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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长篇小说《物质生活》与《沧浪之水》同时发表于2001年第1期的《收获》和《当代》。前者侧重于市场经济对诗人带来的颠覆性冲击，后者直面当下官场宦海中知识分子的尴尬境遇。两位主人公都忍受不了生存中的苦痛和挣扎，为了某一种美好情感，放弃精神信仰而在世俗生活中大获成功，但极其相似的是，精神自戕后他们无一例外地陷入了虚无，不堪忍受的心灵折磨，生不如死。那么，到底做怎样的命运选择呢·拿什么来拯救这些人的灵魂呢?
关键词：《物质生活》；《沧浪之水》；精神自戕；虚无；命运选择
中固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723x(2007)04—0123—05
长篇小说《物质生活》与《沧浪之水》同时发表于国内享有盛名的纯文学杂志，前者为《收获》2001年第1期，后者在《当代》2001年第1期。两部小说写的都是知识分子在转型期中国的迷失和蜕变史。回首这两篇小说，我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小说之为人学的巨大价值。《沧浪之水》发表后，以其厚重的人文思想和对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刻骨描述，不仅得到广大读者和评论家的青睐，而且获得《当代》2001年度奖、《小说选刊》奖等，并于2001年出版，到目前已经再版印刷了20多次，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大获成功。与之相反，《物质生活》发表后，虽然《文艺理论与研究》2001年第1期同时刊发了一篇关于它的评论，却相对沉寂，后来慕容雪村《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网络上迅速走火后，坦言写这部小说是看了《物质生活》后有所感触而写的，《物质生活》才有所重视。我们也发现，慕容雪村的网络小说不过是《物质生活》的一个注脚，他后来推出的《天堂向左深圳向右》，完全是按照《物质生活》的思路来写，语言、结构、思想上克隆不说，几个主人公的经典语句完全照搬(如“我很穷，但我很爱你”)等。就文学思想性而言，《物质生活》远远超越了慕容雪村的几部作品，但《物质生活》相对沉寂让我们意识到一部伟大作品只有放在巨大的时空里才能检验出他永恒的价值。
《物质生活》和《沧浪之水》中的主人公，虽然最终一个在商海里拼杀，一个在官场上钻营，但内心的人文理想如头顶上的零落的星空，在阴霾的天空中熠熠生辉。为了心中那自由的梦想，为了心中那千古千秋的道德使命，他俩进行过思考，进行过抗争，但时代洪流毫不怜悯地碾碎了他们的梦想，在某一种美好的情感的驱使下，他们融入了商海官场，在现实中取得巨大成功。但在成功背后，精神信仰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甚至可以说精神完全自戕，梦想与年轻时背道而驰，血性和激情彻底逃遁，生活中醉生梦死却生不如死。分析他们共有的精神履历，为我们当下的精神价值取向有很大的借鉴之处。
一、烘烤在时代大潮上的鱼
20世纪90年代对中国而言，随着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和政治制度的不断改革，在神州大地上，广大民众的精神信仰和价值取向等方面也在迅速变更，由此形成了整个中国社会在文化层面上的精神分化与重组。在“文革”中饱受物质之苦的中国人，面对呼啸而来的商品大潮，疯狂地投身其中，最终迷失在眼花缭乱的物欲中，精神信仰受到剧烈冲撞，灵魂饱受煎熬，痛不欲生。
断然拒绝物质的诱惑，是不符合人性的。长篇小说《物质生活》和《沧浪之水》中，两位主人公一出场，都有着纯正的精神信仰，走向社会，首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守信仰。《物质生活》中，年轻才子韩若东大学没毕业就选择了流浪，他的心上人乔其得知他出走的消息，辞去大学的教职，义无返顾地选择了陪他走天涯，这是多么可歌可泣的爱情!一段艰辛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但相濡以沫的生活，想起来，那么温暖和感动!《沧浪之水》中研究生毕业的公务员池大为先后放弃了两个女友，没有跟她们交往下去，除了厌恶这两个女子身上的根深蒂固的贵族气息和俗不可耐的权力欲望的原因外，最主要是内心那坚不可移的中国古代传统文人的道德操守和精神信仰。
放弃是艰难的，也是光荣的。班达认为，“知识分子是一小群才智出众道德高超的哲学家——国王，他们构成人类的良心。”作为敏感的知识分子，准确地说，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韩若东和池大为等小说人物，还没毕业就认识到自己所处时代的残酷性，但选择了充任人类的良心。《物质生活》中借韩若东的对手、代表时代强音的蒋运满之口说：“这个社会的主要情感是什么?是实利主义，是金钱至上，你们不反对吧?大概谁都无法否认这是一个极端的年代，它就像战争年代和政治年代一样，都是极端的年代……对这个形势认识不足的人大概不会饿死，就会气死!”听了这番话，以诗歌来倡导诗意生活的韩若东被震惊得汗流满面，轰然倒地，癫痫病发作。《沧浪之水》中，池大为大学里专门阅读父亲留下来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一书，了解其中历代文化名人的生平，以其中人物为楷模，向自己的精神信仰进军。在他放弃第一位女朋友、高干子弟许小曼时，他就认识到社会的不平等和严重的贫富差距，“我不能没有止境地扭曲自己”，为了自己的信念，他不仅放弃许小曼，也放弃了第二个恋人，从中找到一种精神的愉悦。
但是，时间拦腰斩断了，他们毕业了，生活的大石压在他们身上，时代大潮开始挑战着这一代年轻知识分子的心灵，不规则的市场经济生活侵袭着他们每一个细胞，特别是金钱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们的心灵，坚守独立人格、保持自由思想成为他们生活中难得的奢侈品。
韩若东在流浪卖诗的过程中最终叹息到“没钱真不行啊，这世界，现在只认钱，钱是世界语，是消炎药，是子弹。”而池大为在宦海磨练中深深意识到，“世界上没有比钱更浅薄的东西了，可也没有比钱更深刻的东西了。人活着要解决一大堆问题，解决问题就要钱，这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硬道理，比合金钢还硬，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市场它是一种经济结构，又是一种意识形态，它消解了终极，消解了知识分子。它还是一种人生观，活着你得去挣钱!”“市场只承认眼前的利益，不承认万古千秋，这就摧毁了全部的神圣感……孔子是讲君子小人的，可市场和权力场只讲弱者和强者。”
两部小说里，市场经济以它不可阻挡的威势覆盖了社会的各个角落，而追求诗意的人生，意图救国安邦最多是一种轻微的反弹，并且这种反弹只能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海德格尔说，这是一个贫困的时代，处于世界的黑夜，且是夜半，大地悬在深渊中。存在主义作家卡夫卡、萨特和加缪都看到了这样的现实。
这样的时代，没有人能看见别人心灵在如何挣扎，沉重的肉身再也无法跨过理想的门槛，经济里的荆棘刮伤理想的双眼，权力场中的搏斗淹没了折戟沉沙的热情，诗意的生活一去不返。只有得到世俗意义的成功才可以标示自己的价值。
所以有了慕容雪村笔下受过高等教育的主人公一到碌碌尘世，蝇营狗苟，看不到丝毫的人文之光，像张者笔下的知识分子，虽然生活在人 文气息浓厚的象牙塔里，笼罩着知识分子的光环，却找不到知识分子应有的道义和使命。但两部小说的主人公不同，韩若东不同，起初他做生意，却一天到晚想着写诗，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像池大为“无欲则刚”了好几年，虽然一无所有郁郁不得志，但心灵深处总有一份让他心动的呼唤。
时代大潮以合理合法的姿态逼迫着他们，具有强烈人格意识和责任感的他们到底该扮演怎样的角色?两部小说中，除了主人公外，其他带有理想色彩的人物都在苦苦寻找。
二、死于一种美好情感
其实，能够坚守一方清洁的精神的知识分子大有人在，但是，作为社会中的一员，他们还活在各种社会关系中，在各种关系的链条上，有他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在这两部小说中，精神的放弃即有时代的因素，又有自我的因素，但最重要的是，死于一种美好情感。
知识分子是永远不被时代贿买的人——既不被强权征服，也不被资本收买，他与自己的时代保持着距离。他不是学历和专业知识打造的，而是学识、胆识、骨气、人格、操守的统一体。作为一个笼罩着精神光环的称谓，即便理想主义的大厦即刻变为一片广袤的废墟，那些从废墟中走出来的人们一样有着坚韧不拔的信念。在时势变迁的大时代里，能有几个独立而不改、坚守自己的一方精神家园、竭力维护一种不合时宜的精神圣洁呢?我想，这种人虽是寥寥无几，但毕竟能找得出几个来。但我们发现，历史也好、小说也罢，能让真正知识分子易节者，往往不是自身的遭遇，而是来自外部的某种情感的胁迫。
《物质生活》中韩若东孤身流浪，依然故我，无视外在的眼光，只追求纯精神的信仰。但是，他女朋友乔其最终不堪贫困的生活，背弃了他的信仰，回老家准备去做新娘了，这给韩若东致命的一击。接下来，到了中国诗歌史上很悲怆的一年，1989年，那个痴迷于寻找幸福生活的青年诗人孩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消息传来，视海子为精神偶像的韩若东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在南方某一小城他的生活过得潦倒不堪，面对前来看望自己的大学同窗沙岗，他只有叹息：“没钱真不行啊!这世界，现在只认钱!”听说恋人乔其要出嫁了，为了不和多年的爱情擦肩而过，他选择了回家抢婚。同时答应乔其，结婚后做一名物质主义者。为了爱情他放弃了自己的信仰，结果是物质充裕了，钱越来越多了，作为商人，韩若东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但作为诗人，他的思想死了，灵感逃逸了，参加母校校庆大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甚至背不出自己的诗歌而狼狈地逃窜舞台。所以，经商成功后，他越来越痛苦地憎恨曾让他改变精神信仰的妻子乔其和她的家人，但内心深处对乔其的爱又使他不能断然离婚而重归诗人之路，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逼迫着他一步步走上疯狂的境地。高贵圣洁的精神信仰消失了，在万劫不复的物质深渊里，韩若东失去了一个诗人身上拥有的诗意，彻底物质化了。
《沧浪之水》中池大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连串的生活挫折中，对信仰的坚定是他唯一的心理安慰方式。但令他放弃坚守的高贵信念是由于儿子的受伤。父子之情一下子让他意识到作为社会中的一员，完全脱离社会是不可能的。在一次意外事件中，他心爱的儿子被开水烫伤了，他吓坏了，跑到医院去急救，他向厅里的小车司机、向医院的护士、急诊医生、收费员、主任打躬作揖乃至几乎下跪，恳求他们伸出援手和通融、帮忙，却一律遭到冷漠的拒绝；直到他所不齿的政敌丁小槐在电话里一句话，事情才算搞定。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价值尺度，没钱就把你逼到墙角，逼死也无人同情，在这种对人情极度失望的前提下，“为了儿子和妻子，我得挣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着是硬道理，没有比这个硬道理更硬的道理了。现实没有适宜的空间，只有真实到残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这是唯一能够与生活发生有效联系的选择”，池大为想到，“世界变了，道理也换了一种说法。得到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在等待。”他在爱情下没妥协，在父子之情下崩溃了。他终于埋葬了自己，走上了会让一个正直的文化人生不如死的名利场。
其实，金钱并不是扭曲人生的罪魁祸首，但物质第一，金钱第一，有钱就是爷的这些观念蛊惑着人们陷进金钱的罪恶渊薮里。当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发生剧烈冲撞时，生存的本能，让很多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在两部小说中，两位主人公的妻子首先要求主人公真实地活在现实法则中，而衡量现实法则的重要标准就是金钱。而这一点，在《物质生活》中很早就表现出来了，慈父般的乔万里老师虽然欣赏韩若东天马行空的诗才，但很决绝地反对女儿和韩若东恋爱。他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诫女儿乔其，“韩若东太有才华，是一个远离生活的人”，所以跟他的爱情是“一种贫困的爱情，一种因为贫困将导致腻烦的爱情，远离大地和现实”，这种爱情的代价，是“青春的毁弃，信仰的坍塌，是追悔莫及，是生不如死。”在《沧浪之水》中的隐士晏之鹤，虽然看上去对机关的事淡然处之，漠不关心，事实上，他看得十分透彻，早就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靠理想活着，清高换来的只是“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有一败涂地”所以把握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当务之急。正是他的帮助，池大为才痛下决心，走进了仕途。
对韩若东和池大为而言，自由的梦想和做个千古千秋的好官才是生命的追求，生活的本质所在。但是，在金钱和权力的话语霸权情境下，追求意义在现实生存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脆弱、那么空洞，会使人屈辱、贫苦、举步维艰、不合时宜。面对初恋情人的离去，面对儿子成长中的遭遇，面对一次次无法回避的难堪与屈辱，他们开始迷失和蜕变，最终埋葬了“旧我”，最终放弃了“千古千秋”的坚守，最终屈服于无孔不入的物质之中，最终为了一种美好情感，他们放逐了自己的心灵，去追求权力和金钱所带来的尊严感、成就感，并变得比任何人都彻底而且变本加厉，这种以牺牲精神信仰为代价的物质追求，成功后虽然带来了消费和享受的快感，也带来了啮噬心灵的沉重的虚无感。
三、走不出的心理图线
不可否认，今天是一个开放的多元的时代，各种纷至沓来似真似假相互冲突的“意义”和“价值”诱惑、困扰、纵容和损害着我们每一个人，理想主义的大旗已经放倒，时代在惊险的最后一线徘徊。如何使人文理想在时代洪流中保持本色而不被淹没，这是《物质生活》和《沧浪之水》思索的问题。比较《物质生活》和《沧浪之水》我们发现：“不满——抗争——迷惘——妥协——跟从——成功——发疯或者虚无——自杀”是两位主人公共同的心理图线，而正是这样的心理图线，让小说承担了更多的思考内容，我们该有怎样的命运选择?
回顾上个世纪末，中国诗坛上一批很有才华的先锋诗人相继自杀震惊国人。海子卧轨，戈麦投水，顾城于1993年10月8日在新西兰激流岛上极其惨烈地杀妻自缢结束了两个人的生命，亨 不特在老挝数次绝食、割腕而未成功，被送进了疯人院，北岛弃诗从商，张楚暗哑地歌唱……这样的诗人太多了，他们都是跟现实抗争后的悲剧。
在《物质生活》中，行云流水的诗人韩若东丝毫不在乎外在的眼光，听到代表物质力量的时代弄潮儿蒋运满对当下中国唯金钱是英雄的“精辟”阐述后，韩若东站起来大声辩驳，但面对初恋情人的改嫁，他妥协了，答应对方的要求，安分地过日子，开始在冬天的大街上卖衣服，做一个小商贩，然后在商场中滚摸拼打，亦步亦趋地走上了打法律擦边球的经商伎俩。数年血与泪的搏击，韩若东从一个落魄贫困的流浪诗人，开始获得成功，头上一大堆亮闪闪的“十大民营企业家”之类的光环就是有力的证明，豪华别墅轿车美女和他的独断专行他的肥头大耳就是证明，而他物质上大获丰收的同时，精神面临着衰竭甚至枯萎。小说中通过“我”这个叙述者的眼光，发现他一点儿也不幸福，说得直接点，他是生活在地狱里的一个痛苦嚎叫的灵魂，他生不如死，他因为商场夺取了他诗人的才华而憎恨金钱，撕钱!物质背后泯灭人性的商场撕杀，使韩若东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一点也不快乐。“没有钱的时候，你是只觉得没有钱，好像其它什么都有；有钱了，你除了钱外，别的却什么都没有!”面对一个天才诗人在物质世界中的沉沦，乔琪无助而痛楚地仰天呐喊。恩师乔万里患癌症死了，纯真浪漫的乔琪打掉孩子离开了韩若东，只剩下金钱的韩若东如汪洋大海中一只飘泊无定的孤舟，他的精神世界完全崩溃了!他最终走向发疯当然毫不奇怪了。极度颠狂中韩若东杀死了乔琪，那个自己曾用生命深深爱着，又用生命深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小说中那么美好的女人死亡了，死在一个诗人商海成功后的疯癫状态中。
对一名知识分子而言，这是最大的悲剧，也是导致他们发疯抓狂的根由。在《沧浪之水》中，我们看到，当卫生系统部分失意政客准备抱成团扳倒马厅长时，想到池大为也是郁郁不得志者，所以想方设法拉他加入。池大为意识到这是关键时刻，但是他还迈不开反水这一步。小说中的精神导师晏老师提醒他，这信息是一笔财富，利用好了就能飞黄腾达，催促他马上打电话报告马厅长。告密，乃是君子最不齿的卑鄙龌龊行为，激烈的思想斗争有如斯大林格勒会战，乘晏老师上厕所，我们看到池大为不成人形，“忽然，鬼使神差地，我身子往前一蹿，双手就撑在地上了。我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昂着头把牙齿龇了出来磕得直响，又把舌头伸出来垂着，在心里‘汪汪’地叫了几声，听见厕所门响，又猛地跳起来，坐回沙发上……”这真是神来之笔，细节见功底。出卖人的决心下定，他立即给马厅长打了电话，连夜直奔厅长家里去面告。就这样，池大为终于完成做狗人的最后程序。淘到了仕途上的第一桶金，从此成了马厅长身边离不开的心腹智囊。为了能获取更大的赏识，他能忍痛割爱，把自己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做出的科研成果奉送给马厅长，把自己走后门争得的国家课题贡献给马厅长，为马厅长争得博士点。对马厅长的彻底臣服最终得到丰厚回报：马厅长在卸任时把厅长职位交给了他。他大获成功，四十四岁就是本省最年轻的厅长!成功以后呢，陷入圈子规则中的他丝毫没有自己的精神取向，虽然赞赏正直的小龚，却将小龚贬黜；虽然厌恶爱打小报告的小蔡，却将小蔡提拔。精神死亡不可避免的降临到他头上，虚无如魔鬼附体，他不知道何去何从。
成功之后无一例外地面对精神死亡的悲剧，这让我们不由得思索，是时代造就的畸形一代，抑或即使纯粹的精神也难免在物质大潮下丢盔弃甲?如果所追求的仅仅是为了肉体的狂欢，那么为何有那么多厚重的典籍告诉我们生活的真谛呢?如果追寻无意义的生活最终要面临虚无的劫难，那为何我们心头神圣的敬畏在面对物欲时那么不堪一击呢?
耶稣说：“一个人赚得了整个世界，却丧失了自我，又有何益?”对小说中的主人公而言意味深长。鲁迅有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人生最有价值的，莫过于自己的追求了。而两位主人公的追求，毫无例外地死于巨大的现实之中，令后来者沉痛之余，想到人生追求中应该有怎样一个可行的命运选择。
四、结语
西方有一种说法，叫做“知识分子死了”，是指在当代技术化社会中，知识分子失去了应有的承担历史使命的身份特征。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和人格意识正在淡化，这是毫无置疑的现实。哀之大者莫过于心，精神死亡后剩下的欲望狂欢，不过是行尸走肉，毫无乐趣可言。学者孟繁华说：“知识分子的欲望与社会的普遍欲望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张者也在《桃李》后记中写道，在欲望面前，“关键是现代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为了守住某种道德堤坝或者操守而拒绝，而是为了安全。”尽管这句话看上去有点刺耳，也道出了一个事实，当下知识分子自身人格的萎缩!
当然，我们也看到，虽然诗歌的风光一去不返，但不少诗人在物质困顿中保持着自己写作的尊严；虽然当下的官场存在不少体制性弊端，但依然有不少文人依然辞去官场的“铁饭碗”，做一个有良心的公共知识分子。但我们也看到，知识卖钱的时代，有多少知识分子通过“钱眼”、“权眼”看社会，完全失却了应承担的历史责任，什么傲骨，什么气节，什么人格，都在钱权面前倾斜，于是有了高校论文造假、教育大肆敛财、经济学家为富商代言、医生成了盘剥病人的帮凶、作家和出版商炮制无聊的低俗读物、影视大腕以相貌和大腿勾引票房收视率……这些以知识分子身份出现的伪知识分子，让我们意识到当下知识分子自身的危机。
目前重新比较两部小说的心理图线，我认为有一定的深刻性和警世性，有学者认为，《沧浪之水》“从哲学高度思考了现代社会中人的意义及其失落，表现了传统的精神资源在当代社会的困境，提示出虚无主义流行的历史语境”。我觉得对两部小说都适合，两位主人公用自己的方式抗争着命运，滚动着生活的巨石，但是脚下的深渊却预示着他们的结局，那里，尸骨满地，哀嚎遍野。怎样才能推开生活的巨石而抵达永恒呢?
在《沧浪之水》中，有那么点微弱的希望，让人能看到一抹亮色。主人公池大为把父亲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在父亲的坟前烧还给父亲的时候，几乎是绝望了：“那里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一点亮色在黑暗中跳动。”而那亮色，只不过是父亲那一代人追求的信念!这个信念的火种能否延续下去，关键还在池大为后面的路怎样选择!“请记住我的话：真正的幸福源于我们自身，真正的幸福属于善于理解幸福的人。”《物质生活》中，沙岗这个作为叙事者“我”呈现的人物是希望所在。他基本是安于平常生活的，在南方物质主义的旋涡里还是过着一种边做导游边写作的生活，乔万里在病榻上也称赞他“始终在做着你喜欢做的事情，文学”，并且说他“是他们当中唯一离幸福最近的人”。沙岗的价值在于，在一个实利主义的时代，理想的光芒关键在于我们自身的坚守，如果精神的操守不会因为物质而牵攀了自己的翅膀，那么脚踏实地的理想很可能会实现。而单一的物质追求，让人看不到希望，只能堕入虚无。
责任编辑 燕 妮
关键词：《物质生活》；《沧浪之水》；精神自戕；虚无；命运选择
中固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723x(2007)04—0123—05
长篇小说《物质生活》与《沧浪之水》同时发表于国内享有盛名的纯文学杂志，前者为《收获》2001年第1期，后者在《当代》2001年第1期。两部小说写的都是知识分子在转型期中国的迷失和蜕变史。回首这两篇小说，我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小说之为人学的巨大价值。《沧浪之水》发表后，以其厚重的人文思想和对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刻骨描述，不仅得到广大读者和评论家的青睐，而且获得《当代》2001年度奖、《小说选刊》奖等，并于2001年出版，到目前已经再版印刷了20多次，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大获成功。与之相反，《物质生活》发表后，虽然《文艺理论与研究》2001年第1期同时刊发了一篇关于它的评论，却相对沉寂，后来慕容雪村《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网络上迅速走火后，坦言写这部小说是看了《物质生活》后有所感触而写的，《物质生活》才有所重视。我们也发现，慕容雪村的网络小说不过是《物质生活》的一个注脚，他后来推出的《天堂向左深圳向右》，完全是按照《物质生活》的思路来写，语言、结构、思想上克隆不说，几个主人公的经典语句完全照搬(如“我很穷，但我很爱你”)等。就文学思想性而言，《物质生活》远远超越了慕容雪村的几部作品，但《物质生活》相对沉寂让我们意识到一部伟大作品只有放在巨大的时空里才能检验出他永恒的价值。
《物质生活》和《沧浪之水》中的主人公，虽然最终一个在商海里拼杀，一个在官场上钻营，但内心的人文理想如头顶上的零落的星空，在阴霾的天空中熠熠生辉。为了心中那自由的梦想，为了心中那千古千秋的道德使命，他俩进行过思考，进行过抗争，但时代洪流毫不怜悯地碾碎了他们的梦想，在某一种美好的情感的驱使下，他们融入了商海官场，在现实中取得巨大成功。但在成功背后，精神信仰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甚至可以说精神完全自戕，梦想与年轻时背道而驰，血性和激情彻底逃遁，生活中醉生梦死却生不如死。分析他们共有的精神履历，为我们当下的精神价值取向有很大的借鉴之处。
一、烘烤在时代大潮上的鱼
20世纪90年代对中国而言，随着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和政治制度的不断改革，在神州大地上，广大民众的精神信仰和价值取向等方面也在迅速变更，由此形成了整个中国社会在文化层面上的精神分化与重组。在“文革”中饱受物质之苦的中国人，面对呼啸而来的商品大潮，疯狂地投身其中，最终迷失在眼花缭乱的物欲中，精神信仰受到剧烈冲撞，灵魂饱受煎熬，痛不欲生。
断然拒绝物质的诱惑，是不符合人性的。长篇小说《物质生活》和《沧浪之水》中，两位主人公一出场，都有着纯正的精神信仰，走向社会，首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守信仰。《物质生活》中，年轻才子韩若东大学没毕业就选择了流浪，他的心上人乔其得知他出走的消息，辞去大学的教职，义无返顾地选择了陪他走天涯，这是多么可歌可泣的爱情!一段艰辛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但相濡以沫的生活，想起来，那么温暖和感动!《沧浪之水》中研究生毕业的公务员池大为先后放弃了两个女友，没有跟她们交往下去，除了厌恶这两个女子身上的根深蒂固的贵族气息和俗不可耐的权力欲望的原因外，最主要是内心那坚不可移的中国古代传统文人的道德操守和精神信仰。
放弃是艰难的，也是光荣的。班达认为，“知识分子是一小群才智出众道德高超的哲学家——国王，他们构成人类的良心。”作为敏感的知识分子，准确地说，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韩若东和池大为等小说人物，还没毕业就认识到自己所处时代的残酷性，但选择了充任人类的良心。《物质生活》中借韩若东的对手、代表时代强音的蒋运满之口说：“这个社会的主要情感是什么?是实利主义，是金钱至上，你们不反对吧?大概谁都无法否认这是一个极端的年代，它就像战争年代和政治年代一样，都是极端的年代……对这个形势认识不足的人大概不会饿死，就会气死!”听了这番话，以诗歌来倡导诗意生活的韩若东被震惊得汗流满面，轰然倒地，癫痫病发作。《沧浪之水》中，池大为大学里专门阅读父亲留下来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一书，了解其中历代文化名人的生平，以其中人物为楷模，向自己的精神信仰进军。在他放弃第一位女朋友、高干子弟许小曼时，他就认识到社会的不平等和严重的贫富差距，“我不能没有止境地扭曲自己”，为了自己的信念，他不仅放弃许小曼，也放弃了第二个恋人，从中找到一种精神的愉悦。
但是，时间拦腰斩断了，他们毕业了，生活的大石压在他们身上，时代大潮开始挑战着这一代年轻知识分子的心灵，不规则的市场经济生活侵袭着他们每一个细胞，特别是金钱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们的心灵，坚守独立人格、保持自由思想成为他们生活中难得的奢侈品。
韩若东在流浪卖诗的过程中最终叹息到“没钱真不行啊，这世界，现在只认钱，钱是世界语，是消炎药，是子弹。”而池大为在宦海磨练中深深意识到，“世界上没有比钱更浅薄的东西了，可也没有比钱更深刻的东西了。人活着要解决一大堆问题，解决问题就要钱，这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硬道理，比合金钢还硬，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市场它是一种经济结构，又是一种意识形态，它消解了终极，消解了知识分子。它还是一种人生观，活着你得去挣钱!”“市场只承认眼前的利益，不承认万古千秋，这就摧毁了全部的神圣感……孔子是讲君子小人的，可市场和权力场只讲弱者和强者。”
两部小说里，市场经济以它不可阻挡的威势覆盖了社会的各个角落，而追求诗意的人生，意图救国安邦最多是一种轻微的反弹，并且这种反弹只能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海德格尔说，这是一个贫困的时代，处于世界的黑夜，且是夜半，大地悬在深渊中。存在主义作家卡夫卡、萨特和加缪都看到了这样的现实。
这样的时代，没有人能看见别人心灵在如何挣扎，沉重的肉身再也无法跨过理想的门槛，经济里的荆棘刮伤理想的双眼，权力场中的搏斗淹没了折戟沉沙的热情，诗意的生活一去不返。只有得到世俗意义的成功才可以标示自己的价值。
所以有了慕容雪村笔下受过高等教育的主人公一到碌碌尘世，蝇营狗苟，看不到丝毫的人文之光，像张者笔下的知识分子，虽然生活在人 文气息浓厚的象牙塔里，笼罩着知识分子的光环，却找不到知识分子应有的道义和使命。但两部小说的主人公不同，韩若东不同，起初他做生意，却一天到晚想着写诗，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像池大为“无欲则刚”了好几年，虽然一无所有郁郁不得志，但心灵深处总有一份让他心动的呼唤。
时代大潮以合理合法的姿态逼迫着他们，具有强烈人格意识和责任感的他们到底该扮演怎样的角色?两部小说中，除了主人公外，其他带有理想色彩的人物都在苦苦寻找。
二、死于一种美好情感
其实，能够坚守一方清洁的精神的知识分子大有人在，但是，作为社会中的一员，他们还活在各种社会关系中，在各种关系的链条上，有他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在这两部小说中，精神的放弃即有时代的因素，又有自我的因素，但最重要的是，死于一种美好情感。
知识分子是永远不被时代贿买的人——既不被强权征服，也不被资本收买，他与自己的时代保持着距离。他不是学历和专业知识打造的，而是学识、胆识、骨气、人格、操守的统一体。作为一个笼罩着精神光环的称谓，即便理想主义的大厦即刻变为一片广袤的废墟，那些从废墟中走出来的人们一样有着坚韧不拔的信念。在时势变迁的大时代里，能有几个独立而不改、坚守自己的一方精神家园、竭力维护一种不合时宜的精神圣洁呢?我想，这种人虽是寥寥无几，但毕竟能找得出几个来。但我们发现，历史也好、小说也罢，能让真正知识分子易节者，往往不是自身的遭遇，而是来自外部的某种情感的胁迫。
《物质生活》中韩若东孤身流浪，依然故我，无视外在的眼光，只追求纯精神的信仰。但是，他女朋友乔其最终不堪贫困的生活，背弃了他的信仰，回老家准备去做新娘了，这给韩若东致命的一击。接下来，到了中国诗歌史上很悲怆的一年，1989年，那个痴迷于寻找幸福生活的青年诗人孩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消息传来，视海子为精神偶像的韩若东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在南方某一小城他的生活过得潦倒不堪，面对前来看望自己的大学同窗沙岗，他只有叹息：“没钱真不行啊!这世界，现在只认钱!”听说恋人乔其要出嫁了，为了不和多年的爱情擦肩而过，他选择了回家抢婚。同时答应乔其，结婚后做一名物质主义者。为了爱情他放弃了自己的信仰，结果是物质充裕了，钱越来越多了，作为商人，韩若东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但作为诗人，他的思想死了，灵感逃逸了，参加母校校庆大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甚至背不出自己的诗歌而狼狈地逃窜舞台。所以，经商成功后，他越来越痛苦地憎恨曾让他改变精神信仰的妻子乔其和她的家人，但内心深处对乔其的爱又使他不能断然离婚而重归诗人之路，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逼迫着他一步步走上疯狂的境地。高贵圣洁的精神信仰消失了，在万劫不复的物质深渊里，韩若东失去了一个诗人身上拥有的诗意，彻底物质化了。
《沧浪之水》中池大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连串的生活挫折中，对信仰的坚定是他唯一的心理安慰方式。但令他放弃坚守的高贵信念是由于儿子的受伤。父子之情一下子让他意识到作为社会中的一员，完全脱离社会是不可能的。在一次意外事件中，他心爱的儿子被开水烫伤了，他吓坏了，跑到医院去急救，他向厅里的小车司机、向医院的护士、急诊医生、收费员、主任打躬作揖乃至几乎下跪，恳求他们伸出援手和通融、帮忙，却一律遭到冷漠的拒绝；直到他所不齿的政敌丁小槐在电话里一句话，事情才算搞定。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价值尺度，没钱就把你逼到墙角，逼死也无人同情，在这种对人情极度失望的前提下，“为了儿子和妻子，我得挣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着是硬道理，没有比这个硬道理更硬的道理了。现实没有适宜的空间，只有真实到残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这是唯一能够与生活发生有效联系的选择”，池大为想到，“世界变了，道理也换了一种说法。得到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在等待。”他在爱情下没妥协，在父子之情下崩溃了。他终于埋葬了自己，走上了会让一个正直的文化人生不如死的名利场。
其实，金钱并不是扭曲人生的罪魁祸首，但物质第一，金钱第一，有钱就是爷的这些观念蛊惑着人们陷进金钱的罪恶渊薮里。当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发生剧烈冲撞时，生存的本能，让很多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在两部小说中，两位主人公的妻子首先要求主人公真实地活在现实法则中，而衡量现实法则的重要标准就是金钱。而这一点，在《物质生活》中很早就表现出来了，慈父般的乔万里老师虽然欣赏韩若东天马行空的诗才，但很决绝地反对女儿和韩若东恋爱。他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诫女儿乔其，“韩若东太有才华，是一个远离生活的人”，所以跟他的爱情是“一种贫困的爱情，一种因为贫困将导致腻烦的爱情，远离大地和现实”，这种爱情的代价，是“青春的毁弃，信仰的坍塌，是追悔莫及，是生不如死。”在《沧浪之水》中的隐士晏之鹤，虽然看上去对机关的事淡然处之，漠不关心，事实上，他看得十分透彻，早就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靠理想活着，清高换来的只是“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有一败涂地”所以把握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当务之急。正是他的帮助，池大为才痛下决心，走进了仕途。
对韩若东和池大为而言，自由的梦想和做个千古千秋的好官才是生命的追求，生活的本质所在。但是，在金钱和权力的话语霸权情境下，追求意义在现实生存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脆弱、那么空洞，会使人屈辱、贫苦、举步维艰、不合时宜。面对初恋情人的离去，面对儿子成长中的遭遇，面对一次次无法回避的难堪与屈辱，他们开始迷失和蜕变，最终埋葬了“旧我”，最终放弃了“千古千秋”的坚守，最终屈服于无孔不入的物质之中，最终为了一种美好情感，他们放逐了自己的心灵，去追求权力和金钱所带来的尊严感、成就感，并变得比任何人都彻底而且变本加厉，这种以牺牲精神信仰为代价的物质追求，成功后虽然带来了消费和享受的快感，也带来了啮噬心灵的沉重的虚无感。
三、走不出的心理图线
不可否认，今天是一个开放的多元的时代，各种纷至沓来似真似假相互冲突的“意义”和“价值”诱惑、困扰、纵容和损害着我们每一个人，理想主义的大旗已经放倒，时代在惊险的最后一线徘徊。如何使人文理想在时代洪流中保持本色而不被淹没，这是《物质生活》和《沧浪之水》思索的问题。比较《物质生活》和《沧浪之水》我们发现：“不满——抗争——迷惘——妥协——跟从——成功——发疯或者虚无——自杀”是两位主人公共同的心理图线，而正是这样的心理图线，让小说承担了更多的思考内容，我们该有怎样的命运选择?
回顾上个世纪末，中国诗坛上一批很有才华的先锋诗人相继自杀震惊国人。海子卧轨，戈麦投水，顾城于1993年10月8日在新西兰激流岛上极其惨烈地杀妻自缢结束了两个人的生命，亨 不特在老挝数次绝食、割腕而未成功，被送进了疯人院，北岛弃诗从商，张楚暗哑地歌唱……这样的诗人太多了，他们都是跟现实抗争后的悲剧。
在《物质生活》中，行云流水的诗人韩若东丝毫不在乎外在的眼光，听到代表物质力量的时代弄潮儿蒋运满对当下中国唯金钱是英雄的“精辟”阐述后，韩若东站起来大声辩驳，但面对初恋情人的改嫁，他妥协了，答应对方的要求，安分地过日子，开始在冬天的大街上卖衣服，做一个小商贩，然后在商场中滚摸拼打，亦步亦趋地走上了打法律擦边球的经商伎俩。数年血与泪的搏击，韩若东从一个落魄贫困的流浪诗人，开始获得成功，头上一大堆亮闪闪的“十大民营企业家”之类的光环就是有力的证明，豪华别墅轿车美女和他的独断专行他的肥头大耳就是证明，而他物质上大获丰收的同时，精神面临着衰竭甚至枯萎。小说中通过“我”这个叙述者的眼光，发现他一点儿也不幸福，说得直接点，他是生活在地狱里的一个痛苦嚎叫的灵魂，他生不如死，他因为商场夺取了他诗人的才华而憎恨金钱，撕钱!物质背后泯灭人性的商场撕杀，使韩若东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一点也不快乐。“没有钱的时候，你是只觉得没有钱，好像其它什么都有；有钱了，你除了钱外，别的却什么都没有!”面对一个天才诗人在物质世界中的沉沦，乔琪无助而痛楚地仰天呐喊。恩师乔万里患癌症死了，纯真浪漫的乔琪打掉孩子离开了韩若东，只剩下金钱的韩若东如汪洋大海中一只飘泊无定的孤舟，他的精神世界完全崩溃了!他最终走向发疯当然毫不奇怪了。极度颠狂中韩若东杀死了乔琪，那个自己曾用生命深深爱着，又用生命深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小说中那么美好的女人死亡了，死在一个诗人商海成功后的疯癫状态中。
对一名知识分子而言，这是最大的悲剧，也是导致他们发疯抓狂的根由。在《沧浪之水》中，我们看到，当卫生系统部分失意政客准备抱成团扳倒马厅长时，想到池大为也是郁郁不得志者，所以想方设法拉他加入。池大为意识到这是关键时刻，但是他还迈不开反水这一步。小说中的精神导师晏老师提醒他，这信息是一笔财富，利用好了就能飞黄腾达，催促他马上打电话报告马厅长。告密，乃是君子最不齿的卑鄙龌龊行为，激烈的思想斗争有如斯大林格勒会战，乘晏老师上厕所，我们看到池大为不成人形，“忽然，鬼使神差地，我身子往前一蹿，双手就撑在地上了。我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昂着头把牙齿龇了出来磕得直响，又把舌头伸出来垂着，在心里‘汪汪’地叫了几声，听见厕所门响，又猛地跳起来，坐回沙发上……”这真是神来之笔，细节见功底。出卖人的决心下定，他立即给马厅长打了电话，连夜直奔厅长家里去面告。就这样，池大为终于完成做狗人的最后程序。淘到了仕途上的第一桶金，从此成了马厅长身边离不开的心腹智囊。为了能获取更大的赏识，他能忍痛割爱，把自己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做出的科研成果奉送给马厅长，把自己走后门争得的国家课题贡献给马厅长，为马厅长争得博士点。对马厅长的彻底臣服最终得到丰厚回报：马厅长在卸任时把厅长职位交给了他。他大获成功，四十四岁就是本省最年轻的厅长!成功以后呢，陷入圈子规则中的他丝毫没有自己的精神取向，虽然赞赏正直的小龚，却将小龚贬黜；虽然厌恶爱打小报告的小蔡，却将小蔡提拔。精神死亡不可避免的降临到他头上，虚无如魔鬼附体，他不知道何去何从。
成功之后无一例外地面对精神死亡的悲剧，这让我们不由得思索，是时代造就的畸形一代，抑或即使纯粹的精神也难免在物质大潮下丢盔弃甲?如果所追求的仅仅是为了肉体的狂欢，那么为何有那么多厚重的典籍告诉我们生活的真谛呢?如果追寻无意义的生活最终要面临虚无的劫难，那为何我们心头神圣的敬畏在面对物欲时那么不堪一击呢?
耶稣说：“一个人赚得了整个世界，却丧失了自我，又有何益?”对小说中的主人公而言意味深长。鲁迅有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人生最有价值的，莫过于自己的追求了。而两位主人公的追求，毫无例外地死于巨大的现实之中，令后来者沉痛之余，想到人生追求中应该有怎样一个可行的命运选择。
四、结语
西方有一种说法，叫做“知识分子死了”，是指在当代技术化社会中，知识分子失去了应有的承担历史使命的身份特征。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和人格意识正在淡化，这是毫无置疑的现实。哀之大者莫过于心，精神死亡后剩下的欲望狂欢，不过是行尸走肉，毫无乐趣可言。学者孟繁华说：“知识分子的欲望与社会的普遍欲望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张者也在《桃李》后记中写道，在欲望面前，“关键是现代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为了守住某种道德堤坝或者操守而拒绝，而是为了安全。”尽管这句话看上去有点刺耳，也道出了一个事实，当下知识分子自身人格的萎缩!
当然，我们也看到，虽然诗歌的风光一去不返，但不少诗人在物质困顿中保持着自己写作的尊严；虽然当下的官场存在不少体制性弊端，但依然有不少文人依然辞去官场的“铁饭碗”，做一个有良心的公共知识分子。但我们也看到，知识卖钱的时代，有多少知识分子通过“钱眼”、“权眼”看社会，完全失却了应承担的历史责任，什么傲骨，什么气节，什么人格，都在钱权面前倾斜，于是有了高校论文造假、教育大肆敛财、经济学家为富商代言、医生成了盘剥病人的帮凶、作家和出版商炮制无聊的低俗读物、影视大腕以相貌和大腿勾引票房收视率……这些以知识分子身份出现的伪知识分子，让我们意识到当下知识分子自身的危机。
目前重新比较两部小说的心理图线，我认为有一定的深刻性和警世性，有学者认为，《沧浪之水》“从哲学高度思考了现代社会中人的意义及其失落，表现了传统的精神资源在当代社会的困境，提示出虚无主义流行的历史语境”。我觉得对两部小说都适合，两位主人公用自己的方式抗争着命运，滚动着生活的巨石，但是脚下的深渊却预示着他们的结局，那里，尸骨满地，哀嚎遍野。怎样才能推开生活的巨石而抵达永恒呢?
在《沧浪之水》中，有那么点微弱的希望，让人能看到一抹亮色。主人公池大为把父亲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在父亲的坟前烧还给父亲的时候，几乎是绝望了：“那里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一点亮色在黑暗中跳动。”而那亮色，只不过是父亲那一代人追求的信念!这个信念的火种能否延续下去，关键还在池大为后面的路怎样选择!“请记住我的话：真正的幸福源于我们自身，真正的幸福属于善于理解幸福的人。”《物质生活》中，沙岗这个作为叙事者“我”呈现的人物是希望所在。他基本是安于平常生活的，在南方物质主义的旋涡里还是过着一种边做导游边写作的生活，乔万里在病榻上也称赞他“始终在做着你喜欢做的事情，文学”，并且说他“是他们当中唯一离幸福最近的人”。沙岗的价值在于，在一个实利主义的时代，理想的光芒关键在于我们自身的坚守，如果精神的操守不会因为物质而牵攀了自己的翅膀，那么脚踏实地的理想很可能会实现。而单一的物质追求，让人看不到希望，只能堕入虚无。
责任编辑 燕 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