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春不久，南山的天气还一直带着凉意，乌云笼罩了许多时日，终于聚成一场大雨。沈卿和不由看了眼窗外，心想这么大的雨，那位姑娘怕是不会来了吧。
　　一个月前，从未有外人踏足的画棠阁突然来了位客人。她自称是山下村民的女儿，姓许，只为向他求一幅画。被拒绝多次后她还不死心，每日都在此时来南山，执拗得很。沈卿和曾是少年成名的相门之子，身负才学却无意于仕途，得了个探花郎之后，竟执意归隐南山，再不问世事。也有人说，他妻子的突然离世，令他心灰意冷，因而来此地，用一生怀念故人。
　　阵雨过后，沈卿和惦记着庭院里那几株垂丝海棠，便推门走了出去。却看到那姑娘青裙白衣，抱膝坐在台阶上发呆。看他出来，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期冀：“沈公子——”他轻皱了眉，依旧是那句冷冷的话：“在下封笔多年，姑娘还是请回吧。”
　　等得久了，那姑娘站起时险些跌倒。沈卿和赶忙扶住她，目光触到那双楚楚可怜的眸子和被雨水淋得冰凉的衣裳，忍不住软了口气：“罢了，先进来躲雨吧。”那姑娘听到这话，忍不住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明媚美好的笑容。她欣喜的模样竟让他失神了片刻，真是像极了年少时的邻家子啊……沈卿和轻咳了两声掩饰方才的尴尬：“在下可并未答应给姑娘作画。”她忙不住点头，乖巧地跟在沈卿和身后走进了画棠阁。
　　不过沈卿和很快就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书卷散着堆在一起会褶皱的。”“几案太乱了，我来帮沈公子收拾一下吧。”“山里气候湿冷，笔墨不常拿出去晒一晒就要起潮了！”……他是生性喜欢安静的人，看这南山，不过一阁一人一片花海而已。可他越是好静，她便越是要吵他。奇怪的是，这之后她竟不再提求画的事，只是默默帮他照料庭院里的那片海棠，顺带照顾他，俨然以画棠阁的女主人自居了。
　　二
　　日子久了，他发现她不仅会拾掇阁子内外琐事，对于诗词歌赋也别有心得，见识气度根本不像她所说的村民之女。不过她不说，他便也不问。渐渐地，他忘却了请她离开的事，岁月漫长，似是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的陪伴。
　　一日，沈卿和看她坐在院子里，拨弄一叶海棠发呆，于是走到她身边坐下，道：“我娘子生前最爱的便是海棠。大概，是因为她名字里也有个‘棠’字吧。”她突然露出痴痴的笑：“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的小字就唤小棠。”他也笑了，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他再次提起过往，是在南山初落雪时。那时大雪纷纷，覆上院子里的青石小阶，顺着亭亭的花叶落下，匀成他笔下的墨。她倚在他身侧的黄杨小几上，缓缓磨着一段松烟，忍不住问：“你说你已封笔多年，再不为旁人作画，那这画中的又是谁呢？”“是我娘子。我曾答应她，待她长大了，便从15岁一直为她作画到50岁，只画她一人。”
　　沉默了半晌，她突然问：“你的娘子……你是不是，很喜欢她？”沈卿和执笔的手轻颤了一下，竟迟疑不语。很久，才是一声轻叹：“我不知道。”而后苦笑道：“年少时不懂珍惜，只将她当作小妹看。家父定下的这桩婚事我并不情愿，甚至赌气离家躲避。直到听说她死在了寻我的路上，才后悔不已。”
　　她一双眼望着他：“你一定很喜欢她是不是，她名字里有个‘棠’字，你就隐居南山为她栽下这一山海棠，她过世后，你就封笔再不肯为任何人作画，你一定很喜欢很喜欢她，是不是？”到了最后，她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难过。可沈卿和只是皱着眉，终究只余一声长叹：“她为我而死，我对不起她。”
　　他不知面前的人为何突然就哭了。他轻唤：“小棠，怎么了？”若以前，他唤她一声小字足以让她雀跃很久，可这次，她只是苦笑着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三
　　他们曾见过的。那时，他叫她小棠，她跟在他身后一声声笑着喊沈哥哥。他喜欢读书，她却偏要在一旁吵他、闹他，沈卿和打小便是好脾气，一直宠着这个邻家妹妹。上元灯节，他牵着她的手一路穿过熙攘的人群；春日里桃花初绽，他亲手给她画纸鸢，她笑着轻巧地旋筝线；书院里先生教了诗三百，她便倚窗静静地听他轻声念那一首桃夭……
　　直到有一日，他提笔画下的不再是那些空灵的花鸟山水，而是一个眉眼带笑的姑娘，黄绢纸上还题着一句诗：“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小棠认得，那正是前不久他们在街上偶遇的佳人，吴侬软语，掀帘向他问一声渡口何在。小棠的心里便不是滋味了，彼时她还是豆蔻初开，可以拽着他的衣角撒娇的年岁。他被缠得哭笑不得，只好许诺道：“待你及笄了，我也画你。”她一下子破涕为笑：“要从15岁一直画到50岁。只画我一个人！”小小的手指勾在一起，她的眼里全是欢喜。
　　15岁那年很快就到了，及笄礼上，她听闻他金榜题名，高中探花。两家本是世交，见二人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早定下了亲事。沈家做主，借着双喜临门，为两个孩子择吉日成亲。那时她真是太开心了，想着很快就可以嫁给沈哥哥，欣喜地去找他；可单纯如她，并没有留意到他眼中的疏离，和看着那张画像时的黯然神伤。
　　他们成亲的那个冬天，天很冷，那一日，大雪覆盖了灼灼嫁衣。有人眼神躲闪地告诉她，新郎逃婚了。她一下子笑出来，怎么会呢，沈哥哥对她这么好，怎么会逃婚？那一晚，她寻了他那么久，直到东方破晓，雪霁天晴。自己的苦衷罢了。这执念支撑着她，在雪地里踉跄，念着他的名字，就这样重重栽了下去。倒下的那一瞬间，她还在想着，待沈哥哥回来，一定要亲口问问他，在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一个位置留给自己。
　　救她的人隐于山谷，修仙悟道。见她有慧根，便将她从大雪堆中捡回来，作为代价，要她拜入自己門下，忘却红尘因果，永远留在这药谷。那时她说她夫君爱她甚笃，不忍他伤心，定要回去。那人便嘲笑她多情，特意为她换个模样重回人世，和她打赌，若能求得沈卿和为她画一幅画，便许他们白头偕老。如今看来，是她输了，她虽然得到了画，但也得知沈卿和从未爱过她，她所以为的旧情不过是愧疚。
　　既如此，便罢了吧。
　　尾声
　　浩雪落后的画棠阁里，沈卿和画上最后一笔，画中人白衣青裙，嘴角笑容明媚美好，身后是明艳的海棠。画着画着，他也不自觉地轻轻扬起了嘴角，心想，待这小丫头气消了回来，便将这画送她。当然他还要多问一句：“之子于归，小棠，你可愿意？”
　　阁外小雪后，西山落了夕阳，几株海棠开得正好。
　　编 辑 / 冰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