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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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分就是臭狗屎。
  从我上车后,他就坐在阳光下了。一辆简易小推车放在他身边,两只帆布包像刚从尘土里摸出来,灰扑扑,一只在脚前哆着,一只紧挨着他身子,露出个黑呼呼大口子。他的皮鞋泛着白光,袜子、裤子和衣服满是污垢,胸前别着墨镜,他一直坐在阳光下的椅子里,裸露在外的肌肤晒成了古铜色。车上有人过了50分钟还没来,我无聊瞧着他,看见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仿似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的眉头紧皱着,游离着,从豁了口的包里掏出本对折的杂志,坐到草地上,翻了翻,心神不定。两个女人穿着裙子从他身前走过,他恶狠狠盯着,目光跟过去很久,直到对方从他的视野中消失。当他扭过头,视线转过来,黑瘦的额头满是山沟,眼睛像两个山洞,吹出冷飕飕的风来。他的两道視线如箭般刺破虚空,飞射过来,带着猛兽擒食般的锐利,专注。我漠然看着他,和他对视着,我的视线软绵如锦,空洞无物,一下子就把他的箭全包裹了进去。因着一层玻璃窗的保护,我肆无忌惮,他渐渐局促不安起来,先自败下阵来,垂下目光,躲闪着,佯作看书。
  车缓缓动了,开到他身边时,他低着的头猛的一下抬起来,对上我的目光。看着那张在眼前突然放大、清晰的脸,我惊了跳,来不及抹掉眼里的怜悯,他复又低下头去,“唆”的一下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夜,泼了墨般的黑,我骑着摩托车,扭捏在泥泞的乡间小路。昏暗的车灯光只照到了前面一车身的距离。我的脚踩在搁车前平板上的一袋米上面,努力感受着米的存在,两脚分开,踩住米袋两侧,战战兢兢地在坑坑洼洼的颠簸中保持着袋子的平衡。
  白天熟悉的路在黑暗中变了个样,一切变得似是而非,以往用来辨别方向的路标都隐在了黑暗中,连虫儿的鸣叫都被陌生给吞噬了,黑凄凄的静,可怕的夜,我如鬼打墙般被困住在泥泞的乡间小路,这条路弯来弯去,绕着低矮的老房子和菜地,绕来绕去,都是鬼魅的颓败。
  我迷路了,当我再一次经过村口那棵相同的树时,我业已紧缩佝偻起来的心开始在我的胸膛里失控狂奔。
  一幢幢的老房子都被夜色涂抹得黑黝黝的,空气中满是垃圾的恶臭。不知不觉间我居然来到了村口的外地人聚集区,里面的人还没下班,偶尔从老房子里亮起的一两盏灯火像鬼片里专诱人过去的鬼火,昏幽幽的,吓人极了。
  一股铁锈味开始在我的口腔漫延,我的神经一根根绷紧,肾上腺素在我的体内狂飙,我还来不及平衡身体内左奔右突的亢奋,手一抖,车头一弯,摩托车侧弯着向下倒去。
  我懵懵懂懂地从倒下的摩托车旁爬起来,像刚从梦境穿越而来,带着宿醉般的晕沉沉,环顾四周,一片迷茫。
  我推拉了把我亲爱的依靠,在这夜色中心底那丝唯一的安全保障,可它却耍起小性子,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惊恐后知后觉地把我从迷茫中揪了出来,我手拉脚踢,对付着躺地上的摩托车,可车子就像长在了地上,生了根,纹丝不动。
  害怕如不合身的紧身衣束缚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汗淙淙而流,哗啦啦响彻在我的肌肤上。
  我咬着牙,蹲下身子,两手抓住车把,两脚刨拉着湿漉漉的泥地,像匹小马驹般,鼻子喷着炙热的气息,努力弓起身躯,试图直起身子,站立起来。可无论我如何使劲,还是抗拒不了地心引力的魔力,摩托车在我的手底下扭了扭娇躯,车胎滑移了几步,又娇憨地躺下了。
  我左右看了看,荒凉的小路上除了我,只有我的摩托车。
  对着犯了倔的小毛驴,我欲哭无泪,心底的恨激起我昂扬的斗志,我一遍遍重复翻滚在失败的泥潭,一遍又一遍。
  夜色如海,鼻子一抽,就把我浑身的劲给抽取了去。
  支撑我许久的斗志如泥沙般溃退,我喘着气,理智告诉我得找人帮忙了,可惯性拉拽着我的脚步,让我再等等,等待奇迹的诞生。
  奇迹就像个难产的娃娃,等了半宿,还是迟迟不肯降临,它也被这夜色给吞噬了吧。我的头左右扒拉着,听见时间在我的耳边滴答滴答飞跑,得找个人帮忙了,否则我也会被这夜色给吞噬了去。我被这念头吓得打了个颤,急慌慌从我的小毛驴旁跳开,就如跳开夜色饕餮的大嘴。
  车灯光在前面微弱的闪了闪,就吝啬的闭上了眼睛。深一脚,浅一脚,我蹒跚在夜色中,向路前幽幽的灯火处跌跌荡荡奔去。
  路前有一排老式平房,我踌躇在其中亮着灯的那一间小屋前,久久拿不定主意。站在大开的门口,就着昏暗的灯光,我探头探脑往里面瞄了几眼,只看见一双赤裸的毛乎乎大脚伸向门口,惊得我忙跳开目光。
  我心神不定地看了看自己,裙子已湿透,半是汗水,半是泥土,紧贴住了我的肌肤,裹住了我玲珑的身躯,站在门口,只觉自己就如道香喷喷的菜,还主动跑到了别人的家门口,诱惑着别人品尝。
  我吓得掉头就跑,跑到摩托车前,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情绪稍平静下来,时间滴答滴答又开始在我的耳边嘈杂。
  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来帮我忙,绝望如潮水,一波波汹涌在我的胸口,令我想弃之而逃。
  看着瘫痪在地的小毛驴,又是恨,又是不舍。鼓起勇气,我边念念叨叨准备着说辞,边走向那敞开的大门。
  走到门口,脚步不知不觉间轻了许多,把身子藏在门旁,偷偷把眼光往里挪了挪,门正对着一张床,顺着毛乎乎的大腿,看见一裤衩,裤衩上是赤裸裸的胸膛。我捂住快要尖叫出声的惊惶,缩回脑袋,眼睛又开始泛红。
  去还是不去,要不,再往前找找别的人?我犹豫着,望着前面一排排隐在黑暗中的房子,不知所措。
  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顶着灯光,一下子站在了门口。
  “有事?”
  “我的车摔倒了。”我脱口而出。
  “在哪?”
  我抬起头,看见他穿着汗衫和西装短裤,站在我面前。他的眼光如深渊般吸住了我,里面满满都是饥渴,毫不掩饰的饥渴。他恶狠狠地盯视着我,这视线给我一股似曾相识感。
  我挣扎出他的眼神,一点点地把目光临摹到他的脸庞,他的眼睛像两个深潭,深不可测的冰冷,带着点被伤害后的漠然,和看开世事般的无所谓,黑瘦的额头满是纵横的山沟。我惊恐极了,狠狠咬了下嘴唇,这不是梦,这居然不是梦!   我站在臭烘烘的夜色里,下意识地用双手抱紧了胸口,掩挡住他饥渴的目光,寒冷顺着夜风侵袭着裸露的肌肤,我的身子开始发颤。
  “在哪?”
  “在,在那边。”在下意识的掌控下我的手抬起来,往后指了指。
  他埋头大踏步往前走去,我愣了一小会儿,来不及惊喜,小跑着跟过去,等我跑到时,小毛驴已经精神抖擞站立起来了。
  我结结巴巴说着谢谢,拘谨着表达我的谢意,他瞟了我一眼,昂着头,转身就走了。
  骑着摩托车,咬着牙、蛮着劲,固执往一个方向跑,终于找到了一条熟悉的路,狂喜地沿着突然闪现在脑中的路标,我顺利回到了家。
  回家洗漱后,躺下来,眼前满满都是他鄙夷的眼神。我欠了一個陌生人的人情,那还是个猥琐的外地人!真是窝囊!让人受不了!长到24岁,我还从来没欠下过这么大的人情。不行,我得把人情给还了,我不能怀着负疚感过夜。我不能被一个外地人瞧不起。谁的人情都可以欠,独不能欠一个像他那样的外地人的人情!
  匆匆起床,在一口气的支撑下,我跑到超市买了一大袋最贵的苹果,贵到我认为可以还了这笔人情为止。克服了满溢到汗毛孔的恐惧,沿着记忆中的路,我又来到了他家门口。
  他家的门一如既往敞开着,他又脱得光溜溜只剩条裤衩躺在逼窘的小屋里。看见我来,他懒洋洋坐起来,团着身子,一声招呼不打,只看着我。看着我流利说着谢意,看着我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看着我慌乱起来,直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我把苹果一撴,溃败而逃。
  我狼狈地奔出他的小屋,匆匆跨上我的小毛驴,我心底唯一的安全保障,穿行在曲曲弯弯的村口小路。在沉沉夜色里,我悲催地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和妈妈一起站在家门口的小弄堂,等人。小弄堂黑黝黝的,吸纳着岁月的辰光,弄堂口笔直,像一把古老的笛子。笛子上满是一个个违章搭建的小房子,笔挺的笛子被漫长年月风化而豁了口,笛子不情不愿地长成了筛子,弄堂里面九曲十八弯,两侧房子布袋般膨胀着,伸长着小嘴来够着弄堂,不知不觉中,这弄堂就成了这个城市藏污纳垢的场所,里面没有一盏红灯,却成了人人口口相传的红灯区。
  我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一人高的弄堂壁,看着污垢垢的墙壁从脏白色变成了浅灰色,暗灰色,黑色,可妈妈等的人却还没来。
  我胆怯地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她坚定地瞧了瞧我,转头固执看着弄堂口。
  三三两两的男人半是好奇,半是打量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借着一根根密集如帘般黑线的遮掩,他们如戴上了面具般的从容,镇定。偶有视线碰触到我的,还没待我反应,辨别过来,视线就像猫般躬着身子,跳远了。一个个男人蹑手蹑脚,怀揣着脏兮兮的秘密,因着沉重,都低头弯腰,敏捷如食肉动物,我身侧电线杆上的路灯瞎着眼,光明正大偷着懒,带着点窃喜、厌恶和窥视的紧张感,神秘莫测地感应着这个沉沦的世界。
  母亲突然变成了堵墙壁,厚实、安全,我紧紧依了过去,手足无措靠着她,翕动着嘴唇,喃喃欲语。弄堂口一家家亮起的灯光,搅拌着夜色,组成了个模糊的光圈,母亲罩在光晕中,渗着一身的寒气,融入夜色里。母亲真的变成了堵墙壁,竖立着,一动不动,和这弄堂融成了一体,她的嘴角抿成了一扇紧闭的城门,坚硬、冰凉。危机感一点点淹漫过来,侵蚀着我的神经,我的全身变得毛乎乎了。
  弄堂口走来五六个摇摇晃晃的男人,蹈着猫步,嘻嘻哈哈放肆喧闹,惊得栖息在我心头摇摇欲坠、昏昏沉沉的鸟雀们呼啦啦拍着翅膀全飞远了。
  我惊恐看着他们,可因着距离,那点惊恐慢慢被抚慰平了。好奇袭上来,我有了点闲情逸致,如坐在庭院里,边喝茶边看电视般,带着一丝丝恶意,玩着猜猜猜的游戏,猜测着他们的身份,是建筑工地里的打工仔?还是工厂里的打工仔?他们是刚来的,还是已经来了好几年了?他们成群结队来唱歌?还是凑巧从这里经过?
  问题一个个出现了,我费力从我的脑子里抽取着线索,解答着问题,从迷宫里窜啊窜,自娱自乐着。
  “干吗呀!”母亲大喝声像烟花“砰”一声炸响在夜色,惊得我眼前突然一亮,看清蹈着猫步的男人们已凑到了我身边。
  酒臭气,烟臭气,汗臭气,腥膻气争先恐后钻向我的肌肤,我关闭了鼻子的功能,大口大口呼吸着,没了鼻粘膜的湿润,空气干燥刺喉,像匕首般直扎到了肺里。我闪身躲到了母亲身后,汗滑下了我的肌肤,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音。
  一双丑陋的眼睛凑到了我的眼前,眼白红魅,盛满了贪婪、欲望,像杯毒酒,冒着“嗤嗤”烟气,腐蚀着夜色,把夜色腐蚀出了个空洞,我傻愣愣站在空洞里,思维之能被抽离了,感官之能被没收了,两只眼睛直愣愣瞪着,似看非看,无法聚焦周围的一切。
  尖叫声拉扯着我,把涣散的思维一点点灌入我的身体,母亲的混骂声响彻在我的耳边,那撕裂了声带的铿锵声,如鼓声般带动着我的心跳,让我一下子魂归躯壳。
  一条条清晰独立的线条已揉成了一团,脏兮兮黑糊糊的一团线团,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只只胳膊,一条条腿从线团里挣扎着欲摆脱出来,把打结的线团理顺,厘清,可线头刚冒出来,一个绕,一个弯,直来直去两三下就又被扯进了线团里面。
  我看着不断攘动翻滚的线团,瞪着眼睛,捂住了嘴,捂紧了滚到嘴边的一句惊呼。从弄堂旁门缝、玻璃窗里钻出来的光线暧昧摇曳着,照得线团忽明忽暗,线团里浮出来双眼睛,深渊般,带着点熟悉,一点看透世事般的颓靡。虬结的肌肉从线团里挣扎出来,挥动着,把乱成一团的线团一一扯断,粗暴而有效。
  深谷般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一如熟悉的漠然,吸纳住了我的眼神,让我挪不开视线。
  线团停滞不动了,一滴血从黑瘦的山沟沟里滴下来,一滴,两滴,把线团染得黑红了,颜色在我的眼前爆炸般“砰”地开出朵白艳艳的烟花来。
  母亲连拽带拖,把我拉离了现场,短短十几步路回家路,走得我筋疲力尽。
  我的后脚跟刚碰触到家,门就被妈妈关紧了,她喘着气,骂我,傻啊!没一点反应!下三滥打架,看得眼不错珠的……   我抱紧了自己,发着呆,眼前一片血红。
  暖暖灯光,像冬日午时炙热的阳光,烘烤下,裸露的后颈传来聚焦般的刺疼,寒意渐退,把恐惧一点点蒸发、驱散,开始有了点思维能力:他们为什么打架?我苦思冥想,可那段时间像被横空截断般,再也无法重现。
  试探了母亲很多次,可母亲像个警觉的猎人,还没碰触到事情边缘,就被她三两拨千斤般轻巧转移了话题。她盯紧着我,扼制住了我的蠢蠢欲动,把我看管在了她的视线下。
  门外一阵喧闹,母亲等来了她儿时的一个姐妹淘,姐妹淘带来了个白净的小后生。她们寒暄了几下,就躲进了卧室去契阔,把客厅全让给了我和那个陌生的男娃。
  男娃用鹰鹫般锐利的眼光盯紧我,像个法官般审视着我,盘问我的工作,我的工资,我的爱好,我平日里的消遣和消费。
  我冷冷盯着他,问他,外面有没有人在打架,有没有人受伤,警察有没有来。
  他搔了搔油光光的头发,狐疑着回应了我一大串问题,没打架啊,为什么打架啊,什么人打架啊,怎么在你家门口打架啊……
  我像母亲般轻巧地笑了笑,再也懒得开口。
  他窥伺着我,用言语挑逗着我,试图激起我的一点回应,我眨巴着眼睛,边欣赏他的表演,边吃起茶几上水果盘里堆成山谷般的葡萄,葡萄还是我洗的,我没有一粒粒地剪下来清洗,只是拿到水龙头下冲了冲,葡萄还是一串串的。我拎起一串葡萄,翻来覆去寻找着最好的那一颗,粗暴拉扯下来,丢进嘴里,他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我恶作剧般故意把皮吐在茶几上,促狭地吐得满茶几都是,几粒葡萄籽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边,他像触了电般,两腿一个挛缩,贴紧了身侧。我故作热情,一个劲示意他吃,他摇了摇头,话明显少了許多。我佯作出趣味的样子,听他说话,听到兴头处,偶尔露出个笑脸以示鼓励。
  姐妹淘阴沉着脸,带着白净小后生走了。母亲咆哮着问我,说句话你会死啊,会死啊!你装什么千金样!吃吃吃,就知道吃!吃不死你!我淡漠地看了眼暴走的母亲,闪身回窝,关紧了房门,隔绝了母亲的骚扰。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满地血,两只眼睛在半空中互相咬来咬去,一会儿狰狞,一会儿淡漠,眼睛像变脸般变幻着各种神色,忽儿凶狠,忽儿淫邪,忽儿深情……我惊得从梦里跳了出来,真是魔障了,我拍着脑门,不敢继续睡下去。
  早早推门出去,看见门口两行脚印,一只只脚印从浅红色变成丹红色、绛红色、褐红色,向远处一点点浓起来,直至浓稠成黑暗的一团。干竭的血池冒着咕嘟咕嘟的热泡泡,在我脑海里翻腾,一个泡泡鼓起来,我没错,思绪还没定势,噗一下,破碎了。又一个泡泡吹起来,我错了,还没待细细究量,噗一下,又破碎了。
  又是一个礼拜天,我团成一团,窝在薄薄的被筒里睡懒觉。从早上起,母亲就在隔壁的房子里指桑骂槐,瞧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要大声指责两三句了。我埋头在被窝里,径自睡得晨昏颠倒。迷迷糊糊间,被子被掀开了,母亲怒张着脸,问我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睡到什么时候?睡到老死?睡到我生命的尽头?人从混沌中来,复归混沌,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处于睡眠般的混沌中,又有几人是清醒的。世界活泼泼,生机盎然,而我是滴充满了异数的油,无法渗入空气,无法融入水滴,只有在我的梦里,我才是自由的,我才是生动的!我痴恋着我的睡眠,只有它才可以慰藉我孤独的心灵,带给我满足、充实!在一片混沌中,清空我的一切,漂浮成一粒尘土,拥抱虚空,沉入星光璀璨的梦……
  母亲的断喝,拉回了我远离的思绪,我认命地起床,洗刷,走出家门,去邂逅母亲眼里的白马王子。
  循着烟灰气,我踯躅在弄堂口,弄堂口多了家烧烤推车,烤着玉米、鸡翅、羊肉,把空气熏得妖妖娆娆,满是尘世灰蒙蒙的喜悦。他脸油嗞嗞的,镶满了细碎的钻石,光线若隐若现,反射着暖暖的光芒,白灰色的烟雾盘绕着他,妖冶而魅惑地轻触着他,忽儿远离,忽儿亲近,他的脸忽闪忽闪在黑色如幕布般的人群里,使我一时看呆了去。
  他抬起头来,对视上我的目光,还没待我捕捉到眼里的实质,他的眼帘就垂下来,挡住了我的窥视。
  我情不自禁走上前去,点了几串羊肉串,一点点的笑意躲闪着从他的嘴角消失,他下垂的嘴角抿得平直,掩饰着他的情绪,他还是没抬头看我,低头专注翻来覆去折腾着炭架上的肉串。我的脸有点烧,反射性地摸着脸,却摸到了一只咧嘴的大石榴。我惊呆地愣愣看着他,他微弯着头,斜睨我一眼,眼梢上挑,眼风扫来,带着丝慵懒的魅惑,风情万种,激得我的心失控般狂奔着,把我的矜持踩成了一片沼泽地。我勉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实,颤唯唯接过我点的羊肉串,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弄堂深处。
  回家一头倒在床上,我的脸烧得厉害,烧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不断蹦跶。
  我看着羊肉串,慢慢咬上去,一股烟熏味裹着羊膻气冲到我的喉头。我闭眼吞咽了口泛滥上来的恶心感,捏着鼻子嚼了几口,一股至鲜醇厚的肉味在舌蕾慢慢扩散开去。
  羊肉串吃完,我才想起,我还没给钱。抓起钱包,冲到他面前,我又踌躇了。
  我不知道要给多少,紧捏着钱包,我喏嗫着,羞红着脸,低头道:“刚才,我忘付钱了,吃了四串羊肉串,你说,要多少?”
  “送你了。”他醇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酥得我耳孔一个哆嗦。我抬头茫然看着他,笑容一点点在他脸上绽开来,抻直了他额头的皱纹。
  每天上下班,都要从他的摊位前经过,可我再也没去买过一次烧烤了,我把我的眼睛管得死死的,不再乱瞟乱瞄过去,低着头,僵着身子,疾疾从他面前走过。他的身影隐在了白灰灰的烟雾里,被氤氲渲散着,慢慢淡化下去。
  “吓死了,吓死我了!”妈妈拍着胸口,跑进门道,“新疆人好凶,和河南人抢摊位,一言不合,拔刀就砍,光天化日,大闹市里,砍得血糊糊一堆……”
  混浊的浪潮翻腾着,一个浪头过来,理智、矜持全被淹没了。我急慌慌起身,飞奔向弄堂口,远远就看见弄堂口一圈黑压压的人头,围成了圆规画出来的圆形,圆形上空堆砌满了叽叽喳喳的嘈杂音。   没有一个人阻止,没有一个人大声呵斥,大家围成一圈,鼻翼扇动,脸泛红潮,窃窃低语,冷漠看着热闹。
  我拨开人群,费力挤进去,看见他蜷缩成了一团,双手护着脑袋,一道光下去,一片血珠就从他身上飞扬而起。
  “救命啊!杀人了!警察来了!别砍了……”我语无伦次,瞪着眼珠,大喊大叫。
  鹰钩鼻转过来,深陷的眼睛漂浮出丝丝茫然和疯狂,蜻蜓点水般从一张张或木僵、或滑稽的脸上滑翔而去,人堆乱了,散了,闹哄哄一团。我跌跌撞撞扑过去,伸手去捂他的伤口,到处是伤口,我的手捂不过来,我捂来捂去,都捂不住,血不住地流出来,欢畅地从他的身上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衫,我的手温热热血红一片。眼泪一串串下来,我尖叫着,大喊救命。
  不知是谁过来,背起了他,往医院奔去,我惊惶跟在后面,隐约听见有人在叫我,转头过去,一片模糊,妈妈惊愕的眼神从我晕迷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紧跟几步,跑去医院。
  他身上全是伤口,缝了35针,幸亏没伤到内脏,缝好后,他包得像个木乃伊般,挣扎着要走,不肯留院观察。
  我跑来跑去,取钱,付钱,拍片,取药,在一个个窗口间晕头跌向,机械轮转着。
  打了个黄包车,把他送到家后,我虚扶着门框,刚说了句好好养伤,欲走,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泥地上,再也动弹不了了。
  他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我软绵绵喊了声,别动,让我静静呆会儿。
  他犹豫着,眼不错珠看着我,我试图笑着安抚他,可费力挤了几下,还是无法撑开僵硬的笑肌,太累了,疲累和惊恐后知后觉从骨头缝隙里钻出来,把我全身的力气都给挤没了。
  坐着喘了会儿气,我抬头看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他嘴角努力抽搐着,挤了挤,许久挤不出一句话来。
  我扶着门框,一点点站起来,暗自对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别怕,别怕,事儿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包扎得好好的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别怕,别怕。
  可我的眼泪还是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我忙掉转头,闷声闷气道:“我走了。”
  乱绵绵抬腿跨向黄包车,脚虚踩在车板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黄包车夫转过身,俯身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连拉带拽,把我扯上了车。
  我如个破布娃娃,倒在车座上,浑身骨头碎裂般,软成一窝汪汪的水。
  车后飘来隐隐约约声:“对不起……”我无力分辨,半躺在黄包车里,勉力呼吸着。
  回家,我又躺下了,睡得晨昏颠倒,这次,妈妈没有对着房门骂骂咧咧,家里安静极了。
  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我才缓过劲来,才感觉有点力气去找他了。
  我刚打开房门,妈妈就闪身进来了,递给我500元钱,说是他送来的医药费。
  我死死盯着妈妈,盯得眼睛血红一片,她躲闪着,目光游移着、狼狈地溃逃而去。
  泪无声无息爬满了我的脸颊,无穷无尽地向我的眼眶里奔涌出来,我的前襟一下子就湿透了。我闷头骑着电驴就去找他,这次,我没有迷路,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房子还在,里面空荡荡的,他却不在了。
  他不在了,房子里面没了他的气息,连一张小纸片也没留下,他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下苍茫,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我找到了他的临时居住地,却迷失在世界的空茫里。我该去哪里找他,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一无所知,我该去哪里找他,这个唯一搅动我心底漣漪的人啊,你去了哪里?
  弄堂口很快又有了辆烧烤推车,把弄堂撩拨得昏昏沉沉,我偶尔会停驻下来,盯着烧烤人的眉眼,试图辨别出他的一点影子,可他的影子模糊在一片升腾而起的烟雾里,怎么也分辨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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