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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发现母亲偷看她的日记。
一个月前的家长会,班主任说起每天的家庭作业需要写一篇总结今天的日记。
母亲坐在旁边突然开口问道:“你也写了日记?”
“当然,这是作业。”
母亲没吭声。
她又问了一句:“你要看吗?”
“你这孩子,日记是你的隐私,我怎么能看呢?”
“没事儿,能给你看。”她不以为然。
“不要。”母亲拒绝得斩钉截铁,好像她再多说一句就要生气。
于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是母亲这么坚决。她有些不明白,但也无所谓。
可是现在,这又算什么。光明正大给她看的时候她不要,不给她看的时候偷着看。
她不明白……
[2]
“你的日记都是些什么呀?”她翻了翻好友的日记,有些无语,“天天都是吃什么,喜欢什么,昨天我们去吃了过桥米线?我们昨天不是去吃的麦当劳吗?”
“别看了,纯粹是用来应付我妈的。”好友将日记抢了回来,“啪”的一声合上扔进了包里,“我妈不允许我吃麦当劳,说这是垃圾食品。”
她反问:“你别告诉我你日记是认真写的。”
“当然。”
“你上锁了?”
“上什么锁啊,就放抽屉里。”
“得,百分百会被偷看。”好友撇撇嘴。
“不会的,我妈才不会偷看呢,我之前给她看她都不要。”
“不可能的,没有家长会不看孩子的秘密,单单是那个好奇心就没谁能忍得住。”
“你回去试一试用一根头发绑抽屉上,第二天回去看看有没有断就知道了。”
她是有些笃定地将发丝拴在抽屉上的,她坚信自己和父母之间彼此的信任。而现在,她看着断了的发丝久久说不出话。
她在同意做这个实验前问了一句话:“父母和孩子之间形成信任有这么难吗?”
“难。”好友毫不犹豫。
[3]
有些事情不知道之前觉得一如往常,知道之后便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母亲叫她吃饭,声音稍微大了些,她像是被拔了毛的鸡,一下子弹跳起来:“催什么呀,又不是不会吃!”
母亲一愣:“我也就叫了你一声。”
她闭了嘴。
饭菜一如往常的香甜可口,母亲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鱼。她觉得味同嚼蜡,一点胃口都没有,匆匆扒了两口饭便说吃饱了。
母亲有些不解:“怎么今天吃这么少,是不是不舒服呀?”
“没事儿,就是不想吃,吃饱了。”她有些不耐烦,“你现在连我吃多少也想管呀?”
“怎么说话呢?”一直没有开口的父亲出口训斥,“你什么毛病,你妈妈辛辛苦苦做的饭,看你吃得少问你两句,怎么了?”
没怎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就是不舒服,膈应得慌。没再顶嘴,垂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接回卧室了。门关上,上锁。
这天的日记,她没有写。
[4]
她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写日记了。
母亲的不安好像已经到了极限,望着她的眼神都比以往热切了许多。
她自己也有些许不安,在这样的眼神下,不管多么心如止水也多少会有些烦躁焦虑。
算了吧,要不然就乱写一通得了。她心里想,她想看我就写给她看,反正是写假话算得了什么,总比现在好。
想是这么想,但是心里总是过不了这一关。她是信任母亲的,也是爱母亲的,做不到欺骗她,但是也做不到欺骗自己。
所有的一切好像已经开始进入白热化,她甚至不想回家。但是这是不能说的,她开始逃避。
她告诉母亲,下午放学会在教室里写作业,要晚点儿回来。然后,在学校外面的一个小公园的椅子上瘫坐着。很奇妙的,明明这么冷的天,坐在这么冷的地方居然觉得呼吸比在家里要顺畅得多。
一个和她穿着一样校服的女生在椅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她看了两眼,有些眼熟,忍不住又多看两眼。好像是隔壁班的。女生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毫不避讳地冲她笑了笑。
她有些脸红,也笑了笑回应,收回了视线。
没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看见女生站起来像兔子一样地跑向那个女人,自然地抱住女人撒娇,然后挽住女人的手。
她将脖子缩在围巾里看着她们离开,心里有些感慨。
人家的母女情呀。
[5]
她又开始写日记了,因为觉得再不写日记母亲和她总会疯一个。
事实上,就在她写日记的第二天晚上,母亲才恢复如常。但是,她开始渐渐感到艰难,写日记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原本只需要记载真实的东西现在变成了虚构的载体。她每天都要抓耳挠腮去幻想,像是在写别人的事情。
吃饭的时候,她看见饭桌上放着自己日记里写的想吃的东西,心里的不屑降到了极致。
她视线忍不住往桌子上的猪蹄瞄过去,她并不爱吃猪蹄,从小到大都是。她昨天幾乎是恶意的,故意在日记里面写,她很想很想吃猪蹄。
母亲这么了解她,从小到大就知道她不爱吃这个,怎么会因为一篇日记就买回来呢?
她实在不明白,这么长久的陪伴的认知难道还不如一篇日记真实吗?
她自己都陷入迷茫。
[6]
她翻看好友的日记,好友依然是每天坚持胡言乱语。说是日记,还不如说是愿望指南。
她看见好友将自己想要的东西写了一堆,然后许下愿望:希望我的生日能够得到这些东西。
明明心情很沉重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阿姨看到了估计只想批注两个字:做梦。”
好友也笑。
“你妈妈真没有偷看过你的日记?” “没有。”她始终告诉好友,母亲是全然信任自己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态。
好友啧啧两声:“天下罕见,奇珍异宝。”
“会不会用成语?不会用就别用!”她用玩笑的口吻掩盖自己的慌乱。
好友没有发觉她的不对劲儿,笑过之后将日记放回了自己的抽屉里:“这个我可得好好放好,晚上得让我妈看见。”
她有些羡慕地看着好友,不明白怎么做才能有这种积极的心态。
她单单知道母亲偷看自己日记这件事情便几乎快要被打败了,心里的阴暗面积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扩展开。为什么好友却能够一笑置之当成生活的调剂呢?
她很想问,但是又担心自己的谎言会被发现,便将问题通通咽进了肚子里。
[7]
那个女生又来了。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围着围巾都不顶风,她索性将帽子也戴了起来,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缩在椅子上。那个女生也一样戴着一顶帽子,穿得圆鼓鼓的。校服是红色的,两个人坐在椅子的一左一右,看起来活像两个篮球。
她试探着望过去,从她的角度只能望见女生露在外头的小小的鼻尖。她想,对方看自己估计也是这个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女生望了过来,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冷淡的眼神。场面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她止住笑声,窘迫地冲女生招了招手打声招呼:“你好。”
“你好。”女生不同于她的窘态,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微笑。
女生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不开口的时候始终像冰箱里的冰块独立成两块,一旦开口发散热量便会迅速交汇成水。
女生问:“你的语文老师是老刘吗?”
她回道:”对。”
女生道:“老刘挺有意思,我原来挺喜欢上他的课,换了老师我还挺难过的。”
她笑,她也挺喜欢的。她问女生:“你们也要写日记吗?”
“写啊,怎么不写,高一就开始写了。”
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你和你妈妈关系这么好,她一定没有偷看过你的日记吧。”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好奇多一些还是期盼多一些。
“看啊,怎么不看。”女生轻描淡写,斜瞥她一眼,“你别告诉我你妈不看你的。”
她突然被梗住了……
[8]
她得到了一个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的日记都是写什么呢?”
女生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你发现你妈妈偷看你日记了?”
她没有否认,沉重地点了两下头。
“你是不是……”女生沉默一会儿在酝酿词汇,“很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我只是不明白。”缓了一口气,她继续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明明说了给她看的,她说不要,但是却背地里看。或许,父母和子女之间真的就做不到绝对信任,坦然的时候他们总觉得我们有所隐瞒。”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才缓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当初日记被偷看的时候,你怪他们吗?”
“怪啊!”女生淡淡道,“不过后来一想,毕竟我也没有完全信任过他们,要不然也不会写一些假的日记糊弄过去了。”
“你呢?”女生反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她垂着头摆弄着手指:“我不想再写日记了。”
女生不太认同:“结束得这么突兀会引起注意的哟!”顿了顿,她继续说,“其实,我觉得你不想给他们看你的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就越想看,然后就会从其他的渠道得到消息,还不如给他们一本日记,让他们能够安心。你要听听我的日记故事吗?”
[9]
“我发现他们偷看我的日记。我去质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展现出一副内疚的样子,妈妈尴尬地笑了笑,问我:‘这个好吃,你要不要吃点儿哇!’
“是不好意思,但是没有丝毫的歉意。大概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开始虚构我的生活写在日记里,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放妥当,如他们所想的那样。
“一切如常,我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真实的我,一个是日记里的我。就这样持续了大概半年的时间。
“他们之前吵架吵得厉害,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吵,还喜欢在亲戚面前夸赞我,我学了十多年的钢琴,亲戚一来,他们就喜欢让我去弹一曲。在一次受不了之后,我几乎是带着赌气一般的成分在日记里吐槽了这件事,说明了我的厌恶。
“然后,我发现他们变了,他们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吵架,也不会让我再去表演。有时候有亲戚要求,他们都会委婉拒绝或者征求我的意见。
“我开始意识到,原来日记还可以这么用。
“我把我心里很难说出口的心事写在纸上,他们看到了,知道了,开始反省自己,改变自己。
“为什么呢?
“他们是这么好的父母,为什么还是会不尊重我呢?为什么会偷看呢?
“最后我发现,因为我和他们的沟通少了。少得一塌糊涂,他们好像还是永远把我当成那个孩子,我在不停地成長,然后他们发现我脱离了他们的认知,开始不了解我了。
“我有那么多的朋友,有独属于自己的校园时光,我开始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我让他们觉得陌生,而日记是他们了解我的唯一的渠道。
“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题目,不管什么样的相处方式你都很难说是正确答案。你现在不理解他,或许以后会理解又或许不会理解。给他们一个了解我的渠道,我在这个渠道里面展现一部分他不认识的我,让他们慢慢了解我。让他们知道女儿成长成了一个什么样子,不至于不安。
“但是我发现他们最近看我的日记看得比较少,也可能是因为我跟他们说的话更多了吧。”
女生说了很多,她始终沉默着。
[10]
和父母该如何相处。这好像是很复杂的问题,她的脑袋一片混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第二天,她问好友:“你许的愿望成真了吗?”好友翻了个白眼:“我怀疑我妈现在都不看我日记了,送的礼物都不是我想要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她心里那块石头突然就消失了,哈哈笑起来。她很高兴,昨天还混沌一片的思路刚刚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为什么就非得不是爱就是恨呢?
她自己所想要的绝对的信任是什么信任呢?绝对的放任吗?如果不是的话,她自己也不清楚的话,又怎么能够要求母亲去学会分清楚层次呢。
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复杂,日记也没有那么难写。将想告诉他们的话写上去就行了,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反复纠结他们了解的姿态有多么的丑陋。如果哪一天,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告诉他们,或许就是应该停下笔和他们好好面对面聊一聊的时候了。
所有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分明,爱这个字的背后大概隐藏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有关亲情和爱意的事情总是掺杂着千丝万缕。
夜里,她将断掉的发丝夹在了被偷看的那一天,然后拿起笔开始写下今天的日记:
前些日子我在公园遇见了一个女孩……
编辑/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