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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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云深处
  作为日本“暗黑美学大师”的涩泽龙彦,不仅关注西方文化与思想,对中国文化也相当关注。在他获得第九届泉镜花文学奖的《唐草物语》的集子中,就有以秦始皇派徐福求长生不老药为蓝本的《海市蜃楼》。收入《虚舟》的几个故事,《工匠》以宋代佛师陈和卿为主线敷衍故事(其中又包含了庄周梦蝶式的“蟹变”,不,应该说是卡夫卡式的“蟹变”更为确切——“第二天早晨,在材木座弁之谷的偏僻房子里,陈和卿从闹心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红色螃蟹躺在床上”);《护法童子》里的男主人公彦七自己就爱看《聊斋志异》,并且遭遇了和聊斋中《陆判》类似的事情。
  既然连涩泽龙彦自己都提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而且收入小说集《虚舟》中的八篇故事也基本都类似于聊斋,我免不了想作一点小小的比较。
  《虚舟》中几乎每一篇后面涩泽龙彦都有一段类似“情况说明”或“补充说明”的话,不知是他无意还是故意,正是这段“异史氏曰”,让人从似是而非、朦胧绰约的幻境中走出,而并非像蒲松龄那般更加深了读者对故事真实性的信任度,让读者更能深入故事本身。
  而且,以我个人的阅读习惯来说,涩泽龙彦这些故事标题都过于潦草,像《花妖记》,便有些先入为主,不像蒲松龄的“作风”,蒲松龄写妖写怪,标题十分含蓄:写一条听诗歌便能病愈的白鲤,他要取名白秋练;写一只报恩的獐,他要取名花姑子;写一只爱笑的狐,他要取名婴宁;写一只慕雅的绿蜂,他要取名绿衣女;写菊花精姐弟,他要取名黄英……
  不过,如《花妖记》这般故事,倒也如聊斋般云深不知。不知真假的梅花妖——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与次郎的编造还是真实的经历,毕竟结尾让我们大吃一惊——那个女人已经被杀死了啊!数以万计的梅树正在盛放,夜幕降临,四野静寂,只有花香缭绕,只有晚风轻吹,只有一个半醉半醒的人在花树下沉吟。酒醒不知归处,入梅林深处——所有的意外都是在这种时候发生的。你并不知道是有着高贵身份的与次郎编造了这样的幻境,还是他真的经历了如此的奇遇,总之最后的结局是:有一个穿白色睡衣的女人,在绘有花鸟的幔帐中已经死去。
  在与次郎的叙述中,那個“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的居所叫做华胥窟,门旁竹联上还刻着李商隐的“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不知为何,读到此处,我忽然想起了贾宝玉到秦可卿卧房中休息时看到的两句“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也正是在这样的房间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也从此解了男女之情。
  曾在朋友那里看到过一本《百鬼夜行》,里头说,在日本的传说中,正常的活人也可以因为某些原因,如嫉妒、悲痛、悔恨等情绪,而化为妖怪,这个过程被称作“生成”。如书中提到的一种妖怪:飞头蛮。飞头蛮本身是正常人,但因为内心存在执念,在夜晚,头部可以脱离身体而四处游走,鸡鸣时分返回身体。那种因为对男子非常执着的爱恋而无意识生成为飞头蛮的女人,她们在无意识中是要去做什么呢?是去看那个人吗?可是你想,月明星稀,树影婆娑,一颗也许美丽的头颅飘来荡去,哪怕只是隔着窗子看那人一眼呢,会不会把他给吓死?
  涩泽龙彦《鱼鳞记》中因为被冤枉或诬告而死的十二岁少女由良,以及那个来历不明、行踪成谜的少年十一郎,前者因为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屡屡以亡灵出现在家中;后者也许是被残忍对待的鱼的某种化身。他们不也是因为某种执念才有如此之种种表现和变形?还有,《骷髅杯》中那个兰亭,临死之前的迷梦——也许并不是梦——是年幼时因缘巧合害死的小座头的怨念在报复,还仅仅是那种因自己的一时意气害死了一条生命的悔恨始终埋藏在心底,在人生最后时刻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
  过分的执念、嫉妒、恨意、报复之心,都能生成“鬼”。人心不定,则百魅生。人心愿望过盛,执念过强,爱意成为某种“执”,则会变成不自知的“鬼”。也许,因为不能生而为人,只好“生成”了“鬼”。但人若无“执”,人生有什么意味呢?
  某种偏见
  我见到过谷崎润一郎一张著名的照片,微黄发旧的照片上,谷崎润一郎光头,眉毛坚硬,脸庞圆润,似笑非笑,仿佛嘲笑着什么。穿着和服的谷崎润一郎,像一个老僧,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和凶狠,有点忧郁又有点悲悯地望向空洞未知的前方。
  以前总觉得谷崎润一郎和三岛由纪夫属于同一种类型,但读过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痴人之爱》,尤其是包含其出道作品《刺青》在内的《初期短篇集》(有《麒麟》《恶魔》《少年》等八个短篇小说)《近代情痴录》后,再对比三岛由纪夫,便会发现我的自以为是错得多么离谱,那的确是过于无知和武断了。
  对作品同样都追求唯美和浪漫,三岛由纪夫是那种对唯美与浪漫的追求有点偏执的人,这种偏执,让人在阅读中有某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忧虑。而谷崎润一郎则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此处如何,将来如何,必然如何。他还会告诉你,即便如此,主人公仍“执迷不悟”“至死不改”。如果说对两人作品的阅读都有某种酣畅淋漓之感,那么三岛由纪夫的,是不得不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酣畅,而谷崎润一郎,则是一种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的酣畅。
  即使是他的代表作品《春琴抄》,春琴与佐助一生的虐恋,《痴人之爱》河合让治与他的养成少女娜奥密之间的痴缠,读来也让人觉得酣畅、干脆、明朗。那种感觉像是在晴朗的天气中登高望远,啊,远山轮廓柔美,山巅白雪清晰,白雪之上是轮廓分明的云朵和碧蓝澄澈的蓝天。要么,便是夏季傍晚说来就来、雷厉风行的一场暴风雨,给人痛快淋漓之感。
  这也许与谷崎润一郎自身的生活经验有关。谷崎润一郎年轻时就特别想找一个娼妓型的女人做妻子,一开始,他迷上了一个艺伎,但她却另有人包养,于是艺伎将自己的妹妹千代介绍给了谷崎润一郎。两人结婚后,谷崎润一郎发现妻子居然是贤妻良母型的,大失所望中又觉得妻子十五岁的妹妹资质不错,就开始按自己的心意塑造妻妹。一边“养成少女”,一边又撮合妻子和好朋友、也是作家的佐藤春夫。经自己的撮合,千代夫人与佐藤春夫心意相通,产生感情。于是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与千代夫人三人协商后,发出“让妻声明”。满以为如此之后,自己便可全心全意与自己“养成”的少女一起生活,却谁知少女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谷崎润一郎又想与妻子和好,对“出让”妻子断然反悔,佐藤春夫怒而与其绝交。这也是轰动一时、沸沸扬扬的“小田原事件”。   不管是年轻时的爱恋,还是爱上艺伎、与千代结婚,继而转爱妻妹,还是爱上有夫之妇松子夫人后,同时又与二十多岁的女孩结婚,谷崎润一郎都希望有一个“自己满意”的妻子。在我看来,他理想的妻子,就是妓女型的,再不济,也得是妓女型的化妆包裹着贤妻良母型的心灵的那种。在这一系列的“爱情事件”中似乎也包含着作者的“受虐倾向”,就像《痴人之爱》中河合让治对待娜奥密的态度:我知道她是一个谎话连篇、邪恶的、妖冶、淫荡的女人,却不得不为爱痴狂,心甘情愿为她所驱使。
  在作品中,谷崎润一郎追求细腻到极致的美与恶意。作品人物表现出的那种对美的痴迷,或者说是有点“变态”的痴迷,在谷崎润一郎1910年出道作品《刺青》中便可见端倪:“年轻的刺青师心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快乐和夙愿,他将针扎入人们的肌肉里时,大多数男人会因难以忍受红肿肌肉的疼痛而发出悲戚的呻吟,那呻吟声越激烈,清吉就越感到一种不可思议、无法言状的畅快。”
  而对那种肉体的受虐、变形、侮辱,谷崎润一郎很多的作品里都有细腻得几乎令人恶心的描写。比如《恶魔》里,佐伯关于舅母遇袭的想象:“佐伯突然想象着舅母后颈的头发被猛地一把抓住的情景,她那包裹在法兰绒布里的胖墩墩的身体被残忍而猛烈地掼倒在地上,满身血污,发出尖利的悲鸣。胸口处如大象耳朵一般无力下垂的乳房上,扑哧一声扎进了一把利刃,那将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呢?丑陋的肥臀微微颤动,大萝卜似的手脚奋力挣扎。她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抽搐、嵌在若有所思的表情中央的眉头出现了裂痕,正如一口气煮干了的牛肉火锅,断了气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呢?……”更别提佐伯那令人作呕的被他称为“秘密的乐园”的东西了。
  不过,从某种私密的阅读偏见来看,《初期短篇集》中的几篇小说,读来总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不是那种留白的意犹未尽,而是出于作者的主观:好了,就到这里吧,这篇小说就这么着吧。不从作品的艺术角度出发,我总觉得是作者的“恶意”:哼!就这么样!偏偏这么样!如何!就像那张照片中的谷崎润一郎,嘲讽中又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狡黠。
  由“大腹便便”想到的
  我家离单位较远,公交车基本属于始发站了,上了车就往最后走。即便如此,才坐几站路,也都将位子让给了早早起来不知道要去做什么的独身老人,还有送小孩儿去幼儿园的年轻父母。站在最后,塞着耳机,拉着吊环,看着前面乌泱泱一片拥挤人头,忽然间看到一个谢顶的人,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被赋予了“新意义”的成语:一望无际(一眼过去看不到发际线)。再看看“一望无际”的那个人,腆着大肚子正准备下车,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旁边有人白了我一眼,我仍没止住笑,连忙扯扯耳机线假装在刷手机。三岛由纪夫的那句话像刻在我的脑海里,一遇到大肚子的男人,就忍不住拿出来默念:“男子若是变得大腹便便,那是永世永代的耻辱”,更何况刚刚这位老兄尚属中年啊。
  这话如果放在朋友圈里,三岛由纪夫恐怕会被一大批人拉黑吧。我脑补了一下硝烟弥漫的三岛君此条朋友圈,不禁又是一乐。随即又想到最近正在读的他早期作品集。这位对男子身形要求苛刻的作家,浪漫与唯美也体现在他早期的作品中。短篇小说集《魔群的通过》便以十三篇风格各异的短篇小说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思君之情竟然如此强烈,真是所见未见啊!重新阅读你的老信札,犹如夏日的午后,于障子门凉习习的阴影里,蓦地听见你的声音……”
  仅这么几句便为我们勾勒出一位深陷情网的年轻男子的形象。读到这样的句子的时候,会否也让一两位读者想起了某段过往:年少时光,也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夏日午后,百无聊赖地阅读旧信,一边等待一边暗自揣测对方心意,几乎有“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之念想。
  这情景勾勒自《水面之月》——三岛由纪夫十七岁时的作品,也許这样的心境这样的情绪也只有少年人才会描摹体会得如此细腻贴切吧。
  不过,对唯美与浪漫的追求有点偏执的人,我向来有点害怕。这种怕,在阅读中体验得尤为明显。那种因读过三岛由纪夫后期作品而生出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情绪,在阅读他这些早期作品时也如影随形。
  《星期天》中,幸男和秀子这一对年轻的办公室恋人,一次要定下三个多月“星期天计划”去执行,在那些绿色、黄色、褐色、黑色的山林、原野、海洋、湖泊、棒球、电影之约的背后,是一对年轻的对未来充满渴望的相爱的人。这一切看上去多么完美!但,我总要怀疑会发生点儿什么不好的事情。幸男的笔记本被同事捡到——啊,一定会流言四起,他们会迫于压力和也许并无恶意的流言而分手吧!然而没有。我长吁一口气。一个蓝色的星期天,他们手挽手爬上逼仄的陡坡时,我似恍然——啊,他们会有某种意外伤害,跌落山坡还是别的什么吧!然而也没有。他们安全地攀上了山,安全而幸福地拥抱了,安全而甜蜜地接吻了,安全而温馨地吃完午餐了……没有意外伤害,没有对不确定的未来产生分歧而争吵,没有与其他游人产生争执而引火烧身。就在我放松心情的时候,惨祸发生了:他们俩,只有他们俩,在月台上被拥挤的人群挤下了铁轨,紧接着被进站的火车碾过脖颈。即使是惨祸,三岛由纪夫也让它有种惨烈的美:“车轮开始后退,这对恋人的头颅完整地并排于沙石之上”。惨剧怪谁呢?“不用说,这种行为(拥挤)并不带有恶意。大凡没有恶意的事情,向来都无法辨明。善意、无心,皆是杀人的利剑。”
  惨剧的尾巴上是,“工作照样无一延误地进行,太阳照样打东边出来,星期二之后照样有星期三。猫照样捕鼠。科长照样出席宴会。”
  当然,三十岁之前的三岛由纪夫也有刻薄犀利到令人莞尔的言辞:“垣见夫人奉行‘对同性的谣传不置一词’主义,她用微含歹毒的眼神比较着男人们的前额,面上浮现出傲慢的孩子似的表情。对于假装正经的她来说,比起受男人们夸奖的美女,那些被男人们竞相挑剔的美女,才是引起她锥心般嫉妒的根由。”
  在《魔群的通过》中,主人公伊原谈到了自杀:“对于小说家的自杀,伊原既不感兴趣,也毫不关心。两三天前,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颇具诗人气质的作家的自杀,与其说是出于名声日渐遭人冷落,毋宁说从丸大厦七楼某出版社编辑部窗口飞降而下这种带有高层人物意思的富有品味的死法,更能悚动世间耳目,多多少少唤起人们注意。”紧跟着,便是“伊原不记得读过这位作家的什么作品。”同时,三岛由纪夫还借伊原之口或多或少地把作家嘲讽了一回:“不被承认的作家都是厌世家,被承认的作家,则把信奉厌世主义作为长寿的秘诀。特别称得上厌世的作家一个也没有。”
  然而,寄来自杀通知书的那个人(曾我)会不会去跳楼?当曾我果然在约定的时间跳了楼:“一个巨大而不稳定的影像,以勇猛的姿势一掠而过”。面对好奇的“满面春风”挤进办公室谈论跳楼事件的公司高层领导同事,伊原像允诺得以兑现的孩子,“悠然自得”地说:“傻瓜一个,这比乘电梯下去,省不了多少时间。”
  反复阅读三岛由纪夫年轻时写的这篇小说,想到写下这小说十几年之后,选择当众切腹自杀的他,心里有种难以述说的幽微的哀愁。
  距离三岛由纪夫去世将近半个世纪,他的“悚动世间耳目”的死也还是不衰的话题,然而,不管如何,谈及三岛由纪夫,多少应该像涩泽龙彦所说:“一个文学者自杀后,议论该文学者之死的最低礼仪,不应该是在排除政治思想、风俗现象以及社会影响关系后,与其裸露的精神进行对决吗?不应该是评价他作为一位作家积蓄了多少能量,其在积蓄能量的途中又是因何种必然性而自尽的吗?”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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