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的修文家(上)

来源 :书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uanre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2012年7月8日(星期日),杭州经东京至芝加哥,阴转晴


  经过十一个小时的飞行,我们—我和太太阿莉、小女儿微妮—终于在当地时间八日下午四时许,抵达芝加哥的O’ hare机场。
  微妮提醒说,从现在起,要把手机和ipad上的时间设置改为美国中部时间了。我算了算,这会儿应该是北京时间七月九日早晨五点多钟。来到芝加哥,我又倒回去把七月八日多过了半天,感觉怪怪的。
  田桑,我的大女儿,和她丈夫瑞恩·修文(Ryan Sylverne)在机场接我们,开着一辆二手的丰田Avalon,据称是五千美元买的。我们的行李不少,包括我送给瑞恩的一幅油画《巴山夜雨》,后备箱放不下,有一个小箱子只能让坐后排的阿莉捧着。田桑说,本来瑞恩那辆车大些,装行李没问题。可那车空调坏了,因为他们打算明年另买一部二手的商务车,修空调的事儿就撂下了。
  行车二十多分钟后,我们来到位于芝加哥北郊水牛镇(Buffalo Grove)的田桑家。这是一栋独立的单层房屋,美国人叫House。单层面积二百多平米,包括两个车位的车库,外加一间不小于八十平米的地下室。前后院子,都是草坪和树木。室内有三间卧室,一个客厅,一间起居室,一卫一厨。客厅里有壁炉,正经烧木柴的壁炉。后院有一个很大的露台,用实木搭建。房子设计完全不动脑子,直通通的一条。结构也不合理,来了客人必须穿过起居室和餐厅才能进入客厅。三个卧室也都嫌小。但田桑说,直通通的一条也有好处,就是房子沿街占地很宽,便相应地拥有更为宽大的院子。
小修文夫妇家

  说到房价,托次贷危机的福,只有二十二万美元,其中包含中介费和律师费,以及除窗帘、沙发、床等几件家具之外的所有东西—中央空调、双门冰箱、洗衣机、烘干机、全套厨房设备等等。这钱折合人民币不到一百四十万,便宜得让我情不自禁地心想,什么时候我们中国的房子也能让我搭上什么危机的车,去抄它个底?田桑还介绍说,这儿算是芝加哥比较好的居住区。治安状况良好,各类公共设施齐全,尤其公立学校很不错。
  当今中国房价高得离谱,田桑认为主要是中国不像美国这样征收房产税,难免有钱人囤积房产,炒高房价。我看不仅如此,而且主要的根源不在这里。问题出在土地上。美国大多数土地在私人手里,土地市场有充分竞争。你的地卖得太贵,我就找别人去买。但在中国你没有别人可找,所有土地都在地方政府手上,独此一家,每每拍卖总是以最高价成交,不断创出“天价”纪录。地价如此,房价怎能低得下去?
瑞恩和朱利安

  趁着我们闲扯家常之际,瑞恩去他父母家把两个暂托的孩子接回家来。我女婿瑞恩在一家餐馆工作,每周一凌晨两点就得去餐馆做面包,所以早早睡了。自从四年前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青年瑞恩就像是被套上了轭具的小公牛,开始了他人生的艰辛。
  在车上说起,过几天我们要借田桑的车去东部自驾游,让田桑先把她这辆旧车修一修,阿莉给了田桑一千美元。另外,我又给她二百美元,是她和瑞恩的稿费。今年二月我在上海办画展,画册上的全部英文翻译是她和瑞恩做的。田桑收下了这一千二百美元,对我和阿莉连声道谢,表情中满含欣喜和感激,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我当时心头一酸,不知说什么好。我两年没见女儿了,按照我们中国父母的惯常做法,就是送给她一笔钱也不为过,或许还觉得数目太小,送不出手呢。女儿离家出国六年,从不向我诉苦。几年前我俩有一回通话,我曾问过,怎么你总是报喜不报忧?你就真的没遇到过什么麻烦吗?她回答我说,跟你报忧又何必呢?只会让你干着急,难不成你飞来美国帮我对付那些麻烦?六年来,女儿就是这样清贫、俭朴地过着她的生活,生儿育女,恪尽职守,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而且学会了感恩。这当然是应该的。但我们中国的许多孩子就是做不到应该做的,不然也不会有“啃老族”一说了。田桑真的懂事了。
做了母亲的田桑

7月9日(星期一)芝加哥,晴


  田桑和瑞恩都去上班了,留下朱利安(Julian)和摩根(Morgan)跟着我们。两个孩子本是托一个家庭式托儿所照看的,田桑为满足我的天伦之乐,特意让我和两个孩子特别是朱利安多相处。乖女摩根今年二月六日出生,才五个月大,几乎从不哭闹,很容易被逗笑,喜欢让人抱着而不是自己躺着,以便她瞪大眼睛东张西望。到后来,光抱着还不行,还得到处走动,让她看到更多的风景。
  要对付顽皮而狡猾的朱利安可不容易,看管他会耗费你极大的精力。我和朱利安是第三回见面了。第一回是二○○九年秋天我来芝加哥,那时他一周岁多,稍稍知道一点好歹,就对我印象不佳,原因是我在单独照看他的时候,为制止他做危险的事情或接触危险的物件,总是对他说No! 我猜,那时的朱利安一定心想,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么个老头,动辄说No,只会说No,烦死人了!
  带着如此记忆,一年后的秋天,朱利安又随父母来到中国,在杭州待了半个月,那时朱利安已经勉强会用汉语叫外公了。但他就是不肯叫,像是他很忙,顾不上这个。唯一的例外,是有一天他求我打开院门,好让他去院子里找我家的猫玩,被我拿捏着了,不叫外公就不给开门。没办法,他不得不草草了事地叫一声,就急忙拖我去为他开门。这回好多了,毕竟他已经四岁了,已经知道外公是Mamma的Dada,我们之间似乎这才确立了亲情关系。   可就在今天,当他用英语对我有所诉求的时候,我不知道他要干吗,手足无措,而他则急红了脸,朝我直跺脚。幸亏有微妮在,她能听懂朱利安想要什么,替我解了围。我的英语很差,这已经成为我和外孙们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田桑的公婆为我们接风,招待晚餐。瑞恩开他的车,带上两个孩子和微妮先走一步。我头一回在美国开车,在田桑的指导下熟悉美国的道路、交通规则和指示牌,毕竟几天后我们要自驾去纽约、华盛顿等地。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修文(Sylverne)家。
  鲍伯(Bob)和琳达(Linda),瑞恩的父母,田桑的公婆,三年前我就和他们有过多次相聚,多次在他们家做客。听田桑讲, Sylverne这个姓在美国很少见,原本其后缀应该是mann,或man,有“银匠”之意。因为从前在欧洲,银匠之类的手艺人多半是犹太人,这个姓氏带有浓厚的犹太色彩。很可能是为隐瞒或淡化其犹太色彩,修文家的祖辈把姓氏改成了现在这个Sylverne,这里面包含着一段至今都云山雾罩的谜团。
老修文夫妇,鲍伯和琳达

  根据以往田桑并不完整且断断续续的介绍,我对朱利安和摩根的血统作了一个梳理。毫无疑问,他俩一半是华裔,地道的汉族。问题出在另一半。由于瑞恩的祖母是纯粹的爱尔兰人,外祖母是纯粹的德国人,朱利安兄妹应该有爱尔兰和德国血统各八分之一。瑞恩的祖父有犹太血统,但成分和来源不详。外祖父这边,有不少于一半的波兰血统,亦即朱利安兄妹应有成分不明的犹太和不少于十六分之一的波兰血统。统计起来就是,朱利安和摩根除一半中国血统之外,其余的一半,爱尔兰和德国相加占了四分之一。另外四分之一,若波兰和犹太的成分加起来有八分之一,则最终仍有八分之一来源不明。八分之一,不算小的比例了。
迈尔斯和麦根

  造成这部分扑朔迷离的主要原因,是仍健在的瑞恩的祖母,不知何故,一直对其已故丈夫的家世讳莫如深。不管怎么说,我的这两个外孙,混血混得有点杂。三年前我初见朱利安,就曾对田桑开玩笑说,这小家伙有点小联合国的意思。回国后,一位朋友也开玩笑说我外孙是中国控股的,毕竟中国“股份”占了一半,其余都是小股东。
  鲍伯减肥大获成功,像是变了个人,令我羡慕不已。我俩几乎同龄,三年前也几乎是同样的肥硕,同样爱好啤酒和肉食。而今,他的体重竟然比我轻了二十五公斤!亲家母琳达却几乎没有变化。她和鲍伯为我们准备了简单实惠的美式自助晚餐,有烤鸡、烤牛肉和烤虾,花样不多却很可口。瑞恩的弟弟迈尔斯(Myles)及其女友麦根(Megan)也来了。在场的还有瑞恩的外婆Arden,一位八十多岁高龄却依然自己开车的老太太。
  回到住处,田桑和我作了一番长谈。她说她这些年很感激她的公婆,不仅因为琳达教会了她许多做女人、做母亲的事,更是因为他们Sylverne家固有的一种对劳动、对做事极为执著的虔诚,大大地影响了她。我喜欢田桑这样的想法,告诉她,就在我来美国的四天前,我去嘉兴讲课,还曾讲到你那年打两份工,每天开车给人送披萨的事。田桑说,她那年平均每天开车都在一百英里以上,从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半,有时甚至到凌晨两点,开着车几乎跑遍Palatine区的各个角落。冬天也得踏着积雪一家一家去送披萨。有一个夜晚还不慎把车开进了路旁的沟里。打这份工的好处是收入比较高,除了餐馆给的薪水还有顾客给的小费。但田桑后来还是不做了,原因是她每天回家都太晚,没法照顾丈夫和孩子。接下来她找了另一家餐馆打工,先是给厨师当助手配菜,后来怀孕了,老板让她改做收银。这份工,她一直做到生摩根的一周前才罢手。
  六年前我和田桑的母亲花不少钱送她来美国读金融硕士,万万不曾想她在美国的谋生会如此艰难。当然,田桑时运不济,刚毕业就碰上了次贷危机,美国金融业首当其冲,大量裁员,连许多资深员工都失去了工作。田桑说,人活着就要做事,一时找不到适合自己做的事,不适合的也要做。有事做,无论如何总比无所事事好,这就是Sylverne家的信条或理念。这让我想起我教过的一些学生与此相左的信条。他们更强调自己的人生价值的实现,也就是必须做自己专业所长的事,甚至是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虽不完全赞同Sylverne家的信条,却明白它的逻辑简单明了且极具力量:无论你读了多少书,有多么大的抱负,你不做事,你就没有价值。
  今年四月,也就是在生下摩根两个月后,田桑总算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

7月10日(星期二),芝加哥,晴


  朱利安和摩根一早被送去他俩入托的那户人家。田桑和瑞恩照例上班。阿莉和微妮去芝加哥城里游览,家里就剩下我一人。直到今天,我才有机会从从容容地仔细打量田桑的这个家。
  说实话,这里面很乱,到处是朱利安的玩具,多得足够开办一个小型幼儿园了。田桑曾解释说,这几年来,每当朱利安的生日或重要节日,总会收到很多礼物,其中大多是玩具。而今,这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朱利安的玩具,如果把它们归拢起来足以塞满一个房间。阿莉昨天悄悄跟我说,这房子若是让她来做女主人,她一准会弄得井井有条、温馨惬意,言下之意,田桑两口子太不会料理了。我为女儿辩解道,小两口拖儿带女又上班,忙着养家糊口,哪还有你那样的优雅情调?
  我先去了地下室,起因是我嫌家里的空调太冷,想去下面关了,反正今天就我一人在家。阿莉昨天还跟我嘀咕说,他们美国人太浪费了,芝加哥这么凉快,压根不用开空调。我很赞同她的看法,尽管我一向以怕热出名。三年前我离开美国回家前,瑞恩曾希望我说说美国的不好,我说的其中一条,就是美国人太浪费能源了。地下室很大,感觉上不小于地面面积的二分之一。这里也到处散落着朱利安的玩具。还有那个“大朱利安”,我女婿瑞恩的东西,他和他的摇滚乐队的种种乐器、装备,也都堆在这里。据田桑讲,一两个月前,瑞恩和他的同伴们就经常在这里排练。摇滚乐可谓瑞恩的唯一爱好,他在乐队中担任贝司手。三个哥们组成的乐队完全是业余的,但他们有时也为朋友的聚会助兴,赚点小钱。两年前瑞恩来中国探亲,还送过我一张他们出的唱片Lost in Blue。地下室被隔开的一部分,有点洗衣房兼机房的意思。这里不光有洗衣机、烘干机,还有两台我叫不上名称的机器。我想,这幢房子的中央空调应该就是这儿控制的。但我不能确定哪个是中央空调的开关,怕把机器搞坏了,只得作罢。   接下来,我巡视了一番他们家的客厅。这一大圈黑色布面的沙发似曾相识。这原是鲍伯家客厅的旧物,三年前我就坐过。小两口搬了新家,钱不够买全部新家具,老两口就赞助他们一套旧沙发。这也能看出美国人节俭的一面,尽管他们另一面又很浪费水电。客厅里最能勾起我记忆的是放置在壁炉上的一个画盘。盘子上有个签名:张怀中。她是田桑的外婆,今年八十三岁了,住在浙江嘉兴。
田桑外婆的画盘

  这盘子的故事可以追溯到那年我去美国参加田桑婚礼之前,当时想不出给初次见面的美国亲戚送什么礼物,作家李森祥替我出了主意,让我在瓷盘的陶坯上作画,然后烧制出来。正好他的朋友刘国林在嘉兴梅湾街开了一家陶吧,我们就约定了这事。作为回报,我先为国林画了一个似碗似罐的器皿,用的是我的《生命史》系列作品上常见的“原虫”图案,从碗底一直画出来画到碗壁,很有意思。那件作品归国林收藏。到了约好的日子,我开车去嘉兴,带了一大捆富阳产的宣纸,先去看田桑的外婆。老太太已学画多年,我就让她跟我一起画盘子。那天她用了整个下午在盘子上画了三条向心排列的小鱼,画得相当灵动。为我们烧制瓷盘的国林认为她画得比我画的那几个要好很多。画完小鱼,老太太又在我怂恿下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几个月后,我和前妻结伴来美国参加田桑的婚礼,一共带来了四个画盘。国林的作坊把陶坯都做得太厚,四个盘子加起来分量不轻。即便如此,我怕行李托运不保险,宁可自己随身携带,终于全部完好无损地带到了美国,向亲戚们一一送出了我的礼物。其中的一个,我昨天还在鲍伯家的客厅见着。当我把外婆亲手画的三鱼盘交到田桑手上,并嘱咐她好好收藏,说这很可能是你外婆一生中唯一的一件绘瓷作品,已经多年没见外婆的田桑,顿时红了眼眶,眼泪下来了……
  田桑家还有一个情况非常惹眼,我不可能不注意到。在这个家里,你放眼望去,跟孩子有关的东西占了多半,玩具还不算,其他各种小孩专用的器具这里应有尽有。我数了数,光是小孩专用的座椅、睡垫和童车就有十几种之多。田桑和瑞恩不算富裕,瑞恩的车空调坏了,至今没去修理,多少跟缺钱有关。但就是这么一个低收入家庭,大人的什么都可以将就,孩子用的,却是什么都替他们想到并且做到。
修文家的理念

7月11日(星期三),芝加哥,晴


  田桑家客厅墙上还挂着一幅配有镜框的语录,被称为“修文家的理念”,是当年小修文夫妇结婚时,老修文夫妇送给他俩的。译成中文是:
  我们的理念: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经常欢笑,总是相亲相爱。
  我们的理念:我们走到一起是为了互相支持,互相关心。
  我们的理念:一起赞美我们的信仰、遗产和传统。
  我们的理念:每个人的感受都是需要关注的,我们每个人的独特之处使我们聚在一起会更加强大。
  我们的理念:在宽恕彼此的力量下,在互相关爱的力量下,我们在这个家里彼此信赖。
  修文家二○○九立
  像这样的做法,即在儿女婚嫁时,把家族的信条、理念作为一项重要礼物赠予,或示以期盼,或与其共勉,我不知道这在美国是否普遍。在中国,儿女婚嫁,做父母的通常只以钱物相赠,然后再加上“白头偕老”一类的祝福。而今出手大了,要有房子,要有汽车,光是这两样就足以把一多半的中国父母吸干了。美国人肯定没有送红包的习惯。婚礼的费用是由婆家承担,主要是招待一百来号亲友的自助晚宴,估计顶多一两千美金。田桑穿的婚纱,是二十七年前琳达结婚时穿过的,经琳达改缝以适合田桑的身材。那场婚礼,虽不豪华,却十分庄重,感觉神圣而美好。就这样把女儿嫁了?我百感交集,竟有片刻热泪盈眶。
田桑与瑞恩在婚礼上
琳达姐妹与父亲相拥起舞
婚礼上的抛吊袜带

  婚礼结束后,所有人都转移到一家高尔夫俱乐部的餐厅,那儿准备了各种食物和饮料。大多数人没有固定的座位,端着盘子或酒杯各处走动。亲友们难得碰面,瑞恩表姐一家还是从得克萨斯赶来。气氛轻松,让人无拘无束的自助餐为众亲友提供了交流、叙旧的机会。美国人从来不会把太多的时间花在吃喝上。接下来就是欢闹了。鲍伯做主持人,先把儿子夸了一番,大意是他的儿子不知不觉中已然成为负得起家庭责任的男子汉,让他颇感自豪,说完他唱了一首歌。瑞恩及其乐队演奏了一支重金属曲子。我还唱了中国的《康定情歌》,由事先和我排练过一番的瑞恩用吉他为我伴奏。我之所以唱这首歌,一来因歌词中有“李家溜溜的大姐”这句,我想这分明是在说咱们老李家的田桑嘛!更因为,田桑小时候爱听我唱歌,但别的歌她不知道或记不住歌名,而《康定情歌》每一句都有“溜溜”二字,容易记住,于是每当她要点歌,点得上来的就只有“溜溜”了。我那天唱歌之前对田桑讲,爸爸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给你唱“溜溜”了,弄得田桑几乎要掉眼泪。而那天晚上最让我感动的是,亲家母琳达和她的双胞胎姐妹,拥抱着她们的八十多岁又体弱多病的老父亲,很慢很柔地跳着舞……   美国式的新婚派对也有恶作剧的搞法,其中之一是,新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埋头于新娘的婚纱长裙,把她的吊袜带解下,抛向在场的一堆未婚男女。无论谁接着了这吊袜带,下一个就该他(或她)结婚了。
  我这些年参加过年轻同事或朋友的孩子的婚礼不下七八场,每每都是同一个套路,就是花钱请来一两个所谓主持人,竭尽插科打诨之能事,对两位新人甚至双方的父母开各种玩笑,尽情调侃一番。等到新郎新娘在带点恶作剧的导演之下半推半就地拥吻之后,接下来就是我们大家都再熟悉不过的中国式的大吃大喝。每次参加这样的婚礼,我丝毫没有一点婚姻神圣的感觉。西方人的婚礼,是把婚礼本身和事后招待亲友的餐饮当作两件事,分开两个场合来做,不像我们这样,索性把婚礼办在了饭桌上。
  因为田桑的车要修,我们暂时没车用。昨天阿莉和微妮出去玩,不得不步行到离这里最近的火车站,要走四十多分钟,再从那里坐地铁去芝加哥市区。阿莉回来后说,来回一个半小时的步行,走在芝加哥郊外一个个小镇(grove)的街道上。除了她俩,没见到别的人在街上行走。所有人都是在房子里面或是在车子里面,这让她俩感觉十分古怪,仿佛她俩是天外来客。
  今天,两个外孙又留在家中由我们照看。乖女摩根开始变得不那么乖了,越来越喜欢我们中国式的育婴做法,也就是让人抱着,而且最好是走来走去。朱利安则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一个人竟从地下室搬上来两件巨型组合玩具。这还不够,还把厨房兼餐厅铺满一地小人,或古或今的武士或大兵,还有坦克、飞机、军舰。我忍不住挖苦他说,你们美国佬又搞诺曼底登陆了?他头也不抬。
  瑞恩因为是起早上班,下班也早,下午两点就回来了。他一回到家就不让我们再管小孩,生怕我们累着。在做了一番准备工作之后,瑞恩开车,带着两个孩子还有阿莉和微妮去公园玩了。我留守家中,按照田桑的吩咐,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在Jewel-Osco超市买的两份牛排化冻。两份牛排够我们六个人吃的,才十二美元,而这Stockman & Dakota牌的牛排虽说不是最顶级的,却也足够好了。我做了两个蔬菜,干煸四季豆和炒包心菜,主食是土豆泥。两块牛排烤得有点偏老,但味道还是很好。瑞恩和朱利安不爱吃蔬菜,尤其是中国式的炒菜,田桑说她因此缺乏动力做中餐,久而久之这上边的能力就退化了。
棒球手朱利安

  晚饭后,田桑在厨房洗刷,我照例还是坐到他们家后院的露台上吸烟,阿莉抱着摩根坐在离我远一些的地方。瑞恩带着朱利安在草地上练习打棒球。他们很快就把微妮吸引过去,让她做了几下抡棒击球的动作。在她对面的朱利安则摆出一副接球手的姿态,像煞有介事。再后来,阿莉竟也入了他们一伙,对着搁在练球架上的白球,抡空了两下,于是朱利安便指导她怎样握棒,怎样挥动。瑞恩对我说,早晚他也要把我拖下水。他这个话我听懂了。
  芝加哥的夏天舒服极了,直到上午十一点,户外气温只有二十八摄氏度,还微风习习。我成天待在户外,只要不是被太阳照着就不会出汗。这个城市散热很快,不大不小的风总是一阵阵地从东边吹来。东边是密歇根湖,大得像海一样的湖。

7月12日(星期四)芝加哥,多云


  朱利安和摩根又被送去托儿所,我起床后顿感异样的安静。阿莉、微妮和我的三人午餐,由我掌勺做中餐,一道生炒鸡块和一道蒜蓉炒包心菜,就着米饭,一扫而光。
  下午,下了班的瑞恩开车,陪微妮去机场接她的男友克瑞斯(Chris),他从阿姆斯特丹飞来。这男孩的家乡在靠近比利时边境的荷兰小镇Simpleveld,本人在荷兰的Fontys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chool就读,到美国做交换生,学多媒体,是微妮去年就读波士顿菲舍尔学院时认识的同学。这对小恋人太黏糊了!其实他俩才离别九天,克瑞斯是本月三日才由杭州返回荷兰的。而在那之前,在中国,他俩自五月中旬起就形影不离,一起去过北京、西安,大部分时间则待在杭州,就住我家。当然克瑞斯还算不上女婿,用杭州话说,只能算个“毛脚”。
  这一来,微妮和克瑞斯就到靠近芝加哥市区的地方租房住了,克瑞斯已在网上订了。他开瑞恩的车,带微妮和阿莉去看房子,取钥匙。
  我则跟着瑞恩和田桑,由瑞恩开他母亲的本田车,先去那个家庭托儿所把两个孩子领出来,再送朱利安去一家健身馆学习冰球。健身馆的游泳池里大人小孩都有,而冰球场上除了几个教练则全是孩子,家长们都在看台上坐着。朱利安的装备齐全得很,头盔、护膝、护肘、护肩,一样不缺。
  冰球馆内冷气袭人。球场上的几十个孩子分成两组。朱利安分在年龄明显要小些的初级班,主要练习持棍速滑和躲避障碍。而那群大一些的孩子,已经在练习急转、急停甚至射门了。朱利安在冰场上起步,滑行,然后减速,做得不错,只是速度稍嫌慢些。他总共摔了四五跤,而他这组孩子人均摔上八九跤稀松平常。摔倒了,自己起来,而且起来得快也是要训练的。田桑说今天这样的训练课每周一次,每次五十分钟,总共九周,七十五美元的学费。之所以这么便宜,是因为有芝加哥黑鹰冰球队的资助,也算是为球队培养下一代吧。朱利安两周后才满四周岁。在我看来,冰场上还有比朱利安更小的孩子。美国人就这样花钱让他们的男孩(还有个别女孩)从小学习竞技、合作和勇敢。
  本来,昨天讲好今晚田桑请我和阿莉去坐酒吧,因为阿莉陪微妮他们看房子耽误了回家,我建议田桑不去酒吧了。田桑起先没有表示异议,过了一会儿瑞恩端着电脑过来,让我看他用中文写的一段话:“爸爸,你不去泡吧,田桑很可悲。”我知道瑞恩一直在学中文,但没料到他已大有进展,起码笔头比口头好得多。他这段文字只有“可悲”算是用词不当,应该说“沮丧”或“失望”。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去找田桑说,我俩先去吧。   田桑带我去了离她家不太远的“狐狸与猎犬”(Fox & Hound)。在酒吧门口,把门的黑人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相信田桑已超过二十一周岁而放她进去了。田桑为此很得意,尽管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居然还有人怀疑她未届法定饮酒年龄。考虑到美国在许多方面都相当宽松,对饮酒年龄的限制,却几乎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田桑说,有许多州,包括伊利诺伊在内,对大麻这类毒品的控制反倒没这么严。
  我俩的话题就集中到自由、权利和责任上。海阔天空地闲聊,是田桑从小就和我建立起来的一种情感交流模式。遇上我俩闹矛盾,她最怕我的一条,就是我长时间不理她,把她晾在一边,这让她最受不了。而今,和嫁出去且嫁得那么远的女儿这样聊天,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我和她彼此都很珍惜。酒吧的氛围不错。我喝了一瓶俗称“德国小麦”的啤酒,田桑也要了一瓶,记不得是什么牌子的了。
  话题转到酒后驾车的事儿。美国也抓酒驾,但警察不会拿个测酒精度的棍棒满街拦车,因为这么个搞法实为扰民。在芝加哥居住区一律不许开酒吧,人们要想泡吧必是驾车前往。譬如,田桑开车陪我过来,等会儿还要开车带我一起回家,所以她只喝一瓶啤酒。这就是做人的责任。在国内的酒吧我就注意到,老外泡吧从不多喝,不玩骰子,更不会劝酒,不像我们中国人每每要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其实,美国抓醉驾也很严,酒精度大于0.08就算违法。但警察不会无缘无故在街上随便拦车检查,除非你已经有问题了,超速或是开成S形的左右摇晃。毕竟,像我们这样漫无目标地拦下一百辆车,兴许一个酒驾都没有,那你怎么对得起这一百个守法公民?这可不是法律所说的“无罪推定”。惩罚醉驾与尊重公民权利之间,应该有一个孰轻孰重的考量,有一个法理上讲得过去的平衡点。
  午夜前我和田桑回到家,见有客人在。他叫山姆(Sam),是瑞恩的朋友,在芝加哥一家乐器行工作。瑞恩每周五、六休息,明天不必起早,我们四个人就在后院的露台上聊天。通过田桑有一搭没一搭的翻译,我大致明白,山姆是来告诉瑞恩,他打算移民瑞典,想听听瑞恩有何建议。瑞恩有些意外。山姆说他不喜欢美国,理由是美国太霸道了,树敌太多。瑞恩不赞同他的说法,和他争论起来。他俩说得太快,田桑来不及翻译,我只好听懂一句是一句。我心想,这个山姆太有意思了!他的话让我想起在国内认识的一位大学教授,那老兄说到美国没一句好话,每年却要往美国跑两趟。不同的是,率真的山姆反感自己的国家,只是想要离它远去。后来得知,山姆有瑞典血统,在瑞典有亲戚。没错,年轻人有点寻根的情怀,或者对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有点腻了,而对世界充满好奇,趁着年轻出去闯闯,倒不失为一个好的想法。果然,田桑告诉我,山姆接受了瑞恩的劝告,先去瑞典待上一年半载,看看再说。

7月13日(星期五),芝加哥,多云转阴,午后有阵雨


  芝加哥的好多博物馆我以前都看过,今天就不陪阿莉他们去玩了。田桑原本计划晚饭请我们下馆子,但阿莉他们游览尚未结束,我说取消算了,就在家里做了一顿中餐。瑞恩几乎不吃做熟的蔬菜,只对我做的生炒鸡块表示赞赏。
  晚饭后,我们散步,在田桑家所在的几个街区逛了一大圈。瑞恩推着能前后坐下两个孩子的童车走在前面,我和田桑在后面慢慢溜达。
  我的女婿瑞恩·爱德华·修文,一九八七年出生,今年二十五岁。他二十二岁与田桑结婚。现在我时常想起那年参加他们婚礼的情形。在一所不大的教堂里,我挽着田桑的手臂,伴随着婚礼音乐,在修文家众多亲友和几位田桑的留学生同学的注视下穿过长长的过道,把新娘交给了早已等候在前面的新郎。然后,主持婚礼的牧师问了我一个例行的问题:“是谁把这女孩交给新郎的?”我回答:“I do!”至此,我的任务就算完了,回到座位上当观众了。去年四月二十九日,英国的威廉王子与凯特·米德尔顿结婚,全球电视直播他们的婚礼。当时我正和几个朋友在酒吧里,当看到新娘的父亲挽着几分钟后将成为英国王妃的女儿走在红地毯上的这一幕,我很得意地对朋友们说,这个事我也干过,只不过规模比人家这个小些。反正,做新娘的父亲真好,风头出足,而此时女王也只能坐在观众席上。
  尽管瑞恩并非基督徒,却尊重田桑的信仰,在教堂结婚,还同意给他们的儿子受洗。那时的瑞恩还在上大学,就读于芝加哥的多米尼坎大学(Dominican University),那是一所教会办的注重精神素养的学校,瑞恩在那里攻读历史,那一年应该是读大三。由于他已为人夫且为人父,生活的重担压在肩上。这个年轻人每天凌晨三点多起床,四点上班,在芝加哥一家Einstein Brothers’Bagels餐馆打工至中午十二点。稍事休息后,下午他又得去学校上课,因为再怎么说他也得完成学业,这是他对父母的承诺。到了晚上,他必须和也有工作的田桑分担照顾孩子的责任。在美国,养育一个顽皮的男孩很累人,你不能骂,更不能打,你必须有足够的耐心。说实在的,有一阵子我甚至还曾担心他会被生活的重担压垮,对这一切心生厌倦乃至憎恶。很多年前,大约就在瑞恩出生的那个年月,我就读过厄普代克的小说《兔子跑吧》,说的就是一个外号叫“兔子”的美国青年,因为不堪忍受家庭生活的重负和乏味,索性一走了之。
  当然瑞恩没有跑掉,至今仍在那家餐馆担任店长助理,仍是每天要起早上班,每周一甚至凌晨两点就到了店里,开始烘烤面包。生活得如此辛苦的一个人,那么早就挑起生儿育女的重担,却看不出他有多少懊悔或委屈。每晚睡觉前洗澡,他在卫生间里必定是唱着歌的。他的个人爱好也并没有因为生活的艰辛而放弃,每周必和乐队的伙伴们排练一两次。就在我们来到美国的四天前,七月四日,美国独立日,瑞恩还和田桑一起去了威斯康辛州最大的城市密尔沃基,现场观看了铁娘子乐队(Iron Maiden)的露天演出,爽歪歪了。那支重金属摇滚乐队主要成员如今都是半老头子了,却依然风靡欧美,绝对称得上是瑞恩的偶像。在瑞恩那辆车里,十张唱片中必有七八张是铁娘子的。
瑞恩工作的餐馆

  不仅是乐迷,作为乐手的瑞恩,也对他的爱好矢志不渝。他那辆车才花三百美元买的,空调坏了也舍不得花钱修修。但他的乐器和音响装备却很齐全,估计投入不低。他们这支乐队还出过唱片,我收藏着其中的一张Lost in Blue,尽管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音乐。瑞恩不吸烟,喝很少一点啤酒,除了音乐没有别的爱好。总之,这是个真正能担当的男人,我为此由衷地喜爱这个女婿。
  几天前我问过田桑,照理瑞恩本科读历史,几乎唯一对口的职业选择是去中小学教书。难道他不想考取教师资格证以便回归他的本专业吗?田桑说,瑞恩自己还没想好将来是做教师还是自己开餐馆。他们修文家似乎有开餐馆的传统。鲍伯至今还与人合伙开着一家餐馆,尽管他的主业是做电脑软件。其实我并不在乎女婿究竟做什么职业,我只看重他对我女儿好,对他们的孩子有爱、尽责,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
  我和田桑一路闲聊、拍照,渐渐落后很多。有一会儿,瑞恩推着童车离开了我们的视野。当我和田桑走到一户人家的篱笆转角处,朱利安突然蹿出来吓唬我们,见我们果然吃了一惊,小家伙得意极了。

7月14日(星期六)芝加哥,晴,午后转阴,有阵雨,傍晚转晴


  周末了,田桑和瑞恩今天都休息。上午九点多,我们去看朱利安上花样滑冰课。这里有很多亚裔孩子学习溜冰。
  下午,瑞恩去了他表哥的住处排练。田桑带着我和阿莉以及两个孩子出门。我们先去了一家“贸”(mall)购物。简单说,mall就是百货商场集群,是各种档次的百货商场和形形色色的名品店、餐饮店、娱乐场所等等,都集中在一群大房子甚或一个超大的房子里。阿莉嫌西尔斯百货的东西不够好,拉我去梅西百货,为我买了几条裤子、T恤、鞋和袜子。然后我们去瑞恩表哥Zach的住处,看他们这支重金属乐队在他家的地下室排练。
  Zach和另外两个朋友合租一套房子,但因为他没有固定的工作,收入不多,付的房租少,就拿车库当卧室住了。虽然如此,他过得自由、潇洒,热爱摇滚乐,爵士鼓敲得极棒。田桑说,他的收入来源主要靠偶尔替别人长途运货,开一辆小卡车,带上他的狗做伴,就等于是全家出门远游了。
瑞恩和他的乐队

  微妮和克瑞斯开着瑞恩的车自由活动。剩下我们几个在家,吃了晚饭,然后去芝加哥植物园游览。下午太阳灼人,傍晚则凉爽多了,而植物园要到晚上九点才关门。这里不收门票,但停车场收费奇贵,每辆车收二十美元,这在一般物价普遍低于中国一线城市的芝加哥,颇显突兀。瑞恩解释说,这个收费是带点惩罚性的,是为鼓励绿色出行。
  晚上八点,芝加哥天色还亮。回到家,阿莉和微妮、克瑞斯忙着收拾行李。按照计划,我们四个明天将要开始东海岸之旅,去纽约、费城、华盛顿那几个地方,历时十一二天,最晚二十七日返回芝加哥,因为二十八日是朱利安四周岁生日,我们不能缺席。
  为这趟远游,微妮、克瑞斯和瑞恩、田桑合作,做了大量功课,非常细致,甚至连我们到了哪个城镇住哪家旅馆都算计好了。在纽约各处游览的门票也在网上提前订购。看来他们信心满满,似乎一切都已经搞定。对我来说,这趟东部之行很吊我胃口的一条,是我要过一把在美国马路上开车的瘾。为此,两个月前我和阿莉就在国内做了驾照公证文件。
其他文献
高支模施工技术是当前房建工程中常用的技术之一.它的有效应用可以提高工程施工质量,使整个建筑结构更加稳定.高支模板施工技术的实际应用,可以使房建工程项目更容易达到预期
欢迎来到白宫。我知道现在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很高兴他们立刻就上了第一道菜的原因。(笑声。)我知道你们饿了,我保证发言会简短。  我要感谢今天到场的外交使团成员、我们的国会议员以及所有在美国政府各部门服务并出席今天晚宴的人员。我特别想感谢今天在场的所有年轻人,他们令人鼓舞。我已经邀请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和我坐在一桌。我想对在场的所有人和全美国的穆斯林说—斋月吉祥。  每年一度的白宫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