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见到蔺染的时候，我22岁，刚刚大学毕业，去工作的学校报到。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去过高原，不过大家都说找工作难，恰好这个学校要人，待遇还凑合，所以我就来了。
　　在车站接我的女子说还要等一个人，接下来，就等到蔺染了。他的模样很普通，不怎么高，也不怎么帅，穿着夹克，头发短短的。他手上的行李并不多，相对来说，我的行李多很多，但是他并没有帮我拎，虽然接站的女子一再说，在平地上很健壮的人，在高原往往拎一点东西都会觉得吃力，而且作为男士，他也没有主动帮我。
　　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善于交往的同事罢了。
　　但是没有想到，我还是爱上了他。
　　
　　2
　　
　　或许是因为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说起我们的家都离高原很远，我们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我们都有很好很伟大的妈妈，都有调皮的、不太听话的妹妹，所以多了一些亲切感。
　　他说话时经常灵光乍现，很幽默。他教计算机课程，有一天给学生用电脑设计了穿西装的奥特曼形象。
　　我说：“奥特曼怎么能穿西装啊？”他说：“怎么不能呢，现在的女孩子，不都喜欢帅、有车、有钱、有房、勤劳勇敢善良、还有责任感的男子么？”
　　“是啊。”我说。
　　他笑了：“其实又帅又有车，那是象棋；有钱又有房，那是银行；勤劳勇敢善良又有责任感，那是奥特曼。又帅又有车又有钱又有房子又勤奋又善良又有责任感，是什么呢？只有穿西装在银行里下象棋的奥特曼了……”我笑弯了腰。他就是这样，虽然有时候让人讨厌，有时候也让人喜欢。
　　早来的同事警告我：“一位作家曾说，进入高原有三防：防感冒，防日晒，防爱情。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周围很少有自己认识的人，家人亲戚更是远在他方，年轻的心是那么地容易走进、容易互相温暖。你们刚来的6个人，有一对已经恋上了，接下来会不会很快就是你们了？”
　　是的，我们恋爱了。高原“三防”，我来的那天感冒，一个礼拜后晒伤，3个月后恋爱，一个也没有防住。
　　
　　3
　　
　　虽然他是我的男朋友，但我对他有那么多不满。最大的不满就是，他太抠门了。关系很好的同事借他的单车，虽然他下午有课，根本不用车，但他也不借。我觉得他简直太不合群了。
　　我家里并不富裕，是县城里普通的家庭，但是和他的比较起来，已经不错了。他念大学靠贷款，妹妹以后也要念大学，所以他的薪水除了用来还贷款，还要给妹妹寄一部分。我给他买过很多东西：衣服，电子词典，鞋子，他需要的资料，可他什么都没有给我买过。
　　有一次他到宿舍等我一起走，我还没有准备好。他被舍友拉着玩扑克，输了30元，埋怨我：“都是你，要不是等你，他们就不会拉我玩，我就不会输了。”这是什么道理，气得我和他打架的心都有了。
　　秋天，学校招生特别顺利，作为奖励，学校组织我们去上海玩。听说一个外国人开的酒吧很有情调，他打算带我去见识一下。我们坐在吧台前，过了很长时间，有人来招呼我们了。他用磕磕巴巴的英文问可乐和酒的价格，服务生说了，他的脸色突然变了，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只好在酒吧里等他，不好意思什么也不点，就点了一杯便宜的饮料。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
　　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问我怎么那么笨，看到他出来了，也不说跟着走，酒吧的东西这么贵，能在那儿呆着吗？
　　我急匆匆回到酒店，他知道我點了一杯饮料，80块钱，就更生气了，和我冷战了整整一天。
　　我告诉自己，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爱情呢，爱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生活方式和他的价值观。既然爱了，就是他了。
　　3年的时光，就这样甜蜜又纠结地过去了。
　　常常吵架的时候，我说他不懂和人交往，抠门得让人吃惊。他说我出身不大，小姐脾气倒很大。
　　我们都不是本地人，有时候吵得厉害，两个人都缺氧，头疼，又抱在一起笑：“身体不好，还学人家高原上的夫妻吵架，真是疯了。”他突然紧紧地拥住我：“宁宁，我们结婚吧。”
　　我们说好了，利用学校的寒假，见了双方的家长就结婚，却没有想到，事情轻轻地转了一个弯。
　　先去的是我家，我的父母对他很好。然后去他家，进门的时候，他的父母很热情地招呼我。他家实在太穷，太穷了，穷到我这个家里同样不富裕的人看到了，也会吓一跳。
　　那是北方的渔村，他们的村子里，别家都是大瓦房，他家还是土砌起来的房子。我坐在他家的炕上，看着四面漏风的黑压压的墙，看着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洗过的碗筷，突然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抠门，为什么他的单车不能借给别人了。在这个只有黑白电视机的家里，一根针一只线头都是珍贵的。
　　我就像电视《王贵与安娜》里面的安娜，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了，全身很快起满了大包，然后我不告而别。安娜不能和王贵分手，因为他们结了婚；我和蔺染不一样，我们能分手，因为我们还没有结婚，一切都还来得及。
　　蔺染追到学校问我为什么，我躲着他，只送给他5个字：“你家太穷了。”
　　
　　4
　　
　　都是6年前的事情了。
　　6年前，和蔺染分手后我在家乡附近的城市找到工作，告别高原，彻底离开了。
　　很少人知道，我在高原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绵长而纠结的爱情。
　　我总会想起他，可能因为他是我的初恋吧。初恋燃烧过，后来的恋爱，比起来就寡淡了。我想起他，还是那个不完美的样子，抠门，不高，不帅，在一起3年，没有送我任何东西。我还会想起他家很穷，穷到屋子里能看到清白皎洁的月光。
　　遇到合适的人，我结婚了。搬家的时候整理从前的东西，发现了几张银行卡，都是这些年陆续办的。刚好下午有空，我就去银行注销。
　　在一家银行，工作人员说把钱转出来再注销吧。我说好啊，心想也就七块八块吧，但是工作人员说有6万块。
　　我呆住了，这是我在西藏的工资卡，应该没有什么钱啊。
　　查到转账记录，是蔺染的名字。我给他打电话，6年了，他也不在西藏了。我从学校找到他后来工作的地方，又从他工作的地方得到他的手机号。
　　手机通了。他说我调走后，他一直等我，等了我整整一年。把钱汇到我的账上，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买过给我。他说他其实一直兼职写程序的，把所有的钱都攒起来了，只为了以后有一天我们不在高原工作了，能去内地买房子。
　　“虽然我不是穿西装、在银行里下象棋的奥特曼，但是我也希望给你舒适一些的生活。分手了，你的幸福我给不了了，我只好把攒下的钱寄给你。”
　　他说他爱我，说到底，他还是觉得欠我，所以径直把钱打倒我的账户，以为我很快会发现，没想到我过了这么久才知道。
　　我哭了。
　　如果是别人给我这些钱，我不会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他对自己有多苛刻，他宁愿喝凉水，也不愿意“浪费”电把凉水加热。6万元，对他来说，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5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却还是见到了。2011年2月，教育系统在杭州开会，我把6万元还给他。他不要，说既然给了我，当然不会再要。
　　他还是像从前的样子，还是那么抠门，只有我知道，他对我很好。
　　我告诉他，其实，想找到在银行里下象棋的奥特曼的人，并不是我，是他的母亲。
　　那时候我跟着他回家，当着他的面，他的母亲对我很好。但是他不在的时候，她的母亲对我很糟糕，反反复复说把孩子培养到名牌大学毕业，就想找一个家境富裕的女子做亲家，而不是像我家这样的。
　　年轻气盛的我不明白，他家都穷成那样了，我没有瞧不起他家，为什么他们反而瞧不起我呢。我和他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嘲笑他们现在大学生到处都是，你儿子算什么啊。我嘲笑他们真是穷疯了。我离开，并不是因为全身过敏的大包，而是因为我忍受不了。我不介意他家穷，却不能忍受他家人不讲理。
　　都过去了。或许往事，都不应该再提起。
　　我和他沿着西湖，一圈一圈地走，走到彼此都累了。
　　“宁宁，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傻？那时候我们彼此看不惯又彼此喜欢，我们走了很久很久，就要走到终点了，但是因为一些意外的挫折，我们就放弃了。其实，我们再坚持一下就可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傻？”
　　“其实，我们都没有要求对方是银行里工作的奥特曼，只是那时候，我们太年轻。太年轻的爱总是这样，轻易开始，又轻易放弃。”他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把脸埋在掌心，哀哀地哭了。
　　编辑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