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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奇的妻子王玉梅是大个子。王玉梅的“大个子”仅限于在林奇熟悉的女人里面,比如和林奇的母亲、林奇的姐妹比。王玉梅长着长胳膊长腿,脸也是长的。林奇的母亲在背后就叫过她“马脸大个子”。
  王玉梅说:每个人都有爱情,我有什么?我有你们给我起的外号。
  林奇被王玉梅的这句话感动了,他看着王玉梅拉长的脸,忍不住多看了好长时间。当时王玉梅就坐在沙发上,他们刚从林奇的母亲那里回来。王玉梅第一次听到林奇的母亲在背后叫她“马脸大个子”。林奇的母亲把一块豆腐放到嘴里说“马脸大个子”怎么还不来吃饭?她说话的嘴还没有闭上,“马脸大个子”就站在屋里了。脸更长了。
  林奇的亲戚朋友,甚至林奇的姐妹都不明白林奇是怎么和王玉梅搞到一起的,在他们的想象中似乎没有搞到一起的基础嘛。连王玉梅都敢娶?这个林奇哪,真够不要命的。林奇是沙河县文化局创作室的创作员。说上面那句话的人就是林奇的局长李木子,当时他也是创作室的人,属于等待着或是第几梯队的角色,像生产队里健壮奔跑着的驴驹子,看到他就看到了希望。李木子拿手帕打着请柬上的红双喜,看着上面并列着的新人名字,对送请柬去的王玉芳如是说。
  就连“腰里软”也是这意思。“腰里软”是李木子老婆的外号,她是林奇那个小区的理发员,她的理发店就开在小区大门口。是个年轻的时候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可惜现在已经不年轻了。总是告诉你她刚和某某县长吃了饭,又和某某书记游了泳。有一次林奇刚坐到她的理发椅子上,镜子里出现了王玉梅从门外走过去的身影。“腰里软”捏着林奇的耳朵,一根手指头伸进林奇的耳朵眼里,说,看见外面谁过去了?
  林奇说,没看见。
  “腰里软”说:人家都说你们俩不像一对。
  林奇说:你别拧我的耳朵行不行?
  “腰里软”说:我拧你的耳朵好受不好受?
  林奇说:好受。
  “腰里软”说:好受还不让拧?
  林奇说:并不是所有的好受都是自愿的。
  “腰里软”不再拧林奇的耳朵了。剪子在林奇的头上咔嚓咔嚓地飞起来,故意把剪下来的头发弄到林奇的脸上,然后再用手摸林奇的脸,软溜溜的乳房在林奇的脖子上抹来抹去,最后趴在了林奇身上,说她一天下来活干得太多了,腰里有些软,想歇会儿。林奇摸摸她腰里的肥肉膘子,在“腰里软”的笑声中离开了理发店。
  谁也说不清林奇看上了王玉梅什么,王玉梅长得不但不好看,还有些吓人。她的两眼分得很开,扁平的大鼻子,两颗门牙从嘴唇下突了出来。在她看着某个让她发笑的事物时,比如她看到电视里一个假潘长江在模仿潘长江时,不知是假潘长江脸上的皱纹还是那两颗大门牙让王玉梅有了感觉,王玉梅看着电视哧哧地笑了。坐在一旁的林奇听到笑声,看着王玉梅的半张脸,暗暗赞成老母亲观察的正确,一副标准的沉浸在快乐中的马脸。凡是象形的东西一旦被确认,其形象就难以消除了。从此林奇开始回避王玉梅的脸,他和王玉梅说话的时候回避王玉梅的脸,和王玉梅做爱的时候也回避王玉梅的脸。最后王玉梅受不了了,回了娘家。
  林奇看上了王玉梅的屁股——沙河县人民叫腚。林奇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出差去北京,当时正是个什么节,坐公交车的人多,上车时车门挤住了他的腚。这让他一阵惊慌,赶紧对着车里喊道,挤俺的腚了,嘿哟挤俺的腚了。售票员开了门,对进来的林奇说,同志,你说话不文明,咱们现在是文明社会,要叫屁股,不能叫腚。车到了定安门,售票员说到安定门的下车。林奇听出来了,回击说:售票员同志,你说话不文明,该叫安屁股门。
  王玉梅脸长得像马脸,屁股长得也有些像母马屁股,翘翘地挺起,大小形状都很上眼,仿佛就是上天的造化,是上天补偿给王玉梅那张脸的。有一天王玉梅下班回家,把肩上的包扔到沙发上,屁股往沙发上一坐,对着林奇说,气死我了。
  林奇问:怎么了?
  王玉梅說:有人骂我。
  林奇问:怎么骂你了?
  王玉梅说:我下班往家来,有个小车在我面前停下了,司机看了看我,脸上像吃错药似的一阵难看,往车外吐了口口水,骂了句妈的个逼。我看看身边没有什么人,问他骂谁?他说骂坑他的人。我一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骂坑他的人怎么对着我骂?
  林奇听后想笑又忍住了,他知道一定是王玉梅的屁股让司机着了迷,脸却让他大失所望,说,也许你罚过他的书款,他是一个好计较的小人,别理他。
  王玉梅在文化局图书馆工作,有时会对缺角少页的书罚款。
  第一眼看见王玉梅的屁股,林奇的心怦然跳动了几下。为了能多看几眼王玉梅的屁股,林奇经常到她那里借书看,并不断地让她调换书本。林奇敲敲桌子,王玉梅就走过去,掉转身后美丽的屁股朝着林奇扭动着,像个开屏的孔雀。有一天晚上来读书的人都走了,王玉梅收拾书架,背对着林奇,屁股在林奇的眼前从这头移到那头,又从那头移到这头。林奇的书看不下去了,他走到王玉梅的身后,把书高举到她的面前,说王玉梅,我再换一本行吗?
  王玉梅头也没回,说你随便吧。
  随便?林奇离开王玉梅的身后时,心都跳得快“房颤”了,他想伸手吧,就伸一下手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全当是自己无意的。只要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要么拒绝要么接受。林奇的手在王玉梅的屁股上贴了一下。
  王玉梅没反应,后来王玉梅说她差一点摔倒了。但当时林奇没有看出来,王玉梅摆好手头上的几本书,也没有回头看林奇,挪步走向了里面的一排书架。这样王玉梅就避开了图书室的大门,置身于两排书架之间,伸手在一排书里抽出一本书,摸着封面上的字。林奇从后面抱住了她,身子紧贴在她的屁股上。林奇从王玉梅的肩上探过头来,看见那本书的名字叫《生》——俄罗斯作家瓦尔拉莫夫的小说集。
  王玉梅说:林奇,你怎么能这样。
  林奇说:我想这样。
  王玉梅说:我不想这样。
  林奇说:我真的想这样,我爱你。   王玉梅瞪大了眼睛盯视着林奇,说:真的?
  林奇说:真的。
  王玉梅说:你做过爱吗?
  林奇说:做过。
  王玉梅说:和谁?
  林奇说:和“腰里软”。
  王玉梅不说话了,转身从林奇的身边走了过去,她沿着走廊很平静地走向那头的厕所,楼道里充满了她清脆的脚步声。回来的时候王玉梅把图书室里的灯关了,她黑灯瞎火地走到林奇身边,双手搂住林奇的脖子,说:你怎么样和她做的就怎么样教我做吧。林奇顺势把她抱起来,抱到了椅子上,在她的面前跪下了。
  此后有很长时间(大约两三个月),林奇不再去图书室,他和王玉梅见面也不再说话,两人见面相互躲着溜过去。
  有一天林奇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下面寄信人的地址是灯泡厂,林奇想着他不认识灯泡厂的人,拆开信看到是王玉梅写来的。王玉梅说她怀孕了。“亲爱的,你找房子吧,找好房子后把我娶过去,还有咱们的孩子。”信写得很温情,充满了西洋风格,不愧是在图书馆工作的,近墨者黑嘛。林奇把信放进抽屉里,点着烟,开始考虑他的存款,还有他母亲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没想到他母亲什么也没说,给他们做了顿好吃的就算表态了。


  克林顿死了。这消息是“腰里软”告诉林奇的。
  克林顿是沙河县县委书记万一同志家养的一只狗。克林顿原名叫希特勒,是李木子给改成叫克林顿的。
  三年前,省里一个分官文教的副书记来沙河县视察,万一书记请饭时让已经成了文化局副局长的李木子去陪。李木子坐在紧挨着司机的那个位置,服务员上厕所时他和司机是倒酒的临时替补,照着沙河县人民的说法是刚够上桌子边。饭后,把客人送走,李木子借着酒劲跟着万一书记回了家。刚进门,一只庞然大狗呜噜一声扑到了李木子身边。李木子站着不敢动,他知道越动狗越咬,所以就不敢动。狗围着他转了转,在他的腿脖子上嗅了嗅。万一书记拿包挡了挡狗腚,说去去,老希,没别人,睡觉去。老希回去了。李木子说万书记你这狗真好,是狼狗吧?
  万一书记边往院子里走边说,也算是吧,是德国黑背。李木子听后就拍掌,说好好,是个稀罕物,难怪叫老稀呢。万一书记说,不是稀罕的稀,是希特勒的希,它叫希特勒。李木子说这名字有阳刚气,谁起的?万一书记说我老伴,她觉得狗就该凶恶点。她看过二战时期的电影。李木子说我看不如叫克林顿,现在克林顿比希特勒恶多了,咱国家的大使馆都让他炸了。再说这条狗长得也不象希特勒,希特勒长了个扁巴头,像小时候没睡好的样。
  直到在万一书记家的客厅里坐下,两个人还在拉着希特勒的话。万一书记说这狗可是我的宝贝啊,省里一个领导有只母黑背,查了全省黑背的血统,结果发现希特勒最纯正,专车把我的希特勒接去配对。完事后省領导还请我在“皇家大酒店”吃了一顿,领导拍着我的手说,万一啊,从此我们就是亲家了,你的那个希特勒不能再给人乱配了,我们应该保持这种纯洁的“革命”友谊啊。我知道这是领导在跟我开玩笑,但我还是高兴地喝醉了。
  李木子说,这希特勒是我们县的光荣啊,我觉得应该让它和其它狗有个区别。
  万一书记说,怎么个区别法?
  李木子说,我给它弄个职务吧。
  万一书记说,这不好吧,万一传出去不好听吧,人家会说老万成什么了。
  李木子说,其实这也不是咱们的发明,前几天报上报道说,外省一个县人大副主任给他家的狗开工资。
  万一书记说,这还不是传出去了?趁早,你要不行可别给我捅漏子。
  李木子说,您老人家放心,只要我进了套间,这事就包给我了,保证滴水不漏。
  文化局局长刚宣布内退,他的办公室是个套间。
  半年后,也就是李木子搬进套间两个月后,一份《关于撤销京剧团成立艺术团的报告》送到了万一书记那里。报告的意思是说随着经济市场的发展,单一的艺术团体生存障碍越来越大,难以继续。为适应市场,多出台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经有关部门研究,申报成立艺术团。该团设团长一名(副科级),副团长一名(正股级),工作人员若干;提议团长由林顿同志担任,副团长由王玉芳同志担任。
  李木子说,上报的这两位同志都是非常好的同志,有学历有经验,年轻有为,请万书记慎重考虑。艺术团成立后,我们决定以宣传先进党员事迹为主题,搞几台反腐倡廉,为人民群众办实事办好事的文艺演出。
  万一书记听取汇报后批示说,成立艺术团很有必要,宣传先进党员也很有必要。县委为此事专门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林顿的材料在现场传阅。一位喜欢收藏古董的副县长发表意见时讲了一件事,说他在旧书摊上看见李木子拿一本书,书皮上有张作者叼着烟嘴的照片,当时李木子挥着书说这家伙还学鲁迅呢,跟鲁迅端屎盆子都不够格,李木子走后他拿起书一看是个姓林的写的,说是咱们县的人,可能就是这个林顿。李木子明明知道这是说林奇的,可他还是满面春风地说,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林顿,我当时那么说是嫉妒人家。他嘴里这么说着,心想有这么个老糊涂虫的一番话垫底,事情就好办多了。果然,万一书记说话了:既然大家都了解这个人,那就过了吧。
  林奇是进了艺术团之后才见到克林顿的。艺术团成立后,为了演好戏,把县委的精神贯彻到底,把反腐倡廉行动落到实处,艺术团召集了各路人才:林奇负责写脚本,阿红(一个界河大学艺术系的学生)负责舞蹈和布景,另外还从北京请来了一个麻子导演。据说和张艺谋、冯小刚、巩俐、葛优都是整天头抵着头喝酒的哥们。不信你听听下面麻子导演是怎么吹嘘自己的:
  有一年大年初六,冯小刚摆场,马导演喝大了,怎么也找不到厕所了,看看手里拎着半瓶啤酒,索性把啤酒喝光了,把尿尿到了啤酒瓶子里。这还不怎么,你尿到啤酒瓶子里就尿到啤酒瓶子里吧,你把那破酒瓶子丢了不就得了,可这老兄不,他又拎回来了。回来后就给我们倒酒,咱觉得人家好心倒上了就喝罢,喝过后觉得这酒不对味儿呀,怎么会是热的。你说人家马导怎么说的,说是热啤酒,怕哥们受凉他专门温的,说热啤酒就这味儿,要不人家怎么说啤酒是马尿呢。   麻子导演讲到第十次的时候,突然问了哥们一个问题:你们知道葛优头上为什么没毛吗?麻子导演瞪着两眼四下看了一圈,最后盯上了阿红,就阿红年轻漂亮嘛。麻子导演想,如果阿红能在他如炬的目光下低头就有戏了,谁知道阿红就是不低头,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问怎么回事,不是卖油郎独占花魁那一招吧?王玉芳副团长见麻子导演老看阿红,心里也酸了,说快讲吧你,别卖关子了。麻子一看没辙了,手指头把桌面打得啪啪响,说哥们儿啊你们说能怎么的?照见五蕴皆空,聪明绝顶啊。
  饭后回到办公室,阿红趴在桌子上画布景,林奇站在一旁看着,和她讨论这场戏的开头用那段事迹。这场戏的主人公是沙河县酿酒厂厂长,两个月前为工作死在办公室里,属日本人说的过劳死之类(实际是蹲在厕所里突发了心梗)。厂长生前工作扎实,作风俭朴,为了减少成本自己亲自到下面收酒瓶子,为了给有病的职工治病自己偷偷去卖血。
  阿红说,依我说开头就在中间。
  林奇说,收酒瓶子那节怎么样?
  阿红说,我看还是卖血那节好,背景一白色面包车,上有一招牌写着收血处,感染力强。两个人正说着,王玉芳进来了,艺术团的人背后都说王玉芳是林奇的小姨子,其实王玉芳和王玉梅没有任何关系。王玉芳进来说,你俩跟我去看看林团长。
  不知道王玉芳从哪里搞来排骨和地瓜,她让林奇提着。她说林团长就喜欢吃排骨和地瓜。
  天很热,团里的车都派出去了,三个人只好挤公交车。前面仅还有一个位置让王团长坐了,林奇和阿红只好挤到后面去坐。阿红一个艺术系的学生,形体健美,脸蛋漂亮,车上车下撑坏了许多男士的眼睛。要不是克林顿的帮忙,林奇连招一招阿红的想法都不会有,虽然他也算得上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两人坐下后,阿红问林奇人家为什么背后叫王团长“亡羊补牢”?
  肯定是李木子说出去的,李木子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王玉芳去年病了,心肌缺血,需要卧床休息。她当教师的丈夫前前后后,给她擦屎接尿,喂饭洗身子,比对自己的亲娘老子都好。直到王玉芳半月后能下床了,她并没有马上到她渴望的地上去,而是趴在丈夫的怀里痛哭失声,诉说了她做的对不起丈夫的事情——她和县上的某个领导(有说是万一)相好。她没病的时候经常以京剧团事多为由不回家,和那个领导没白没黑地亲热,两人相爱至深,经常口出狂言,没有什么不能为对方做的,如能为对方去死则是人生最美好的结局。没想到这一病领导仅派一个秘书送过两回鲜花,而丈夫却是家里家外累死累活地忙碌。事实让王玉芳有了一个新感悟:亲不亲,病中人。王玉芳向丈夫诉说完,问丈夫能不能原谅她。丈夫说怎么不能,亡羊补牢犹未晚嘛。从此王玉芳发誓,以后谁也别想招她的羊圈边子了。包括你,她对那个县领导说。
  三个人在万一书记家门口站住了。
  眼前是一座宽大的红漆对开铁门,门两边各有一只干净的石狮子,对联拓的是于右任: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墙上爬满了藤蔓,知了的叫声仿佛加深了阳光的浓度,天更热了。
  万一书记不在家。万夫人应的门,她开门后,说天这么热还来啦?万夫人原来在县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去年退休了,本来她是不想退的。但万书记说了,你不退别人的工作不好做嘛。万夫人说,我还差半年嘛。万书记说差半年也不行,你得退。只要万夫人一退,她同年龄段的妇女都一刀切了。王玉芳听说万书记不在家,脸上掠过一丝遗憾,但她马上笑着抱住了万夫人的胳膊,说大姨,我们来看看林团长。
  万夫人愣了一下神,说就那么点小病值得跑一趟?还买了这么多东西。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有两只草鸡在老藤根上找虫子吃,翅膀耷拉到爪子上。微风吹来,万花齐动。太阳里花香更烈。
  三个人进了屋,屋里有空调,呼吸顿时清爽了,身上的粘乎劲也没有了。喝了会冰茶,王团长说走,四个人都站起来走。
  出门往南,有一间和大门过厅挨着的墙壁,墙壁上画着一口大坑,坑里雕刻着长线短线、两只还没有长出脚来的哈蟆蝌子,还有“子日”。
  王团长拉着万夫人的手走过“坑文化墙”,来到一座平房前,顺着窗子往里看。林奇和阿红也围了上去,见里面有一只大黑狗在睡觉。狗趴着,浑圆的身躯像个牛犊子。万夫人拉亮灯,狗睁眼看看外面的人又闭上了,明显地是没了精神。万夫人说,你看它那个熊样子,感冒了,狗大夫说是热伤风。搁在平时,听见有人来看它早满屋子蹦起来了,你不扔几根香肠给它,别想让它消停了。
  王玉芳转身进了屋,回来拿了两根香肠,用牙咬头上的疙瘩,没咬开,给了林奇。林奇从中间咬了一下,咬开了,分给王玉芳和阿红。两人对着狗头扔,有一根砸在了狗鼻子上,狗打了个哈哈,睁睁眼又闭上了。
  万夫人看着没劲,说别给它扔了,白浪费。
  阿红说,阿姨,这狗有名字吗?
  万夫人说,有啊,原来叫希特勒,现在叫克林顿。
  阿红笑了,说阿姨这名起得真够酷的。
  林奇说,难怪林团长老是有病不上班,原来让这家伙“克”的。
  王玉芳说,你瞎说什么呀,走吧。
  林奇第二次见克林顿那天,戏已经排到了收酒瓶子那段。舞台背景画满了酒瓶子,什么样的都有,为此阿红喊着林奇到一个收藏酒瓶子的人家里看過。那个人正是万一书记的小舅子,在县机关招待所当所长,天底下几乎所有的酒瓶子他那里都有。背景的前面是个简单的农家院子,三间普通的红瓦房上站着两只白鸽子,有个妇女头上包着头巾在水龙头底下洗酒瓶子。画外音:老伴啊,我不想让你早退下来享福吗?咱厂子小,资金少,市场竞争激烈,不减少成本怎么行?
  这声音是林奇配的,临时编排有个声音是那么回事就行了。阿红从外面跑进配音室,说听听你配的音我都想笑,完全是讽刺。
  林奇说,你别吓我,我心脏不好。
  阿红说:你真心脏不好?
  林奇说:逗你玩的。
  阿红说,你别逗我玩,逗着逗着就成真的了。   林奇说:真假也是早晚的事。这世界,我的心脏病来了。
  阿红说,别逗了,说真的。“亡羊补牢”让我们去给林团长搬家。
  林奇说,她去吗?
  阿红说,不方便。说着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了一下。
  林奇知道王玉芳怀孕了,早先跟那个县领导好时,随时准备挪窝,没有怀孕的心思,现在“亡羊补牢”了,孩子也怀上了。只是年龄不小了,医生说不要随便走动。
  这次万书记还是不在家。两人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吃了块西瓜,没看出有搬家的迹象,林奇说,听说林团长搬家,王团长让我们过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万夫人说,没搬什么家,只是克林顿挪了挪窝。她对着林奇和阿红神秘地一笑,要不你们俩过去看看?
  又是看克林顿!克林顿从“坑文化”旁边的平房搬到了后院子里。万夫人把他俩送过去,听到电话响又回去了。林奇站在后院子里观看,后院子是刚刚扩出来的,中间挖了一个坑,是在建游泳池,还是要把“坑文化”做成立体的?阿红站在克林顿门口,想着一条狗有什么好看的,它又不是林团长,它搬家还不就是挪挪狗窝?阿红的想法可能让克林顿看出来了,它从嗓子的深处咕噜了一声,向着阿红扑了过来。阿红一看克林顿的架势,大叫着向林奇求救。林奇用力把她抱起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克林顿跑到林奇脚下,围着林奇转了一圈回去了,嘴里咕噜着像是“下级必须服从上级”之类的纲话。
  阿红趴在林奇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吓死我了。
  林奇说,这么大个狗不栓上,还当它是保卫科长怎么的?
  阿红从林奇身上下来,只是双脚沾了地,双手还是搂着林奇的脖子,说你得给我报仇。
  林奇正幸福着,说一定报。
  阿红说,怎么个报法?
  林奇说,抹脖子。手在阿红的脖子上划了一下。


  从万一书记家回来,阿红感冒了,发高烧,云里雾里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听到有人敲门,云游才停止了,神思又回到了房子里。
  是王玉芳敲的门。太阳都三竿子高了,这小妮子还没起来,彩排正到了烈士的小女儿哭诉老爹事迹的时候,却不见小妮子了。
  阿红哼哼着爬下床,一边咳嗽一边拉开了门栓,对着门口的一个影子说:我发烧了。话音没完,影子一阵风似的刮没了,再回来的就是林奇。
  王玉芳怀孕了,最怕感冒,更何况阿红又是接触过克林顿后感冒的。这就更叫她害怕了。昨天她虽然没去万一书记家,但也听林奇说了克林顿对着阿红跳起来耍官疯的事。王玉芳仿佛看见一丝亮晶晶的口涎如同撒尿丸里的油,甩到了阿红的丝袜上。说不定正是这一丝的口涎让阿红感冒的。眼下正流行“禽流感”,
  “狗流感”说不定也正流行着。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王玉芳叫林奇去照顾阿红,彩排也推后了。
  林奇把阿红送去医院,住了三天院。三天后,烧退了,阿红自然有了精神,又回到了她居住的小屋里。小屋是文化局后面的平房,原来是办公室,一溜十二间。后来在平房前盖起了大楼,办公室搬到了大楼里。平房空了,因为大楼挡住了阳光,没有人住,都成了仓库,有公家的仓库,也有个别领导的私有仓库。阿红住的这间就是李木子的仓库,李木子当了正局后不方便再在这里设仓库,搬走了。谁知道搬哪里去了,反正阿红屋里还有一把“腰里软”淘汰下来的理发椅。
  出院的当天,阿红便要求恢复彩排。王玉芳不同意,说世界科学认定,感冒至少一周才能好。这其间的痊愈是假象,传染起来更厉害。无奈,阿红只好让林奇带着她周游世界。世界不大,也就巴掌大的一个小县城,也像巴掌一样有三条线。巴掌的三条线是:事业线、健康线、爱情线,小县城的三条线是:县府路、医院路、文化路。
  在县府路上,有一个农民光着上身和看大门的保卫打架;在医院路上,一伙抬着棺材身穿孝服的人在医院门外叫骂。只有文化路上还算清静,两人便在文化路上一家叫“城北新事”的饭店吃饭。饭店二楼分隔开许多小房间,有两人的、四人的、六人的,他们要了个四人的,只说那两个随后到,还是为了房大舒心。先要了小盘凉菜,无非是花生米、豆腐皮、穿心莲、苦菊之类,吃凉菜喝啤酒。阿红端了个满杯,诚心诚意地敬林奇,感谢他对她病中的照顾,亲不亲病中人嘛。一来二去,林奇没想到阿红的酒量如此嗨,三瓶啤酒喝下去,脸才有了那么点红意思。阿红起身去净手,回来对林奇嫣然一笑,两腮如桃花才红,双唇丹起,说:林哥哥,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爱你妻子吗?她叫什么名字?
  林奇说:她叫王玉梅。
  阿红说:你爱她吗?
  林奇说:不爱。
  阿红说:不爱你为什么和她结婚呢?
  林奇说:性。请原谅我的直接,那时候我可能有些性饥渴。
  听了林奇的话,阿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这时候她还是一个姑娘,她虽然在心里想过性,却很难启齿。她看着林奇,笑了笑,端起酒杯,和林奇碰了碰杯沿,说干了这个。一吸尽了。
  阿红先倒满自己的杯子,再去给林奇倒,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继续和王玉梅过下去?
  林奇有些醉了,满脑子里闪着王玉梅的马脸和马牙,又是厌倦又是不忍,说:她怀孕了。我想等她生了孩子,单位里分了房子,给她娘们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也……
  你也放心了?
  沒错。
  是搭出租车回去的。林奇晕晕乎乎指挥着出租车司机,一直把车开到了阿红的小房子前。阿红已经走不成样了,他不得不把她抱进屋里。就在林奇把阿红放到床上去的一瞬间,阿红的嘴贴到了他的耳朵上,说:等和王玉梅分开,你就娶我。阿红说完便把舌头探进了林奇的嘴里,好像在吸着又一杯满酒。顿时,屏开四面,褥隐芙蓉;温柔荡漾,红被翻浪。在街上行走,阿红并不比林奇矮小,可到了林奇的怀里,她一下子缩小了。她紧贴着他的身体,呢喃软语,温润如玉,仿佛是上天比着林奇的身体裁下来的一件贴身小袄。不像王玉梅,不管他多么用力兜揽,总是上走青丝下跑莲,不得要领。   如果不是王玉芳,林奇至今也不会明白林团长就是克林顿。早上上班,林奇见清洁工打扫林团长的办公室,看着清洁工把昨天的开水倒掉再去打没人喝的新开水,觉得不可思议。见王玉芳过来,问道:王副团,林团是万书记的什么人,怎么老不来上班,是他的憨儿子吗?王玉芳说你真不知道还是逗我玩的?林奇说骗你是小狗。王玉芳说,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了。林奇说没问题,你说吧。王玉芳说中午你请酒吧,就咱俩,吃海鲜。
  林奇头一次喝了那么多酒没醉,他觉得自己写了这么多年剧本真没戏,想像力太差了。林奇给已经回学校的阿红和麻子导演发“伊妹儿”:知道吗?林团长就是克林顿。
  麻子导演:只要不少给我那五万元钱劳务费,团长是谁,关我鸟事!
  阿红:那你说的话还算吗?
  林奇回答阿红:怎么不算?别说它是团长,就是“司令”我也要抹它的脖子。
  发过“伊妹儿”后,林奇想起来今天该自己轮值做饭,关上电脑去看冰箱。冰箱里空空的,上一周王玉梅轮值肯定没买菜。他们两人各花各的工资,谁都想能对付一天是一天,实在对付不了的那个就得去买菜。几乎每一个轮回都是王玉梅扫了尾,林奇不得不出去购物。这个大马脸看上去粗糙,心细着呢。林奇咕噜着,嘭地一声关上冰箱,一边穿外套一边去衣橱里翻王玉梅衣服的口袋,看能不能找到王玉梅忘在兜里的钱。手刚插进衣兜又立马缩了回来,心想王玉梅怎么会把钱落在衣兜里呢。
  林奇到了街上,在拐角处看见万夫人正坐在马路牙子上的连椅上休息,身旁放着大兜小包。看见林奇走过去,她的脸立马笑开了花,拍着连椅背喊林奇。她家保姆的爹肝癌晚期,保姆请了假去陪护。新从老家找到的代替者还没到位,万夫人不得不亲自出来买菜。
  林奇提着兜送万夫人,一路上听她讲买了什么,回家做些什么。一棵大白菜,二斤豆腐,三斤猪肉,两块鸡腿,两只茄子,还有六包撒尿牛肉丸。万一书记喜欢吃鸡腿子肉嫩烧茄子;万一夫人喜欢吃大白菜炖粉条外加几片肥肥厚厚的猪肉片;克林顿喜欢吃撒尿牛肉丸。
  天假其便。从万一书记家回来,林奇又偏偏碰见了卖老鼠药的微山瞎子。瞎子留着老娘们的耷哈毛,每天坐在倒骑驴三轮车上,有个哑巴帮他蹬三轮车。瞎子身边摆放着各种老鼠药,还有大小不一的节能灯泡,一只电喇叭每半分钟唱一段顺口溜:老鼠药药老鼠,大的小的都逮住——远远地,林奇听见电喇叭响,便举手招呼哑巴路边停车。
  见有顾客,瞎子关了电喇叭。林奇问:有药狗的药吗?瞎子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不能药狗。林奇说:别说是人类的朋友,就是人还有被下药的呢。潘金莲不就药死武大郎了吗?瞎子问:什么狗?林奇说:不是一般的狗,一般的狗不请神仙下凡。是万一书记家的黑珍珠。瞎子翻了翻白眼珠,伸手从怀里摸出一瓶药,说:撒在干鱼片或火腿肠上。林奇说:它喜欢吃生牛肉撒尿丸。瞎子说:奶奶个熊,生牛肉撒尿丸就生牛肉撒尿丸,全撒上。
  林奇把药装进兜里,走在马路上,阳光把他的身子照得热乎乎的。背后传来了电喇叭唱的顺口溜:老鼠药药老鼠……林奇边听边笑了起来,他想王玉芳撇着腿卖,才换回个副团,而一个不吐人言的东西却弄了个正团。人间是非,是是非非,偏偏今天碰上了两位“菩萨”,也许正该克林顿有一个“善终”了吧?


  克林顿死了。林奇想,得买顶花圈送去哀悼哀悼。这就没人怀疑克林顿是他林奇药死的了。
  天不好,阴沉沉雾蒙蒙的,是要下雨的葸思。
  林奇出了他住的那个小区,准备坐公交车到单位。万书记住在北山下的新苑区,离城里还有一段跑,坐公交车直达小区门口。如果买上花圈就不行了,让不让上车且不说,花圈也拿不进车里去呀。花圈上来,一车的人嚷嚷开了,像什么话,有这么干事的吗?
  像画?像画早贴墙上去了。咣地一声,一块石头向着林奇砸了过来。林奇抖了抖身子,醒了,知道自己是在车上睡着了。服务员把一个中年妇女推到了林奇身上,她的狗把大便拉到车上了还不交罚款。这狗怎么这么胆小,上车就钻到座位底下了?有人说什么味儿?那人低头一看说,拉啦,服务员这狗拉啦。
  娘的,我说这么臭。
  下了车,林奇骑着放在单位的自行车直奔花圈店。
  花圈有两种,一种纸的,在一圈一圈的圈骨儿上挂着纸花。一种是布的,在圈骨上覆一件布料或毛毯,上面再别上剪好的“奠”字和纸花。纸花圈到死者入土后都烧了,布花圈上的毛毯可以拿回家来用。关系好点的,比如至亲,一般都送布花圈,纸的烧了也就没了,布的活人用起来还有个念头——这是俺二姨买的,那是他三姑买的。林奇对卖花圈的斜眼说,要毛毯的。
  写挽联的时候卖花圈的不干了,按规矩,挽联由卖花圈的写好白送,这就像买个大表送个小表似的。大表四十六元,一张五十的票子别找了,饶个小表吧。服务员不干了,瞎胡闹,你以为这是买土豆啊。买个大花圈送一副小挽联,斜眼不干了,谁知道你搞什么名堂,“克林顿千古”?想砸我的饭碗?送挽联行,字你自己写,也别用我的笔墨。林奇不好说这个克林顿不是那个克林顿,只好把没写字的挽联收起来,把花圈绑到自行车后座上,一路白纸花沙沙响着骑去了。
  还是万夫人开的门。开门前有个声音先问了声“谁”,听上去像是李木子的哑嗓子。还能是谁?林奇说“我”。万夫人过来了。王玉芳听着声像林奇,也跟在万夫人后面出来了,边伸懒腰边打嗝。她刚休完产假,身子圆了,脸也白了,总的看来是更福相了,唯一不足的是月子里鸡蛋吃多了,经常打嗝,打出来的嗝一股子鸡蛋黄味。王玉芳站在院子里隔着“坑文化墙”看万夫人往门口走,手开始按自己的胸口,她出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迎林奇。虽是女流,但也是顶着半边天的,谁高谁低还能分得清,她再贱也不至于出来迎林奇。她主要是借故出來打打嗝的,在万书记的客厅里,当着万书记和李木子的面她不好意思打,一直憋得很难受。
  院子里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像水似的在风中涌动出响声。花儿们正在开放。
  王玉芳站在院子里,闻着花香,两手在胸口上向下压,大声地打着嗝呼吸着新鲜空气,见“坑文化墙”外边一亮,一只花圈像船似的冲了过来,大红毛毯上别着奠字,阳光下闪闪发光。王玉芳一看急了,跺着脚骂了句半吊子,冲开面前的鸡蛋黄味,向着林奇冲了过来。万夫人开了门,看着花圈像摇头的狮子一路响着进了门,张着嘴扶着门框,眼睁睁地说不出话来。我让那小子弄晕了,万夫人回到屋里后说。王玉芳冲过来,一手就把花圈挡回去了,她先是把花圈上的“奠”子扯掉扔到地上,什么玩艺?觉得不合适,又拾起来团到了裙子兜里。   王玉芳推林奇的肩膀子,林奇的肩膀子就是发动机,把它推回去,花圈也就自然回去了。王玉芳推着林奇的肩膀子,说林奇你干吗,赶快把这幌子扔得远远地,你是怕别人不知道还是怎么的,木头疙瘩!省纪委来人了。
  木头疙瘩出来了。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林奇站在门外发了会呆,点着烟吸着,找个没人的地方拆掉花圈,抱着毛毯往家走。
  起风了。大风好像是一下子刮起来的,在新苑小区林奇的身上还是阳光,拐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就是尘土了。天上成了黄色,好像泥土的颜色上天了。林奇推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扭来扭去地走着,风沙太大了,睁不开眼。正好刮过来一只塑料袋,如同张满的帆在林奇身边飞舞。林奇一把抓了过来,戴在头上,提手正好系到下巴底下。里面一股子油条味,还有那么点蒜气,好在林奇也是就着蒜瓣吃过油条的,对这味儿还能忍受。有层塑料膜挡着灰尘,林奇的眼能睁开了,自行车也就能骑着走了。很多人看到林奇都学了他的样去追塑料袋戴。
  到林奇住的小区门口,下土了。说具体点就是下泥水了。泥水打在塑料袋上,像泥石流似的往下淌,很快就挡上了林奇的眼睛。林奇用手指抹一下再抹一下,像汽车上的刷雨器,结果作用不大,胳肢窝夹着的毛毯反而掉下来了。林奇拾起毛毯,把自行车推进小区大门,也没看清“腰里软”在不在理发店,就三步两步地冲了进去。
  “腰里软”在拔眉毛。有的女人眉毛修个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顺着你的意长,“腰里软”的眉毛就不行了,总是闹不团结,四分五裂地向外长,像是缺钙似的动不动游离了眉线。不是“腰里软”的问题了,简直就是根里软了。“腰里软”把一根眉毛拔下来,拿眉毛夹夹着,对着灯光看,觉得很失落,这样三拔两拔地眉毛就拔完了。
  林奇像个外星人似的冲了进来,除掉头上的塑料袋,看见“腰里软”捂着自己的胸口,两眼瞪着他,空空的,完全是副吓坏了的模样。
  林奇关上门,说下雨了。
  “腰里软”把手里的眉夹扔向林奇,骂了句“你妈个逼”,趴在理发椅子上呜呜地哭了。林奇懵了,他搞不清“腰里软”为什么突然又是打又是骂的。是吓着了?林奇走过去,拍了拍“腰里软”的后背,“腰里軟”不理他,反而哭声更大了。林奇在理发室里站了会,他不想去安慰“腰里软”就回了家。
  林奇觉得自己的心窝像是让什么堵着了,脸上灰灰的,如同吃了苍蝇似的不好受。他又看见了王玉芳推他膀子的手,也看见了“腰里软”扔向他的眉夹子,他知道王玉芳在想什么,“腰里软”在想什么,但他不想理她们。
  林奇回家洗完了澡,出来打开电脑,想听听音乐喝杯茶,轻松轻松,顺便看看阿红有没有“伊妹儿”传过来。阿红没课的时候就去上网,给他发“伊妹儿”,全是些休闲的话,比如老师过生日我是送花还是送钱?林奇说什么都不送。大一的新生今天报到,有个女生不知道三两米票是多少米,因此没吃饭,请问林奇先生,三两米票是多少米?林奇说最多三两。林奇见信箱里果然有内容,打开见是:林奇,我怀孕了。
  林奇的头一下子大了,他想问是不是真的,知道用“伊妹儿”阿红不可能马上看到。因为阿红的“伊妹儿”是用一家网吧的电脑传过来的,虽然阿红每次都用它,但也不是总守在那里。林奇下了楼。想去给阿红打电话。
  林奇想到李木子家打。“腰里软”不在家,李木子也不在,可能在万书记那里发送克林顿还没回来,也可能和王玉芳一帮去酒店了。他们经常去酒店,当然是花艺术团的钱。林奇你干什么去了?找你喝个小酒都找不着,让“腰里软”叫你,说楼上黑咕隆咚地没人。李木子每次喝红了脸,都会在林奇面前这样得便宜卖阵子乖,然后让林奇在招待单上签名。文化局的规定,宴请来客陪同就餐的人需要签名。
  林奇不想去办公室里打,办公室的电话只能打进不能打出。他推开了理发室的门。“腰里软”有手机,林奇想借用一下。外面的雨不下了,下那么几下子把黄土打下来就不下了。
  “腰里软”在洗一块毛巾,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腰里软”就低头继续洗毛巾了。林奇说手机呢?“腰里软”说在包里,打?林奇说打。“腰里软”湿着手过去把手机拎了出来。那时候手机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林奇不会用,“腰里软”帮他叫了号。那边没人接,阿红说她们每层楼只有一个电话,在楼梯口的地方,需要多叫几声。终于有人接了,还没等林奇说话,那边把话说死了:不管你找谁都上课去了。电话挂了。林奇关掉手机,坐在椅子上吸烟。
  “腰里软”洗好毛巾,说:林奇你碰到鬼了,差点没把我吓死。
  林奇说:嫂子,你打过胎吗?
  “腰里软”愣了,怪怪地看了会林奇,说:你怎么啦?
  林奇说:我没怎么,我想问问你打过胎吗?
  “腰里软”说:打过,很多女人都打过。
  林奇说:疼不疼?
  “腰里软”说:疼。
  林奇说:和生孩子一样吗?
  “腰里软”说:比生孩子疼,生孩子有希望,这个没希望,所以更疼。


  孩子是死了之后才得以出生的。
  对活着的人来讲他是没见天的。
  没见天并不是没有过生命。他动过,呼吸过,也叫喊过。他痛苦的脸扭曲了,闭着双眼,嘴张着,好像在呐喊。这就是孩子出生时的样子。
  王玉梅说:我能摸摸他吗?
  处理孩子的大夫看了王玉梅一眼,没理她,可能觉得她说的话不值得理,用白纱布把孩子包上了,非常快,也很熟练,近乎程序化,肯定包过不止一百两百的了。那可是一个流产、引产的大时代。
  似乎伴着孩子第一次的胎动,计生办的万夫人就来了,像一种昆虫,很远就嗅到了气味。
  他们刚过完了蜜月。由于王玉梅有身孕,蜜月过得很单调,两人没有出门,性生活也很小心,浅来浅去的,潦草了事。他们一会在他娘家过几天,一会在她娘家过几天。两个人都盼望着尽快上班。
  王玉梅仅上了两天班,万夫人就找到了她,说过蜜月过胖啦?这之前她根本不认识王玉梅,是怀上啦?刚结婚还害羞,哪个女人不经过这场,要不怎么还是女人?有证吗?生孩子可是要三证的,你还想像你妈那时候想生几个生几个?   王玉梅一个证也没有。没有准育证就怀上了,没有准生证还能生吗?肯定不能。万夫人在他们租的房子里坐着,喝着茶,像在她自己家里一样谈吐自如,唇枪舌剑。就有这么一种女人,非常的自信,说话一套一套的,她仅有一点权,但任何事情都敢管、都敢問。据说这样的女人性生活没有快感。万夫人在给王玉梅讲我国计划生育政策,她对王玉梅说,你是一个有知识的女人,这些还用我给你讲吗?
  这时候孩子在王玉梅的肚子里动了,好像是第一次胎动吧?过去可能也胎动过,王玉梅没有感觉出来。王玉梅觉得很新鲜,她双手捂着肚子,像抱着孩子的小胳膊小腿。他可能睡觉的姿势不好,也许是受了惊吓,反正是他翻了一个身,小脚在母亲的子宫上踢了一下。王玉梅感觉到了,赶紧抱住了他,谁也别想伤害我的孩子。她说,不是让生一个吗,我们就生一个还不行吗?又不是一个不让生。
  万夫人说,不行,就生一个也不能乱生,要不还怎么叫计划生育?都在一个时候生,满世界都是孩子,谁工作?
  都在一个时候生,可能吗?林奇坐在里间的床沿上,在削一只烟斗。他在房东家的枣树上弄到了这个树节头,想试探着,看能不能削成个烟斗。伴随着让孩子生还是死的煎熬,林奇把烟斗削成了。后来这只烟斗陪伴了他多年,直到作者写这篇东西时,烟斗还在。林奇就是衔着这只烟斗,照的那张被李木子嘲笑学鲁迅的照片的。鲁迅是他的精神父亲。那时候他刚刚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脸很瘦,皮肤暗淡无光,下巴在不咬烟斗的时候总是禁不住地哆嗦。
  只那么轻轻一下,手指头划破了。林奇把烟斗和刀子扔到桌上,嘴里嘟噜着什么,去院子的水龙头下冲洗伤口。他咬着牙,看见伤口在水里透着肉红色,大声地喊着王玉梅拿创可贴去。
  王玉梅从屋里出来,万夫人也从屋里出来了,她说,明白人不用细讲,你们看着办吧,孩子出生了你们当中的一个就要开除,还得罚款。
  为了孩子的去留,两家人都做了商量。王玉梅的一家人都不赞成把孩子生下来,因为孩子一旦出生开除的那个肯定是王玉梅,不知道这是因为孩子离母亲更近,还是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决定的。受到惩罚的多半是女性。没有了工作,王玉梅就不得不靠林奇养活,做家庭妇女的滋味是不好受的。王玉梅的母亲做过,做了一辈子,虽然是外祖母,但她坚决地要王玉梅打掉孩子。她跟女儿讲她丈夫每个月给她钱时的脸色,好像她把钱都用来养汉子了,还有他酒醉后是怎样打她的,他觉得她是在吃闲饭。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娘不就是一面镜子吗?不然娘为什么要供你上学,娘这辈子惟一一次偷男人就是为了让你有一个好工作。这些话是伴着泪水说出来的。
  林奇的姐妹也不赞成林奇要孩子。她们在替林奇考虑,王玉梅被开除了,就得靠他来养活,加上孩子,加上一两万元的罚款,林奇这一辈子只能生活在贫困之中。孩子大了受教育也是问题,他不但不感激你,他还会问你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你没有能力养他,没有能力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你生下他来干什么?一个上过两年中专,和一个上过三年大专的姐妹俩,讲起话来让林奇觉得她们是联合国妇女儿童问题的专家。
  只有林奇的母亲愿意让孩子生下来。根据林奇只言片语对她讲的他们那天在图书馆里的情形,根据她五十七年的人生经验,她断定王玉梅怀上的是个男孩。婚前怀上的孩子多半都是男孩,并且聪明,更何况她听王玉梅说,在刚怀上孩子时她偷喝了很多醋。酸儿辣女,男孩是肯定的了。
  丈夫死得早,她只有林奇一个儿子,她想到了林家的香火。对每一个中国老人而言,这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因此林奇母亲的手抖着,筷子在排骨炖萝卜的盆里拌着,她想找一块好点的排骨给“马脸大个子”,让“马脸大个子”高兴。但筷子碰到的都是些难啃的大骨头。在底层的一个角落里,终于有一块肋骨出来了,她把它夹起来,抖抖索索洒了一路油水,放到王玉梅面前的碟上,说,要是玉梅同意,我看还是把孩子生下来的好,是一条命呢。
  好像受了传染,王玉梅的筷子也抖了起来,她把那块骨头夹回到林奇母亲的碗里说:不。
  其实王玉梅是想让孩子生下来的,不管怎么说那是她的孩子。她已经有了胎动,这就像有了语言,孩子开始和她说话了。那个“不”字是她不由自主说出来的,事后王玉梅想,也许她是对那句“马脸大个子”的报复。
  更何况孩子会牢固他们的婚姻基础。王玉梅一直觉得他们的婚姻缺少基础,他们没有花前月下的约会,也没有死去活来的追求,他们接触得很少,了解得很少,有的就是那一次慌慌张张的性行为。
  排骨好像成了要不要孩子的砝码,又一次回到了王玉梅的碟上。这回王玉梅把排骨夹给了丈夫,她起身拿碗盛排骨汤喝。排骨汤有些肥,林奇的姐妹为了减肥不喝,其他人怕血脂高也不喝。只有王玉梅一个人喝,她喝排骨汤时只有一个念头,为了孩子。她的脑子里面全是宝宝画册上的男孩,又健康又好看。
  最后还是林奇的妹夫说了一个大家都认为可行的办法,既能保住王玉梅的工作,又能让孩子生下来:给万夫人送些礼,看能不能补一个准生证。
  林奇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表示”的机会:万夫人的老爹要过八十大寿。
  是李木子告诉他的。李木子受到了邀请。宴席设在县委机关招待所餐厅,摆了八十大桌,可见受邀人数之众。万一书记没有出席,都说他在北京开会。
  林奇先上李木子家走动了一回,最后李木子决心带林奇去。但由于万夫人有话在先,谁的礼也不收,老人苦了一生不容易,是个喜事,喝杯喜酒,不能收礼。怎么才能送上礼去成了大事?两人商量后,决定那天提前动身,先去万夫人的娘家坐坐,给老人请个安,林奇借机把礼送过去。但一定要精心安排,谨防出错。
  “礼”放在了生日蛋糕下面,是一枚价值一万元左右的钻石戒指,放在一只小盒里。小盒嵌在蛋糕下的泡沫板里,为了引起注意,戒指盒上栓了一根细细的金丝线,穿过泡沫壁伸到了外面。外头系着一张红色名片,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当天太忙,林奇没有和万夫人说上话,只好第二天到了她的办公室。万夫人客气了一番,感谢林奇昨天捧场。等林奇说明了来意,万夫人说准生证办不了,准生证是和准育证配套的。似乎为了补情,万夫人把门关上了,回来放低了声音,她建议林奇留心医院有没有夭折的孩子。   现在的生育条件好了,夭折的孩子越来越少。林奇在医院托了人也没有碰到合适的。并不是每个夭折的孩子都能顶替,因为准育证上写着孩子父母的名字,至少应该是个姓林的,否则孩子生下来,户口也安不到林奇的头上。
  可能是为了给林奇时间,万夫人这段时间没有再找王玉梅。如果不是林奇听到那个让他痛苦的消息,孩子也许就生下来了。不管有没有准生证,只要万夫人睁只眼闭只眼,孩子照样能生下来。
  那天林奇在“腰里软”那里理发,“腰里软”说,林奇,听老李说,枫山小区有个捡垃圾的在蛋糕里捡到了只戒指?
  万夫人的娘家就住在枫山小区。可能是“做贼”心虚吧,林奇的身子抖了抖,说什么时候的事?但愿是去年的事吧?
  “腰里软”说,我也刚听说了。有一家当官的老爹过生日,收的蛋糕吃不了,放了几天见坏了,就扔了。第二天捡垃圾的捡了去,回家见里面有个戒指。
  林奇打电话问李木子,李木子证实了这个传言。
  第二天林奇就把王玉梅送进了医院,当天就打了针。
  送去的时候天正下雨,去医院的铁路桥下面积满了水。林奇骑在自行车上,后面坐着王玉梅。林奇的母亲说干吗要赶在这么一个雨天,又不是要生了,真想去也得要个出租车吧?林奇没有理会,过桥的时候他想如果水能把自行车冲倒,把孩子摔下来,也许孩子还能活。他想这孩子应该是有生命力的,那天在图书馆他看着王玉梅已经清理了,她蹲下身子,说你先走吧,我清理一下。林奇给她打好水,先走了。没想到这孩子还是怀上了。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精子,它穿越了多少障碍才到达了子宫?
  这时候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如果像老话说的那样七成八不成,打催产针催生孩子是能活的,小时候可能弱一些,大了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男子汉。
  可打进去的不是催产针,是那种又粗又长的催死针。入院后王玉梅躺到病床上睡了一会,醒来后看到床头柜上放着饭,她想林奇来过了。他来的时候她正睡觉,他可能坐了一会,也可能没坐,就走了。
  医生的手抚到王玉梅的肚子上,手指干瘦,且长,也很有力,手指们在王玉梅的肚子上上上下下地挤压着。孩子好像感觉到了外面的力量,他踢了一下王玉梅的肚子,想把肚子外部的压迫踢开。但压迫反而更厉害了。最后大夫的手停下了,左手的大拇指压在王玉梅肚脐眼的下方,压得很死。孩子显然让他压疼了,他用力挣扎,胳膊腿都用上了,连王玉梅也感到疼了;孩子好像一下踢到了她的肝上,右肋下疼得揪心。这是孩子最后一次胎动,从此王玉梅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感觉到孩子的胎动过,再也没有。
  医生从护士手里拿过那根又粗又长的针,把左手大拇指稍稍移开一些,一下子扎了进去。不知道是王玉梅太紧张了,还是医生挤压的结果,就在针扎下去的时候她放了一个屁,一个响亮的屁。医生把淡黄色的药水打进去,不知是想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还是想开玩笑,拔针时说,这小子,还呐喊呢。
  站在两边的护士都笑了。只有王玉梅认为医生说的是真话。医生有经验,她打过很多这种针,孩子这时候的呐喊她听过不是一次两次了。王玉梅想,原来呐喊是一个屁。呐喊之后孩子还是动的,再把针压下去孩子就不动了,连呐喊也没有了。王玉梅的肚子里一下子静了,好像打空鱼的水,连一点波纹也没有了。王玉梅知道,孩子让医生给打死了,死前他呐喊了。这么想着,自觉不自觉地,王玉梅放声哭了起来。
  天快黑了的时候林奇来过一次,医生告诉他针打完了,孩子下来还需要有个过程。林奇听出来了,医生省去了一个“生”字,只说孩子下来,没说孩子“生”下来。死去的孩子就不是“生”下来的吗?
  林奇说,还需要多长时间?
  医生看了看表,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得夜里一点左右吧。
  林奇说,需要陪护吧?
  医生说,不需要,留不留人起不了什么作用。
  林奇走了。其实他是不想走的,但他害怕看到孩子,害怕呆在这个产房里,他给王玉梅说了声,就逃也似的走了。从这点上看,他做为一个丈夫或父亲是不合格的,在这样的时候他把所有必须正视的东西都推给了王玉梅,逃了。哪里还有鲁迅先生说的勇士的影子?
  但我就是这样,我受不了,我是个懦夫,行了吧?林奇就这么想着,脑子里给自己打了一夜的仗,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第二天天一亮就爬起来上医院了。
  王玉梅还在哭,她长长的脸上充满泪水。病房里充满了喜慶气,都“生”了孩子,只有他们“下”了孩子。红鸡蛋满天飞。这是一个通奸的时代,稍一抵抗就会被强奸,而被强奸是羞辱的。
  羞辱的林奇端来凉水,拧着毛巾给王玉梅洗脸。天地良心,这是林奇唯一一次给王玉梅洗脸,洗得很认真,洗完了还帮她梳了头。
  王玉梅说,孩子在走廊里。
  林奇抱起那个小枕头似的东西,他觉得孩子很轻,比他想象的轻多了。这之前他一直愁着拿什么来装他,现在看来只用一只小箱子就够了。
  林奇骑着自行车,肩上扛着锨,他已经到了城外,想给孩子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玉米成熟了,把孩子埋在这样的地下是不保险的,除非你挖得足够深,否则翻土的犁铧就会够到他。
  林奇想最好是一个不种庄稼的荒坡或者河提,但所有这些不种庄稼的地方都堆着垃圾。河里的水被垃圾染成了紫色,有造纸厂排出的污水,有饭店里捣出来的渣滓,还有人屎。林奇把自行车放到河堤上的一棵梧桐树旁,小箱子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拿着锨,沿着河堤去找适合安葬孩子的地方。
  孩子就在小箱里。箱子是林奇从商店新买的,做工精致,锯齿形的包边上镀着一层金色。孩子在里边静静地躺着,身上包着纱布,外面罩着他父亲给他买的小衣服,红、黄、蓝、绿四件。没有人见过他,他也没见过任何人。林奇想等到找好了地方,他要打开箱子看看孩子,也让孩子看看他,等他死了之后,他们父子相见时也好有个印象。
  林奇走了很远,离他放自行车的地方已经非常远了,早就看不见自行车了,他找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还不错,在向阳的堤面上,既不潮湿也不太干燥,一年四季都能见得到阳光,水也不会淹上来。堤上没有石头,挖掘工作比较顺利,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吧,坑挖好了。但他还是出了一身汗,往回走的时候褂子搭在了肩上。
  自行车没有了,当然小箱子也没有了。林奇已经走过了放自行车的地方,但没有自行车,他不敢相信,以为记错了,又走了一段。这才发现不对了,他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自行车不见就不见了,可上面还有箱子还有孩子呢。
  林奇来来回回,在附近的路上走一段,跑一段,希望能找到箱子,至少能找到孩子,可哪里都没有箱子的影子。是他马虎了,他随身提着箱子就好了,到处都是垃圾,自行车不好推,可提着箱子总是行的。
  林奇从城西找到城东,一直找到城里。在大街上,他扛着锨,既不像农民也不像疯子,紧盯着每辆自行车,每只被人提着的箱子,两眼发直。没有人和他搭腔,连警察也不问他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林奇跑到他买箱子的那家商店,相同的箱子还有三个,他全要了来,打开后转身走了。
  中午,林奇又走到放自行车的那棵梧桐树下面,肩膀抵在树上,彻底绝望了。他靠着树坐下来,点着烟,没吸几口就睡着了。整整一夜又一上午,他折腾得太多了,身子够累的了。
  醒来后天黑了。
  一整天不见林奇的影子,家里的人不耐烦了,她们怕他喝多了酒。王玉梅上午出院了,原来说好的处理完孩子林奇去接她出院,一上午都没见着他。大夫不让等了,说有产妇急着要床位,她就自己收拾收拾,出院了。一路上歇了好几歇才到了林奇的母亲家。晚饭热了又凉了,还是不见林奇回来,没有人帮着去找,两个姐妹在外面住,轻易不回来。家里两个女人坐着,偶尔四目相对,也不说话,等着林奇。
  半夜里林奇回来了,浑身臭哄哄地沾满了泥水。从此他每天都要到放自行车的地方去看看,看看有没有自行车,有没有小箱子。有一天半夜里下雨了,雨下得很大,林奇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爬起来,拼命向河堤跑去。他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深身湿透了。没有自行车的影子,更不会有孩子。他害怕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林奇回来后发烧了,整整睡了三天。


  三天后,林奇能动弹了。是个好天,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光线里晃动着法国梧桐叶子宽大的影子,把林奇晃醒了。他懒洋洋地起了床,打开电脑,看到里面有麻子导演和阿红留的“伊妹儿”:
  麻子导演:王玉芳说:万一书记停职了,戏暂停排演。我那五万元的劳务费可能要泡汤。
  阿红:林奇,我有胎动了。   自行车没有了,当然小箱子也没有了。林奇已经走过了放自行车的地方,但没有自行車,他不敢相信,以为记错了,又走了一段。这才发现不对了,他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自行车不见就不见了,可上面还有箱子还有孩子呢。
  林奇来来回回,在附近的路上走一段,跑一段,希望能找到箱子,至少能找到孩子,可哪里都没有箱子的影子。是他马虎了,他随身提着箱子就好了,到处都是垃圾,自行车不好推,可提着箱子总是行的。
  林奇从城西找到城东,一直找到城里。在大街上,他扛着锨,既不像农民也不像疯子,紧盯着每辆自行车,每只被人提着的箱子,两眼发直。没有人和他搭腔,连警察也不问他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林奇跑到他买箱子的那家商店,相同的箱子还有三个,他全要了来,打开后转身走了。
  中午,林奇又走到放自行车的那棵梧桐树下面,肩膀抵在树上,彻底绝望了。他靠着树坐下来,点着烟,没吸几口就睡着了。整整一夜又一上午,他折腾得太多了,身子够累的了。
  醒来后天黑了。
  一整天不见林奇的影子,家里的人不耐烦了,她们怕他喝多了酒。王玉梅上午出院了,原来说好的处理完孩子林奇去接她出院,一上午都没见着他。大夫不让等了,说有产妇急着要床位,她就自己收拾收拾,出院了。一路上歇了好几歇才到了林奇的母亲家。晚饭热了又凉了,还是不见林奇回来,没有人帮着去找,两个姐妹在外面住,轻易不回来。家里两个女人坐着,偶尔四目相对,也不说话,等着林奇。
  半夜里林奇回来了,浑身臭哄哄地沾满了泥水。从此他每天都要到放自行车的地方去看看,看看有没有自行车,有没有小箱子。有一天半夜里下雨了,雨下得很大,林奇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爬起来,拼命向河堤跑去。他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深身湿透了。没有自行车的影子,更不会有孩子。他害怕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林奇回来后发烧了,整整睡了三天。


  三天后,林奇能动弹了。是个好天,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光线里晃动着法国梧桐叶子宽大的影子,把林奇晃醒了。他懒洋洋地起了床,打开电脑,看到里面有麻子导演和阿红留的“伊妹儿”:
  麻子导演:王玉芳说:万一书记停职了,戏暂停排演。我那五万元的劳务费可能要泡汤。
  阿红:林奇,我有胎动了。
  【责任编辑 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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