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很保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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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对西方政治的批判性研究,是近来学界关注的一个方面。到底怎样才是对当下西方政治的恰当理解?本刊约请几位长期观察西方政治、社会肌理的学者,来分别谈谈他们的看法。此文为第一篇。

一、法西斯回潮?


  大西洋的一边,欧洲勃勃兴起右翼民粹,另一边,特朗普当选总统,两岸遥相呼应。西方政治正经历倒退?久违的保守民粹回潮了?愤怒的自由派称特朗普是法西斯上台,特朗普也用同一标签回敬敌人。中情局泄露其竞选班子与俄罗斯暗通款曲,总统在推特开骂:CIA是纳粹情报部!像“二战”老片回放。难道西方穿越到“二战”之前?可网络媒体已改变了世界,“千禧一代”刚步入社会,究竟是“阳光底下无新事”、历史永远在左右之间摇摆,还是我们没眼光洞察历史的新变数?
  历史是连续的,转折巨变之前,“常数”不断积聚而后质变。但巨变的爆发力却不源自“常数”,往往是偶然机缘,如技术革命、地理大发现、气候骤变等,“异数”的冲击力酿成“突变”,把“常数”带人新时代,衍生新意。观察者却囿于既有的知识型,能辨识已被认知系统编码的“常数”,面对“异数”失语,它尚未进入语言,待后人解读才进入历史叙述。也有观察者只注意观念史,坚持思想推动历史前进。其实,思想的演进乃回应历史变革,而非其肇始。以经典意识形态解释特朗普现象,贴上保守、民粹甚至法西斯的标签,便当易行,却言之无物。历史上的法西斯,有具体语境,两次大战之间,西班牙、意大利和德国保守逆流同时飙起,也彼此不同。非要总结出个“共相”,无非都针对现代的高歌猛进,利用大众担心亘古的“自然秩序”被破坏,煽动回归“健全的自然”,重振罗马帝国雄风。今天使用这个标签,并非回访历史,而是污名性的诅咒。自由媒体和特朗普口中的“法西斯”,是骂对方“坏蛋”,并非对象性描述。那么,特朗普现象意味着什么?一位看似不可能的候选人,为什么在二0一六年大选获胜?
  乔纳森,艾伦(Jonathan Allen)与帕恩斯(Amie Parnes)出版新书《破灭:希拉里竞选失败的内幕》(5Adttered:Inside Hillary Clinton’s DoomcdCampaign),刚上市便获热评。新书发布时,艾伦侃侃而谈:“欧洲民粹浪潮如海啸涌到美国海岸,希拉里看到了,不知所措。她是体制中人,一生只懂在体制内运作,通过政府机构改良社会。如今发现公众要颠覆一生信仰的体制,她不知如何應对,也不能把握时代。”克林顿夫妇早意识到,英国脱欧的孤立情绪会传染美国,却找不到更好的竞选策略。希拉里对助手说:“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国家的事情了。”整个主流媒体也没看懂,才误判选举。现实改变了,大家的思维没跟上。新书作者言之成理,打开书却少有新意,仍因循两党博弈的老路,似乎希拉里只输在竞选策略未与时俱进,而自由与保守的对决仍为选举定式,两党轮流坐庄将世代罔替。果真如此吗?
  “拉什·林堡秀”(Rash Limbaugh Show)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广播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林堡口无遮拦、极端保守、死硬民粹,堪称民间保守势力的代言人。一次收听,有听众打进电话,说要给自由媒体一个忠告:“他们大搞通俄门弹劾总统,要小心了,如特朗普下台,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接任,可比总统更保守,自由派打错了算盘。”林堡很敏锐:“我只同意你的后半段,彭斯的确保守,但特朗普并不保守,还有点‘自由’嘞,属于讨人喜爱的自由派。”林堡对民主党的“自由范儿”衔恨入骨,欣赏共和党保守候选人麦坎恩(John McCain)、保罗·瑞恩(Paul Ryan)、桑托勒姆(RickSantorum)之流,重返美国黄金时代。他们的保守如桑托勒姆一言蔽之:一手《圣经》,一手持枪,属美国“老派”。特朗普可不老派,做客“霍华德·斯特恩脱口秀”(Howard Stern Show)多年,从未看出有麦坎恩或彭斯式的循谨与正派,相反他反叛、另类、虚无,是娱乐界“恶少”。如果说法国的勒庞、德国国家民主党(NPD)或英国脱欧属保守复辟,特朗普却既不保守也不自由,他代表什么主义?赢得哪些选民呢?

二、草根崛起


  二0一七年全美保守派政治行动大会(CPAC)上,一男一女卡车司机接受福克斯电视采访,他们金发碧眼、臂上刺青、一身腱肉,歪戴牛仔帽,对着镜头满不在乎:“我们不管媒体怎么埋汰总统,反正就知道他是我们的人,道出我们的心声。”好似宣言:拒绝媒体摆布!别以为我们头脑简单,让你们告诉什么对、什么错,这回我们要说自己的话,选自己的人。开幕式上,特朗普称媒体是人民公敌,全场沸腾。查一下美国史,媒体是监督权力的制衡力量,总统诋毁所有主流媒体,岂有此理?哪来的底气?
  特朗普骂的“公敌”,是传统媒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网络媒体迅猛发展,一点点蚕食传统媒体的疆域。因为总统宝座是新媒体推出来的,他才有此胆量。除福克斯外,CNN、MSNBC、《纽约时报》等大选民调谬以千里,而特朗普竞选班子却密切跟踪网络社交媒体,多次发布利好选情,被大媒体当成虚假新闻。选后,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PR)开始研究社交网站,深度报道网络动员机制。起初,小网站分别编造两候选人的丑闻,定向投放给希拉里和特朗普的粉丝群。渐渐发现,希拉里的支持者教育背景偏高,对丑闻、阴谋论不买账,特朗普丑闻的点击率不高。特朗普的粉丝主要分布在闭塞的中部,受教育程度偏低,热转希拉里丑闻,而不在乎真假。小网站不再花精力污名特朗普,而专心制造希拉里的坏消息。其实,网站运营者多是自由派,丑闻是生意,但点击率意味着广告收入,他们宁愿违背立场逆向炒作。网络时代,商家注重广告投放的精准,电视、广播和报纸属无差别平面推广,满足不了商家对细分市场(niche market)的需求,才转向社交媒体,让广告更有的放矢。传统媒体的蛋糕被切分,影响力缩水。从茶党运动到奥巴马二00八年当选,甚至左翼民主党人桑德斯的堀起,都是新媒体这匹黑马小试千里脚力。体制外的势力无论左翼右翼,一样利用网络冲击既有体制。特朗普之所以屈尊以共和党名义参选,无非是集中票箱的权宜之计。他一再声明,这是一场针对权威体制的群众运动。没文化的百姓想摆脱精英,与其说特朗普保守,不如说他回应了草根的反叛意识。   在报纸主导舆论的十九世纪,传媒结构是从文化制高点辐射大众。报刊编辑高设门槛,只让政治、文化精英利用稀缺的版面对公众发言,剩下一小块“读者来信”做平民之窗,经大浪淘沙过滤后,泄露一点微弱的噪声。社会运动与群众集会,也由少数人策划与组织。直到二十世纪中,美国广播和电视崛起,政治生态全面改观。一九六0年第四十四届总统竞选,第一次用电视直播候选人辩论。原来选民在报上看候选人照片,读其政见,如今荧屏上面对面直观辩论。肯尼迪年轻潇洒,阳光帅气;尼克松阴郁萎靡,深不可测。镜头使人感觉与候选人有眼神交流,政治竟如此直观、形象,评价体系随之一变,尼克松的老谋深算输给青春朝气。分析家抱怨政治门槛太低,选民重外表不顾理念。之后门槛越来越低,丑闻成了电视时代的政治中心。
  但广播、电视仍是单向街,导播、编辑依然把持议题,决定采访什么人、聚焦哪件事、什么上头条,连线观众只不过是花边点缀而已。网络时代脸书、推特、YouTube或微信的热点,与传统媒体头条不同,一切由点击率主宰,由人数多寡决定社会关切,与精英的文化逻辑格格不入。传统媒体不能接受网络逻辑,新旧传媒之间激烈博弈。二。一七年四月六日,特朗普发射五十九枚战斧导弹轰炸叙利亚,头条大新闻,加上“通俄门”的新爆料,电视、报刊连篇累牍。四月九日周日下午,YouTube疯转美联航把华裔陶医生粗暴拖下飞机的视频,点击率一路疾升。第二天早新闻,CNN、FOX、MSNBC电视网继续报道白宫动态,只字不提美联航。下午,陶医生视频点击过亿,各大电视网不得不撤换节目,转播网络视频。周二一早,MSNBC的《Morning Joe》新闻档主播抱怨:“这档节目本该报道政治大新闻,今天却讨论航空服务纠纷!”接下来几周,主流媒体的头条一直是美联航,白宫发言人、众参两院议员、各州州长也纷纷出来表态,谴责美联航。传统媒体不得不向网媒低头。
  什么算大新闻?国家政策固然重要,对主权国家动武更大过天,但陶医生的遭遇,每个百姓都能摊上。美联航是美国最大的航空公司,新泽西州长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说:“旅行就得坐联航,纽瓦克机场75%是联航航班。”陶医生嘴角淌血、叨念着“他们要杀我”,让每个人看到自己。发射导弹、与俄国勾串是大人物的事,普通人无法经验。文人墨客喜谈国是,百姓关心身边琐事,古今中外莫不如此。百姓一旦有发言的管道,舆论焦点一定错位。另外,过亿的点击量不会仅是美国网民,YouTube没有国界,世界网民均能点击。脸书、推特诞生的那一刻,就无国界之分,用户遍及全球。传统媒体定位本国,制作节目内外有别,与无国别的资讯相比,内容一定不同。当公民身份与社会阶层向簡单多数低头时,新资讯时代会是怎样的图景?

三、碎片化新政治


  假如社会演进与技术革命息息相关的话,那么,前工业时代,门第、血统主宰欧洲社会的政治资源,以出身论英雄乃前现代特征。工业革命带来机械复制时代,大规模生产线高速制造无差别的标配产品,从中心分拨给普通消费者,平面化的大众社会产生了。福特、通用等制造业巨头,垄断社会资源,资本高居权力的金字塔顶,财富成为时代之骄子。到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工业转型,基础重工业转向服务、信息产业,出现了丹尼尔·贝尔所谓“后工业社会”。“知识经济”推出社会新贵——知识阶层,学历成炙手可热的社会资本,教育背景相当于前现代的门第,决定人的地位与收入。不到二十岁上四年名牌大学,终身受益。当知识新贵正与资本旧贵族争锋角力,互联网却不期而至。知识爆炸与信息更新,人须一生学习,才能跟上时代,胜任工作。仅几年象牙塔的教育,象征意义大过实际含金量,学院的精英资质在蚀损。错过系统教育的蓝领,对社会升迁重学历的制度不满,在社交媒体上吐槽:教育才是特权,造成社会不公正。反智、反精英的愤怒由来已久。而网络给原子化的个人主义提供了理想的乌托邦,它区别对待每个用户,一个人访问网站的习惯与偏好,被数据库记忆下来,然后为此IP设计个性搜索模式、发放针对性广告,投其所好。用户自创个性网页、博客、推特,任意选择立场和意识形态。你可以跟风站队,只当“点击”数,也可标新立异,凸显个性和差异,新媒体的最大特点是让差异无限呈现。
  “平民记者”(citizen journalists)在博客、推特、脸书上的报道,不同于主流媒体,他们多元、分散、立场不一贯。千禧一代不像父辈,他们不信一套观念会改造世界,眼里只有具体问题,根据问题调整立场、观点。在一问题上支持某党主张,另一问题却赞成敌对党。跨党派、跨意识形态在新一代司空见惯。“机械”时代,新闻从大媒体“客观”、平衡地灌输给大众,网络媒体却根据个体的政治倾向、年龄、教育和职业,量身定做个性新闻。网络连接着小“我”,整体性意识形态支离破碎,政党政治遭遇空前挑战。媒体不再是凝聚共识、创造想象的共同体。亘古恒常的社会金字塔动摇了。茶党、特朗普、欧洲右翼都是在回应碎片化的新政治。

四、纸媒与网媒,代议或直接民主


  代议民主与平面媒体密切相关。孟德斯鸠、卢梭曾认为只有古希腊小城邦能实现真正的民主,但报业和出版给间接民主制提供了技术条件。麦迪逊、本杰明,富兰克林开始也忧虑地域上的差距与议会的代表性之间有矛盾,而报纸、书刊的自由发行,让政客远在首都也及时了解选民意愿,行使代表权,形成共识。所以,美国缔造者只规定了行政、立法与司法三权的宪法地位,未料到新闻与政党会成为政治核心,而将其归人私人领域。托克维尔一八三五年《论美国的民主》观察到,公权之外的出版和政党在政治中至关重要。革命前,殖民时代的报业倾向中立,独立革命后却与政党绑定,成为党派的宣传工具。托克维尔考察时,政党、媒体已嵌入美国政治的内在结构之中。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中,联邦政府监督美媒转向非党派中立,媒体“自由模式”(Liberal Model)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成熟:新闻商业化、信息化、价值中立、内部多元、高度职业化。马克,普拉特纳(Marc F.Plattner)做七十年代媒体研究发现,美三大电视网CBS、NBC、ABC的半小时新闻节目,曾左右大选及其政治议题。但三媒体的基调一致“中左”(centcr-left),这仍是美国学术与文化生产的底色。媒体抱定愤世姿态:负面报道曝光候选人不真诚、为竞选不择手段,迎合大众对政治的不信任,与候选人并无非意识形态分歧。“水门事件”乃自由模式的典范,媒体扮演起反对党角色,分担在野的监督责任。新闻英雄主义自称人民利益的化身,以睿智清醒的头脑,公正揭露权力的滥用,站在道德制高点。但纸媒的舆论并非直接“民意”,乃法国大革命创造“意识形态”一词的含义:经精英筛选、加工、形成体系的思潮以引导社会。平民仍是沉默的大多数。到网络时代,芜杂、纷乱、“不理性”的民意才直接表达出来,形成网络民粹,但此民粹非历史上的彼民粹。   欧洲史上不乏民粹运动,始终会被克里斯马式的人物操纵,宣称自己为人民的化身,利用大众的恐惧或仇恨心理,篡极权当寡头,法西斯是其原型。美国十九、二十世纪,左右两翼均出现过民粹运动,思想分散芜杂,如过眼烟云,不久被凝聚力强的主流政党吸纳,成为两党吐故纳新的催化剂。但网络时代,大众绕过政党或领袖中介表达自己,以新形式复现出古希腊直接民主。古希腊城邦是“公民大会”(ekklesia)面对面讨论政治,普尼克斯山(Pnyx)半坡上,诗人、剧作家、辩论家各抒己见,直接投票决定战争或和平、制定政策与法律,无需代理人。今天网民在社交媒体上散布“意见”(doxa),左右舆论,把“代议”(represention)逼人末路。代议由以政治为业的人行使,从政经验乃其资质。今大众却视之为负资产,滋生腐败与官僚的温床。而特朗普的经商履历备受青睐,媒体挂在嘴边,反成政治资本。政治家重传统读经典,规划系统化、前瞻性的政策。大众则相信直接与实用,日常经验是判别善恶的标准,直观可感才行之有效,“放之四海”的抽象原则如何检验?所以,干涉与己无干的国际事务,不如本国至上的孤立外交;担心移民抢本地饭碗,索性用大墙围住边境。“政治正确”皆伪善,大众看结果,不顾过程。
  特朗普经商暴富,符合大众的梦想。他善变、缺乏远见、无系统性世界观、重实践反理念、以商业逻辑理政,深得民心。入主白宫后,自由派以为他会像奥巴马那样调整角色,從体制外转人体制内。特朗普却将另类进行到底,继续用推特发布消息、表达心声,对记者会、白宫发言、电视采访反而不放在心上。记者本该去白宫记者会了解政情,却发现不如待在办公室读总统推文。特朗普不信任官方管道,政府发言人、幕僚甚至国务院均不能代表他,“他只代表自己”。推特上胡乱放炮,让媒体神经崩溃,白宫新闻发布会就剩下仪式感。执政一百天之际,大家以为总统召开盛大记者会,夸耀政绩。特朗普却溜号飞到中部,参加支持者大集会,重温竞选的酣畅淋漓。他煽动群众攻击媒体,说自己是“猎巫”的受害者,一副孤苦无告的可怜相,好似另有一位暴君,人民须起来造反似的。
  一共和党议员问CNN主播,你们没完没了指控特朗普种种劣迹,无非说他不按民主程序、执政违反先例,为何不睁眼看看,他的支持者不关心这些,只要结果?现代民主的核心是程序正义,如果大众为达目的不顾过程,政治便从“形式原则”(formal principle)转向“实质原则”(substalltive principle),代议民主出现根本危机。特朗普追踪热点发言,根据舆论调整立场,支持率成为政治关切。媒体调侃白宫幕僚:与其人白宫向总统面陈,不如上福克斯电视的早六点访谈,因为总统看早新闻安排一天日程。特朗普时代的政治学即媒体学。总统不断与众参两院和司法冲突,不寻求谈判或妥协,却动辄威胁要登上空军一号,飞到议员的选区,动员选民把捣蛋鬼拉下马。僭越民主程序、藐视三权分立、以直接民主威胁代议制,党派与议会政治的未来堪忧。

五、商业逻辑渗透政治领域


  特朗普执政一百天,已讥讽民主党失去领导力,靠惯性运作,不堪一击。自由媒体也哀叹民主党的怯懦,不堪胜任反对党,除了“说不”,无所作为。呼吁“全美广播公司”(MSNBC)与CNN一道站出来,携手担当反对派,对抗总统与民粹的嚣张。自由媒体全面开火,让政坛危机迭起,丑闻不断,总统时时面临弹劾,“围剿女巫”宣传战如火如荼。民主党竟与共和党罕见联手,幕后助战。然而“水门”风光不再,报纸失去读者,电视疲于应付新媒体的挑战。“the press”已变成“the media”,媒体“恐龙”暮齿衰颜,渐失自信。希拉里仍依循电视竞选的路数,精心妆点描画,光鲜雍容,以赢得大众。特朗普一脸不在乎,他的班底不仅跟踪主流媒体,更量化分析散布于角落的边缘网民,针对差异定向宣传,把零碎的选民汇合起来,聚成丰厚的票箱。
  特朗普的班子研究过公关之父爱德华,伯尼斯(Edward Bernays1891~1995)的著作《宣传》(Propaganda,一九二八年出版),书中称美国政治是最大的生意:商业已从政治借鉴了所有窍门,政治却没能力学习商业秘诀。精明的商人特朗普,以营销手段赢得大选,利器是推特。它传播量大、速度快、信息短。他的账产常年有一千五百万忠实粉丝,曾有一条推文《今天我让美国再次伟大!》跟帖达五十多万条。管理推特账产容易,赞成者正确,反对者错误。推文短小,口号最有效。特朗普擅长给敌手贴标签:奥巴马没有美国出生证,希拉里身体不济、精神不稳定之类。这符合伯尼斯的观点:大众并不理性,与其掰开揉碎地讲道理,不如以雷人之语操纵其情感,利用其恐惧心理,即实行“恐惧的政治”(politics of fear)。特朗普将“恐袭”与移民画等号,拿芝加哥犯罪率高与民主党软弱挂钩,常说:“背后还有事情发生。”语焉不详的暗示,最能满足大众对阴谋论的想象。精英通过传统媒体呼唤民众的认同与随从,网媒则靠迅速反馈和无处不在的连接,形成情感互动的巨大洪波。
  特朗普无从政经验,也没服过兵役,公共服务的履历空白。他一生为己逐利,人到七十岁才改弦更张。政治毕竟不同于商业,前者为公,后者肥私。买卖盈亏自负,不关他人,企业家才刚愎自用,雷厉风行。为政则服务人人,进取反多苛责。所以,政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挑不出毛病,你奈何我不得。政治官僚化弊端日益凸显,与美国立国的实用主义渐行渐远。美国毕竟年轻务实,不惜矫枉过正,选企业家治国。商业履历非但不是短板,反成优势。特朗普心知肚明,索性将政府当企业管理,家人朋友纷纷人阁辅政,二百五十年的民主传统,如今面临公私不分的困境。百姓并不觉严重,他们眼里的政治也不崇高,总统无需远见卓识,只要提高就业、减税、反移民、贸易保护便万事大吉。汉娜·阿伦特一生担心公共领域会被生存必然性侵蚀,今木已成舟。媒体嘲笑总统幼稚、荒唐、矛盾百出、不够格。特朗普照样口无遮拦,自相矛盾,随心所欲,并如此回敬媒体:在推特上挂出一条自编的二十八秒视频,他骑在一CNN员工身上暴打。近又做一个视频,把自己打高尔夫与希拉里飞机舱口跌倒的画面拼接,中间用软件画出一飞射希拉里后背的高尔夫球,特朗普一杆打倒希拉里。总统如此幼稚,让媒体无语,网民却喜欢七十岁的老顽童。我们崇尚的政治智慧——冷静、客观、克制,败给率性不羁的平民做派。阿伦特心中理想的政治家——鹤立鸡群、追求卓越,被感性与轻率所淹没。   六、让思想照进现实
  如把美国政治乱象归咎于特朗普的个人风格,以为他侥幸上台,民主政治暂时偏轨,只要换届,一切恢复如常,恐怕太乐观了。特朗普现象与欧洲民粹不仅是股“逆流”,技术革命已催生新的政治文化形态,无论谁来主政,西方政治未必回归“常态”,或拐向不同的轨道。如何言说这一巨变?听到最多的往往是人工智能取代人类、阿尔法围棋、人机大战、克隆人之类,戏剧性事件让人驰骋心志,憧憬未来,打开科幻想象的世界,却未必构成对既有知识的挑战,打破思维定式。还不如细心观察我们浸淫其中的微信、阿里巴巴、京东商城、网上支付或华为等现象,这些带给中国人的生活变化之深刻,超过历史上任何一场革命。天天泡在微信群里,行为方式、人际关系、生活习惯已被工具改变,社会阶层也被技术重置,可正襟危坐谈学问时,脑子里仍只有洛克、卢梭、孟德斯鸠、马克思或密尔,只愿与古人对话,眼睛盯着传统的权力架构,什么都要阶级分析。因为旧知识信手拈来,而不顾言不及义,思不及物。谈文化是后现代,提未来有“后人类”,凡事从未经验的理论术语出发,却不顾被冷硬现实重塑的感知。现实仍等待翻译,思想需要原创性的思考,而不仅仅寻找新奇现象,把新对象还原成旧意识,安抚思不及物的焦虑。
  其实,技术演变为文化范式的转变提供了线索。互联网汇集世界无数网站,没有中心和控制台,网站无论大小,只要参加协议,信息汇入巨大的数据库,同时各網站仍自主独立。技术逻辑的核心是每个“节点”自控,复杂高速的运算使其脱离中心自主选择,同时每个节点又相互依存,这改变了社会关系,从中心辐射外围的人际权力网动摇了。“后工业”原子化、去中心的大众文化,个体自足,又高度依赖社会关系网。互联网蔓延着碎片、分散和多元的“意见”,传统意识形态在弥散中消解。精英仍在打造“群众”宣传“主义”,百姓却在“群”里交流饮食、娱乐、身份、教育和住房的话题。知识分子的“大观念”(big idea)曾造就十九、二十世纪的“现代社会”,改变历史。如今被冷落、放逐,有多少人仍相信观念创造历史?以十九世纪的“左”“右”意识形态分析特朗普,词不达意。混迹娱乐业几十年,特朗普深谙大众心理,运用商业营销策略,调度消费心理,才是其政治“理念”。别把网民的日常焦虑和生存压力,嫁接到“左”“右”政治谱系上,在“后意识形态”社会,两个立场同时失势。风雨两百年的现代思想体系正经历大转折,这不是“小时代”,而是千年未有之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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