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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现在,我要从这个我曾效力了13个赛季的NBA里退役了。正在看这篇文章的人里可能很多都不是因为体育才认识我的,他们认识我主要还是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篮球手”。我的人生里“公开出柜的男人”占到了3%,另外还有一大半属于职业篮球运动员。作为一个没有掩饰自己的人,我是幸运的。如果想知道因为什么会这样,那首先得先明白我是如何被篮球所拯救的。我必须在过去几年以一个共开出柜球员的身份生活,所以现在我可以平静地退役。为什么呢?故事始于一辆校车上,终于一架飞机里。
“嘿,贾森!我们从没见你把过妹子,你该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话音刚落校车里就变得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别扭。车厢里从前到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问题,而且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体育界,队友们互相开玩笑很正常,我在前几年时也有几次被队友问到这个,可是这次不一样。每次他们在客场比赛之后出去潇洒时,我都要找借口,可能是去赌场,或者是去见一个住在当地的故人。有时候是真有个人我要去见,而有时候则是我编的,然后在队友们享受夜生活时,我独自在酒店看电视。
这种经历是孤独的,即便我身边还有别人。这总是会耗尽我的精力,因为我不得不时时保持着警惕。每次需要和队友共进晚餐,我都能找到特殊的规避技巧,无论是什么话题我都能最终转到体育上。过一段时间,他们就都明白了我只是一个喜欢讨论篮球的老将了。可当来到一支新球队时,又必须得重新建立一次这种形象。
“我觉得你真的有问题,哥们。”
其他时候,我每次都能找到理由一笑而过。可这次不同,而立之后,单身还没有子嗣,更没什么客场时的艳遇。这么多年,我一直和女性约会,从没和男性乱来过,私底下也没有。但现在我想要忠于我的取向。我感觉得到,以前所建立的形象开始被颠覆。这一次,这个问题前所未有地刺痛了我。当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我肚子里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我将其称为“脸红”,即愤怒,又尴尬。
那感觉,就像被大巴里所有人注视并能直接看穿我一样。逃避让我感觉很累,我很想说出真相,一劳永逸,但却做不到。逃避已经熟悉到成为本能,我想,好吧,我得向他们证明我没问题。
可荒诞的是,一个取向正常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呢?于是我只能装得很无辜,就像在说:我绝对不是啦,你真的是说我?真的?我说那个星期恰好有个来看我的姑娘。当然,那个姑娘只是个普通朋友,但是他们不清楚。于是我继续说着,希望能让自己听起来显得很正常。我感觉像是陷入了流沙里,而车上依旧安静,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终于大巴后边有人解围:“嘿,你说什么?我见到过有一晚他和个姑娘一起出去。得了吧哥们,你想像力过头了,他是个标准的爷们好吗?”
也许他真见过我和姑娘在一起,但我觉得他的担保是在给我解围。不管怎么说,那别扭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大家开始继续闲扯了。我向后靠在座位上,虽然又一次避开了这个问题,但我知道不能逃避一辈子,太折磨人了。
Ⅱ.
我的家人给了我不可思议的爱和支持,正因为如此,带着“好孩子”标签的我压力很大。父母希望当有一天我不打篮球时,他们可以为我办一个传统婚礼,他们盼着能早点抱我和妻子的孩子。我不想毁了他们的希望,比起在NBA受排斥,被家庭和朋友否定更让我恐惧。另外,为了让我身边的人保持开心,我的人生也越来越孤独。我认为,无论信仰和政见如何,有一件事情一定会得到认同:大多数人都不该独自战斗,我知道我不是。
那年,我们在季后赛碰上了魔术,而我却接到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任务——防守德怀特·霍华德。当时,那么多年在低位对抗奥尼尔的经历开始重现。我曾和克里夫·罗宾逊玩过一个游戏,给沙克蹂躏自己时的脚步命名:“这是劈尸斩!这是昏厥掌!”恐怕每个身高2.10米以上且脚步摇摆的美国男人,背后都有沙克的一份“功劳”。
于是我的后背开始咯吱作响,德怀特可是个25岁的野兽,而我的任务从生涯开始就一直没变,让他越难受越好。冲撞、犯规、用手抽他脸,几乎世界上所有老将会的都用上了,就是不能让他统治比赛。当然,他还是掌握了自己的世界,毕竟他是德怀特,场均27分的怪物,而我只有1.8分。不过,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还是要阻止他,我们在六场比赛之后晋级了。范甘迪说,这是他一年以来见过的对魔兽最好的防守。我依旧默默无闻,整个系列赛我几乎没跟记者说过话。
这是个费力又不讨好的差事,但我却觉得非常好。在我从斯坦福来到NBA时,我就已经决定了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球员了。我要成为我能成为的最佳球员和队友,不过我不想吸引太多注意力,我不想人们会因此而开始关注我的个人生活问题。我意识到,也许这就是能让我整个生涯都可以用防守骚扰利器来当成借口的办法,当然,这也只是一个不能坦诚自己的人另一个长期策略罢了。每时每刻都在胡思乱想,害怕某个言行会让长期的伪装暴露。2011年休赛期,关于“不问,不说”和“捍卫婚姻法案”的讨论在社交媒体上十分火热,我不得不更加努力去自我控制,避免转发这些关于支持婚姻平等的内容,而当看到那些我崇拜的人也纷纷跑出来支持那些在我心里非常隐秘的东西时,我感觉自我揭露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但我仍旧害怕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个赛季的停摆让我丢掉了以往的标准流程,所以我有很多时间做那个真实的自我,我还看了很多关于为平等权利而战的读物。我每天都会到网络上看这些事情的最新进展,然后还得清除浏览器记录,覆盖我的上网痕迹。没有篮球,我终于等到了不得不直面自己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的意义。我希望留给后人什么呢?我希望从生命中得到什么呢?那段时光我独自过每一天,惟一一个可以毫无遮拦的交谈对象是我养的德国牧羊犬。当然,只是我对它说。 我受够了,我要自由,于是几个月后,我这个33年来从未与任何一个灵魂交流过的人敞开了心扉。第一个倾诉的人是洛杉矶的一个朋友,然后是我的姨妈泰丽。然后她说她一直都知道,而且完全支持我。放下了迈出第一步的负担,我就和家人朋友都说了。和泰丽不同的是,我的双胞胎弟弟贾伦·科林斯表现得很震惊。性取向的事情我能瞒了他30年,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而第一次看到我真面目的他,已经不知所措了。过了几个小时他的惊讶才过去,重回正常状态,然后我们比以往更亲近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之一。
Ⅲ.
当然,生活不是迪斯尼的电影,现实很乱。在我儿时,也有家里人用一些不合适的词汇讲过关于同性恋的笑话,所以真的宣布出柜才是更大的挑战,至于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却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其实,无论是不是运动员,都应该知道,发什么事,真正爱你的人还会一样爱你,支持你,我真希望33年前就懂这个道理。
2013年4月,当我在《体育画报》上发表那篇公开出柜的文章时,我就已经做了再也别想回到NBA的准备。作为一个老将,还是个自由球员,我担心的就是因为精神力分散所带来的负面因素。我也做好了恶毒话语扑面而来的准备,无论是来自球员还是球迷。从九十年代中期我就在球队的更衣室里待着,我知道大家会说些什么,运动员的嘴可是什么都往外喷的。我不知道我会迎来什么。
“等等,你是谁?”那篇文章发表几天后,我从洛杉矶的一个新兵训练营训练完时接到了个电话,对方的号码没认出来,看区号是从迈阿密打来的,我想,谁会从那给我打电话啊?“嘿,我是蒂姆·哈达威。”对方说道。
蒂姆是九十年代的老牌运动员,当时对同性恋的排斥还很普遍,2007年NBA退役球员约翰·阿米奇出柜时,蒂姆说过一些负面的拆台言论并且上了头条。不过,他后来为自己的言论道歉了,并且还为多个组织工作以学习LGBTQ方面的知识,再之后,他成了LGBTQ界活跃和直接的支持者。不过,他给我打电话还是让我很吃惊。他说:“伙计,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为你骄傲,我支持你。”蒂姆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么大的意义,这很重要,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一个人是真的有转变心态的可能的。我知道,如果蒂姆能支持我,那么肯定还有其他人支持我。
难言之隐的困扰已经不复存在,我相信,如果有NBA球队愿意给我打电话,我就能完成所赋予的任务,甚至完成得比以前更好。为了找回最佳状态,那年夏天我多数时间都是在训练馆里虐待自己,在洛杉矶的小路上来回跑步,我的举重量让橄榄球员都惊叹不已,十年以来我的肱二头肌第一次爆出了青筋。我知道NBA球队拒绝我最方便的理由就是我状态不再,34岁想要一身赘肉并不难。虽然有几支球队表达了兴趣,可直到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拿到合同。
时间到了一月份,我被白宫邀请去华盛顿参加国情咨文。很高兴我的演讲能得到第一夫人的关注。之后是一项名为迎宾列队的活动,所有受到第一夫人邀请的客人排成一列,按序和总统问候合影。通常这是个很快的环节,因为只需要握个手,说句话,然后就轮到下一个人了,至少一般人是这么做的。可不幸的是,就像我的朋友经常说我的那样,我是黑人版的拉里·大卫。所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奥巴马总统走到我面前,熟络地说:“嘿,贾森,很高兴见到你,你还在保持状态吗?”我说:“是的总统先生,我昨天刚跑了五英里,我准备好了。”他说:“很好,因为你明白,过了全明星所有的自由球员就都有球可打了,所以保持状态就好。”
到了这里我如果微笑着说“谢谢,我会的”就皆大欢喜了,但我没这么做,我说:“噢耶,总统,我想给你展示一下我的腹肌,但是恐怕特勤局和你夫人都不希望我现在脱掉衬衫。”我很少看到总统会有语塞的时候,他总是对答如流的。但这次他停顿了一会。“是啊,就这样,你还是穿着衬衫好。”说完他笑着和我握手,然后就转向了下一个人。最后证明,奥巴马说的没错。
Ⅳ.
二月底,也就是交易截止日过后,我和朋友还有家人去弟弟家做客,那一晚我很享受,因为我可以意识到我能在我爱的人面前自由快乐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的手机有一大堆短信和语音留言。其中靠前的一条来自我的前队友,当时还执教篮网队的贾森·基德。我在NBA赚的钱大部分要归功于基德,他是我共事过的队友里最聪明的之一。他是只靠传球就能让一个大个子脱胎换骨的后卫。我和基德一起在篮网效力了七年,而现在,他和篮网队都欢迎我以十天短合同的形式回到队里。之后一切都过得很快,我经常会被问第一次见到队友会不会紧张,其实,我没时间去想这个,相比这个我反倒更担心怎么安排客场比赛时的行李。只能带那么几个包,装不了多少东西,尤其对于一个2.13米身高的人来说,更不可能去商场里买一件合身的牛仔裤。我还记得,我在打包的时候会想,如果我会在队里留到赛季结束,那么衣柜的轮换空间将会非常有限。
每个人都想知道,作为一个公开出柜的人在NBA打球是什么感觉,从我走进球场到终场哨响,和我过去12年里的感觉一样。我会全神贯注,没有任何不同,我做的就是我一直在做的,同性恋什么的完全不会影响我的发挥。我会抢篮板,交给队友,用掩护打破对手的包夹,我会尽力让对面的大个子感到难受。当跳球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一样东西,我希望将这些灌输给每个教练、经理和球员,篮球就是一切。也许精神力分散会让人恐惧,但公开出柜后我打球反倒比以往更轻松。知道为什么以前会分心吗?生涯大部分的时候我都要不断圆谎防止穿帮,我只能在压力、羞耻和恐惧当中隐藏着自我,这太消耗精力了,且难以自拔。而当这些都不复存在后,我就像换了一个人。
最初那几场,赛后在更衣室里摄像机多数是对着我的,而过了几周,媒体的焦点就开始从我身上移走了,毕竟“和出柜男做队友”这个噱头没什么好写的。媒体最后还是转向了球队,关注我们是怎样冲击季后赛的。和所有强队一样,我们团结一心,也和以往一样互相逗趣。有一天,安德雷·布拉奇对我的衣柜感到不满,他笑着跟我说:“哥们,我要再看你穿这条黑色牛仔裤,我就要说脏话了,你该换换了。”我也打趣道:“你穿的这是T恤?还是女式上衣?”是的,仍旧只有篮球,两个互相开玩笑的队友。 第三场比赛后,我在球队飞机上看电影,这时一位未来名人堂成员拍了拍我的胳膊。我高中时就和凯文·加内特相识了,15岁时我和弟弟一起在拉斯维加斯的比赛里跟他对垒。那时我还不错,而KG则是更高等级的,那场我们被他扇了19个火锅,而且他在那时就开始飙垃圾话了。这就是那种类似里程碑一样的时刻,我会想我需要这个,我没有我想的那么好。而那场比赛则成了我最终进入NBA的原因之一。因为我就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此放弃,要么为了复仇回到体育馆。最终,我回到了体育馆。现在,二十年之后我们两个老将在球队的包机上面对面坐着。
凯文说:“嘿,JC,我很高兴你又回来打球了,回到这个联盟,加入我们的球队。你明白,这将对这个社会产生重大的意义。”他所表达的支持的话语对我尤为重要,当时我脑子里只记得各种战术,却没想过一个同性恋球员在联盟的历史意义,我只是想再次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作为队友,凯文用他的方式支持着我。作为一名篮球运动员,他的支持意味着很多。
Ⅴ.
我有很多人要感谢,我的路离不开他们的帮助。我的家人、朋友和球迷每天都给予我力量,我的队友、教练和篮网队则给了我机会。整个NBA像个大家庭,斯特恩、席尔瓦创造了一个让我感到可以安全前进的环境。我的经纪人艾恩·特勒姆就像一个每个人都希望拥有的炫酷大叔。我走在纽约的街上,所有人都会跟我说“嘿,科林斯,祝你今晚好运”或者“我们为你骄傲”。还有那些在我出柜前便为后来者清扫道路的人们,还有不计其数的为人类和人权奋斗牺牲的人们,就这些,谢谢你们!
很多人问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要继续鼓励其他人过他们真实的生活。我的愿望是,每个人都能有前进一步的那一天,用自己的方式揭露真正的自我。当你为那些让你与众不同的东西而庆祝时,你的人生便会走向巅峰。另外,我还希望鼓励其他人去建立一个接受和包容的世界,不仅仅是语言上的,还有行动上的。
如果你在我的那辆车上,你该怎么做?你可以轻松说出你会和我的队友一样,或者做些别的事情以缓解气氛,但在那一刻,更容易做的是假装没听见,又或者,跟他们一起笑。这种情况每天都在世界各地的校车、餐厅和办公室里出现,也许之后一年有十个原来有隐晦的人获得自由,也许没有。人们一直在问我:“你真的不觉得我们需要更多出柜的运动员吗?”我当然觉得需要,这样就和谐多了。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还需要更多像那个看到我尴尬然后为我解围的队友那样的人,你可以成为那个挺身而出的队友。感谢你们给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