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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郝琴是那年在匹兹堡,在匹大东亚图书馆,考试周刚刚过去,读者稀稀落落的,都像是教授或研究生,如我这样的闲人在这里鲜见。我在书架间来回踱了一会儿,選两本书落座,发现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同胞。她坐得靠边,面朝窗外,也就是朝着福布斯街那片鲜绿的草地,是一个“非读者”,正在那里堂而皇之地钩织着线活儿。
这钩线活儿的手艺说来可是够遥远的了,曾几何时,我们那伙人多么热衷,在北大荒的火炕上,每逢刮风下雨天不出工,伙伴们又钩又织的,好像开作坊。记得我那枚钩针是牛骨做的,滑溜得很。那时哪有正经线,就是拆劳保手套的曲曲线,我钩过一块三尺见方的小窗帘,成形的那一刻心里真是慰藉。这会儿一看到她,恍觉岁月的光影在那灵动的指间悄悄跳闪。周围安静的气氛不适于搭讪,况且她是背对着书架,侧面看去,神情颇为严肃。稍后在走廊的饮水机前与她碰面,相互间打个招呼,听说她也住在松鼠山(街区名,其实没有真正的山,只是松鼠常见),那不用说了,回去我们肯定是要结伴的。
离馆时经过一楼大阅览厅,她示意我看一个美国人,那人坐在一张圆桌前,中年以上,奇瘦,苍白,肩膀明显地往前伛着,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脑。她说那是她女婿,我说他看着很用功啊,学问肯定不一般,她没有接茬儿,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正是我想要结识新朋友的日子,初来乍到匹兹堡,哪里都还不熟悉,儿子钟曦便要远行欧洲开会,前后日程将近三周。动身之前他带我认识了超市和图书馆,这两处都离着我们的租房不算远,走着也可以到了。钟曦又给我联系了几位他的好同学,有事尽管随时电话。没想到恰好在图书馆里结识了郝琴,同样的家长身份让我们立刻走动了起来。
开始那几天她常来找我,我们相隔着三个街口,她来到时楼下对讲机嘟地响起,里边声音呼哧带喘,一听就是一路小跑着赶来的。我们互为“走伴儿”,眼下都还没什么负担,尽可以在街区里随意徜徉,游荡与考察二者兼得。
松鼠山是勤谨的犹太人聚集区,在学校、医院和老人院门前总能见到七烛台或六角星的标志,草地花坛上插着警示小牌——“请勿在此处遛狗”;街上整洁而幽静,间或走过去犹太男人,形象一如影视片所见:一身黑,戴礼帽,蓄须浓重,有雪白的衣领或祈祷的围巾与那庄重的黑相为衬托,神情既古板又匆忙。他们的房子大都优雅考究,深烙着时间的印痕,每栋都离得很开,间距处园圃争妍,显示出家家都在过日子。我好奇他们用细纱网罩盖住了游泳池的洁净水面,以防落叶和鸟粪,有人家在泳池上方吊一只仿真猫头鹰;不少院落的廊台上摆满了精巧的宗教雕塑。公共小花园是新近又漆过的,各种器械油光锃亮,散布着一种个人化的单调气氛,一个后脑勺扣着犹太小花帽的胖男孩在篮球架前练习“三步上篮”,一个长裙女子坐在秋千上凝神看书,蓝衫邮递员背着长带挎包一步一顿地迈上一溜台阶,他是跛脚,衣襟下面坠着一大串闪光的钥匙片(在“大鹰”超市里也看见有残疾人在做收银员)……
总之,一种整体的安适有序,昭示着岁月静好。
我喜欢这里的街道跟大自然密不可分,总是走不多远便傍近了林野,可以零距离地见到很多良善的动物,尾巴毛茸茸的松鼠转着圆亮的眼睛在树下跳蹿,各种珍奇的鸟儿在枝头鸣啭,长耳朵花兔一会儿蹦出来亮相,忽然两头鹿从一片树莓丛中优雅地现身,它们浅棕色,如小马驹大,就站在那里与我们对视,如此的泰然静然,一脸懵懂,稍事凝神,又慢条斯理地隐入林中。
我忙起来了,想拍的东西真不少,树上的小屋喂鸟器、道边提醒司机不要撞鹿的黄标牌、为遛狗人预备的塑料袋自取架等等,那会儿钟曦曾说,在西部公路上还见过“勿轧乌龟”的标牌……一个健身达人从身边腾腾地跑过去,他装备齐全,头上还箍着一圈“矿灯”,T恤的背后印着“历史是少数几个人决定的,事实就是如此”,看懂了那句英文,我说给郝琴,她不以为然。
维特曼街的中段有挺大的坡度,走着感觉脚下高起来,俯视前方颇觉养眼,望见一座古堡式的老教堂庄严屹立在前方,那肃重的轮廓给人以百年沧桑感,仿佛它是一个精神对应物,没有它,整个松鼠山就不深厚了。
郝琴很快与我拉开,独自在前面走走停停,似乎她对赏心悦目的环境早已熟视无睹,或者压根不是我这种“闲白儿太多”的人。我感觉她与我比较“隔”,性格既不开朗也不琐碎,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子硬劲,话总是少之又少,语音还低沉沙哑。我猜她好长时间不与人交流了,她说女儿常不在家,女婿在学校吃饭,至于女儿在哪里工作,何时回来,她多一句也不说。
而她来我这里却是长驱直入的,上来就痴迷相册,连未及整理的零散照片也逐一细看。听我说钟曦他们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因为小两口读博不在一处,每聚上一次总要驱车往返普林斯顿12个小时……她忽然摆出一脸正色说,聚少离多那能算是理由吗?赶紧叫他们别等了,学问的事都往后挨挨,“造人”才是第一位的!她掩不住一种太过直截的粗粝气,令我吃惊,尤其那副僭越的劲头,俨然是我家的一个大婆婆。
显然,在信息交流上,我们是不对等的,我想,这也没什么,谁都有自己的“个人情况”。可是,我却发现,她颇有些异常,你以为她脾性生硬而寡言,其实还不是,有时她忽然变得很“话痨”的,只不过对象不是我。
那天我们又像动物似的想要扩展活动半径,穿过浪漫时尚的“小资一条街”,又穿过遮天蔽日的“同志小路”,发现一处荒僻的古老院落,四下里如哥特小说般荫庇幽森,院口却围了一片苹果树兀自成熟着,枝条已被果实压得弯斜,有的患着虫害,烂得摔下来,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我走开一段,回头看她不动弹,还在那里围着病树徘徊,走过去招呼,忽听她在一句句说话:唉,看看你们,可惜不可惜呀?怎么长得这么乱糟糟的,也没个人来养护?唉,看看你们,本来是多好的苹果树,可惜不可惜呀!
她变了一个人,说话口气分明带着惋惜,好像它们早就是老相识了,她抬起手来抚触枝条,把脸也挨近了枝叶,语声是如此绵绵切切。我难以置信,无法从她身上挪开视线,听着,看着,愈发奇怪,她明知我在走近,空洞的眼睛却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在那里喃喃着。 而那竟是常态,差不多每次散步都能见到,对象一时一变:遇见一大片恣意疯长的金银花花地,她钻进去便不肯出来;前方一棵刚锯倒的山楂树,她走过去坐在白净的树墩上,对着四仰八叉的树冠不停地咕哝,那番伤悼之情引得我也有几分戚戚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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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钟曦发视频,他正在伦敦的酒店里敲电脑,听我描述新结识的走伴儿那诡异的行为,他思忖了两秒忽然“哦”的一声,知道她是谁了,贺榕榕的妈妈,两个月前,贺榕榕出了车祸!
……啊?太惨了!我惊骇而心颤,怎么也想不到,郝琴心里正压着巨大的悲痛!钟曦说,贺榕榕是匹大的数学博士,惨剧发生前几天她刚刚完成答辩,突然的噩耗传到北京,贺妈妈立刻住进了医院,是匹大校方和中国同学联谊会帮布莱斯(贺榕榕的爱人)料理的后事。钟曦让我好好陪陪贺妈妈,她来匹兹堡的时间应该也不长,你们多散散步吧,那就等于是帮她了。
再见郝琴,就觉得她从头至脚都罩着哀痛与隐忍,虽然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上楼(老木头楼梯)时却刻意将脚底轻抬,努力克制自己仍以常态示人,却又很难拿出那种串门的热络劲儿,脸上总是不苟言笑,眼睛晦暗不明,一顶没型的软草帽压在头顶,草帽的颜色跟脸上的气色差不多。突然间我升起了一种义工的心理,现在散步已经不是单纯的散步了,开始蕴含着一份特殊的意义。
可是,我属于那种情商带着负数的人,一时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她实在是悲郁极了,晦暗幽闭是她身侧的影子,你没法打破它。一群鸽子从古老的钟楼里刮风般的飞出,一对老鹰栖在枝头从容地修整羽毛,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前方走来一个南美小伙儿,眼里透着看不懂的内心之光,忽然从肩上的布袋里取出一个白色小册子递给我,我接了,她却快速闪开,我告诉她那是诗集,不是广告也不是教义(打印精美,上面没有联系方式),她仍置若罔闻。
又忽然,头顶一阵轰鸣,一架飞机隆隆出现,机尾居然写起广告——一股一股的白色尾气酣畅地喷出,在明净的蓝天上赫然挥写:“全部降价、全部降价!”每个英文单词都如磨盘大,我惊叫,天下还有这样的广告!想起童话电影《绿野仙踪》,巫婆骑着大扫帚追赶女孩,在天空上写道:“投降吧,多萝西”——实在是太有创意,太疯狂了!(后来知道是一个教授搞的行为艺术)嗡嗡嗡,巨大的引擎声在空中响了好久,郝琴一如既往的不惊异,不雀跃,只是目无定睛地勉强仰了下头。
她给我一种感觉,假如不想让她离得八丈远,你就得当“主讲人”,别管什么内容,反正就得使劲说话。比如说他们犹太人实在是厉害,昨晚楼里的灯泡忽然黑了,楼上的“单拐大妈”立刻给房东打电话,几分钟后就来人修好了;这“单拐大妈”独自生活,每天到了某个时辰就嘎噔、嘎噔自己慢慢迈下楼来,扔垃圾、上超市,给门口的野猫撒猫豆,跟它们一起聊天晒太阳;她对门住着“提琴哥”,也是个独行侠,梳着马尾辫,整日不着家,一旦楼梯上下嗵嗵的大响,他门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拉琴声,那就表明他回来了……
我说没想到他们这里那么低调,你很少看见有什么豪车越野车的,即使是下城中心街也从来没有喇叭四起、堵车嚷叫的时候,夜酒吧他们一家也不开,饭店里永远是空半截,只有咖啡店总坐着闷头用功的人……你知道他们犹太人都过“安息日”吗?就是每到周五晚上家家要坐在一起吃饭,直到周六晚上他们都不工作、不远行,甚至电话也很少接;他们可真是太会过日子了,周日里男人在那里摆弄院子,洗车修车的不拾闲,女人则忙着购物送孩子,原来他们孩子也都上这小班那小班的,刮风下雨天照样送……你说这松鼠山的治安怎么那么好啊,从没见过衣衫不整的流浪汉,更别说当街打架的,为什么这么有秩序、这么静呢?是因为他们尊奉上帝,行为内敛、传统得要命吗?
别管你聊什么,反正就是“一言堂”,她没有丝毫的兴趣跟你搭话讨论。几天之后又忽然消失了,手机她没有,去超市去图书馆也没见着她,我反省自己,是因为东拉西扯的叫人家烦了。
这天傍晚之前独自去“山顶操场”漫步,那是个约两层楼高的平顶山丘,顺着草坡徐徐上去,立刻面对了突然的大辽阔,一座现代规模的露天体育场赫然展开,面积得有七八个足球场那么大,锻炼的人不少,因为空间的缘故全都显得星星点点。我加入了胶地跑道的稀松队列慢慢跑着,视野一览无余,远处市中心的摩天楼群呈出电影般的幕景,叫我想起《美国往事》。慢跑不到10分钟,便感觉岁月不饶人,歇下来自由活动,这就发现了郝琴。她在阶梯看台那里独坐着,跟前是田径区,正有练习沙坑跳远的,一个穿跨栏背心、肩膀印着蝴蝶刺青的金发小女生已经汗水涔涔,她不知道自己正被一位中國大妈盯牢了,草帽下面的黄脸愣怔着,被一种幻觉有力地罩住。
跳远小女生在收拾背包,我走近郝琴,这回不再多话,引她坐到草坡边的条椅上,一起观赏日落胜景,此刻西天织出满空的晚霞,摩天楼尖顶组合的天际线一派金红。我们注视良久,也无言良久,直到所有的夕晖一丝不剩,周围漫上来灰蓝色的浓雾,操场周围的林木圈显得层层叠叠的。我问她,现在回去吗?她摇头,好像已经丧失了时间意识。我便想,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契合的,世界美如斯,举首呆望四方,你很难不被那无限的恢弘与奇瑰所感动。
整个山顶操场只剩下一对网球手还在那里砰砰地打着,此时长明灯四起,到处一派雪亮(美国法律规定,为安全起见,公共设施夜晚必须灯火通明)。看台那里走来两个黑人小伙,他们哼着口哨开始组装架子鼓,时不时地试敲两下,一会儿搞定了,舍我其谁地大敲起来,咚咚嗒、咚咚嗒,节奏鲜明而扰攘,四野八方立刻颤动起来。忍着心跳和头皮麻,我想,他们难道要敲上一整夜吗?看看身边坐成了一尊石像的郝琴,忽然觉得这鼓点敲得很及时,就算是再突兀再鲁莽,那又有何妨?
猛的一声尖嚎在耳际炸响,郝琴扑通倒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她身体窝着不住地打战,口里一声声叫着,榕榕啊、我的榕榕……我陪着她落泪,抖索的心在默默地鼓动着,郝琴你使劲地哭吧,喊吧,这里有的是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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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操场的一场痛哭昏天黑地,终于让郝琴甩脱了封闭的硬壳。 转天跟她一起来到车祸地点,警方拉的黄色界标依然触目,一棵老树的根部赫然亮着吓人的碴口,路栏两三米处整个呈断裂状,可想那惨绝的一刻,随着暴雷般的巨响,人与车被挤压变形……草地上摆放着很多花束与烛灯,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枯萎散灭,郝琴蹲下去整理,换上一路辛苦背来的鲜花,烛灯一枝枝重新点上,再从挎包里拎出一条白布单子,将它缠紧了那棵老树干,然后她用针线缀上一件件的彩线织物,各色各样的,居然钩了那么多,另有一些纸手工也是精心制作的。一会儿的工夫,那白布单子被装点得十分炫眼,做母亲的以此告诉路人,她的宝贝女儿在这里发生了不幸,永远地离开了……
我第一次听说“眩光”,它应该算是罪魁祸首。正值午后,太阳当头,汽车前挡玻璃聚射着刺目的眩光,导致驾驶失控,撞向路边护栏,和大树咬到了一起——警方开具的报告无比简洁:驾驶员全责。
我问郝琴,那前挡玻璃贴膜的质量是不是有问题呢?她低哑地说,谁会琢磨这个?都是带国际协会标志的,当然具有防爆裂、反射红外线、隔热防眩光等等一系列的所谓效能。
……可怜的榕榕,到底是怎么啦?是太累了?头晕眼花了?我是永远永远也不知道!
女婿说什么了吗?
他能说什么?!榕榕自己去百合(中国超市)买了一大堆的袋子往回开,那会儿他在哪儿了?该死的,要他是干吗吃的?!
她嗓子眼儿里好像在喷火,我惊讶她对女婿的满腔恨意,仿佛火山蓄势随时爆发。
此刻,该做的都做完了,我们坐在装点停当的大树旁,望着草地上的花束与烛灯,体验着一种死亡的寂静和视觉上的空旷。郝琴满头的汗还没吹干,把脸冲着美国大地不停地洒泪,时而夹一声凄楚的呼唤,我听得心里无比难过,想到了离世多年的父母,想到了生命的偶然与短暂,只有死亡是必然的……
回走时说起飞机上的心情,她说十几个小时里眼睛只是盯着呕吐袋,脑袋里一心盼着出事故!我说,我能理解,可是人活着,再大的创痛最后还是要愈合。
她家也是租的公寓房,现在跟女婿一人一屋,她那一间稍大些,打眼即是女儿的遗照,黑纱白花缀着精致的骨灰盒,旁边还摆了一小盆美国土,是从伤心地收集来的,一盏孤灯幽幽亮着,照着贺榕榕甜美可爱的笑脸。悲痛的母亲正在整理女儿的遗物,破碎的空气中嗅得一股淡香,应是来自床边那只敞开的大红箱子,里面一层层的靓丽衣裙,一看便知它们的主人是谁,那曾经鲜活曼妙的身影依稀可捉。
——我只剩下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了,它们是榕榕活过的痕迹!
郝琴拿起一只维尼熊哀哀地说,我摸着它们,仔细回想榕榕的模样,哪件衣裳她在什么时候穿过?跟我在一起时穿过吗?怎么就没有呢?连一件也没有!想想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跟孩子离得那么远,太远太远了,最后她干脆跑到了另一个世界去!
这世上最没救的就是至亲间的愧责,我看到,此刻太多的“选择性记忆”正汹涌地包围她——在女儿短短的一生中,先是缺了父爱,因為他们夫妻不合,永远吵啊吵,然后他外遇,她第一时间赶走他,从此榕榕就不是孩子了,初中开始上寄宿学校,斯巴达式的教育,当妈的在那个学校里做教导主任,对女儿要求得无比严苛,女儿变得出息了,一路走来总是最棒的——“优秀是榕榕的习惯!”到大学毕业榕榕考上美国的博士奖学金,翅膀立刻变硬了,七年里只回过一次家,从来是报喜不报忧,从来不说一句体己话。
……我一直在假装,假装不在乎,假装永远忙不完,假装对她的任何事都能放手,可是他俩年龄差了那么多,我能不反对吗?反对有什么用?她就是越来越叛逆,一定要独立自主做到底,最后招呼也不打,直接上这里的市政厅登记,一切都用不着你!
镜框里的贺榕榕看着细秀文静,有一种小鸟依人的纤柔,怎么端详都与“叛逆”“独立自主”不沾边。我劝郝琴,不要太自责了,事已至此,当妈的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叫女儿安心,我们都有离开的那天,只不过有先有后,生命美好而短暂,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我看见一张女婿的照片,他头戴安全盔,脚蹬变速车,后背的双肩包里伸出好大的一束红玫瑰,他五官醒目而俊秀,脸上漾着明星般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朝气健朗,神采奕奕的。我夸赞说,女婿那会儿真够帅的。
你别看照片,看本人,现在那副衰相吧,他比榕榕大了18岁!
——那又怎么样呢,你是“年龄歧视者”吗?
她不再言语,从枕边拿来iPad给我看,里面有好多的纪念页:牧师在主持悼念,榕榕躺在鲜花中,遗容很美很安详;学校的追思会上老师同学缅怀留言;最经看的是榕榕的生平影集,小时候这孩子像个天使,晶莹透明,通体发光,长大了,一天比一天更明媚动人……听说都是女婿整理的,我说,你应该觉得欣慰,她说,有什么可欣慰的,我只知道自己什么都没赶上!
门铃响了,郝琴不动,女婿拧开钥匙走进来,跟我们礼貌地打招呼,手里托着一只大方扁盒。他称郝琴妈妈,说,妈妈,请您和阿姨吃比萨,这是刚做好的,蘑菇海鲜的。他说话语气和风细雨的,带着一般老美说汉语时总要思考的点点间隔。相比那张照片,昔日那个英挺的小伙子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位不仅是奇瘦、发疏、驼背,主要是脸色过于惨白憔悴,又蓝又灰的眼睛周围皱纹有点儿太清楚,只是精神还行,不像他的岳母那样愁云惨淡。
郝琴说,不吃比萨,我们一会儿煮饺子(冷冻的)。空气一时就有些拧巴,女婿很涵养地保持着平静(平静得就像她儿子),他把比萨放桌上,去窗户那边开电脑,他身体虽然不直,走起来脚下却颇为轻捷。打印机嗞嗞地响了,他将印好的一沓文件敛齐了拿来,递给郝琴说,这是保险公司发来的中文件,请您仔细看一看。郝琴没有反应,他又加一句,您要仔细看一看,您是受益人。
——你放那儿吧!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儿,声音带出极度的反感与不屑,同时向他投以睥睨的一瞥。
女婿仍是水波不兴的神情,轻轻拿起了桌上的钥匙,朝着我们谦和地一笑,告辞说,这会儿还要去学校,又开门走了。 4
钟曦那边的酒店又换成柏林,他在视频里大声叹息,遗憾贺妈妈没有将布莱斯当作家人,这就不对,其实,布莱斯的痛苦一点儿不比当妈的小,只是贺妈妈体会不到,她想象不出这几年里人家两人的感情有多铁,他们不是一般的师生恋……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就是看他俩整天形影不离,是校园里的一道好风景。
知道数学研究有多熬人吗?布莱斯平时不教课,是纯粹的研究员,就是很难升格到教授的那种苦学者(工资一般要靠资助项目的财政支持,具有不确定性),他俩是清苦对清苦,寂寞对寂寞,603研究室是真正的24小时,写字板上永远是密密麻麻的演算式,从来没见擦净过……我们觉得他们搞应用理论的个个都像神人!总是在啃最枯燥的定理,那真是一门残酷的学问啊,你完全不知道提出的问题最后能不能解决,永远要做大量的细节验算,要验证那些条件是否满足,所以,脑子里就没别的事,走路撞树、昼夜颠倒那都属于正常,有时,一个证明给卡死了,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哎,太不容易了,幸亏你没选这一门!
当然,也有曙光乍现的时候,有一次路过他们603,已经是夜里12点了,听见那屋里忽然炸窝了,什么问题终于有解了,那通的热烈欢呼啊!
钟曦说,好长时间没见布莱斯踢球了,健身房里更没有他人影儿,别看他人瘦干儿狼,其实,运动细胞一点儿不少,跟他踢球特别过瘾,觉得他的“球感”超棒,球风也规矩,要是忽然进个球,他那个兴奋呀,攥紧了拳头嗷嗷叫,就像个小孩儿……总之,那是个很不错的人,是贺榕榕这些年里最难得的知己,所谓最能达到“价值正向”的另一半,作为岳母,贺妈妈没有理由不善待人家!
郝琴找我一起去看榕榕以前住的老房子,位置离松鼠山比较远,她联系了贺榕榕以前的室友安悦开车来接我们,一路上话题自然就说起了榕榕和布莱斯。开始还是跟一次抢劫有关。那会儿大家都想着怎么省钱,榕榕打算给自己换个二手笔记本,提前跟卖主在电话里讲好了,晚上去一个墨西哥杂货店交接,一忙也就没顾上细查那地方的治安情況,结果到了那刚把汽车停下,就被两个大黑汉给堵上了,大黑汉拽开车门瞪起大眼珠子喊叫,快点儿掏钱包,快点儿掏!那阵势真是吓死人了,黑森森的枪口直抵着脖子,找警察哪里来得及,保命才是第一位的!
那次遭劫后没过几天,布莱斯出现了。安悦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她们决定换一处租房,就是现在我们要去的这处,距离原来的租房隔着三条街,哪舍得花钱请搬家公司啊,先把零碎家当开着甲壳虫五趟六趟地运过去,最后剩下两张单人床,车里实在没法进了,只能蚂蚁搬家自己推着走,是那种特别结实的白铁架子单人床,谁舍得扔下?
俩女孩咬牙切齿一寸一寸地在便道上傻乎乎地硬挪着,天眼看就黑下来了,虽然离黑人区还远呢,那心里也还是害怕呀,挪了一条街该拐弯了,眼前忽然出现了布莱斯,那时只知道他跟榕榕一个系的,瞧着有些面熟,看见她俩的可怜相,布莱斯立刻就站住了,然后大步流星地赶过来,两只大手像乐队指挥似的一下一下地按着空气,说你们停下,快停下,不要再挪了!你们待在原地等我……一会儿他开来一辆小卡车,把两张床一点点抬上去,难题就这样解决了。
他俩的恋爱就此开始,其实,布莱斯就是个书呆子,别看岁数不小了,在榕榕之前还没正经谈过恋爱呢,难得他两个遇见,竟然连研究方向都差不多,一下子布莱斯就追得密不透风了,那个全方位啊,包括榕榕的饭食、作息,通过路考、买车,尤其是论文的架构等等,没有一样不操心的,脾气好到连剪指甲的小细活儿他都给她做,榕榕呢,也学会了给他剪头发,那可省不少钱呢!
……阿姨您知道榕榕的脾气,有时也很不讲理的是不是?偏执起来那叫一个死犟,可是自从他俩好了,她忽然就变成了棉花糖。
——还不是打小缺父爱闹的,早知道她要找个叔叔辈的。哼,什么叫爱,只有傻瓜才相信爱!
阿姨您为什么要怀疑啊?布莱斯真的是好,有一回,我们去费城看同学回来,赶上大暴雨,前面卡车突然减速了,我们也赶紧急刹车,可是车子乱七八糟地转悠起来,撞到了中间的隔离带,危险极了!深更半夜的,布莱斯到得比警察快多了,然后他就站在大雨里一直浇着跟警察交涉,后来终于叫来了拖车,把车子拖到最近的修理厂……类似的事还多呢。
我使劲捅安悦后背,示意她不要说这个,不要说,她住了口。一会儿她回头看下郝琴,又缓声强调……他们真的是非常相爱的,您没看见出事那几天,布莱斯悲痛欲绝的崩溃相,我们都不认识他了,太可怜了,一下子就变成了老头儿,那么凄惨,迷茫,满面沧桑的,那些日子在出事地点,总看见他一个人在大树底下站着发呆,好长时间也不离开,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叫人心酸!
还是说实际的,你们圈里有没有合适的?再给他张罗一个。
您说什么呀?布莱斯可不是那种随便相亲的人!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
郝琴问安悦,你也买了美国保险吗?什么人寿险、医疗险,还意外险的,理赔文件越多越不嫌多!安悦说也买过啊,来美国第一年我们就全都买了……她把声音放轻柔了:阿姨您别着急,涉及保险理赔,肯定要有好多的繁琐流程,咱们中国不也是一样吗,您千万别着急,跟他们好好配合吧。
……哦,对了,贺妈妈,布莱斯打过电话,他担心您的精神不太好?
我怎么不太好了?用他操心?
他认为您需要帮助,就是说,需要请社会工作者,或者心理咨询师,这个电话他是很认真打的,阿姨您知道,这边心理诊所可多了,当然,费用也不低,大概一小时100刀吧。
——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他想什么呢?我比他正常多了!
唔,阿姨您说这话我信!相信您一定是一个强者,您都带过那么多学生了,还是大主任呢!
老房子到了,一个美国老太太走过来开门,她允许我们进去看看。这房子从里到外真够年迈的,已经能看出房基有点儿往下沉。郝琴埋着脸仔细抚摸着楼梯扶手,叹气说,怎么能住这么破烂儿的房子啊?!租金该多便宜。唉,她什么也不跟我说! 安悦莞尔一笑,贺妈妈您错了,这房子才价廉物美呢,当时一看见告示我们就想马上搬过来,就觉得这里特别有味道,我们喜欢这种陡陡的感觉,您看那楼梯,直通三角阁楼,多像“雾都孤儿”藏身的地方啊……可惜现在不让咱们上去,我们那一间屋里内膛可大呢,直接就看见房椽子的粗大圆木,夜里一睁眼,呵,天窗透明,繁星满天!您注意那个老壁炉,别看黑乎乎的,烧起来可暖和了,我们觉得这房子可能是当年勇敢的英国自由民盖的呢……
阿姨,您去过松鼠山的菲利普街吗?那条街上每栋房子的风格都讲究,都是带着上上世纪烙印的,您知道,这里也跟纽约一样,民间有自己的老房子协会,专门负责监督维护,谁家要想推倒了重盖,协会一定要出人帮着研究样式,都得是“修旧如旧”的。
安悦不愧是学建筑史的,一下子说得来劲,我也听得上心,可是我们都忽略郝琴了,发现她去卫生间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没见出来?这时听见卫生间里有嘤嘤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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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数落女婿的时候,郝琴的悲痛才会暂时冲淡些。她就想不明白,榕榕怎么找了这么个“石头缝长大的”——布莱斯从小由姑母带大,姑母现在住在养老院,他整天就像个“夜游神”,只要是一回来,长明灯就一直开到天亮;半夜三更的他知道你在睡觉,所以不穿鞋子,可是走来走去脚底带着风,像游魂儿似的在那儿来回飘,各种动静压不住,开冰箱、转微波炉,水龙头突突响,总算是消停下来了,又坐下开始敲电脑,还两个视屏对着敲,一会儿忽然没声了,那还不如有声;你起来喝水,看他坐在那发愣——小时候玩过“愣神比赛”吗,就那样的;一会儿犯困了,沙发也不上,直接就倒在地毯上打盹儿;忽然又站起来了,在厅里来回干走,眼睛耸着,把手插着,一走照着一钟头,就像笼子里的困兽……
因为同情,便不能打断,任由她不喘气不间断,一味地顺着自己的话茬儿走。终于数落告一段落了,她问我,你儿子也这么癔症吗?我说搞研究的哪个不这样?要赶上界内研讨会,报告截稿时间总是掐在夜里12点钟,那还睡什么觉啊,就跟打仗似的!她听了哼一声,把手无情地一扫,我就不信,他那样的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我很不满地说她,亏你还做了教育几十年,怎么能这么藐视人呢?再说了,你要他怎样才好?从此颓了,废了,一蹶不振?好了,换话题吧,你说他都做什么饭了?会哪几样?
美国书呆子就是笨得出奇!永远的沙拉子、煮鸡腿,熟了先把汤倒掉,烤烤犹太饼,夹个吉斯片,那就是一顿饭,这两天又跟墨西哥盒饭干上了,一买就照着三四天的,一串盒子进冰箱,吃时拌一大勺红酱,那又酸又沤的味儿,闻着就堵!
我说那是“吃炮头”吧,看见连锁店里总有排队的,里面红红绿绿的什么都有,好像他们这儿的人都挺“村儿”的,要么就是味蕾比咱们少一半。
还提得到味蕾吗?顾不上时就干饿着,灌可乐、嚼糖块儿。
嗨呀,多大的人了,还嚼糖块儿?你就不能给他做点儿吗?给人家把生态环境弄得好一点儿,干吗分得那么清楚?
清楚点儿好,谁认识谁呀?!等到把该走的地方都走过来,保险也都结完了,我就带着榕榕(骨灰)回北京,下辈子也不来了。
……你不觉得自己狭隘吗?做个饭还能有多累?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为。
——甭跟我说大道理!
她忽然就阴了脸,口气冷得很,让我觉得不可理喻。
我看到悲痛的可怕力量,它能使人彻底失衡,变得乖戾无情。
早上看见钟曦留的信息,说今晚8:22匹兹堡上空有日全食,这景象百年不遇,你们可以去匹大的“42层楼”上观赏。郝琴听了我的主意说,好吧,正打算要去那个楼里找榕榕答辩的教室。
“42层楼”是匹市的标志性建筑,楼体巍峨很像18世纪的老教堂,据说,它堪称“世界教学楼第二高”(535英尺)。走进去感觉异常的深阔,一楼教室的风格每间都不同,136那间竟是中国宫殿式,里面吊挂着宫灯,墙上有孔夫子的浅刻石雕像,台下摆设着红木八仙桌,我注意太师椅上有“循循善诱”的儒家格言。一会儿我们找到了315,榕榕博士答辩的教室,遗憾的是门关着,里面正开着讨论会,我们只好在门口徘徊一会儿,给郝琴拍了两张照片。
随后便进老电梯,咣当咣当如升天一般,一阵恍惚来到36層,定了定神,扶着陡直的楼梯再一阶一阶小心地攀爬上面的几层廊台,但见好大一圈天窗封得严丝合缝,透过明亮的玻璃板,俯瞰整个匹市风景,树林、河流、铁桥、水塔、各种房子和街道……我选了一个不至于太恐高的位置,刚要坐稳,那边电梯门又哗地开了,两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中国大妈满脸布着探险的神气走出来,稍矮的那位亮着嗓门大叫,这么高啊,天空都能摸到啦!另一位高挑的将双臂奋展,仰面做出表演范儿,口中还念了句晏殊的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我不禁有些刮目——呵,老牌儿文艺青年来到!
大家这就熟悉了,世界真小,她俩也住在松鼠山。大嗓门年岁小,我们叫她平子,来自承德,“老文青”最大,都称她梁姐,是合肥人(我和郝琴一个天津、一个北京)。梁姐脖子上挎着单反,拍照的架势跟我们拿“傻瓜机”的意思就是不一样。我们三个上起了老年大学的摄影课,满嘴光圈、角度之类的没个完,这时我发现郝琴已经攀到了阁楼顶,又坐成了一个高冷的塑像。平子直着嗓子朝她喊,姐姐啊,你不觉得腿软吗?你爬得那么高是要摘星星呀?郝琴充耳不闻,心神早寄于九霄之外。
见证奇迹的时刻来到了,日全食果然适时出现,只见高高的天际里太阳忽然变作一只黑色的圆盘,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工夫,天空乌压压地沉下来,那黑色圆盘的边缘射出钻石般的白光,熠熠闪闪的,仿佛一团有形的仙气在旋转着……太神奇了,就像造物在天空作法!静了一刻,我们(不包括郝琴)不约而同地呼喊起来。
梁姐遗憾地说,怎么就缺了高倍望远镜啊!她给我们普及科普知识,说这是月亮走到了地球和太阳的正中间,月亮的影子正好投到了地球表面,那速度是很快的,可是据说,我们人间要等上300年才能真正见着一回完整的日全食——这说明什么呢?我们姐妹几个今天是多么有幸啊,感谢上帝,让我们这么巧,刚好就站在这“世界第二”的位置上一起目睹天象奇观! 屏息静听,郝琴还在上面愣着神儿,你看不见她的面孔,却也不难想象,此刻她正专心专意地与天上的亡灵私密交谈。
已经够晚的了,脆弱的玻璃窗外一派紫色的天幕,该原路返回了。眼下我们的走伴儿队伍已经壮大,俨然是一支小分队了,在卫生间里,我叮嘱梁姐和平子,先不要催郝琴,尤其不要問她家里的情况,我们再耐心等她一会儿吧。
就这一会儿,电梯门哐地又洞开,布莱斯冒了出来,他知道郝琴的行踪(他俩的日常作息虽然都是“单干户”,互相之间还是有约定的,出来进去的都要给对方留下信息),开车过来接她。他长腿长脚的几步就跨上阁楼,站在又陡又窄的楼梯上耐心等候,好似一名贴身警卫。只见郝琴扭过脸来,冲着他悻悻地说,我跟她们一起走着回去。
布莱斯听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是一脸的恭敬,他把身体转向我们,眼睛望着我问了一句:“大家都上汽车好吗?”平子这边抢似的拍手,OK、三克油,那可太外瑞古德啦!我和梁姐不禁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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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婉可怜不是郝琴的风格,她对“小分队”不以为然,她才不做祥林嫂呢,只是跟我偶尔发个信息,跟梁姐和平子则持回避状。可是她令人挂心。梁姐说,我们想象不到,郝琴正处在怎样的一种黑暗里,有个老同学现在就是“失独爸爸”,大家都知道他把女儿的肖像纹到了胸口上,整整纹了一天啊,疼死了!平子说,我看郝姐一点儿快乐细胞也没有了,往后可怎么办啊?你们说,她女婿是多厚道的人,真可惜了的,怎么看着那么一脸的气血亏?!
梁姐很责任地思忖着:郝琴的状态不好,我们得想想怎么帮助她走出来,前几天听说金门大桥又有人自杀,是抑郁症患者,他在被救下之后跟警察哭诉,说在决定跳下去之前,在桥上来回徘徊了一个小时,唉,如果当时有人问他为什么那么伤心,他就不会跳下去了。
……可是眼下我们无计可施,没看她只想自个儿待着吗?
那也只能是暂时的,只有少数野兽才受得了孤独!
梁姐属于那种花甲之年不服老,仍要求自己“八面见线”的大能人。女儿女婿从早到晚忙上班,当姥姥的每天任务重大,不仅要接送外孙女上幼儿园,还要准备一家四口的晚饭,白天的几小时是她的个人世界,“节目单”总是排得满满的,除了全套家务,还要远程遥控合肥家的九旬老妈——老妈现在暂时住在弟弟家,分神之后她再聚神,抓紧时间学习钢琴和英语。
这天“小分队”一起去超市,跟着梁姐,我又开辟了新的食物链,牛油果、布什豆、犹太鸡、水牛鱼之类的都进了购物车,钟曦整天学校学校的,一切从简。梁姐说,这大鹰超市里可供开发的东西很不少的,咱们到什么时候都该学无止境,走哪儿随哪儿,对不对?她说自己俄语出身,学英语正经是零起步,我听了自叹弗如,太能耐了!平子说,人家是全能冠军,咱们比不了,不过,自从跟梁姐学会了烤蛋糕,我儿子每天都要带一块!
去梁姐家,先见门前一棵巨粗的老橡树,据说已经有三百多年树龄了,房子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造型,买到之后又翻新,哪哪都收拾得到位。梁姐说这房子也是自己跑东跑西一手敲定的,搭了多少精力!她不讳言自己“这辈子只争朝夕的光辉岁月”,下过乡,跑过街道,然后是上学、进企业,一路做管理,直至退休,不就是戴着镣铐跳舞吗,几十年来什么风雨没经过?什么苦没受过?佛祖说,众生皆苦;上帝说,人生就是享受痛苦和磨难的过程,我们要把各种的“试炼”都看作爱和幸运!
我说,你这又是佛祖又是上帝的,真该跟郝琴好好谈谈。她说那是肯定的,说时手里不停地收拾着里外,外孙女的玩具、女儿女婿的衣物、桌上的碟子碗,然后是泡茶洗樱桃,一会儿拉出琴凳坐好,摇头晃脑地又弹起了钢琴,虽然是很初级的《我爱北京天安门》,那也叫我好生羡慕。她说,这不是为了玩儿,是为了教桃桃。我看沙发上有她织了半截的毛线活儿,小毛衣的样式堪比时装店的娃娃装,便夸她手艺太棒了,等桃桃穿小了,记着给我家的“未来宝宝”……
我相信,这世上真有一种人会让你觉得生活美好,梁姐是这样的人,她全能而百忙,浑身上下像是自带了一种光辉,那股子“天天向上”的劲头实在是很励志的。我尤为惊奇的是,她已经受洗,是个基督徒,每逢周末都要去华人教堂跟教友们坐在一起“查经”,周日高唱赞美诗。这天她问我,华人教堂里有“英语角”,你愿意参加吗?一个台湾的教友开车来接我们。我说愿意,那天在地下洗衣房遇见“单拐大妈”,跟我老熟人似的说啊说,我对不上两句,实在丢人。
虽然曾经有过向往,但我一直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皈依上帝,只是喜欢教堂里那种深静的气氛,一种无条件的宽和与友善,来自一些眼神和微笑。英语角设在教堂的一个侧厅里,是很纯粹而又秩序的学习活动。几张圆桌周围分坐着中国人,大都年轻,我们这些家长妈妈专门围一桌。那晚又结识了丁姐、小魏和唐红。
我们桌的主持是志愿者提米,一位曾在中国杭州做过两年外教的美国老师,她银发雪面,笑容可掬,上来先给我一个轻柔的拥抱,欢迎我们圆桌小组又来了新姐妹;十分钟后,她又站起来给了我再一次的拥抱,是表扬我一句日常短语的发音纯正。我心里不禁有些小惊撼,悄悄摇曳了一会儿,又想起满怀萧瑟的郝琴。
回去在汽车里,平子说,昨天下午蒸了两大锅马齿苋素包子,因为白天在高尔夫球场边上发现了好大一片马齿苋,长得那叫旺啊,真正的原生态!手里拔着就想,蒸两锅大馅儿素包子给郝琴娘俩送过去!我说,你叫他们“郝琴娘俩”,我听着挺不错的,只是不知这大馅儿素包子怎么送过去?梁姐也说,现在还是不好送过去。
梁姐说邻居是个孤老户,老头子的屋里整宿开着灯,百叶窗从来没见他拉上过,也许早就该修了,平时很少看见他露面,好容易出趟屋总要隔个十天半月的,也就是开车去一趟超市,上车下车的动作迟缓得要命,就像一只老乌龟。那天是端午节,她带着桃桃过去敲门,想给老头子送一袋刚煮熟的江米粽子。
——我可知道什么叫冒犯了,等了好半天才开门,老头子很客气地把我们让到厅里,就不见了,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出来,哎呀,上下新换了一身衣裳,好庄重啊,手里还端着一盒榛仁巧克力,是那种很好的瑞士莲,哎,彬彬有礼,彬彬有礼,这说明什么?我们太贸然了,有时候,太贸然就变成了生硬搅扰…… 7
还是在山顶操场又见着郝琴,软草帽不戴了,仍是愣怔地盯着那个跳远小女生,几个滑板少年在沙坑的另一边大呼小叫地窜来窜去,翻腾的绝活儿险象环生,她视而不见。我在她身边坐下,她头也不抬地说,榕榕高一时是学校田径队的,拿过区级运动会跳远第一名。
这个晚上说话气氛出奇的好,主要是回忆榕榕小时候。榕榕从小心肠软,特别痴迷小动物,一段时间养了两只花兔子,家里地方窄,榕榕让兔子上自己的小床玩儿,弄得枕头褥子尽是兔子的小粪球!一天骑自行车接榕榕回家,忽见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仔在马路中间吱吱叫,是从前面三轮车筐里掉出来的,榕榕叫妈妈快停下,她两只小脚哒哒哒地跑过去,蹲下身,双手捧着小鸡仔一步一步走回来,她刚5岁啊,汽车等得不耐烦,使劲按喇叭,吓得孩子眼泪都出来了!吃过那种“毛蛋”吗?就是那种没有孵化还带着胚毛的毛鸡蛋,那天买了两个,榕榕死活不吃,还写到了周记里,批判这种“坏现象”……
郝琴汩汩地说着,多少往事现在都珍惜地想起来,她语音低档慢速,同时异样地把手拽紧了我的臂腕。我们离开操场,鞋底在比肯街的卵石路上踏出回响,四下里清寂无人,萤火虫在树丛里若隐若现,星月在上,明澈的夜幕温静如水,哈伯特街到了,该说再见了,她在路灯底下站住了问我,你早上几点起来?我说五点钟吧。她说,那你出来,你不是喜欢拍鸟吗,带你去森林公园,一个小时走到了。
我有点儿含糊,这么早哇?还够远的,离黑人区近不近?
几天前,匹大的精神病研究院刚出了恶性事件,虽然警力及时到位,歹徒很快被击毙了,但还是叫人心有余悸。
她说你又转向了——森林公园在尽东边,黑人区在哪儿?尽西边,就算是离得近,你又不穿金戴银的,抢你干吗?
转天一大早我们出动,松鼠山的清晨如梦似幻,舍命陪君子的想法显得可笑,手里忍住先不拍照,一路紧跟郝琴,急行军般疾走。森林公园到了,延展到地平线的大草野围拢着茂密的森林,万籁之中处处生机盎然,整个心肺顿时灌满了树香,果然是鸟儿的王国啊,那么密集的啁啾,就像在开鸟国博览会。仰脸望着听着,我说这地方真是不错,你的秘密花园呀!她已经隐身到里面去了,跟她的鸟友们说话。
她说来过几回了,看见榕榕的照片,有一大组是在这里拍的,那个美滋滋的、鹅黄色的连衣裙,跷着脚丫子抱着树干摆姿势……每回我来都是一大早,听一个高人说过,在真正的森林里,你到得越早就越能感觉到人间与阴间的接近点,甚至互相之间能听见招呼声。
……真有这事吗?那对于灵修的人来说,没有比这再合适的了。
灵修什么的我不懂,就发现这地方对于疯子再好不过了。想想就觉得奇怪,我怎么还没疯呢?
你怎么会疯呢?!白叫组织培养这么多年了?你说你总是自己来,还这么早,不觉得有点儿太胆儿大吗?
这里有护林员,屁股后面挂把枪,就算没有护林员那又怎么样?我还怕什么?还有什么事能叫我怕?
她弯腰捡起两颗滚圆的橡子,说那天“夜游神”带回一只破猫,大半夜的没事找事,说它冲着他叫,楼门一开就跟着上楼,进屋发现那家伙一只耳朵血呼呼的,肯定是跟同类掐架了,所以,进门来先得给它踅摸药水。
我说别“破猫”“破猫”的,哪天你就喜欢上了。告诉她,猫是我家的一分子,钟曦从小没养够,来美国第一年听说克利夫兰那边有只猫要找下家,便开车直奔猫主家,来回好几小时的风雪路,真是疯了,大学时他还是动物保护协会的头儿,救过的猫无数……后来,儿媳驾到,喜欢上新来的猫客,又给带她那边去了,为此还换了校方允许养猫的小豪斯。没过几天,钟曦又在楼下捡一只,养了没两个月,那猫扒开阳台纱门跑掉了,就是嫌他整日不着家。
……照你这么说,他捡的这只“破猫”哪天也会跑掉的。
看你怎么待它了。
眼前出现一张原木椅,我俩坐下,掏出随身带的面包、水果吃起来,几只野鹅一跩一跩地走过来,我们给它们分点儿。她长透一口大气说,每天这会儿一定得出来几个钟头——你必须得出来,那位不是一夜一夜地熬着不睡吗,总是你醒来时他刚睡下,你就恨不得快走,赶紧走!
他当然是关着门了,可屋里的空气太叫人难受,你不想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想听见他哪怕一声的呼噜。这两天回来就在那里自言自语,又翻又找地团团转,什么东西非要找到不可,然后又坐在那里“憋宝”,忽然一声号叫,简直声震寰宇,还真拿自己当纳什、当霍金了。
呵,什么难题终于解决了,你应该给人家助兴!
还用着我助兴?情绪上来他自己先失控了,不停地念叨“正确、正确”!英语汉语地来回说,举起“破猫”就在厅里来回转大圈,转了一会儿不尽兴,还要“拔杠子”,怎么拔?拽着门框往上拔——体育课那叫“引体向上”,可惜,再怎么挣崴也拔上不去,那驼背样子就像一只白脸大狒狒。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这可是突破啊,想象她那里的空气一下子充满了娱乐性,僵冷的气氛忽然就改变了。我说多有意思啊,你不觉得他怪有意思的吗?她说,不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见过超市里那种发面罐头吗?她问我,那种里面装着汉堡坯子的发面罐头,一团团的面剂子,专门给懒人预备的,那罐头比西瓜小点儿有限,买来之后他忘了放冰箱,半夜里砰的一声巨响,平地起惊雷,发面罐头变炸弹了,炸得橱柜上上下下开白花,简直是恐怖!
她破天荒地也笑起來,我说,这不是“憨豆刷浆”的哑剧小品吗?她说一下子就给惊醒了,赶紧出去看,那位正趴在地上捡面团呢,满手抓着黏糊糊的面坨子,看见我,狼狈地说声“对不起”,脸上头发上都粘了白面膏……
我俩的笑声在林子里来回穿悠,这会儿鸟国博览会中场休息,四下里静悄悄的。我说,这世上就是有一类人,专门喜欢吃苦,玩儿命追求成就感,你女婿就属于这一类的,其实,你说起他来也还是贬中带褒的,是不是?就算是笑话他,那也是夹带着肯定的……你看你,笑起来好像换了个人,就应该这样啊,把心放宽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又跟她说了英语角,说了梁姐信教,上礼拜教堂里给新来的一拨中国留学生包饺子,梁姐叫过去帮忙,我有事不能去,你猜她怎么说我的?“上帝原谅你”……梁姐还让我叫上你一起去她家“摘青”,她家小菜园丰收,豆角、辣椒的摘不完,吃过北美那种巧克力西红柿吗?可甜了。
我不去,你们就像一群野鹅在那里叫唤,闹心!
她一句话噎住我,又退归沉默,闷了一会儿,黄黯的脸仰起来,望着树上一只倦鸟郁郁地说,榕榕的生日到了,整整30岁了……
钟曦终于回来了,吃着我烧的水牛鱼片,跟我分享这一行的收获,闻听贺妈妈那里来了一只猫,便上阳台翻找养猫的家什,还有药水、猫粮什么的,说美国猫看着挺漂亮的,其实,身上的跳蚤可不少,洗澡一定要非常彻底,洗完了还要喷药水。
郝琴说,就是洗澡把那只“破猫”给吓坏了,死活不从,又挣又挠,一把没揪住,带着满身的白沫子扎到灶台后边好半天不出来。
好像那只猫在改变着什么,我觉得她说话的口气平和多了。这是女儿离世后的第一个缺席生日,当妈的换了一身白底细花的棉布裙,头发打理得柔顺光泽,脸面也看着静定有神。除了养猫的家什,我还带来一盆盛开的荷兰菊,接过花盆,她立刻把脸埋下去,两秒之后又恢复正常。
此刻榕榕的遗像已经摆上饭桌,桌面新铺了米色的台布,一只红莓蛋糕插满了细杆儿彩烛,不用数,是30根。
她说,还是照我家的老习惯,今天吃打卤面吧。我说好呀,花菜、木耳、香菇什么的都有吗?竟然都有,不仅花菜、木耳、香菇,她还从冷冻室里拿出五香豆干和圆团面筋,甚至还有剥好的葱白段。她手里忙着说,我看得出来,榕榕当厨也是一把好手,他们虽然不是每天都大做,可是东西储备很全,只要是动手,这孩子准会做得像那么回事……你看冷冻室里,现在还有她包的两盒三角馄饨呢,个个捏得像花儿似的。
难得她说这些时语气可以这么家常,就像榕榕还在身边。她换了件短袖褂子,露出轴实的硬胳膊,干起活儿来利落得很,动静也大,掩不住那股子粗粝的风格,挺好的蒜头不耐烦剥皮,上来连着皮横切好几刀,一堆儿白蒜粒抖落了出来,香菇、花菜、木耳泡也不泡直接就扔锅里煮。一会儿的工夫,香气扑鼻——葱丝八角炝肉丁、各种配料相继下锅,酱色的卤汁开花般翻滚,哒哒哒、哒哒哒,鸡蛋搅出清脆的音乐,把馋猫给引来了,眨眼间它又影子似的溜进厕所。
郝琴大步抢过去关门,说美国猫撒尿有股子怪味,这家伙也可恨,明明砂盘在厕所里,它非要窜到我这间来!
突然,头上笛声大作,是吊顶的报警器响了,无比刺耳,郝琴有点儿来气,这不是神经病吗,我炒什么了?那点儿烟就算超标了?
我说,他们都是不安抽油烟机,我家厨房里也有这玩意儿,早被前边的中国租客给卸了电池,不卸不行,一同学就因为笛声太响,把美国邻居给吓着了,眨眼间闹得公寓里集体出逃,火警车都开来了!听我这么说,她立刻搬把椅子过来,站上去,举着粗胳膊,几下子就把报警器的圆盖子给拧下来,再找到机关拆卸电池,世界立刻清静了,她跳下椅子讪笑,我这不是破坏公物吗?
话音刚落,大门那里钥匙响,布莱斯回来了,我心里莫名的一紧,看他怀抱着一束鲜花,进门先耸起鼻子闻,兴奋难抑地低叫一声:打卤面!郝琴的脸上眼看着就变色了,很明显,她讨厌他回来,她身体僵硬着转过去,在水池跟前刷锅洗碗,噼里啪啦的,急促的大水流带出一种吓人的气氛。
对此,布莱斯先没有在意,只是兴致勃勃地问我,阿姨,您走过来时看见天上有无人机吗?我说没看见,什么无人机?多大的个儿啊?他说看上去比海鸥要大一些,是卡内基梅隆的一个研究组刚刚试验成功的,超级棒!在天空转了一个多小时,是不是钟曦他们小组搞的?真是了不起!我说,不会吧,没听他说啊。布莱斯扬了扬眉毛,呵,真是件大事呢,匹兹堡的警察都跑出来了,街上黑压压的,听说还惊动了联邦调查局……
郝琴那边忽然关了水龙头,把手里的刷子咔嗒一摔,绷着一张愠怒的脸快步进到她屋里,门砰地撞上,再又拽开,把那只猫轰了出来,她口里恨恨地叫着:你走,你走,谁叫你来的?谁叫你来的?!其声尖厉、双关,门又撞上了,一串责骂声霹雳般炸响,管他听懂听不懂,各种恶意的字眼、可怕的诋毁,夹着国骂,劈头盖脸地往外扔。
我耳鸣心跳,脑子里混乱起来,看布莱斯呆立在那里错愕不已,一抹惧色掠过煞白的脸,我示意他坐下,他不坐,只把眼睛望着饭桌上榕榕的遗像,终于控制不住,他的双肩剧烈抖动,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继而又抬起脸,压住哽咽对着那扇门说,妈妈对不起……那天上午我睡觉了,榕榕自己去的超市……妈妈,对不起!
他的语声颤抖而变形,刮风似的穿越了那张怨怒的门,只听里面哑默了一刻,随后响起啜泣声。
8
晚上英语角,梁姐见我就问,那两桶玫瑰花好漂亮啊!是刚放过去的?我没闹明白她说的什么,她打开手机给我看照片,只见那个伤心地新添置了两只鲜花桶,那种老式的洋铁皮桶,口径很大,里面插满了红白相间的玫瑰花,嫣然盛开,只要谁的车子路过那里,老远就能望见。
——肯定是布莱斯放过去的,我说,今天是贺榕榕30岁生日,本来想好好地纪念一下,哪知惹出了那么一场大讨伐,简直是歇斯底里,连“灾星”这样的字眼都扔出来了,你说,哪能这么怨恨女婿啊……
然后呢,你走掉了,丢下他两个在那里哭声相闻?
谁受得了哇?我看他们的关系是好不了了,已经进了死胡同!
不会的,我相信,悲痛是一种聯系,一种非常切实的联系,你想想是不是?
英语角最年轻的唐红笑吟吟地走过来打断了我们。今天她兴高采烈的,女儿考上北卡州立大学的化学博士,她给大家做了曲奇饼干让品尝,说这就准备大迁徙了,咱家什么都能扔,就是两只长毛雪兔子一定得带走,闺女这几年苦读书,它俩是最暖心的陪读啊,打算一路开车把它们带到北卡去!我们夸她能耐太大,难怪女儿那么出息!唐红的日子一直拮据,爱人在上海打拼,寄来的钱总归有限,所以,她从不闲着,不是去“川霸王”(中国餐馆)洗盘子,就是在百合超市做理货员,如今,打“黑工”的日子总算可以结束了,女儿考取了奖学金,当妈的可以松口气了。 平子给她学了一句梁姐的话——“上帝原谅你”!
英语角结束时,唐红起身跟大家说,就要离开匹兹堡了,很舍不得大家,走以前就想再去一次伊利湖,姐儿几个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唐红说来这里四年多了,苦巴巴地只带女儿去过一回,无比难忘伊利湖的白浪滔天!我立刻就举手,伊利湖我一次还没去过呢。梁姐说OK,“应卓意特该泽”啊(一起享受),让我们给心灵放个假!提米在那里合起手掌微微笑着,说当然要参加了,还要带上吉他。平子的嗓门又高起来,太棒啦,咱们正好两辆车!
我说要是提米和唐红各开一辆,那还可以加上郝琴。梁姐说对对对,你一定要说动郝琴来,就算我们只是为她一个人去,那也值得!
郝琴没有一丝犹疑就同意了,她说知道伊利湖,北美五大湖之一,榕榕每年都去,说着手指就抹开IPad,告诉我,女婿去华盛顿开会了,这两天总是“早请示晚汇报”的,那我也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当然应该告诉,这就叫物极必反,暴风雨过去了,“新的团结”正在开始。
伊利湖一行安排在周末,钟曦和几个同学也加入了,五辆汽车成一队,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坐的钟曦这辆,为车队之首,我和郝琴、平子坐后排,梁姐副驾。美国的公路坦阔完美,收费站极少,汽车开起来即全速驰骋,沿途不断地掠过林野牧场和巨型广告,正是夏秋之交,瑰丽的景色快速移动,速度激发的自由快意,扑面而来的视觉震撼,令人心潮澎湃!
伴着雅尼那首清灵的鋼琴曲《在晨光中》,梁姐以导游自居,介绍伊利湖概况——我们的行程一路向北,需要两个多小时,伊利湖东西长多少千米,南北宽又多少千米,湖北面是加拿大,著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上接伊利湖,下灌安大略湖……她扶着老花镜一句句念着,不知哪里找来的宣传页,念罢坐正了,朝着前方飞驰而过的风景高叫一声:江山如此多娇,我们都是哥伦布的追随者!
她扭过身来,给我们分发她家收获的巧克力西红柿,给钟曦的直接塞进他嘴里——唔,好甜啊,阿姨,您真会生活!钟曦夸赞道。平子说,哈,你还没尝她做的啤酒鸭和豆皮卷呢,那个好吃……梁姐说,我告诉你们怎么做,一点不难。
郝琴挨在我身边一直把脸朝向窗外,望着山野以远,那些树林、河流,牛羊、庄稼,一一地在她眼里过着,能感到一种初见人世的激动在她心中奔涌,当然还有无尽的怀念与追思。
伊利湖到了,一片汪洋,所占空间如此浩瀚,令人震惊,汪汪的湖水泛着青蓝色,清澈的水汽夹风而来,还没等你站稳呢,一群鸥鸟呱呱叫着俯冲过来,这是它们的欢迎仪式,不断地在头顶上滑翔翻转,有的飞落在脚边,跟你凑近了咕咕讨食,可爱的小头一探一探的……多美啊,伊利湖!放纵的时刻到了,大家纷纷“鹅叫”,呼喊再呼喊,各撒各的欢儿,年轻人跳进湖里游泳,一会儿又欢闹着打沙滩排球,我们几个散在滩上忙着作拍照状。
郝琴跟我一起弓腰拣拾贝壳,这里贝壳不多,多的是各种岩石片。她递给我一片圆润的,状如砭石刮痧板,我拿在手里把玩说,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刷它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盯着我的裤脚抬手一指,那是什么?我低头看,嗬,好大一坨子鸟粪,黏糊糊的!还够新鲜的呢,她说着,脸上泛出笑意。
不幸的是天忽然阴上来了,太阳隐到了乌云背后。可千万别下雨呀,我说。梁姐走来跟我们凑近了,哈哈笑着说,肯定不会下雨的,你就放心吧,祥云正围着我们转呢!
梁姐的夸张是梁姐的善良。现在她打起了赤脚,裤腿挽到膝盖那么高,脚底踩着潮湿的沙子,走着就又大发感慨——为什么我一看这湖水就觉得惆怅呢?呵,地老天荒,沧海桑田,不能不想到人生苦短,逝者如斯夫,我们已度过了多少程的惊涛骇浪,现在连丁点儿的痕迹也没剩下,全都流走了,全都变成了曾经!
她又想起插队的苦日子,说一次在山上砍树,规定每人要砍两棵树,杯口粗,很高很高的,砍下来把镰刀插上便往回扛,可是突然间拐到了山崖边,人被树杈子顶得失去平衡,一下子转起来,可悬啦,所有人都吓坏了,两棵树重重地跌下去了,她揪住了哪里没跟着往下掉,那刻只记得自己在心里想,可以死,但是千万别残!
我说不新鲜,我们一到聚会时,都是争先恐后地讲九死一生的段子,一个比一个惊险——打山火掉队了,迷失在草甸子里;打苇子掉进冰窟窿,爬上来先看见一只狼;上坯棚补瓦片,踩空了,一把揪住电线!
……哎,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惊恐,流了多少眼泪,为什么我现在非要想起这些呢?
因为你觉得自己老了,还觉得自己已经百炼成钢了。
梁姐使劲挥手否认,不是的,我也还脆弱着呐,小时候也是个娇娇女啊,只是磨砺多了,心胸渐渐变宽了,我现在想,经历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如何对待所发生的,你们说是不是?此刻我感到很惆怅,这是透明的惆怅,就像这透明的湖水。
我说知道有个“物哀”的说法,是来自日本,认为“哀”不是颓废,是审美,是对大自然的荣衰兴亡永远要善感,尊重,要欣赏和敬畏,这也包括了哀悼……梁姐说,挺对的,《圣经》说,“神在悲伤中创造了世界”,这也可以理解“哀”不是颓废,是不是?你们说这大湖,越是浩渺,越让你感觉自己渺小,可是渺小也有渺小的价值,也许这里每粒沙子、每片岩石都有自己的故事,悲也好,喜也好,总之,一切都是生生不息的,都是上帝的恩典!
好啦,歇会儿吧,您老歇会儿……
我以为我是在替郝琴叫停梁姐,却见郝琴这会儿一脸的肃静,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耳畔响起了吉他声,回头找,植被茂密的丛林那边有人围着烧烤台,提米坐在那里嘣嘣嘣地弹起来了——列侬的《想象》,我喜欢,不管她们了,自己先跑过去。
提米只弹不唱,钟曦他们正在台子上玩“三国杀”,忽见身边的提米吉他弹得真不错,他们把“三国杀”推开,随着曲子哼唱起来。几个女生唱得不错,男生则有五音不全的,可是那沙哑的喉咙别有一番动人的青春气。我带头给他们鼓掌,听不懂他们口中的英文,只是努力回忆中文歌词: 想象世上并没有天堂 ,这很容易,只要你试试看
……想象所有的人们,为今世而活
……想象所有的人们,都生活在宁静之中
……想象所有的人们,共同分享这个世界
因为天气的缘故,游人不多,这会儿大都被“演唱会”所吸引,围成一个松散的圈子,有人赤脚跳起了沙滩舞。可惜几位唱者坚持不了多一会儿,忽然就都叫唤起来,饿啦,饿啦,赶紧开饭吧!
一股烟气斜吹过来,那边唐红、平子她们正在烧烤台前架起了炭烤炉,一路带来的腌牛肉、面包、生菜、西瓜已经在台子上摆满了。
伊利湖在起浪,湖水掀着大朵的白浪花不断地拍击湖滩,啸声震耳,飞浪腾空,一种几近残酷的美,当浪头逐得越高,越是重重地砸向湖心崖,水花不断地溅得粉碎。几个仍在游泳的老美在湖里顺势折跟头,享受着被波峰抛向浪谷的“巅峰体验”,一对老夫妇在湖滩上各坐一把带棚子的轮椅,静静观赏浪涛的奔腾,他们身前都披着大浴巾,被风吹卷,宛如肩背生出翅膀。我悄悄靠近他们拍照,遗憾天阴不能拍到他们被夕阳照亮的脸轮。
过去招呼郝琴和梁姐参加野餐,看她俩坐在一块大岩石上,也像那对老夫妇一样观看着浪涛的表演,走近了听见她们在说话。梁姐语声恳切说,你就相信时间吧,没有比时间更厉害的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做的只有祈祷,不管习惯还是不习惯,总归要接受命运,这是顺合,顺合不是弱,我们都是幸存者。
——幸存者是犹太人的话。
那我們也是,只要活着,就是一次幸遇,就应该好好地活,从最近的日子开始!
说得真容易!
郝琴望着湖水闷声说一句,把脑袋沉重地低下去,手指一下一下抠着沙子,忽然,她抬起脸来使劲地擤鼻子,声音可真响……
雨在我们返程时淅沥沥地下起来,雨刷一下一下在前挡玻璃上画弧线,前方车队的尾灯像一枝枝烛火在昏暗中摇曳,路边时而飞过摩托车手潇洒的身影。郝琴上了车就闭起眼睛打盹儿,我们也就都不大说话,钟曦靠着一盘老鹰乐队给自己一路提神儿。
快到匹兹堡界内时,一种敏感忽然让郝琴醒来,她把身体坐直,脸冲着窗外,迅速意识到此时的车道与我们上午出发时所选的路线不一样,她眼睛睁大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那个伤心地,像奇迹发生似的,大树跟前新添了一对鲜花桶!在转向灯的辉映下,细雨微蒙中,它们看上去如此鲜灵可爱……
9
深秋时节,松鼠山林木鎏金,我和钟曦前往普林斯顿,然后和儿媳一起在纽约、华盛顿小游一圈。一周后回到匹兹堡,顿觉凉意阵阵,秋风一日紧似一日,那些高大的橡树、枫树、梧桐和山毛榉争先蜕黄,无边落木萧萧下,每条街道都铺满了落叶,周日里家家都在忙着扫院子,有人抱着焊枪样的吹风机将落叶吹拢,赶成一堆一堆的装进麻袋立到院口——想图痛快付之一炬那可不行,这里有“垃圾焚烧守则”,不许任何人随便污染空气,路边竖着的红字告示牌近日换了新通知:某日几点至几点为“扫叶时间”,哪条街禁止停车,违者罚款。然后大黄铲车重笃笃地驶来了,一斗一斗地将落叶铲起,扣进车厢里运走。
近日,我愈发感到匹大图书馆藏书深厚,不好好看书就像是一种罪过,有时也听一些相关的讲座,跟几位国文老师交流研讨,散步时间因此而锐减,英语角先给自己停了。
梁姐她们对我的事“不大感冒”,总招呼我参加“小分队”的活动,去林子里捡银杏和栗子啦,上提米家吃红菜汤啦——同时还教提米包饺子、烙麻酱饼,听说提米为了学中国厨艺认认真真地录像……这些我都没掺和。这天,她们又发现了“老人活动中心”,在一个大豪斯里,就像开着个学校,有学英语学画画的,还有健身房、棋牌室;最有趣的是编织组,梁姐和平子去的当天就加入了,立刻成为“中国法指导”,什么“麻花针”“元宝针”,还有“狗牙”“中国结”,我们不以为然的能耐让老美大妈大长见识,赞美不已,学起来就忘了时间;中午有“大食堂”,你要过了62岁可以免费用餐,没过的话应该自觉交5角钱,不交也行。只是口味有点儿太腻了,通心粉里拌着鸡丁菜丝玉米粒,吉斯撒了一大层……
我按图索骥地过去观观西洋景,确实也感到了一些认知上的失调——先看见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老电影《阿甘正传》,几个银发老人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着。走进阅览室,见一位女士正在续期会员,她蓝莹莹的眼睛甜蜜地闪动着,向我推荐一本封面类似琼瑶风格的小说,我们攀谈起来,她说丈夫刚过世不久,所以,她才有时间来这里活动,她说着时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看她也就五十几岁,皮肤头发保养得出奇的好,她说两年前还换了人工膝关节。我忍不住问她年龄,她四下里看一看,压低了声音说,我从不与别人讲我的年龄,只告诉你,86岁!
编织组今天没活动,绘画组里有位大爷正站在墙角专心致志地临摹墙上的一幅雷诺阿的油画,他倚着扶手车,车子的下层竟有一个接着透明尿管的白塑料罐直通他的裤管——车子上层是画具,一应俱全。趁他没注意我,快步退出来。忽然就想起了史铁生,好多年前去他在北京雍和宫附近的家,跟他神聊了一大通,道别时他爽朗地伸出手来,我这才发现他拴在轮椅下面的尿桶,裤脚边垂着一根透明的胶管,那刻我心里突然悲酸不已……现在想想,又有什么可悲酸的呢?看看他们这里,“谈笑凯歌还”,“老弱病残奈我何”?
我给郝琴发信息,撺掇她去老人活动中心“开开眼”,她简短地回复一句:早去过了。
梁姐电话里埋怨我大搞读书运动,英语角说不来就不来了,可是山顶操场的“老爷车比赛”你不该错过啊!我说知道这个比赛,公寓里收到过宣传单,是犹太人的老年协会组织的。她说,那场面也是难得一见,好家伙的,松鼠山的老人全都出来了,好多车子是“选手们”自己组装的,还自己喷漆,大红大绿的,还尽是敞篷式。
她说,在观众席看见郝琴了,她的精神看上去比在伊利湖时要好了不少,就是还保持着“金鸡独立”,跟大家拉开老远的距离,从始至终就在标线边上独自站着。我说,她能出去看就是好事,说明她不再觉得“闹心”了,心情还可以。梁姐也认为郝琴的心情应该还不错的,见过她在小花园里慢悠悠地荡秋千,也没有过去搅扰,考虑她在想心事,她需要独自调整。 ——是啊,独自调整,也只能这样。
一个普通的购物周末,和钟曦去百合超市,看见了布莱斯,他推着购物车,手里拿着一张白字条,购物车里已经有不少的中国叶菜,还有猪肉馅、饺子皮、馄饨皮(那种上海出的轧气袋)、豆腐丝,王致和的酱豆腐,中文《侨报》《世界日报》……看来他们的日子趋于正常了。
——这就对了,铸剑为犁嘛!钟曦说。他过去招呼布莱斯,一起去野生鲈鱼的台前排队,告诉他,清蒸鲈鱼最好做了,只要七分钟!我在这边打量着布莱斯,几日不见,他明显是滋润了些。我心想,也可以理解郝琴不跟他一起来百合,一定是心里还存有深深的隐痛和忌讳吧。
然后就收到郝琴独自漫游的照片,还真不少——教堂台阶下边一个大爷弯腰倒纸袋子,给一群野鸽子喂食,十字路口几辆汽车停下来,等候一队野鹅昂首挺胸过马路;公交站的大梨树果实累累,等车的老妇戴着花镜在给老头儿剪指甲;一个女孩在院门口放置一纸箱旧衣物,将写着“FREE”(随便拿)的字条粘到纸箱边上;幼儿园小朋友在便道上围成一圈,听阿姨讲解邮筒的用途,孩子都扮成小天使模样,身后粘着翅膀(硬纸夹做的),上面贴满闪光的小星星;一位胖大妈身穿协警服(退休志愿者)站在马路当间儿佑护老弱病残过马路……郝琴占领了小花园,拍不同肤色的散兵游勇在里边带孩子玩耍,一个印度宝宝在滑梯前面过生日,大眼睛寿星佬儿穿了一身黄灿灿的锦袍,脖子上戴着好几圈项链,胸前还挂个绣牌,地上一堆七彩球,印度爸妈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正给每个到场的人发蛋糕……
呵,郝琴的心情太不错了,现在她眼里处处都是景,虽然她还不愿意跟大家掺和,可是她愿意拍照,那些照片里透着多少好奇和小欢愉,似乎每张都喻示着她重返人间!
我以为,一种心情可以抵除另一种心情,悲情渐渐地也就化解了。
10
夜里十点半,钟曦从学校回来了,也跟布莱斯一样,进门先一大通胡吃海塞,边吃边看手机,我以为过会儿他又要开电脑干活儿了,哪知太阳从西边出来,他说,我们现在去看个新电影!
……什么片子?这大半夜的。
——《别让我走》,今天首映日,约翰和保罗强烈推荐!约翰我还不认识,保罗见过,跟钟曦一个研究组的,牛津来的老博士,曾去他家吃饭,小爱人烤的意大利番茄比萨特别地道,他家铺陈简朴优雅,客厅里挂着几幅莫奈的油画,我想,保罗推荐的片子一定是不错的。钟曦一路开着车说,电影是石黑一雄的本子(后来又过几年,此人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英美合拍,导演和演员都是一流的,待会儿一看你就知道谁是谁了……
可是在影厅落座,发现只有我们两个!虽然是最晚的场次,那也不能全空着啊?钟曦买了玉米花和咖啡给我“压惊”,我哪吃得下,望着眼前的银幕墙忧虑地说,这又空又旷的还这么黑,要遇见抢劫怎么办?他笑我吓破胆了,夜场就是人少,何况是文艺片,平时自己独看的时候有过好几回呢……唉,这孩子,再怎么啃书本也压不住他爱艺术的天性,前两天晚上他开车去克利夫兰体育馆看巡回演出,是他喜欢的什么乐队来了,演出结束返回时天都快亮了,还赶上大风,他却兴奋得一丝睡意也没有。
心里发着紧,后背冒凉气,森然诡异的英式片子开演了,很超前的“细思极恐”的立意,配着凝重的情绪和凄切的音乐,一下子将我裹挟到克隆人的悲剧故事中。那些人如同没有翅膀的鸟,生来只是为了给“上帝创造的人”贡献器官——圈养他们的人类,先是慷慨地给了他们优雅的环境、完美的生命、灿烂的青春,然后就将他们按部就班地一点点蚕食掉(捐献器官)!意识到自己天经地义是人类的生命食粮,看明了活在虚假愿景中的残酷真相,他们毫无抵抗和逃离之念,只是向着无边的黑暗发出绝望的哭喊,然后安静躺在手术台上……
这次观影让我体验了有生以来最为刺心的“艺术感受”,十足的无语凝噎的“殇片”,难以摆脱惊悸与悲哀,看得那个胸痛!越是喜欢凯西和汤姆(男女主人公),越是一步步眼看着他们前赴后继,那反复回环的主题歌更是催人肝颤……如此悲催的片子,它启示何在呢?我仔细想,然后明白,它当然还是激发心灵的,告诉你,对爱的渴求与坚信,最终可以从精神上战胜死亡,活的意义只是给予和守候,一切都应该从爱出发。
中午在图书馆负一层,和图书馆馆员金老师坐在一桌吃寿司卷,聊起了《别让我走》,我说,东亚图书馆里没找到这本翻译小说(电脑查台湾现在有一种版本),真有点儿遗憾,从电影看,原作很可能不错的。没想到热心的金老师说,正好我们在拟下一批的进书名单,可以建议采购部邮购这本书。我说那可太好了!
正高兴着,看见布莱斯端着一份冰激凌在前面走,我招呼他,他大方地坐过来,朝我们盘里的寿司卷轻轻歪下头说:这个东西不太好吃。我问他,中午饭就是冰激凌吗?他说,NO,刚从家里出来,吃了妈妈做的炒饭和“小炖肉”。我笑了,嗷,好幸福啊!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这可怜人嚼糖块儿、灌可乐的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还有更让我不敢相信的,他们也看了《别让我走》——那可是个苦戏!我说。他老实地点下头说,是的,苦戏,很苦,妈妈哭了……他虽然是微笑着说的,眼睛里却立刻滚出泪水。
我可看不得他的泪目,赶紧把脸扭开。
郝琴对人际的需要也像我一样具有间歇性,当我打算约她散步时,她先来找我了,说这会儿我得过来搅乎你,公寓里的小喇叭通知,一会儿演习拉警报,耳膜哪受得了,外面又刮着这么大的风,哪里也别去了。说时递我一个袋子,叫我们尝尝她的手艺:看看还有比她蒸的豆包更好吃的吗?我说那哪还有?整个匹兹堡就属你的“郝记豆包”最棒了!
“局势”看来确实变了,豆包、炒饭、“小炖肉”,这几样足以叫我想象她那里的烟火气,显然,有烟火气和没烟火气情形是差大了,饭香里面有真理,这是颠扑不灭的。现在郝琴一脸的和谐,眼睛熠熠有神,再也不是怒目圆睁、每根汗毛都直竖着的时候了。
她说,大概是惯性起的作用吧——开始就是刷碗,那天她刷完了手里的碗,觉得其他碗也应该再仔细刷一刷,然后碟子、铲子、筷子、勺,全都来一遍,锅啊盆啊菜板啊各种的家什,哪样都撂不下了,她戴着女儿的手套,拿着女儿的刷子和抹布,感觉到处都晃着女儿的影子,哪儿哪儿都是她的宝贝,唉,得叫它们全都透透亮亮的才行!她擦了柜子擦格子,把碟子碗一层层地码进去,发现墙面瓷砖也是乌乌涂涂的看不下去,就还得擦,擦了这块擦那块,越擦面积越大,越想做完越做不完了,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魔法?怎么陷进去就干得昏天黑地的?女婿开门进来了,她没听见,一会儿看见他从储藏室里推出吸尘器,呜呜呜拖着老长的电线吸起了地毯,确实地毯早该吸了,叫那“破猫”折腾得看不得了,吸着就又要整理这里那里的书,从始至终二人都不说一句话,里里外外就只响着大扫除的声音。
初遇郝琴是那年在匹兹堡,在匹大东亚图书馆,考试周刚刚过去,读者稀稀落落的,都像是教授或研究生,如我这样的闲人在这里鲜见。我在书架间来回踱了一会儿,選两本书落座,发现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同胞。她坐得靠边,面朝窗外,也就是朝着福布斯街那片鲜绿的草地,是一个“非读者”,正在那里堂而皇之地钩织着线活儿。
这钩线活儿的手艺说来可是够遥远的了,曾几何时,我们那伙人多么热衷,在北大荒的火炕上,每逢刮风下雨天不出工,伙伴们又钩又织的,好像开作坊。记得我那枚钩针是牛骨做的,滑溜得很。那时哪有正经线,就是拆劳保手套的曲曲线,我钩过一块三尺见方的小窗帘,成形的那一刻心里真是慰藉。这会儿一看到她,恍觉岁月的光影在那灵动的指间悄悄跳闪。周围安静的气氛不适于搭讪,况且她是背对着书架,侧面看去,神情颇为严肃。稍后在走廊的饮水机前与她碰面,相互间打个招呼,听说她也住在松鼠山(街区名,其实没有真正的山,只是松鼠常见),那不用说了,回去我们肯定是要结伴的。
离馆时经过一楼大阅览厅,她示意我看一个美国人,那人坐在一张圆桌前,中年以上,奇瘦,苍白,肩膀明显地往前伛着,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脑。她说那是她女婿,我说他看着很用功啊,学问肯定不一般,她没有接茬儿,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正是我想要结识新朋友的日子,初来乍到匹兹堡,哪里都还不熟悉,儿子钟曦便要远行欧洲开会,前后日程将近三周。动身之前他带我认识了超市和图书馆,这两处都离着我们的租房不算远,走着也可以到了。钟曦又给我联系了几位他的好同学,有事尽管随时电话。没想到恰好在图书馆里结识了郝琴,同样的家长身份让我们立刻走动了起来。
开始那几天她常来找我,我们相隔着三个街口,她来到时楼下对讲机嘟地响起,里边声音呼哧带喘,一听就是一路小跑着赶来的。我们互为“走伴儿”,眼下都还没什么负担,尽可以在街区里随意徜徉,游荡与考察二者兼得。
松鼠山是勤谨的犹太人聚集区,在学校、医院和老人院门前总能见到七烛台或六角星的标志,草地花坛上插着警示小牌——“请勿在此处遛狗”;街上整洁而幽静,间或走过去犹太男人,形象一如影视片所见:一身黑,戴礼帽,蓄须浓重,有雪白的衣领或祈祷的围巾与那庄重的黑相为衬托,神情既古板又匆忙。他们的房子大都优雅考究,深烙着时间的印痕,每栋都离得很开,间距处园圃争妍,显示出家家都在过日子。我好奇他们用细纱网罩盖住了游泳池的洁净水面,以防落叶和鸟粪,有人家在泳池上方吊一只仿真猫头鹰;不少院落的廊台上摆满了精巧的宗教雕塑。公共小花园是新近又漆过的,各种器械油光锃亮,散布着一种个人化的单调气氛,一个后脑勺扣着犹太小花帽的胖男孩在篮球架前练习“三步上篮”,一个长裙女子坐在秋千上凝神看书,蓝衫邮递员背着长带挎包一步一顿地迈上一溜台阶,他是跛脚,衣襟下面坠着一大串闪光的钥匙片(在“大鹰”超市里也看见有残疾人在做收银员)……
总之,一种整体的安适有序,昭示着岁月静好。
我喜欢这里的街道跟大自然密不可分,总是走不多远便傍近了林野,可以零距离地见到很多良善的动物,尾巴毛茸茸的松鼠转着圆亮的眼睛在树下跳蹿,各种珍奇的鸟儿在枝头鸣啭,长耳朵花兔一会儿蹦出来亮相,忽然两头鹿从一片树莓丛中优雅地现身,它们浅棕色,如小马驹大,就站在那里与我们对视,如此的泰然静然,一脸懵懂,稍事凝神,又慢条斯理地隐入林中。
我忙起来了,想拍的东西真不少,树上的小屋喂鸟器、道边提醒司机不要撞鹿的黄标牌、为遛狗人预备的塑料袋自取架等等,那会儿钟曦曾说,在西部公路上还见过“勿轧乌龟”的标牌……一个健身达人从身边腾腾地跑过去,他装备齐全,头上还箍着一圈“矿灯”,T恤的背后印着“历史是少数几个人决定的,事实就是如此”,看懂了那句英文,我说给郝琴,她不以为然。
维特曼街的中段有挺大的坡度,走着感觉脚下高起来,俯视前方颇觉养眼,望见一座古堡式的老教堂庄严屹立在前方,那肃重的轮廓给人以百年沧桑感,仿佛它是一个精神对应物,没有它,整个松鼠山就不深厚了。
郝琴很快与我拉开,独自在前面走走停停,似乎她对赏心悦目的环境早已熟视无睹,或者压根不是我这种“闲白儿太多”的人。我感觉她与我比较“隔”,性格既不开朗也不琐碎,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子硬劲,话总是少之又少,语音还低沉沙哑。我猜她好长时间不与人交流了,她说女儿常不在家,女婿在学校吃饭,至于女儿在哪里工作,何时回来,她多一句也不说。
而她来我这里却是长驱直入的,上来就痴迷相册,连未及整理的零散照片也逐一细看。听我说钟曦他们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因为小两口读博不在一处,每聚上一次总要驱车往返普林斯顿12个小时……她忽然摆出一脸正色说,聚少离多那能算是理由吗?赶紧叫他们别等了,学问的事都往后挨挨,“造人”才是第一位的!她掩不住一种太过直截的粗粝气,令我吃惊,尤其那副僭越的劲头,俨然是我家的一个大婆婆。
显然,在信息交流上,我们是不对等的,我想,这也没什么,谁都有自己的“个人情况”。可是,我却发现,她颇有些异常,你以为她脾性生硬而寡言,其实还不是,有时她忽然变得很“话痨”的,只不过对象不是我。
那天我们又像动物似的想要扩展活动半径,穿过浪漫时尚的“小资一条街”,又穿过遮天蔽日的“同志小路”,发现一处荒僻的古老院落,四下里如哥特小说般荫庇幽森,院口却围了一片苹果树兀自成熟着,枝条已被果实压得弯斜,有的患着虫害,烂得摔下来,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我走开一段,回头看她不动弹,还在那里围着病树徘徊,走过去招呼,忽听她在一句句说话:唉,看看你们,可惜不可惜呀?怎么长得这么乱糟糟的,也没个人来养护?唉,看看你们,本来是多好的苹果树,可惜不可惜呀!
她变了一个人,说话口气分明带着惋惜,好像它们早就是老相识了,她抬起手来抚触枝条,把脸也挨近了枝叶,语声是如此绵绵切切。我难以置信,无法从她身上挪开视线,听着,看着,愈发奇怪,她明知我在走近,空洞的眼睛却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在那里喃喃着。 而那竟是常态,差不多每次散步都能见到,对象一时一变:遇见一大片恣意疯长的金银花花地,她钻进去便不肯出来;前方一棵刚锯倒的山楂树,她走过去坐在白净的树墩上,对着四仰八叉的树冠不停地咕哝,那番伤悼之情引得我也有几分戚戚然了。
2
我给钟曦发视频,他正在伦敦的酒店里敲电脑,听我描述新结识的走伴儿那诡异的行为,他思忖了两秒忽然“哦”的一声,知道她是谁了,贺榕榕的妈妈,两个月前,贺榕榕出了车祸!
……啊?太惨了!我惊骇而心颤,怎么也想不到,郝琴心里正压着巨大的悲痛!钟曦说,贺榕榕是匹大的数学博士,惨剧发生前几天她刚刚完成答辩,突然的噩耗传到北京,贺妈妈立刻住进了医院,是匹大校方和中国同学联谊会帮布莱斯(贺榕榕的爱人)料理的后事。钟曦让我好好陪陪贺妈妈,她来匹兹堡的时间应该也不长,你们多散散步吧,那就等于是帮她了。
再见郝琴,就觉得她从头至脚都罩着哀痛与隐忍,虽然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上楼(老木头楼梯)时却刻意将脚底轻抬,努力克制自己仍以常态示人,却又很难拿出那种串门的热络劲儿,脸上总是不苟言笑,眼睛晦暗不明,一顶没型的软草帽压在头顶,草帽的颜色跟脸上的气色差不多。突然间我升起了一种义工的心理,现在散步已经不是单纯的散步了,开始蕴含着一份特殊的意义。
可是,我属于那种情商带着负数的人,一时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她实在是悲郁极了,晦暗幽闭是她身侧的影子,你没法打破它。一群鸽子从古老的钟楼里刮风般的飞出,一对老鹰栖在枝头从容地修整羽毛,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前方走来一个南美小伙儿,眼里透着看不懂的内心之光,忽然从肩上的布袋里取出一个白色小册子递给我,我接了,她却快速闪开,我告诉她那是诗集,不是广告也不是教义(打印精美,上面没有联系方式),她仍置若罔闻。
又忽然,头顶一阵轰鸣,一架飞机隆隆出现,机尾居然写起广告——一股一股的白色尾气酣畅地喷出,在明净的蓝天上赫然挥写:“全部降价、全部降价!”每个英文单词都如磨盘大,我惊叫,天下还有这样的广告!想起童话电影《绿野仙踪》,巫婆骑着大扫帚追赶女孩,在天空上写道:“投降吧,多萝西”——实在是太有创意,太疯狂了!(后来知道是一个教授搞的行为艺术)嗡嗡嗡,巨大的引擎声在空中响了好久,郝琴一如既往的不惊异,不雀跃,只是目无定睛地勉强仰了下头。
她给我一种感觉,假如不想让她离得八丈远,你就得当“主讲人”,别管什么内容,反正就得使劲说话。比如说他们犹太人实在是厉害,昨晚楼里的灯泡忽然黑了,楼上的“单拐大妈”立刻给房东打电话,几分钟后就来人修好了;这“单拐大妈”独自生活,每天到了某个时辰就嘎噔、嘎噔自己慢慢迈下楼来,扔垃圾、上超市,给门口的野猫撒猫豆,跟它们一起聊天晒太阳;她对门住着“提琴哥”,也是个独行侠,梳着马尾辫,整日不着家,一旦楼梯上下嗵嗵的大响,他门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拉琴声,那就表明他回来了……
我说没想到他们这里那么低调,你很少看见有什么豪车越野车的,即使是下城中心街也从来没有喇叭四起、堵车嚷叫的时候,夜酒吧他们一家也不开,饭店里永远是空半截,只有咖啡店总坐着闷头用功的人……你知道他们犹太人都过“安息日”吗?就是每到周五晚上家家要坐在一起吃饭,直到周六晚上他们都不工作、不远行,甚至电话也很少接;他们可真是太会过日子了,周日里男人在那里摆弄院子,洗车修车的不拾闲,女人则忙着购物送孩子,原来他们孩子也都上这小班那小班的,刮风下雨天照样送……你说这松鼠山的治安怎么那么好啊,从没见过衣衫不整的流浪汉,更别说当街打架的,为什么这么有秩序、这么静呢?是因为他们尊奉上帝,行为内敛、传统得要命吗?
别管你聊什么,反正就是“一言堂”,她没有丝毫的兴趣跟你搭话讨论。几天之后又忽然消失了,手机她没有,去超市去图书馆也没见着她,我反省自己,是因为东拉西扯的叫人家烦了。
这天傍晚之前独自去“山顶操场”漫步,那是个约两层楼高的平顶山丘,顺着草坡徐徐上去,立刻面对了突然的大辽阔,一座现代规模的露天体育场赫然展开,面积得有七八个足球场那么大,锻炼的人不少,因为空间的缘故全都显得星星点点。我加入了胶地跑道的稀松队列慢慢跑着,视野一览无余,远处市中心的摩天楼群呈出电影般的幕景,叫我想起《美国往事》。慢跑不到10分钟,便感觉岁月不饶人,歇下来自由活动,这就发现了郝琴。她在阶梯看台那里独坐着,跟前是田径区,正有练习沙坑跳远的,一个穿跨栏背心、肩膀印着蝴蝶刺青的金发小女生已经汗水涔涔,她不知道自己正被一位中國大妈盯牢了,草帽下面的黄脸愣怔着,被一种幻觉有力地罩住。
跳远小女生在收拾背包,我走近郝琴,这回不再多话,引她坐到草坡边的条椅上,一起观赏日落胜景,此刻西天织出满空的晚霞,摩天楼尖顶组合的天际线一派金红。我们注视良久,也无言良久,直到所有的夕晖一丝不剩,周围漫上来灰蓝色的浓雾,操场周围的林木圈显得层层叠叠的。我问她,现在回去吗?她摇头,好像已经丧失了时间意识。我便想,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契合的,世界美如斯,举首呆望四方,你很难不被那无限的恢弘与奇瑰所感动。
整个山顶操场只剩下一对网球手还在那里砰砰地打着,此时长明灯四起,到处一派雪亮(美国法律规定,为安全起见,公共设施夜晚必须灯火通明)。看台那里走来两个黑人小伙,他们哼着口哨开始组装架子鼓,时不时地试敲两下,一会儿搞定了,舍我其谁地大敲起来,咚咚嗒、咚咚嗒,节奏鲜明而扰攘,四野八方立刻颤动起来。忍着心跳和头皮麻,我想,他们难道要敲上一整夜吗?看看身边坐成了一尊石像的郝琴,忽然觉得这鼓点敲得很及时,就算是再突兀再鲁莽,那又有何妨?
猛的一声尖嚎在耳际炸响,郝琴扑通倒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她身体窝着不住地打战,口里一声声叫着,榕榕啊、我的榕榕……我陪着她落泪,抖索的心在默默地鼓动着,郝琴你使劲地哭吧,喊吧,这里有的是自由自在!
3
山顶操场的一场痛哭昏天黑地,终于让郝琴甩脱了封闭的硬壳。 转天跟她一起来到车祸地点,警方拉的黄色界标依然触目,一棵老树的根部赫然亮着吓人的碴口,路栏两三米处整个呈断裂状,可想那惨绝的一刻,随着暴雷般的巨响,人与车被挤压变形……草地上摆放着很多花束与烛灯,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枯萎散灭,郝琴蹲下去整理,换上一路辛苦背来的鲜花,烛灯一枝枝重新点上,再从挎包里拎出一条白布单子,将它缠紧了那棵老树干,然后她用针线缀上一件件的彩线织物,各色各样的,居然钩了那么多,另有一些纸手工也是精心制作的。一会儿的工夫,那白布单子被装点得十分炫眼,做母亲的以此告诉路人,她的宝贝女儿在这里发生了不幸,永远地离开了……
我第一次听说“眩光”,它应该算是罪魁祸首。正值午后,太阳当头,汽车前挡玻璃聚射着刺目的眩光,导致驾驶失控,撞向路边护栏,和大树咬到了一起——警方开具的报告无比简洁:驾驶员全责。
我问郝琴,那前挡玻璃贴膜的质量是不是有问题呢?她低哑地说,谁会琢磨这个?都是带国际协会标志的,当然具有防爆裂、反射红外线、隔热防眩光等等一系列的所谓效能。
……可怜的榕榕,到底是怎么啦?是太累了?头晕眼花了?我是永远永远也不知道!
女婿说什么了吗?
他能说什么?!榕榕自己去百合(中国超市)买了一大堆的袋子往回开,那会儿他在哪儿了?该死的,要他是干吗吃的?!
她嗓子眼儿里好像在喷火,我惊讶她对女婿的满腔恨意,仿佛火山蓄势随时爆发。
此刻,该做的都做完了,我们坐在装点停当的大树旁,望着草地上的花束与烛灯,体验着一种死亡的寂静和视觉上的空旷。郝琴满头的汗还没吹干,把脸冲着美国大地不停地洒泪,时而夹一声凄楚的呼唤,我听得心里无比难过,想到了离世多年的父母,想到了生命的偶然与短暂,只有死亡是必然的……
回走时说起飞机上的心情,她说十几个小时里眼睛只是盯着呕吐袋,脑袋里一心盼着出事故!我说,我能理解,可是人活着,再大的创痛最后还是要愈合。
她家也是租的公寓房,现在跟女婿一人一屋,她那一间稍大些,打眼即是女儿的遗照,黑纱白花缀着精致的骨灰盒,旁边还摆了一小盆美国土,是从伤心地收集来的,一盏孤灯幽幽亮着,照着贺榕榕甜美可爱的笑脸。悲痛的母亲正在整理女儿的遗物,破碎的空气中嗅得一股淡香,应是来自床边那只敞开的大红箱子,里面一层层的靓丽衣裙,一看便知它们的主人是谁,那曾经鲜活曼妙的身影依稀可捉。
——我只剩下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了,它们是榕榕活过的痕迹!
郝琴拿起一只维尼熊哀哀地说,我摸着它们,仔细回想榕榕的模样,哪件衣裳她在什么时候穿过?跟我在一起时穿过吗?怎么就没有呢?连一件也没有!想想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跟孩子离得那么远,太远太远了,最后她干脆跑到了另一个世界去!
这世上最没救的就是至亲间的愧责,我看到,此刻太多的“选择性记忆”正汹涌地包围她——在女儿短短的一生中,先是缺了父爱,因為他们夫妻不合,永远吵啊吵,然后他外遇,她第一时间赶走他,从此榕榕就不是孩子了,初中开始上寄宿学校,斯巴达式的教育,当妈的在那个学校里做教导主任,对女儿要求得无比严苛,女儿变得出息了,一路走来总是最棒的——“优秀是榕榕的习惯!”到大学毕业榕榕考上美国的博士奖学金,翅膀立刻变硬了,七年里只回过一次家,从来是报喜不报忧,从来不说一句体己话。
……我一直在假装,假装不在乎,假装永远忙不完,假装对她的任何事都能放手,可是他俩年龄差了那么多,我能不反对吗?反对有什么用?她就是越来越叛逆,一定要独立自主做到底,最后招呼也不打,直接上这里的市政厅登记,一切都用不着你!
镜框里的贺榕榕看着细秀文静,有一种小鸟依人的纤柔,怎么端详都与“叛逆”“独立自主”不沾边。我劝郝琴,不要太自责了,事已至此,当妈的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叫女儿安心,我们都有离开的那天,只不过有先有后,生命美好而短暂,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我看见一张女婿的照片,他头戴安全盔,脚蹬变速车,后背的双肩包里伸出好大的一束红玫瑰,他五官醒目而俊秀,脸上漾着明星般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朝气健朗,神采奕奕的。我夸赞说,女婿那会儿真够帅的。
你别看照片,看本人,现在那副衰相吧,他比榕榕大了18岁!
——那又怎么样呢,你是“年龄歧视者”吗?
她不再言语,从枕边拿来iPad给我看,里面有好多的纪念页:牧师在主持悼念,榕榕躺在鲜花中,遗容很美很安详;学校的追思会上老师同学缅怀留言;最经看的是榕榕的生平影集,小时候这孩子像个天使,晶莹透明,通体发光,长大了,一天比一天更明媚动人……听说都是女婿整理的,我说,你应该觉得欣慰,她说,有什么可欣慰的,我只知道自己什么都没赶上!
门铃响了,郝琴不动,女婿拧开钥匙走进来,跟我们礼貌地打招呼,手里托着一只大方扁盒。他称郝琴妈妈,说,妈妈,请您和阿姨吃比萨,这是刚做好的,蘑菇海鲜的。他说话语气和风细雨的,带着一般老美说汉语时总要思考的点点间隔。相比那张照片,昔日那个英挺的小伙子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位不仅是奇瘦、发疏、驼背,主要是脸色过于惨白憔悴,又蓝又灰的眼睛周围皱纹有点儿太清楚,只是精神还行,不像他的岳母那样愁云惨淡。
郝琴说,不吃比萨,我们一会儿煮饺子(冷冻的)。空气一时就有些拧巴,女婿很涵养地保持着平静(平静得就像她儿子),他把比萨放桌上,去窗户那边开电脑,他身体虽然不直,走起来脚下却颇为轻捷。打印机嗞嗞地响了,他将印好的一沓文件敛齐了拿来,递给郝琴说,这是保险公司发来的中文件,请您仔细看一看。郝琴没有反应,他又加一句,您要仔细看一看,您是受益人。
——你放那儿吧!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儿,声音带出极度的反感与不屑,同时向他投以睥睨的一瞥。
女婿仍是水波不兴的神情,轻轻拿起了桌上的钥匙,朝着我们谦和地一笑,告辞说,这会儿还要去学校,又开门走了。 4
钟曦那边的酒店又换成柏林,他在视频里大声叹息,遗憾贺妈妈没有将布莱斯当作家人,这就不对,其实,布莱斯的痛苦一点儿不比当妈的小,只是贺妈妈体会不到,她想象不出这几年里人家两人的感情有多铁,他们不是一般的师生恋……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就是看他俩整天形影不离,是校园里的一道好风景。
知道数学研究有多熬人吗?布莱斯平时不教课,是纯粹的研究员,就是很难升格到教授的那种苦学者(工资一般要靠资助项目的财政支持,具有不确定性),他俩是清苦对清苦,寂寞对寂寞,603研究室是真正的24小时,写字板上永远是密密麻麻的演算式,从来没见擦净过……我们觉得他们搞应用理论的个个都像神人!总是在啃最枯燥的定理,那真是一门残酷的学问啊,你完全不知道提出的问题最后能不能解决,永远要做大量的细节验算,要验证那些条件是否满足,所以,脑子里就没别的事,走路撞树、昼夜颠倒那都属于正常,有时,一个证明给卡死了,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哎,太不容易了,幸亏你没选这一门!
当然,也有曙光乍现的时候,有一次路过他们603,已经是夜里12点了,听见那屋里忽然炸窝了,什么问题终于有解了,那通的热烈欢呼啊!
钟曦说,好长时间没见布莱斯踢球了,健身房里更没有他人影儿,别看他人瘦干儿狼,其实,运动细胞一点儿不少,跟他踢球特别过瘾,觉得他的“球感”超棒,球风也规矩,要是忽然进个球,他那个兴奋呀,攥紧了拳头嗷嗷叫,就像个小孩儿……总之,那是个很不错的人,是贺榕榕这些年里最难得的知己,所谓最能达到“价值正向”的另一半,作为岳母,贺妈妈没有理由不善待人家!
郝琴找我一起去看榕榕以前住的老房子,位置离松鼠山比较远,她联系了贺榕榕以前的室友安悦开车来接我们,一路上话题自然就说起了榕榕和布莱斯。开始还是跟一次抢劫有关。那会儿大家都想着怎么省钱,榕榕打算给自己换个二手笔记本,提前跟卖主在电话里讲好了,晚上去一个墨西哥杂货店交接,一忙也就没顾上细查那地方的治安情況,结果到了那刚把汽车停下,就被两个大黑汉给堵上了,大黑汉拽开车门瞪起大眼珠子喊叫,快点儿掏钱包,快点儿掏!那阵势真是吓死人了,黑森森的枪口直抵着脖子,找警察哪里来得及,保命才是第一位的!
那次遭劫后没过几天,布莱斯出现了。安悦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她们决定换一处租房,就是现在我们要去的这处,距离原来的租房隔着三条街,哪舍得花钱请搬家公司啊,先把零碎家当开着甲壳虫五趟六趟地运过去,最后剩下两张单人床,车里实在没法进了,只能蚂蚁搬家自己推着走,是那种特别结实的白铁架子单人床,谁舍得扔下?
俩女孩咬牙切齿一寸一寸地在便道上傻乎乎地硬挪着,天眼看就黑下来了,虽然离黑人区还远呢,那心里也还是害怕呀,挪了一条街该拐弯了,眼前忽然出现了布莱斯,那时只知道他跟榕榕一个系的,瞧着有些面熟,看见她俩的可怜相,布莱斯立刻就站住了,然后大步流星地赶过来,两只大手像乐队指挥似的一下一下地按着空气,说你们停下,快停下,不要再挪了!你们待在原地等我……一会儿他开来一辆小卡车,把两张床一点点抬上去,难题就这样解决了。
他俩的恋爱就此开始,其实,布莱斯就是个书呆子,别看岁数不小了,在榕榕之前还没正经谈过恋爱呢,难得他两个遇见,竟然连研究方向都差不多,一下子布莱斯就追得密不透风了,那个全方位啊,包括榕榕的饭食、作息,通过路考、买车,尤其是论文的架构等等,没有一样不操心的,脾气好到连剪指甲的小细活儿他都给她做,榕榕呢,也学会了给他剪头发,那可省不少钱呢!
……阿姨您知道榕榕的脾气,有时也很不讲理的是不是?偏执起来那叫一个死犟,可是自从他俩好了,她忽然就变成了棉花糖。
——还不是打小缺父爱闹的,早知道她要找个叔叔辈的。哼,什么叫爱,只有傻瓜才相信爱!
阿姨您为什么要怀疑啊?布莱斯真的是好,有一回,我们去费城看同学回来,赶上大暴雨,前面卡车突然减速了,我们也赶紧急刹车,可是车子乱七八糟地转悠起来,撞到了中间的隔离带,危险极了!深更半夜的,布莱斯到得比警察快多了,然后他就站在大雨里一直浇着跟警察交涉,后来终于叫来了拖车,把车子拖到最近的修理厂……类似的事还多呢。
我使劲捅安悦后背,示意她不要说这个,不要说,她住了口。一会儿她回头看下郝琴,又缓声强调……他们真的是非常相爱的,您没看见出事那几天,布莱斯悲痛欲绝的崩溃相,我们都不认识他了,太可怜了,一下子就变成了老头儿,那么凄惨,迷茫,满面沧桑的,那些日子在出事地点,总看见他一个人在大树底下站着发呆,好长时间也不离开,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叫人心酸!
还是说实际的,你们圈里有没有合适的?再给他张罗一个。
您说什么呀?布莱斯可不是那种随便相亲的人!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
郝琴问安悦,你也买了美国保险吗?什么人寿险、医疗险,还意外险的,理赔文件越多越不嫌多!安悦说也买过啊,来美国第一年我们就全都买了……她把声音放轻柔了:阿姨您别着急,涉及保险理赔,肯定要有好多的繁琐流程,咱们中国不也是一样吗,您千万别着急,跟他们好好配合吧。
……哦,对了,贺妈妈,布莱斯打过电话,他担心您的精神不太好?
我怎么不太好了?用他操心?
他认为您需要帮助,就是说,需要请社会工作者,或者心理咨询师,这个电话他是很认真打的,阿姨您知道,这边心理诊所可多了,当然,费用也不低,大概一小时100刀吧。
——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他想什么呢?我比他正常多了!
唔,阿姨您说这话我信!相信您一定是一个强者,您都带过那么多学生了,还是大主任呢!
老房子到了,一个美国老太太走过来开门,她允许我们进去看看。这房子从里到外真够年迈的,已经能看出房基有点儿往下沉。郝琴埋着脸仔细抚摸着楼梯扶手,叹气说,怎么能住这么破烂儿的房子啊?!租金该多便宜。唉,她什么也不跟我说! 安悦莞尔一笑,贺妈妈您错了,这房子才价廉物美呢,当时一看见告示我们就想马上搬过来,就觉得这里特别有味道,我们喜欢这种陡陡的感觉,您看那楼梯,直通三角阁楼,多像“雾都孤儿”藏身的地方啊……可惜现在不让咱们上去,我们那一间屋里内膛可大呢,直接就看见房椽子的粗大圆木,夜里一睁眼,呵,天窗透明,繁星满天!您注意那个老壁炉,别看黑乎乎的,烧起来可暖和了,我们觉得这房子可能是当年勇敢的英国自由民盖的呢……
阿姨,您去过松鼠山的菲利普街吗?那条街上每栋房子的风格都讲究,都是带着上上世纪烙印的,您知道,这里也跟纽约一样,民间有自己的老房子协会,专门负责监督维护,谁家要想推倒了重盖,协会一定要出人帮着研究样式,都得是“修旧如旧”的。
安悦不愧是学建筑史的,一下子说得来劲,我也听得上心,可是我们都忽略郝琴了,发现她去卫生间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没见出来?这时听见卫生间里有嘤嘤的哭声……
5
只有在数落女婿的时候,郝琴的悲痛才会暂时冲淡些。她就想不明白,榕榕怎么找了这么个“石头缝长大的”——布莱斯从小由姑母带大,姑母现在住在养老院,他整天就像个“夜游神”,只要是一回来,长明灯就一直开到天亮;半夜三更的他知道你在睡觉,所以不穿鞋子,可是走来走去脚底带着风,像游魂儿似的在那儿来回飘,各种动静压不住,开冰箱、转微波炉,水龙头突突响,总算是消停下来了,又坐下开始敲电脑,还两个视屏对着敲,一会儿忽然没声了,那还不如有声;你起来喝水,看他坐在那发愣——小时候玩过“愣神比赛”吗,就那样的;一会儿犯困了,沙发也不上,直接就倒在地毯上打盹儿;忽然又站起来了,在厅里来回干走,眼睛耸着,把手插着,一走照着一钟头,就像笼子里的困兽……
因为同情,便不能打断,任由她不喘气不间断,一味地顺着自己的话茬儿走。终于数落告一段落了,她问我,你儿子也这么癔症吗?我说搞研究的哪个不这样?要赶上界内研讨会,报告截稿时间总是掐在夜里12点钟,那还睡什么觉啊,就跟打仗似的!她听了哼一声,把手无情地一扫,我就不信,他那样的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我很不满地说她,亏你还做了教育几十年,怎么能这么藐视人呢?再说了,你要他怎样才好?从此颓了,废了,一蹶不振?好了,换话题吧,你说他都做什么饭了?会哪几样?
美国书呆子就是笨得出奇!永远的沙拉子、煮鸡腿,熟了先把汤倒掉,烤烤犹太饼,夹个吉斯片,那就是一顿饭,这两天又跟墨西哥盒饭干上了,一买就照着三四天的,一串盒子进冰箱,吃时拌一大勺红酱,那又酸又沤的味儿,闻着就堵!
我说那是“吃炮头”吧,看见连锁店里总有排队的,里面红红绿绿的什么都有,好像他们这儿的人都挺“村儿”的,要么就是味蕾比咱们少一半。
还提得到味蕾吗?顾不上时就干饿着,灌可乐、嚼糖块儿。
嗨呀,多大的人了,还嚼糖块儿?你就不能给他做点儿吗?给人家把生态环境弄得好一点儿,干吗分得那么清楚?
清楚点儿好,谁认识谁呀?!等到把该走的地方都走过来,保险也都结完了,我就带着榕榕(骨灰)回北京,下辈子也不来了。
……你不觉得自己狭隘吗?做个饭还能有多累?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为。
——甭跟我说大道理!
她忽然就阴了脸,口气冷得很,让我觉得不可理喻。
我看到悲痛的可怕力量,它能使人彻底失衡,变得乖戾无情。
早上看见钟曦留的信息,说今晚8:22匹兹堡上空有日全食,这景象百年不遇,你们可以去匹大的“42层楼”上观赏。郝琴听了我的主意说,好吧,正打算要去那个楼里找榕榕答辩的教室。
“42层楼”是匹市的标志性建筑,楼体巍峨很像18世纪的老教堂,据说,它堪称“世界教学楼第二高”(535英尺)。走进去感觉异常的深阔,一楼教室的风格每间都不同,136那间竟是中国宫殿式,里面吊挂着宫灯,墙上有孔夫子的浅刻石雕像,台下摆设着红木八仙桌,我注意太师椅上有“循循善诱”的儒家格言。一会儿我们找到了315,榕榕博士答辩的教室,遗憾的是门关着,里面正开着讨论会,我们只好在门口徘徊一会儿,给郝琴拍了两张照片。
随后便进老电梯,咣当咣当如升天一般,一阵恍惚来到36層,定了定神,扶着陡直的楼梯再一阶一阶小心地攀爬上面的几层廊台,但见好大一圈天窗封得严丝合缝,透过明亮的玻璃板,俯瞰整个匹市风景,树林、河流、铁桥、水塔、各种房子和街道……我选了一个不至于太恐高的位置,刚要坐稳,那边电梯门又哗地开了,两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中国大妈满脸布着探险的神气走出来,稍矮的那位亮着嗓门大叫,这么高啊,天空都能摸到啦!另一位高挑的将双臂奋展,仰面做出表演范儿,口中还念了句晏殊的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我不禁有些刮目——呵,老牌儿文艺青年来到!
大家这就熟悉了,世界真小,她俩也住在松鼠山。大嗓门年岁小,我们叫她平子,来自承德,“老文青”最大,都称她梁姐,是合肥人(我和郝琴一个天津、一个北京)。梁姐脖子上挎着单反,拍照的架势跟我们拿“傻瓜机”的意思就是不一样。我们三个上起了老年大学的摄影课,满嘴光圈、角度之类的没个完,这时我发现郝琴已经攀到了阁楼顶,又坐成了一个高冷的塑像。平子直着嗓子朝她喊,姐姐啊,你不觉得腿软吗?你爬得那么高是要摘星星呀?郝琴充耳不闻,心神早寄于九霄之外。
见证奇迹的时刻来到了,日全食果然适时出现,只见高高的天际里太阳忽然变作一只黑色的圆盘,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工夫,天空乌压压地沉下来,那黑色圆盘的边缘射出钻石般的白光,熠熠闪闪的,仿佛一团有形的仙气在旋转着……太神奇了,就像造物在天空作法!静了一刻,我们(不包括郝琴)不约而同地呼喊起来。
梁姐遗憾地说,怎么就缺了高倍望远镜啊!她给我们普及科普知识,说这是月亮走到了地球和太阳的正中间,月亮的影子正好投到了地球表面,那速度是很快的,可是据说,我们人间要等上300年才能真正见着一回完整的日全食——这说明什么呢?我们姐妹几个今天是多么有幸啊,感谢上帝,让我们这么巧,刚好就站在这“世界第二”的位置上一起目睹天象奇观! 屏息静听,郝琴还在上面愣着神儿,你看不见她的面孔,却也不难想象,此刻她正专心专意地与天上的亡灵私密交谈。
已经够晚的了,脆弱的玻璃窗外一派紫色的天幕,该原路返回了。眼下我们的走伴儿队伍已经壮大,俨然是一支小分队了,在卫生间里,我叮嘱梁姐和平子,先不要催郝琴,尤其不要問她家里的情况,我们再耐心等她一会儿吧。
就这一会儿,电梯门哐地又洞开,布莱斯冒了出来,他知道郝琴的行踪(他俩的日常作息虽然都是“单干户”,互相之间还是有约定的,出来进去的都要给对方留下信息),开车过来接她。他长腿长脚的几步就跨上阁楼,站在又陡又窄的楼梯上耐心等候,好似一名贴身警卫。只见郝琴扭过脸来,冲着他悻悻地说,我跟她们一起走着回去。
布莱斯听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是一脸的恭敬,他把身体转向我们,眼睛望着我问了一句:“大家都上汽车好吗?”平子这边抢似的拍手,OK、三克油,那可太外瑞古德啦!我和梁姐不禁相视而笑。
6
哀婉可怜不是郝琴的风格,她对“小分队”不以为然,她才不做祥林嫂呢,只是跟我偶尔发个信息,跟梁姐和平子则持回避状。可是她令人挂心。梁姐说,我们想象不到,郝琴正处在怎样的一种黑暗里,有个老同学现在就是“失独爸爸”,大家都知道他把女儿的肖像纹到了胸口上,整整纹了一天啊,疼死了!平子说,我看郝姐一点儿快乐细胞也没有了,往后可怎么办啊?你们说,她女婿是多厚道的人,真可惜了的,怎么看着那么一脸的气血亏?!
梁姐很责任地思忖着:郝琴的状态不好,我们得想想怎么帮助她走出来,前几天听说金门大桥又有人自杀,是抑郁症患者,他在被救下之后跟警察哭诉,说在决定跳下去之前,在桥上来回徘徊了一个小时,唉,如果当时有人问他为什么那么伤心,他就不会跳下去了。
……可是眼下我们无计可施,没看她只想自个儿待着吗?
那也只能是暂时的,只有少数野兽才受得了孤独!
梁姐属于那种花甲之年不服老,仍要求自己“八面见线”的大能人。女儿女婿从早到晚忙上班,当姥姥的每天任务重大,不仅要接送外孙女上幼儿园,还要准备一家四口的晚饭,白天的几小时是她的个人世界,“节目单”总是排得满满的,除了全套家务,还要远程遥控合肥家的九旬老妈——老妈现在暂时住在弟弟家,分神之后她再聚神,抓紧时间学习钢琴和英语。
这天“小分队”一起去超市,跟着梁姐,我又开辟了新的食物链,牛油果、布什豆、犹太鸡、水牛鱼之类的都进了购物车,钟曦整天学校学校的,一切从简。梁姐说,这大鹰超市里可供开发的东西很不少的,咱们到什么时候都该学无止境,走哪儿随哪儿,对不对?她说自己俄语出身,学英语正经是零起步,我听了自叹弗如,太能耐了!平子说,人家是全能冠军,咱们比不了,不过,自从跟梁姐学会了烤蛋糕,我儿子每天都要带一块!
去梁姐家,先见门前一棵巨粗的老橡树,据说已经有三百多年树龄了,房子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造型,买到之后又翻新,哪哪都收拾得到位。梁姐说这房子也是自己跑东跑西一手敲定的,搭了多少精力!她不讳言自己“这辈子只争朝夕的光辉岁月”,下过乡,跑过街道,然后是上学、进企业,一路做管理,直至退休,不就是戴着镣铐跳舞吗,几十年来什么风雨没经过?什么苦没受过?佛祖说,众生皆苦;上帝说,人生就是享受痛苦和磨难的过程,我们要把各种的“试炼”都看作爱和幸运!
我说,你这又是佛祖又是上帝的,真该跟郝琴好好谈谈。她说那是肯定的,说时手里不停地收拾着里外,外孙女的玩具、女儿女婿的衣物、桌上的碟子碗,然后是泡茶洗樱桃,一会儿拉出琴凳坐好,摇头晃脑地又弹起了钢琴,虽然是很初级的《我爱北京天安门》,那也叫我好生羡慕。她说,这不是为了玩儿,是为了教桃桃。我看沙发上有她织了半截的毛线活儿,小毛衣的样式堪比时装店的娃娃装,便夸她手艺太棒了,等桃桃穿小了,记着给我家的“未来宝宝”……
我相信,这世上真有一种人会让你觉得生活美好,梁姐是这样的人,她全能而百忙,浑身上下像是自带了一种光辉,那股子“天天向上”的劲头实在是很励志的。我尤为惊奇的是,她已经受洗,是个基督徒,每逢周末都要去华人教堂跟教友们坐在一起“查经”,周日高唱赞美诗。这天她问我,华人教堂里有“英语角”,你愿意参加吗?一个台湾的教友开车来接我们。我说愿意,那天在地下洗衣房遇见“单拐大妈”,跟我老熟人似的说啊说,我对不上两句,实在丢人。
虽然曾经有过向往,但我一直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皈依上帝,只是喜欢教堂里那种深静的气氛,一种无条件的宽和与友善,来自一些眼神和微笑。英语角设在教堂的一个侧厅里,是很纯粹而又秩序的学习活动。几张圆桌周围分坐着中国人,大都年轻,我们这些家长妈妈专门围一桌。那晚又结识了丁姐、小魏和唐红。
我们桌的主持是志愿者提米,一位曾在中国杭州做过两年外教的美国老师,她银发雪面,笑容可掬,上来先给我一个轻柔的拥抱,欢迎我们圆桌小组又来了新姐妹;十分钟后,她又站起来给了我再一次的拥抱,是表扬我一句日常短语的发音纯正。我心里不禁有些小惊撼,悄悄摇曳了一会儿,又想起满怀萧瑟的郝琴。
回去在汽车里,平子说,昨天下午蒸了两大锅马齿苋素包子,因为白天在高尔夫球场边上发现了好大一片马齿苋,长得那叫旺啊,真正的原生态!手里拔着就想,蒸两锅大馅儿素包子给郝琴娘俩送过去!我说,你叫他们“郝琴娘俩”,我听着挺不错的,只是不知这大馅儿素包子怎么送过去?梁姐也说,现在还是不好送过去。
梁姐说邻居是个孤老户,老头子的屋里整宿开着灯,百叶窗从来没见他拉上过,也许早就该修了,平时很少看见他露面,好容易出趟屋总要隔个十天半月的,也就是开车去一趟超市,上车下车的动作迟缓得要命,就像一只老乌龟。那天是端午节,她带着桃桃过去敲门,想给老头子送一袋刚煮熟的江米粽子。
——我可知道什么叫冒犯了,等了好半天才开门,老头子很客气地把我们让到厅里,就不见了,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出来,哎呀,上下新换了一身衣裳,好庄重啊,手里还端着一盒榛仁巧克力,是那种很好的瑞士莲,哎,彬彬有礼,彬彬有礼,这说明什么?我们太贸然了,有时候,太贸然就变成了生硬搅扰…… 7
还是在山顶操场又见着郝琴,软草帽不戴了,仍是愣怔地盯着那个跳远小女生,几个滑板少年在沙坑的另一边大呼小叫地窜来窜去,翻腾的绝活儿险象环生,她视而不见。我在她身边坐下,她头也不抬地说,榕榕高一时是学校田径队的,拿过区级运动会跳远第一名。
这个晚上说话气氛出奇的好,主要是回忆榕榕小时候。榕榕从小心肠软,特别痴迷小动物,一段时间养了两只花兔子,家里地方窄,榕榕让兔子上自己的小床玩儿,弄得枕头褥子尽是兔子的小粪球!一天骑自行车接榕榕回家,忽见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仔在马路中间吱吱叫,是从前面三轮车筐里掉出来的,榕榕叫妈妈快停下,她两只小脚哒哒哒地跑过去,蹲下身,双手捧着小鸡仔一步一步走回来,她刚5岁啊,汽车等得不耐烦,使劲按喇叭,吓得孩子眼泪都出来了!吃过那种“毛蛋”吗?就是那种没有孵化还带着胚毛的毛鸡蛋,那天买了两个,榕榕死活不吃,还写到了周记里,批判这种“坏现象”……
郝琴汩汩地说着,多少往事现在都珍惜地想起来,她语音低档慢速,同时异样地把手拽紧了我的臂腕。我们离开操场,鞋底在比肯街的卵石路上踏出回响,四下里清寂无人,萤火虫在树丛里若隐若现,星月在上,明澈的夜幕温静如水,哈伯特街到了,该说再见了,她在路灯底下站住了问我,你早上几点起来?我说五点钟吧。她说,那你出来,你不是喜欢拍鸟吗,带你去森林公园,一个小时走到了。
我有点儿含糊,这么早哇?还够远的,离黑人区近不近?
几天前,匹大的精神病研究院刚出了恶性事件,虽然警力及时到位,歹徒很快被击毙了,但还是叫人心有余悸。
她说你又转向了——森林公园在尽东边,黑人区在哪儿?尽西边,就算是离得近,你又不穿金戴银的,抢你干吗?
转天一大早我们出动,松鼠山的清晨如梦似幻,舍命陪君子的想法显得可笑,手里忍住先不拍照,一路紧跟郝琴,急行军般疾走。森林公园到了,延展到地平线的大草野围拢着茂密的森林,万籁之中处处生机盎然,整个心肺顿时灌满了树香,果然是鸟儿的王国啊,那么密集的啁啾,就像在开鸟国博览会。仰脸望着听着,我说这地方真是不错,你的秘密花园呀!她已经隐身到里面去了,跟她的鸟友们说话。
她说来过几回了,看见榕榕的照片,有一大组是在这里拍的,那个美滋滋的、鹅黄色的连衣裙,跷着脚丫子抱着树干摆姿势……每回我来都是一大早,听一个高人说过,在真正的森林里,你到得越早就越能感觉到人间与阴间的接近点,甚至互相之间能听见招呼声。
……真有这事吗?那对于灵修的人来说,没有比这再合适的了。
灵修什么的我不懂,就发现这地方对于疯子再好不过了。想想就觉得奇怪,我怎么还没疯呢?
你怎么会疯呢?!白叫组织培养这么多年了?你说你总是自己来,还这么早,不觉得有点儿太胆儿大吗?
这里有护林员,屁股后面挂把枪,就算没有护林员那又怎么样?我还怕什么?还有什么事能叫我怕?
她弯腰捡起两颗滚圆的橡子,说那天“夜游神”带回一只破猫,大半夜的没事找事,说它冲着他叫,楼门一开就跟着上楼,进屋发现那家伙一只耳朵血呼呼的,肯定是跟同类掐架了,所以,进门来先得给它踅摸药水。
我说别“破猫”“破猫”的,哪天你就喜欢上了。告诉她,猫是我家的一分子,钟曦从小没养够,来美国第一年听说克利夫兰那边有只猫要找下家,便开车直奔猫主家,来回好几小时的风雪路,真是疯了,大学时他还是动物保护协会的头儿,救过的猫无数……后来,儿媳驾到,喜欢上新来的猫客,又给带她那边去了,为此还换了校方允许养猫的小豪斯。没过几天,钟曦又在楼下捡一只,养了没两个月,那猫扒开阳台纱门跑掉了,就是嫌他整日不着家。
……照你这么说,他捡的这只“破猫”哪天也会跑掉的。
看你怎么待它了。
眼前出现一张原木椅,我俩坐下,掏出随身带的面包、水果吃起来,几只野鹅一跩一跩地走过来,我们给它们分点儿。她长透一口大气说,每天这会儿一定得出来几个钟头——你必须得出来,那位不是一夜一夜地熬着不睡吗,总是你醒来时他刚睡下,你就恨不得快走,赶紧走!
他当然是关着门了,可屋里的空气太叫人难受,你不想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想听见他哪怕一声的呼噜。这两天回来就在那里自言自语,又翻又找地团团转,什么东西非要找到不可,然后又坐在那里“憋宝”,忽然一声号叫,简直声震寰宇,还真拿自己当纳什、当霍金了。
呵,什么难题终于解决了,你应该给人家助兴!
还用着我助兴?情绪上来他自己先失控了,不停地念叨“正确、正确”!英语汉语地来回说,举起“破猫”就在厅里来回转大圈,转了一会儿不尽兴,还要“拔杠子”,怎么拔?拽着门框往上拔——体育课那叫“引体向上”,可惜,再怎么挣崴也拔上不去,那驼背样子就像一只白脸大狒狒。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这可是突破啊,想象她那里的空气一下子充满了娱乐性,僵冷的气氛忽然就改变了。我说多有意思啊,你不觉得他怪有意思的吗?她说,不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见过超市里那种发面罐头吗?她问我,那种里面装着汉堡坯子的发面罐头,一团团的面剂子,专门给懒人预备的,那罐头比西瓜小点儿有限,买来之后他忘了放冰箱,半夜里砰的一声巨响,平地起惊雷,发面罐头变炸弹了,炸得橱柜上上下下开白花,简直是恐怖!
她破天荒地也笑起來,我说,这不是“憨豆刷浆”的哑剧小品吗?她说一下子就给惊醒了,赶紧出去看,那位正趴在地上捡面团呢,满手抓着黏糊糊的面坨子,看见我,狼狈地说声“对不起”,脸上头发上都粘了白面膏……
我俩的笑声在林子里来回穿悠,这会儿鸟国博览会中场休息,四下里静悄悄的。我说,这世上就是有一类人,专门喜欢吃苦,玩儿命追求成就感,你女婿就属于这一类的,其实,你说起他来也还是贬中带褒的,是不是?就算是笑话他,那也是夹带着肯定的……你看你,笑起来好像换了个人,就应该这样啊,把心放宽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又跟她说了英语角,说了梁姐信教,上礼拜教堂里给新来的一拨中国留学生包饺子,梁姐叫过去帮忙,我有事不能去,你猜她怎么说我的?“上帝原谅你”……梁姐还让我叫上你一起去她家“摘青”,她家小菜园丰收,豆角、辣椒的摘不完,吃过北美那种巧克力西红柿吗?可甜了。
我不去,你们就像一群野鹅在那里叫唤,闹心!
她一句话噎住我,又退归沉默,闷了一会儿,黄黯的脸仰起来,望着树上一只倦鸟郁郁地说,榕榕的生日到了,整整30岁了……
钟曦终于回来了,吃着我烧的水牛鱼片,跟我分享这一行的收获,闻听贺妈妈那里来了一只猫,便上阳台翻找养猫的家什,还有药水、猫粮什么的,说美国猫看着挺漂亮的,其实,身上的跳蚤可不少,洗澡一定要非常彻底,洗完了还要喷药水。
郝琴说,就是洗澡把那只“破猫”给吓坏了,死活不从,又挣又挠,一把没揪住,带着满身的白沫子扎到灶台后边好半天不出来。
好像那只猫在改变着什么,我觉得她说话的口气平和多了。这是女儿离世后的第一个缺席生日,当妈的换了一身白底细花的棉布裙,头发打理得柔顺光泽,脸面也看着静定有神。除了养猫的家什,我还带来一盆盛开的荷兰菊,接过花盆,她立刻把脸埋下去,两秒之后又恢复正常。
此刻榕榕的遗像已经摆上饭桌,桌面新铺了米色的台布,一只红莓蛋糕插满了细杆儿彩烛,不用数,是30根。
她说,还是照我家的老习惯,今天吃打卤面吧。我说好呀,花菜、木耳、香菇什么的都有吗?竟然都有,不仅花菜、木耳、香菇,她还从冷冻室里拿出五香豆干和圆团面筋,甚至还有剥好的葱白段。她手里忙着说,我看得出来,榕榕当厨也是一把好手,他们虽然不是每天都大做,可是东西储备很全,只要是动手,这孩子准会做得像那么回事……你看冷冻室里,现在还有她包的两盒三角馄饨呢,个个捏得像花儿似的。
难得她说这些时语气可以这么家常,就像榕榕还在身边。她换了件短袖褂子,露出轴实的硬胳膊,干起活儿来利落得很,动静也大,掩不住那股子粗粝的风格,挺好的蒜头不耐烦剥皮,上来连着皮横切好几刀,一堆儿白蒜粒抖落了出来,香菇、花菜、木耳泡也不泡直接就扔锅里煮。一会儿的工夫,香气扑鼻——葱丝八角炝肉丁、各种配料相继下锅,酱色的卤汁开花般翻滚,哒哒哒、哒哒哒,鸡蛋搅出清脆的音乐,把馋猫给引来了,眨眼间它又影子似的溜进厕所。
郝琴大步抢过去关门,说美国猫撒尿有股子怪味,这家伙也可恨,明明砂盘在厕所里,它非要窜到我这间来!
突然,头上笛声大作,是吊顶的报警器响了,无比刺耳,郝琴有点儿来气,这不是神经病吗,我炒什么了?那点儿烟就算超标了?
我说,他们都是不安抽油烟机,我家厨房里也有这玩意儿,早被前边的中国租客给卸了电池,不卸不行,一同学就因为笛声太响,把美国邻居给吓着了,眨眼间闹得公寓里集体出逃,火警车都开来了!听我这么说,她立刻搬把椅子过来,站上去,举着粗胳膊,几下子就把报警器的圆盖子给拧下来,再找到机关拆卸电池,世界立刻清静了,她跳下椅子讪笑,我这不是破坏公物吗?
话音刚落,大门那里钥匙响,布莱斯回来了,我心里莫名的一紧,看他怀抱着一束鲜花,进门先耸起鼻子闻,兴奋难抑地低叫一声:打卤面!郝琴的脸上眼看着就变色了,很明显,她讨厌他回来,她身体僵硬着转过去,在水池跟前刷锅洗碗,噼里啪啦的,急促的大水流带出一种吓人的气氛。
对此,布莱斯先没有在意,只是兴致勃勃地问我,阿姨,您走过来时看见天上有无人机吗?我说没看见,什么无人机?多大的个儿啊?他说看上去比海鸥要大一些,是卡内基梅隆的一个研究组刚刚试验成功的,超级棒!在天空转了一个多小时,是不是钟曦他们小组搞的?真是了不起!我说,不会吧,没听他说啊。布莱斯扬了扬眉毛,呵,真是件大事呢,匹兹堡的警察都跑出来了,街上黑压压的,听说还惊动了联邦调查局……
郝琴那边忽然关了水龙头,把手里的刷子咔嗒一摔,绷着一张愠怒的脸快步进到她屋里,门砰地撞上,再又拽开,把那只猫轰了出来,她口里恨恨地叫着:你走,你走,谁叫你来的?谁叫你来的?!其声尖厉、双关,门又撞上了,一串责骂声霹雳般炸响,管他听懂听不懂,各种恶意的字眼、可怕的诋毁,夹着国骂,劈头盖脸地往外扔。
我耳鸣心跳,脑子里混乱起来,看布莱斯呆立在那里错愕不已,一抹惧色掠过煞白的脸,我示意他坐下,他不坐,只把眼睛望着饭桌上榕榕的遗像,终于控制不住,他的双肩剧烈抖动,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继而又抬起脸,压住哽咽对着那扇门说,妈妈对不起……那天上午我睡觉了,榕榕自己去的超市……妈妈,对不起!
他的语声颤抖而变形,刮风似的穿越了那张怨怒的门,只听里面哑默了一刻,随后响起啜泣声。
8
晚上英语角,梁姐见我就问,那两桶玫瑰花好漂亮啊!是刚放过去的?我没闹明白她说的什么,她打开手机给我看照片,只见那个伤心地新添置了两只鲜花桶,那种老式的洋铁皮桶,口径很大,里面插满了红白相间的玫瑰花,嫣然盛开,只要谁的车子路过那里,老远就能望见。
——肯定是布莱斯放过去的,我说,今天是贺榕榕30岁生日,本来想好好地纪念一下,哪知惹出了那么一场大讨伐,简直是歇斯底里,连“灾星”这样的字眼都扔出来了,你说,哪能这么怨恨女婿啊……
然后呢,你走掉了,丢下他两个在那里哭声相闻?
谁受得了哇?我看他们的关系是好不了了,已经进了死胡同!
不会的,我相信,悲痛是一种聯系,一种非常切实的联系,你想想是不是?
英语角最年轻的唐红笑吟吟地走过来打断了我们。今天她兴高采烈的,女儿考上北卡州立大学的化学博士,她给大家做了曲奇饼干让品尝,说这就准备大迁徙了,咱家什么都能扔,就是两只长毛雪兔子一定得带走,闺女这几年苦读书,它俩是最暖心的陪读啊,打算一路开车把它们带到北卡去!我们夸她能耐太大,难怪女儿那么出息!唐红的日子一直拮据,爱人在上海打拼,寄来的钱总归有限,所以,她从不闲着,不是去“川霸王”(中国餐馆)洗盘子,就是在百合超市做理货员,如今,打“黑工”的日子总算可以结束了,女儿考取了奖学金,当妈的可以松口气了。 平子给她学了一句梁姐的话——“上帝原谅你”!
英语角结束时,唐红起身跟大家说,就要离开匹兹堡了,很舍不得大家,走以前就想再去一次伊利湖,姐儿几个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唐红说来这里四年多了,苦巴巴地只带女儿去过一回,无比难忘伊利湖的白浪滔天!我立刻就举手,伊利湖我一次还没去过呢。梁姐说OK,“应卓意特该泽”啊(一起享受),让我们给心灵放个假!提米在那里合起手掌微微笑着,说当然要参加了,还要带上吉他。平子的嗓门又高起来,太棒啦,咱们正好两辆车!
我说要是提米和唐红各开一辆,那还可以加上郝琴。梁姐说对对对,你一定要说动郝琴来,就算我们只是为她一个人去,那也值得!
郝琴没有一丝犹疑就同意了,她说知道伊利湖,北美五大湖之一,榕榕每年都去,说着手指就抹开IPad,告诉我,女婿去华盛顿开会了,这两天总是“早请示晚汇报”的,那我也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当然应该告诉,这就叫物极必反,暴风雨过去了,“新的团结”正在开始。
伊利湖一行安排在周末,钟曦和几个同学也加入了,五辆汽车成一队,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坐的钟曦这辆,为车队之首,我和郝琴、平子坐后排,梁姐副驾。美国的公路坦阔完美,收费站极少,汽车开起来即全速驰骋,沿途不断地掠过林野牧场和巨型广告,正是夏秋之交,瑰丽的景色快速移动,速度激发的自由快意,扑面而来的视觉震撼,令人心潮澎湃!
伴着雅尼那首清灵的鋼琴曲《在晨光中》,梁姐以导游自居,介绍伊利湖概况——我们的行程一路向北,需要两个多小时,伊利湖东西长多少千米,南北宽又多少千米,湖北面是加拿大,著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上接伊利湖,下灌安大略湖……她扶着老花镜一句句念着,不知哪里找来的宣传页,念罢坐正了,朝着前方飞驰而过的风景高叫一声:江山如此多娇,我们都是哥伦布的追随者!
她扭过身来,给我们分发她家收获的巧克力西红柿,给钟曦的直接塞进他嘴里——唔,好甜啊,阿姨,您真会生活!钟曦夸赞道。平子说,哈,你还没尝她做的啤酒鸭和豆皮卷呢,那个好吃……梁姐说,我告诉你们怎么做,一点不难。
郝琴挨在我身边一直把脸朝向窗外,望着山野以远,那些树林、河流,牛羊、庄稼,一一地在她眼里过着,能感到一种初见人世的激动在她心中奔涌,当然还有无尽的怀念与追思。
伊利湖到了,一片汪洋,所占空间如此浩瀚,令人震惊,汪汪的湖水泛着青蓝色,清澈的水汽夹风而来,还没等你站稳呢,一群鸥鸟呱呱叫着俯冲过来,这是它们的欢迎仪式,不断地在头顶上滑翔翻转,有的飞落在脚边,跟你凑近了咕咕讨食,可爱的小头一探一探的……多美啊,伊利湖!放纵的时刻到了,大家纷纷“鹅叫”,呼喊再呼喊,各撒各的欢儿,年轻人跳进湖里游泳,一会儿又欢闹着打沙滩排球,我们几个散在滩上忙着作拍照状。
郝琴跟我一起弓腰拣拾贝壳,这里贝壳不多,多的是各种岩石片。她递给我一片圆润的,状如砭石刮痧板,我拿在手里把玩说,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刷它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盯着我的裤脚抬手一指,那是什么?我低头看,嗬,好大一坨子鸟粪,黏糊糊的!还够新鲜的呢,她说着,脸上泛出笑意。
不幸的是天忽然阴上来了,太阳隐到了乌云背后。可千万别下雨呀,我说。梁姐走来跟我们凑近了,哈哈笑着说,肯定不会下雨的,你就放心吧,祥云正围着我们转呢!
梁姐的夸张是梁姐的善良。现在她打起了赤脚,裤腿挽到膝盖那么高,脚底踩着潮湿的沙子,走着就又大发感慨——为什么我一看这湖水就觉得惆怅呢?呵,地老天荒,沧海桑田,不能不想到人生苦短,逝者如斯夫,我们已度过了多少程的惊涛骇浪,现在连丁点儿的痕迹也没剩下,全都流走了,全都变成了曾经!
她又想起插队的苦日子,说一次在山上砍树,规定每人要砍两棵树,杯口粗,很高很高的,砍下来把镰刀插上便往回扛,可是突然间拐到了山崖边,人被树杈子顶得失去平衡,一下子转起来,可悬啦,所有人都吓坏了,两棵树重重地跌下去了,她揪住了哪里没跟着往下掉,那刻只记得自己在心里想,可以死,但是千万别残!
我说不新鲜,我们一到聚会时,都是争先恐后地讲九死一生的段子,一个比一个惊险——打山火掉队了,迷失在草甸子里;打苇子掉进冰窟窿,爬上来先看见一只狼;上坯棚补瓦片,踩空了,一把揪住电线!
……哎,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惊恐,流了多少眼泪,为什么我现在非要想起这些呢?
因为你觉得自己老了,还觉得自己已经百炼成钢了。
梁姐使劲挥手否认,不是的,我也还脆弱着呐,小时候也是个娇娇女啊,只是磨砺多了,心胸渐渐变宽了,我现在想,经历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如何对待所发生的,你们说是不是?此刻我感到很惆怅,这是透明的惆怅,就像这透明的湖水。
我说知道有个“物哀”的说法,是来自日本,认为“哀”不是颓废,是审美,是对大自然的荣衰兴亡永远要善感,尊重,要欣赏和敬畏,这也包括了哀悼……梁姐说,挺对的,《圣经》说,“神在悲伤中创造了世界”,这也可以理解“哀”不是颓废,是不是?你们说这大湖,越是浩渺,越让你感觉自己渺小,可是渺小也有渺小的价值,也许这里每粒沙子、每片岩石都有自己的故事,悲也好,喜也好,总之,一切都是生生不息的,都是上帝的恩典!
好啦,歇会儿吧,您老歇会儿……
我以为我是在替郝琴叫停梁姐,却见郝琴这会儿一脸的肃静,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耳畔响起了吉他声,回头找,植被茂密的丛林那边有人围着烧烤台,提米坐在那里嘣嘣嘣地弹起来了——列侬的《想象》,我喜欢,不管她们了,自己先跑过去。
提米只弹不唱,钟曦他们正在台子上玩“三国杀”,忽见身边的提米吉他弹得真不错,他们把“三国杀”推开,随着曲子哼唱起来。几个女生唱得不错,男生则有五音不全的,可是那沙哑的喉咙别有一番动人的青春气。我带头给他们鼓掌,听不懂他们口中的英文,只是努力回忆中文歌词: 想象世上并没有天堂 ,这很容易,只要你试试看
……想象所有的人们,为今世而活
……想象所有的人们,都生活在宁静之中
……想象所有的人们,共同分享这个世界
因为天气的缘故,游人不多,这会儿大都被“演唱会”所吸引,围成一个松散的圈子,有人赤脚跳起了沙滩舞。可惜几位唱者坚持不了多一会儿,忽然就都叫唤起来,饿啦,饿啦,赶紧开饭吧!
一股烟气斜吹过来,那边唐红、平子她们正在烧烤台前架起了炭烤炉,一路带来的腌牛肉、面包、生菜、西瓜已经在台子上摆满了。
伊利湖在起浪,湖水掀着大朵的白浪花不断地拍击湖滩,啸声震耳,飞浪腾空,一种几近残酷的美,当浪头逐得越高,越是重重地砸向湖心崖,水花不断地溅得粉碎。几个仍在游泳的老美在湖里顺势折跟头,享受着被波峰抛向浪谷的“巅峰体验”,一对老夫妇在湖滩上各坐一把带棚子的轮椅,静静观赏浪涛的奔腾,他们身前都披着大浴巾,被风吹卷,宛如肩背生出翅膀。我悄悄靠近他们拍照,遗憾天阴不能拍到他们被夕阳照亮的脸轮。
过去招呼郝琴和梁姐参加野餐,看她俩坐在一块大岩石上,也像那对老夫妇一样观看着浪涛的表演,走近了听见她们在说话。梁姐语声恳切说,你就相信时间吧,没有比时间更厉害的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做的只有祈祷,不管习惯还是不习惯,总归要接受命运,这是顺合,顺合不是弱,我们都是幸存者。
——幸存者是犹太人的话。
那我們也是,只要活着,就是一次幸遇,就应该好好地活,从最近的日子开始!
说得真容易!
郝琴望着湖水闷声说一句,把脑袋沉重地低下去,手指一下一下抠着沙子,忽然,她抬起脸来使劲地擤鼻子,声音可真响……
雨在我们返程时淅沥沥地下起来,雨刷一下一下在前挡玻璃上画弧线,前方车队的尾灯像一枝枝烛火在昏暗中摇曳,路边时而飞过摩托车手潇洒的身影。郝琴上了车就闭起眼睛打盹儿,我们也就都不大说话,钟曦靠着一盘老鹰乐队给自己一路提神儿。
快到匹兹堡界内时,一种敏感忽然让郝琴醒来,她把身体坐直,脸冲着窗外,迅速意识到此时的车道与我们上午出发时所选的路线不一样,她眼睛睁大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那个伤心地,像奇迹发生似的,大树跟前新添了一对鲜花桶!在转向灯的辉映下,细雨微蒙中,它们看上去如此鲜灵可爱……
9
深秋时节,松鼠山林木鎏金,我和钟曦前往普林斯顿,然后和儿媳一起在纽约、华盛顿小游一圈。一周后回到匹兹堡,顿觉凉意阵阵,秋风一日紧似一日,那些高大的橡树、枫树、梧桐和山毛榉争先蜕黄,无边落木萧萧下,每条街道都铺满了落叶,周日里家家都在忙着扫院子,有人抱着焊枪样的吹风机将落叶吹拢,赶成一堆一堆的装进麻袋立到院口——想图痛快付之一炬那可不行,这里有“垃圾焚烧守则”,不许任何人随便污染空气,路边竖着的红字告示牌近日换了新通知:某日几点至几点为“扫叶时间”,哪条街禁止停车,违者罚款。然后大黄铲车重笃笃地驶来了,一斗一斗地将落叶铲起,扣进车厢里运走。
近日,我愈发感到匹大图书馆藏书深厚,不好好看书就像是一种罪过,有时也听一些相关的讲座,跟几位国文老师交流研讨,散步时间因此而锐减,英语角先给自己停了。
梁姐她们对我的事“不大感冒”,总招呼我参加“小分队”的活动,去林子里捡银杏和栗子啦,上提米家吃红菜汤啦——同时还教提米包饺子、烙麻酱饼,听说提米为了学中国厨艺认认真真地录像……这些我都没掺和。这天,她们又发现了“老人活动中心”,在一个大豪斯里,就像开着个学校,有学英语学画画的,还有健身房、棋牌室;最有趣的是编织组,梁姐和平子去的当天就加入了,立刻成为“中国法指导”,什么“麻花针”“元宝针”,还有“狗牙”“中国结”,我们不以为然的能耐让老美大妈大长见识,赞美不已,学起来就忘了时间;中午有“大食堂”,你要过了62岁可以免费用餐,没过的话应该自觉交5角钱,不交也行。只是口味有点儿太腻了,通心粉里拌着鸡丁菜丝玉米粒,吉斯撒了一大层……
我按图索骥地过去观观西洋景,确实也感到了一些认知上的失调——先看见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老电影《阿甘正传》,几个银发老人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着。走进阅览室,见一位女士正在续期会员,她蓝莹莹的眼睛甜蜜地闪动着,向我推荐一本封面类似琼瑶风格的小说,我们攀谈起来,她说丈夫刚过世不久,所以,她才有时间来这里活动,她说着时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看她也就五十几岁,皮肤头发保养得出奇的好,她说两年前还换了人工膝关节。我忍不住问她年龄,她四下里看一看,压低了声音说,我从不与别人讲我的年龄,只告诉你,86岁!
编织组今天没活动,绘画组里有位大爷正站在墙角专心致志地临摹墙上的一幅雷诺阿的油画,他倚着扶手车,车子的下层竟有一个接着透明尿管的白塑料罐直通他的裤管——车子上层是画具,一应俱全。趁他没注意我,快步退出来。忽然就想起了史铁生,好多年前去他在北京雍和宫附近的家,跟他神聊了一大通,道别时他爽朗地伸出手来,我这才发现他拴在轮椅下面的尿桶,裤脚边垂着一根透明的胶管,那刻我心里突然悲酸不已……现在想想,又有什么可悲酸的呢?看看他们这里,“谈笑凯歌还”,“老弱病残奈我何”?
我给郝琴发信息,撺掇她去老人活动中心“开开眼”,她简短地回复一句:早去过了。
梁姐电话里埋怨我大搞读书运动,英语角说不来就不来了,可是山顶操场的“老爷车比赛”你不该错过啊!我说知道这个比赛,公寓里收到过宣传单,是犹太人的老年协会组织的。她说,那场面也是难得一见,好家伙的,松鼠山的老人全都出来了,好多车子是“选手们”自己组装的,还自己喷漆,大红大绿的,还尽是敞篷式。
她说,在观众席看见郝琴了,她的精神看上去比在伊利湖时要好了不少,就是还保持着“金鸡独立”,跟大家拉开老远的距离,从始至终就在标线边上独自站着。我说,她能出去看就是好事,说明她不再觉得“闹心”了,心情还可以。梁姐也认为郝琴的心情应该还不错的,见过她在小花园里慢悠悠地荡秋千,也没有过去搅扰,考虑她在想心事,她需要独自调整。 ——是啊,独自调整,也只能这样。
一个普通的购物周末,和钟曦去百合超市,看见了布莱斯,他推着购物车,手里拿着一张白字条,购物车里已经有不少的中国叶菜,还有猪肉馅、饺子皮、馄饨皮(那种上海出的轧气袋)、豆腐丝,王致和的酱豆腐,中文《侨报》《世界日报》……看来他们的日子趋于正常了。
——这就对了,铸剑为犁嘛!钟曦说。他过去招呼布莱斯,一起去野生鲈鱼的台前排队,告诉他,清蒸鲈鱼最好做了,只要七分钟!我在这边打量着布莱斯,几日不见,他明显是滋润了些。我心想,也可以理解郝琴不跟他一起来百合,一定是心里还存有深深的隐痛和忌讳吧。
然后就收到郝琴独自漫游的照片,还真不少——教堂台阶下边一个大爷弯腰倒纸袋子,给一群野鸽子喂食,十字路口几辆汽车停下来,等候一队野鹅昂首挺胸过马路;公交站的大梨树果实累累,等车的老妇戴着花镜在给老头儿剪指甲;一个女孩在院门口放置一纸箱旧衣物,将写着“FREE”(随便拿)的字条粘到纸箱边上;幼儿园小朋友在便道上围成一圈,听阿姨讲解邮筒的用途,孩子都扮成小天使模样,身后粘着翅膀(硬纸夹做的),上面贴满闪光的小星星;一位胖大妈身穿协警服(退休志愿者)站在马路当间儿佑护老弱病残过马路……郝琴占领了小花园,拍不同肤色的散兵游勇在里边带孩子玩耍,一个印度宝宝在滑梯前面过生日,大眼睛寿星佬儿穿了一身黄灿灿的锦袍,脖子上戴着好几圈项链,胸前还挂个绣牌,地上一堆七彩球,印度爸妈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正给每个到场的人发蛋糕……
呵,郝琴的心情太不错了,现在她眼里处处都是景,虽然她还不愿意跟大家掺和,可是她愿意拍照,那些照片里透着多少好奇和小欢愉,似乎每张都喻示着她重返人间!
我以为,一种心情可以抵除另一种心情,悲情渐渐地也就化解了。
10
夜里十点半,钟曦从学校回来了,也跟布莱斯一样,进门先一大通胡吃海塞,边吃边看手机,我以为过会儿他又要开电脑干活儿了,哪知太阳从西边出来,他说,我们现在去看个新电影!
……什么片子?这大半夜的。
——《别让我走》,今天首映日,约翰和保罗强烈推荐!约翰我还不认识,保罗见过,跟钟曦一个研究组的,牛津来的老博士,曾去他家吃饭,小爱人烤的意大利番茄比萨特别地道,他家铺陈简朴优雅,客厅里挂着几幅莫奈的油画,我想,保罗推荐的片子一定是不错的。钟曦一路开着车说,电影是石黑一雄的本子(后来又过几年,此人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英美合拍,导演和演员都是一流的,待会儿一看你就知道谁是谁了……
可是在影厅落座,发现只有我们两个!虽然是最晚的场次,那也不能全空着啊?钟曦买了玉米花和咖啡给我“压惊”,我哪吃得下,望着眼前的银幕墙忧虑地说,这又空又旷的还这么黑,要遇见抢劫怎么办?他笑我吓破胆了,夜场就是人少,何况是文艺片,平时自己独看的时候有过好几回呢……唉,这孩子,再怎么啃书本也压不住他爱艺术的天性,前两天晚上他开车去克利夫兰体育馆看巡回演出,是他喜欢的什么乐队来了,演出结束返回时天都快亮了,还赶上大风,他却兴奋得一丝睡意也没有。
心里发着紧,后背冒凉气,森然诡异的英式片子开演了,很超前的“细思极恐”的立意,配着凝重的情绪和凄切的音乐,一下子将我裹挟到克隆人的悲剧故事中。那些人如同没有翅膀的鸟,生来只是为了给“上帝创造的人”贡献器官——圈养他们的人类,先是慷慨地给了他们优雅的环境、完美的生命、灿烂的青春,然后就将他们按部就班地一点点蚕食掉(捐献器官)!意识到自己天经地义是人类的生命食粮,看明了活在虚假愿景中的残酷真相,他们毫无抵抗和逃离之念,只是向着无边的黑暗发出绝望的哭喊,然后安静躺在手术台上……
这次观影让我体验了有生以来最为刺心的“艺术感受”,十足的无语凝噎的“殇片”,难以摆脱惊悸与悲哀,看得那个胸痛!越是喜欢凯西和汤姆(男女主人公),越是一步步眼看着他们前赴后继,那反复回环的主题歌更是催人肝颤……如此悲催的片子,它启示何在呢?我仔细想,然后明白,它当然还是激发心灵的,告诉你,对爱的渴求与坚信,最终可以从精神上战胜死亡,活的意义只是给予和守候,一切都应该从爱出发。
中午在图书馆负一层,和图书馆馆员金老师坐在一桌吃寿司卷,聊起了《别让我走》,我说,东亚图书馆里没找到这本翻译小说(电脑查台湾现在有一种版本),真有点儿遗憾,从电影看,原作很可能不错的。没想到热心的金老师说,正好我们在拟下一批的进书名单,可以建议采购部邮购这本书。我说那可太好了!
正高兴着,看见布莱斯端着一份冰激凌在前面走,我招呼他,他大方地坐过来,朝我们盘里的寿司卷轻轻歪下头说:这个东西不太好吃。我问他,中午饭就是冰激凌吗?他说,NO,刚从家里出来,吃了妈妈做的炒饭和“小炖肉”。我笑了,嗷,好幸福啊!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这可怜人嚼糖块儿、灌可乐的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还有更让我不敢相信的,他们也看了《别让我走》——那可是个苦戏!我说。他老实地点下头说,是的,苦戏,很苦,妈妈哭了……他虽然是微笑着说的,眼睛里却立刻滚出泪水。
我可看不得他的泪目,赶紧把脸扭开。
郝琴对人际的需要也像我一样具有间歇性,当我打算约她散步时,她先来找我了,说这会儿我得过来搅乎你,公寓里的小喇叭通知,一会儿演习拉警报,耳膜哪受得了,外面又刮着这么大的风,哪里也别去了。说时递我一个袋子,叫我们尝尝她的手艺:看看还有比她蒸的豆包更好吃的吗?我说那哪还有?整个匹兹堡就属你的“郝记豆包”最棒了!
“局势”看来确实变了,豆包、炒饭、“小炖肉”,这几样足以叫我想象她那里的烟火气,显然,有烟火气和没烟火气情形是差大了,饭香里面有真理,这是颠扑不灭的。现在郝琴一脸的和谐,眼睛熠熠有神,再也不是怒目圆睁、每根汗毛都直竖着的时候了。
她说,大概是惯性起的作用吧——开始就是刷碗,那天她刷完了手里的碗,觉得其他碗也应该再仔细刷一刷,然后碟子、铲子、筷子、勺,全都来一遍,锅啊盆啊菜板啊各种的家什,哪样都撂不下了,她戴着女儿的手套,拿着女儿的刷子和抹布,感觉到处都晃着女儿的影子,哪儿哪儿都是她的宝贝,唉,得叫它们全都透透亮亮的才行!她擦了柜子擦格子,把碟子碗一层层地码进去,发现墙面瓷砖也是乌乌涂涂的看不下去,就还得擦,擦了这块擦那块,越擦面积越大,越想做完越做不完了,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魔法?怎么陷进去就干得昏天黑地的?女婿开门进来了,她没听见,一会儿看见他从储藏室里推出吸尘器,呜呜呜拖着老长的电线吸起了地毯,确实地毯早该吸了,叫那“破猫”折腾得看不得了,吸着就又要整理这里那里的书,从始至终二人都不说一句话,里里外外就只响着大扫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