个小名,都是希望孩子将来能够长得壮壮实实的。
还有起名极具偶然性意味的。道不清缘由,故乡普遍称临盆、分娩为“猫下”,问“生没生”,就问“猫下没”,答“猫下了”。场子里有一家,生了一个姑娘直接就叫“猫妮子”了,又生了个小子也直接叫“猫小子”了,这倒省事儿,只是这名字起得简直有些太随便了。类似的,还有生男孩就直接叫“小蛋子”“小小子”的,生女孩就直接叫“丫蛋儿”“小姑娘”的。另外,还有叫“大嫚儿”“二嫚儿”“凤娥子”“臭小子”“二狗子”“狗蛋儿”的……
现在,我们这一辈也给孩子起小名,可不大爱起贱名丑名了,我们喜欢有趣可爱的,或者满是祝福的。
同事家的孩子鸡年出生,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米多”;小区里朋友家的孩子狗年出生,给孩子起的小名叫“小包子”。鸡有米吃,狗有包子吃,多好啊!现在米多和小包子都是我儿子的好朋友。
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小名叫“顺心”,这个名字像是“撞名”,起得很偶然。他还没出生时,有一天吃晚饭,我跟母亲和妻子聊天时,说起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活得顺心。于是,儿子的小名就自然而然地来了。等二儿子出生的时候,就直接从大儿子那儿“复制粘贴”了,取了个“顺意”的小名,连着读起来“顺心顺意”,还颇朗朗上口。就是容易让人想起动画片《葫芦娃》中蛇精的台词——“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儿子们看动画片《葫芦娃》的时候,我就逗他们,模仿蛇精的口吻,口中念念有词——“顺心顺意,按我心意”,他俩便开怀大笑。其实,顺心顺意的起名初衷,并不是想让他们“按我心意”去生活,而是想让他们按着自己的心意去生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其实,无论是老家的那些嘎咕小名,还是我们今天给孩子起的小名,无不寄予着对新生命的殷殷祝福,无不希望他们的人生能够活得健康快乐,少一些坎坷,多一些顺风顺水。生命是爹妈给的,小名是长辈们给的,有时我反倒觉得小名比那些个像模像样“郑重其事”的大名更有生活气息、更鲜活、更生动,更像一个个行走着的有温度的人,尤其是老家的那些“嘎咕”小名。它们像是从故乡的泥土里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的,浑身上下,都是故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