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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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场
  舞狮队准时出现在岚河口广场上。老罗没有像往常一样往人群堆里挤,他从广场边的石凳上站起来,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民意商场门前的台阶跟前,选了个最靠边的地方坐下来。燃过一半的香烟还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他似乎忘记了,始终没有把烟放进嘴巴里,一段灰色的烟灰挂在烟头,悬而未决。老罗把头扭向另一边,不去张望广场上热闹的人群。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脖子硬挺着,扭着,身体却还是朝向锣鼓铿锵的地方。
  那是一团流动的火,热烈而奔放。被围在中间的那些人,身着鲜艳的服饰,脸上描着夸张的妆容,白胡子齐胸,小辫儿冲天。那老汉翘着三尺长的大烟杆儿,走两步退两步,原地腾挪转圈;俏大妈披着大红花朵的“被单”,扭着秧歌步,挥着小手绢儿,扶着小旱船,向观众抛着媚眼。两只金黄的长毛狮子腾空飞跃,逗引得人群一阵阵欢呼。那呼声伴随着紧一阵慢一阵的锣鼓声,一点一点钻进老罗的耳朵。老罗花白的脑袋,一寸一寸扭转过来,向人群中间看去。
  老罗看见了舞狮队的打鼓手刘双棍儿,那双手上下翻飞着,像是抽了筋儿似的停不下来了。老罗心想:刘双棍儿的眼睛咋这么快就好了呢?要是他在医院多住几天,或者在家里多养几天,最好是再也好不了了,那该多好!可是,事与愿违,人家只休息了三天,又活跃在舞狮队伍当中了。刘双棍儿回来了,老罗就只能远远地坐在广场边上怄气了。手指被烟头烫着了,下意识颤抖了一下,长长的一截烟灰齐整整地落在了地上,老罗有些不甘心,把剩下的烟屁股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头上一星星红光一闪,就倏忽一下黯淡了,沉寂了。老罗想离开那片喧闹的地方,屁股下面却生了根,他干脆用了一把力气,使劲儿沉了沉身子,企图把身下的台阶坐出一个坑来。
  老罗有一个响当当的外号“罗鼓儿”。在他们那个村,老罗可是远近有名的好鼓手,但凡哪家有红白喜事需要锣鼓家什热闹造势,主家儿便会拿着红包到老罗家里拜请师傅助阵。村里好多小青年都愿意跟在老罗的身后,敬烟、递茶,只求罗师傅能教他们敲打一阵鼓儿。老罗有打鼓的天赋,从小就跟在村里的锣鼓班后面到处转悠,遇到过白喜会,他硬是鼓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跟着熬更守夜。主家儿坐两天夜,他就跟着熬两个通宵,主家儿若要打三晚丧鼓,他就撑着三晚上不睡觉。
  后来,锣鼓班的老师傅撑不住了想偷懒,趁着主家儿打盹儿的时候,怂恿还是小罗的老罗挎着鼓儿领着歌师守灵转丧。他无师自通,从此踏上了鼓手的道路,短短几年,就顶替了原锣鼓班的师傅,成为村里最年轻的鼓手和歌师。“罗鼓儿”的名号就在村里响当当地叫了几十年。
  社区
  老罗是一年前搬进月亮湾社区的,告别生活了六十几年的乡村,住进城里的高房子,乘电梯到二十三层儿子的家,他怎么也住不惯。他害怕乘电梯,每次电梯上升或下降的瞬间,心脏快要蹦出来了,只好咬着牙关闭紧嘴巴。他坚持每天走楼梯,十分钟不到就能走到家门口。他说城里的楼梯没有乡下的山路好走,伤腿。特别是下楼,膝盖弯着难受,得把身体侧着往下挪。
  从住进来的第一天起,老罗就想着要回乡下去。但是儿子给他安排了任务,每天四次接送七岁的孙子上下学。从社区到学校只有八百米,儿子儿媳每天七点准时出门上班,爷爷带着孙子八点左右才慢慢悠悠出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二十三层。爷爷背着书包,孙子脚下踩着弹簧,边走边数着数儿,一层楼二十四级台阶,数了半年,爷孙俩才把二十三层楼的台阶数清楚。
  老罗肩挑重任,却还是一门心思想着要回乡下去。村里的老房子都推倒了,移民搬迁要求拆了旧屋才给补助款,一家四口人,整整十万块。政府就那么白白地给了老罗一家十万块搬迁补助款,要是老伴儿还活着的话,还要多两万五。老罗这一辈子挣都挣不了那么多钱,村里的老房子也值不了那么多钱。老罗拿不出十万块给儿子买房子,政府替他出了,他还能拦着不让给嘛。
  老房子拆除前,老罗对着老伴儿的遗像坐了一晚上。老伴儿活着的时候,一共进过两次城,最后一次是进医院,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临终前,老伴儿只提了一个要求,让给人家打了一辈子丧鼓的老罗,给她打一晚上鼓。老罗没有食言,他不仅给她打了一晚上鼓,还唱孝歌,从媒人说媒唱到结婚,再到生子,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四十来年的大半辈子。一步一停,一步一唱,细数岁月,没有煽情,却听得在场的乡亲们热泪汪汪。
  老伴儿过世后,老罗再也没有给别人家的丧事打过鼓。失去老伴儿的老罗像是被人抽了筋,剔了骨,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身子骨垮了架。再有红白喜事,无论人家怎么请,老罗都不再出马,他只去喜宴上喝酒,喝得烂醉如泥,被他的徒子徒孙们抬回来,扔到床上。
  过了两年,扶贫工作队的干部进村了,给老罗评了个贫困户,安排了一个城里来的年轻干部小杨帮扶他。这个小杨能耐大,把老罗的儿子儿媳从广东的工厂里请回来,安顿进县城里的纯净水厂和服装厂上班,又把寄放在儿媳娘家的孙子接了回来,在城里的学校插班就读。最主要的是,他动员他们一家到城里买房子,这可把老罗吓了一大跳,他八辈子都不敢想的事情,小杨却说的很轻巧,政府补助十万,自己再凑个万把块钱,就能领到安置区新房的钥匙。天上掉馅儿饼,哪能砸到自己頭上?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老罗梦还没有醒,儿子就把城里的房子搞定了,拿出夫妻俩多年的积蓄,按照孙子的要求,买了有电梯的高层楼房。
  月亮湾社区的居民大多跟老罗家的情况一样,都是从乡下搬迁来的,刘双棍儿也是。不过,他比老罗早两年搬进来,刘双棍儿进月亮湾舞狮队的时候,老罗还成天在他们村里喝烂酒呢。
  说实话,刘双棍儿的鼓真没有老罗打得好。但是人家在社区的资格老,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况且老罗自己不说,也没谁知道他身怀鼓艺。刘双棍儿的原名大家都不太清楚,都习惯喊他“双棍儿”,他成天腰上别着两根鼓棒儿,随时随地坐下来敲一阵子,遇到石桌子就敲桌子,看见木栏杆就敲栏杆。总之,他是闲不下来的,社区主任还当着大家的面儿表扬:老而好学,笨鸟先飞。   刘双棍儿在舞狮队是很有威望的,好几个老太太都喜欢围着他打亲骂笑,他们的“亲”和“笑”是与众不同的,动手是动在鼓上的,骂笑是通过歌词唱出来的。老罗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们吸引的,站在人群中观望,心里的痒痒筋像是被人挠了一下,这一挠就把老罗的腿拴住了,舞狮队走到哪儿,老罗就跟到哪儿,等着有人再给他好好挠挠,让他身体尽情地舒坦一会儿。
  机会说来就来了。那天,舞狮队走街串巷表演时,被一群二货青年点鞭炮围在路口,十几个人手持花筒烧狮子,兴奋得忘乎所以的人们,欢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烟雾中,刘双棍儿突然扔掉了手中的鼓棒儿,扯下了肩上挎的小鼓,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嚎叫:烧到眼睛啦!眼睛瞎啦!
  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刘双棍儿被警察和医生送走了。余兴未尽的人们,围着舞狮队不愿离开。混乱中,老罗早就捡起了地上的小鼓和鼓棒儿,心痒痒地想要敲打一阵儿。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咚咚哒,咚咚哒。
  你会打鼓?有人问他。
  咋不会?我在村里就是专门吃这碗饭的。老罗说话时,声音里跳动着喜悦。
  那人还想再问,老罗兀自敲起鼓来:咚咚哒,咚咚哒。鼓乐班的人不由自主跟他配合起来:咚咚锵,咚咚锵,齐咚齐咚齐咚锵……
  金色的狮子舞起来了,小旱船摇起来了,秧歌步扭起来了,人群又欢呼起来了。老罗像是踩了一朵云,被风送到了比二十三层楼房还要高的高空。
  老罗顶替刘双棍儿进了舞狮队,每天晚上穿着统一的黄马褂,走在队伍最前面,敲着铿锵有力的鼓点,走街串巷表演。他的腰也不弯了,背也不驼了,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他在村里那个意气风发的时光。
  然而,老罗怎么也没想到,刘双棍儿那么快就回来了。第四天晚上,老罗兴冲冲地赶到集合点,发现刘双棍儿早就换好了黄马褂,挎着鼓,双手略显笨拙地敲打着鼓面。老罗还没走到跟前,就被刘双棍儿剜了一眼,那眼神格外复杂,有愤恨、有战火、也有一丝嫉妒。老罗很识相,塌着腰,弓了身子转身走开了,走到远远的商城门口台阶上坐着。
  丧鼓
  老罗又想着回乡下去了。过完元宵节,舞狮队的表演活动也结束了。社区里的大爷大妈们渐渐跟老罗混熟了,除了刘双棍儿,其他人都会主动给老罗打招呼。
  舞狮队张大妈的老伴儿在自己家里摔了一跤,没几天就过世了。有人在小区里遇到老罗,邀请他一起去唐家梁殡仪馆参加丧礼,老罗爽快地答应了,他想去见识一下城里人的丧礼。
  一路上,老罗都在想:要不要到灵前去打一阵丧鼓。以前给人家打丧鼓,需要主人家登门来请的,这架子是端还是不端?老罗始终拿不定主意。
  殡仪馆在离县城较远的山梁上,山高林密,人烟稀少。院子却是极其宽阔的,密密麻麻停满了小汽车。尽管灯光明亮,人影绰绰,老罗还是觉得有几分阴森和冷清。一点儿也不像他们村里,白喜事也是喜事,也要热热闹闹地过。而这里,没有铿锵的锣鼓,也没有喧闹的人潮。哀乐低缓,灵堂空旷,转丧的孝子们拖着软塌塌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着。
  老罗的心里突然就凉了下来。他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也會躺在这样空旷的灵堂里,冷冷清清地走上奈何桥。想不到自己给别人打了一辈子鼓,热热闹闹送走了那么多亡人,到头了却落得这样悲凉的下场。
  从唐家梁回来第二天,老罗给儿子扯了个谎,当了逃兵。他去大妹妹家里住了三天,再不走怕是不招人待见了,只好背着儿子淘汰下来黑色双肩包,往幺妹屋里去。走到村口,听说村里一个孤寡老汉过世了,村干部号召村里人凑点钱给那个可怜的老汉坐一晚上夜。那老汉,老罗原是认识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往灵堂去了,这回没等人请他,他是主动要去给那老汉打一晚上丧鼓。
  孤老汉的丧礼很热闹,全村人都来了。一副简易的黑棺材架在临时搭起的布棚里,没有花圈,也没有头裹白布的孝子耍礼。像是过节,也像聚会,人们三五成堆,有人端茶,有人倒水。灵棚外边还有一个小棚子,四五名妇女正在忙碌着准备宵夜饭。一群孩子追逐着,从大棚撵到小棚里,从大人的腋下挤过去,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这寡老汉活着的时候造孽(可怜),死了还有这么大的排场!说话的人也是一老者,他把浑浊的目光投向灵棚里的棺材,恨不得躺在里面的人是他自己。
  能抬杠子(棺材)的赶紧到管事的那儿报名啊。我看哈明天上坡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还要到别的村上去借人。村主任把话说完,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叹了口气进屋了。老罗缓缓站起身,往村主任身后跟去,临进门时,他也回过头瞅了瞅,院里除了追逐打闹的孩子,就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有那些中年妇女忙碌的身影。
  老罗报了名,就往灵棚里去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这种感觉指使着他拿起鼓敲起来,一股气流冲出喉咙,他开口唱:这老汉哎挣钱硬是好可怜,那个累得是满脸流黑汗,背上磨得稀巴烂,腰杆揍(做)得像个犁弯,单薄的土地哟揍(种)了好几面山,揍(种)的庄稼卖不到哦几个卵子钱……
  齐咚齐咚齐咚锵。老罗口停手不停,他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接着唱,一个女腔抢了先:有钱的就是男子汉,无钱的就是汉子也作难……老罗手一颤,鼓点就迟疑了。他把脖子往后扭,隔着两个人,他瞅到了她。
  太阳坝
  老罗主动回城了。准确地说,那天他和众人帮忙把孤寡老汉的灵柩送上坡以后,就直接坐上了回城的班车。
  老罗心里藏了秘密。那天晚上跟他对唱的女人叫吴大翠,就住在县城太阳坝社区,和老罗隔着一条岚河。回城后,老罗每天傍晚不再去岚河口广场闲坐,而是跟随散步的人流,经过岚河一桥,穿过跨河景观桥,七弯八绕地走到太阳坝社区外边的河堤走廊里,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手里夹着半截烟头,目光有意或无意地在人群里游走,无数个穿红着绿的女人从他跟前经过,他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由远及近,心跳声也会随着女人们的脚步越来越响,而后再由着女人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变得平静下来。
  一晚上的较量,未分胜负。那天晚上,他和吴大翠几乎是包了场,你一句我一句唱到大天亮,在唱词里两人成了知音,相见恨晚。分别时,吴大翠说:下次再有这样的场子,我喊你一路,分个高下三等。   收到吴大翠的“战书”,老罗慷慨应战:我把电话留给你。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吴大翠却一直没给他打电话,老罗有些失落,却又不甘心,还是每天往太阳坝社区那边溜达。老罗想见吴大翠,也不仅仅是想跟她一较高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老罗觉得吴大翠欺骗了他,欺骗了他的感情和心意。记得那晚天快亮的时候,老罗唱到:
  单身老汉哦好可怜,搬进那个县城也住不惯,虽说儿子媳妇不弹嫌(嫌弃),可心里空落落的好孤单,还不如一个人回到村里挨过一年是一年。
  吴大翠的对答也妙:城里的精彩哟那是万万千,不信你跟我晚上把河堤转,美人啊美景哟让人好喜欢,保管你看了再也不想把家还。
  老罗心里泛起了涟漪,他迫不及待地赶回城里,迫不及待地想跟吴大翠转河堤。
  三个月后,老罗终于见到吴大翠了。那天晚上,老罗照例坐在太阳坝社区外边走廊里,盯着河堤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眼睛看得又酸又涩,并没有看见吴大翠所说的美人和美景。他低头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烟灰,再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视线中远去。老罗来不及多想,起身追了上去。
  老罗在后面跟了一段路,便掉头往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穿过景观桥,老罗在月亮湾社区外边的河堤上截住了吴大翠。哟,这不是罗大哥吗?你一个人逛啊!吴大翠眼尖,看到老罗,抢先开了口。
  嗯嗯。老罗憋了一肚子的话,憋了几个月,憋到最后只剩这两个字了。他看见吴大翠怀里的小婴儿,没话找话说:引孙娃儿呀?
  可不是嘛!孙娃儿才两个多月,我这成天就忙这一头了。忘了给你说了,我们社区准备成立一支锣鼓队,你来打鼓嘛!吴大翠换了个手抱娃娃,抬手指了指河对岸:明晚你到那边广场上找我,我带你去见社区主任。
  老罗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似乎是跟着别人上了电梯,他巴望着早点到达二十三层,站在更高的地方,眺望河对岸的灯火,或许还能看见漫步在河堤上,怀抱孙娃儿的女人。
  老罗正式加入锣鼓队了,一群人坐在太阳坝社区的小广场边的石凳上,摆起架势敲打起来。吴大翠抱着孙娃儿站在边上看,时不时接腔唱两句,孩子哭闹时,她不得不抱着娃娃挤到人群外边去哄。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老罗唱得兴起,鼓也打得带劲儿。突然,一位身穿舞蹈服的老妇人挤进人群,连声喊:吵死啦!快别敲啦!
  老罗愣住了,鼓声不由自主停了下来。鼓一停,其他人也跟着停了,大家都仰起头望着那个盛气凌人的女人。老罗心想:这城里女人长得还真好看!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仰视城里女人,他稳稳地坐着,没打算起身,昂着头打量她。黑色长裤上套着一条镶着金边的小短裙,那裙子真短,刚好遮住臀部;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紧身衣,胸部像新媳妇一样鼓鼓的;脸上化着妆,看不出年龄,但是眼角成堆的皱纹出卖了她。老罗在心里笃定,这个城里女人一定比吴大翠要大几岁。
  想到吴大翠,老罗心里有了底气:你们跳你们的舞,我们打我们的鼓,互不干涉嘛!说完便低头不看她的脸色。
  我们跳广场舞,这是文化,你懂不懂?你们敲敲打打的算啥事?听到就像是哪家死了人是的,好晦气!这是在城里,可不是在你们村子里……
  老罗顿时泄了气,在心里嘀咕:你们城里就不死人啦?他没勇气说出口。有个声音响起来:妹子,这个叫花鼓子,又不是打丧鼓唱孝歌,哪门能跟死人扯上关系哦!
  说话的是吴大翠,她抖着怀里的婴儿,站在老罗他们身后帮腔。
  我不管啥子花鼓子不花鼓子的,你们莫想把农村里那些低俗的东西带到城市里来。不信,我马上打电话举报,看看城管来了抓哪一个?那女人一手叉着腰,一手对着锣鼓班的人指指点点,如果再近点,唾沫星子准能喷到老罗的脸上。
  一群人偃旗息鼓了,围观的人见势不对,做鸟兽状散了。那女人转身扭着腰一摇一摆地走了,舞鞋的跟儿在地板上敲着“哒哒哒”的声响。她们的音响又唱起来了,金边的裙摆飞扬,柔美的身姿和着旋律,扭腰甩胯、挥胳膊踢腿儿。
  她们跳得真好看!锣鼓队的老汉、大妈们搂着鼓,抱着锣,把目光都集中在跳舞的人身上。
  跳得倒是還好看,要是比起唱来,她们十个人也顶不上吴家表妹儿一个。老罗说这话不光是讨好吴大翠,在他眼里,打了一辈子丧鼓,唱了一辈子孝歌,唱歌的女人也多,还真是没得哪个能赶上吴大翠的,她那嗓音一股子泥土的清香味儿。
  不让我们在这里整,那我们就换个地方整嘛!我明天就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老罗起身,把手上的烟头在脚下踩灭,用脚尖碾了碾。
  一群人跟着老罗起身,拎着鼓、夹着锣打道回府。在他们身后的石凳旁边,留下一幅幼儿的涂鸦画卷: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就像广阔的黑沉沉的海洋,数不清的瓜子壳壳是一只只小船,有的已经倾覆,有的还在飘摇。行人脚步带风,一个个白色纸团若一团团云朵一会儿飞到西,一会儿飞向东。清洁工最恨那些随地涂鸦的“孩子”,笤帚挥舞、嘴唇翕动,或者在骂人,或者在诅咒。她去找社区主任,要求增加工资,广场的清扫工作比街道工作量大多了。
  锣鼓队
  一连三天,老罗都在岚河两岸的河堤上溜达,三步一停、五步一顿,目光从一个又一个广场舞方阵扫过,数了三天才数清楚,两个大的社区广场,加上一圈五千米的河堤上数十个小平台,总共有二十二支舞蹈队。
  城里的女人真多!老罗暗暗感慨,城市都被女人占完了,城里的男人去哪儿呢?
  老罗终于找到了,在广场上的交谊舞方阵里,老罗看到了许多城里男人,他们搂着鲜艳夺目、长裙曳地的城里女人转圈圈。老罗看到头晕,眼也晕。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搂着吴大翠在众目睽睽下转来转去。他和吴大翠在乡下的灵堂上也转圈,一个在前面打着鼓,一个在后面跟着唱,彼此心底里的小情小意在抑扬顿挫、起承转合的歌词和腔调里传递。一般到了人困马乏的后半夜,歌师就开始唱荤段子提精神,如果有女人掺和其中,他们就唱得更欢了,唱词也是分外直白。敢于掺和的女人也不怕他们直白,更不会骂人家下流,她们甚至敢于用更直白的词句骂回去。老罗从来没遇上强劲的对手,吴大翠是第一个,那一晚的较量让他兴奋了很长时间。   离月亮湾社区不远的河堤步道上有个六角小亭子,里面有一圈供散步的人临时休息的木板凳。亭子不大,一圈能坐十来个人,中间有一方小小的石桌,时常有一些老头子、老太太闲坐其中,他们在里面嗑瓜子聊天,打扑克、下象棋,风雨无阻。老罗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决定后来者居上,把那个小亭子占领了。经过几天观察,趁着中午亭子里没人的时候,老罗吆喝着锣鼓队的伙伴们薅上家伙什,在亭子里摆起了晒口,只等下午六点以后,敲锣打鼓开始娱乐。
  锣鼓一响,社区里的老头子、老太太都围拢来了,一些散步逛河堤的人也止住了脚步,只把个小小凉亭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舞狮队的领队,那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路過这里,情不自禁地在人行步道上扭起了秧歌步:大半年没扭了,这身体都发痒了。来来来!一起扭起来!
  他伸手去拉围观的女人,女人们嘻嘻哈哈笑着、叫着躲开了。并不是真躲,一个女人尖叫着退到同伴的身后,却被猛地推出来,推到扭秧歌的汉子跟前。她的手就被拽住了,被动地跟着忸怩地、笨拙地舞起来。那汉子又伸手去抓另外的女人,那些女人看上去年龄都不是很大,五十岁开外,也有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不到十分钟,汉子身后跟着一群女人,红的、黄的、紫的、高的、矮的、瘦的……像一条被逮住的毛毛虫,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扭动。
  吴大翠没有抱孙娃儿,她带着新装备来的,腰上挂着一个小巧的扩音器,头上戴着一个耳麦,背靠在朱红的圆柱上,拉开架势唱起来。老罗的鼓敲得近似疯狂,双手翻飞,整个身体都跟着抖动起来。鼓声震得人耳膜生疼,可人们还是围得紧紧地看,仿佛离了眼睛,那鼓声、歌声就听不见了。
  城管的执法车是什么时候来的,谁也没注意。两辆执法警车,数十名工作人员驱散了步道上扭秧歌的人群,将包围凉亭的人流撕开一个口子,人潮犹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吴大翠正唱在兴头上,丝毫没感觉到身后人群的异样。倒是老罗最先发现那些身穿制服的“警察”,看着他们一步一步靠近,心中一紧,手上也乱了章法,右手鼓棒敲在了左手拇指上。他浑身一颤,把一声“哎哟”咬烂在口腔里。
  一名执法人员伸手拉了吴大翠一把,想打断她的唱腔。老罗急了,慌忙站起身,差点带翻了脚跟前的鼓架,他隔着桌子和鼓架,把双手和手中的鼓棒伸给“警察”:要抓就抓我吧,我是这里领头的,跟她没的关系……
  站在最前面的执法人员接了老罗的鼓棒,放在小石桌上,环视了一圈,伸手挡开了递到跟前的香烟,没有板脸,语调却是不容置疑的:你们不能在这里搞。第一噪音太大,影响周围居民休息,马路对面就是居民楼;第二阻塞交通,这步道是人行通道,你们在这儿一扎堆,行人自然就有意见……打个简单的比方,肠子被堵了,出现肠梗阻,大便不通畅,屁都放不出来,那人还不难受死了!
  那是滴!那是滴!小哥说的对,我们不能把人家的肠子堵了。吴大翠一边跟队友使眼色,一边连连保证:我们马上就走,再也不搞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人群中有人“噗嗤”笑出了声,带队的执法队长也跟着露出了笑容:你们这玩意儿整得好,挺热闹的,我老爹也爱整锣鼓家什,二天你们带他一路整啊!这也算是我们的地方文化,不过,前提是不能影响别人。
  老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憋得通红的脸也渐渐恢复了常态,神经一旦放松下来,就不由自主地嘣出一个响屁来。人群一哄而散,执法队长也条件反射般地退出了凉亭:老爷子,我一来就看见您的脸憋得发紫,现在一声炮响,身体舒坦了吧?您舒坦了,大家也都舒坦了,都散了吧!回吧!回吧!一行人上了执法车,挥着手离开了。
  凉亭里只剩下老罗一个人,怀里搂着他的鼓,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吴大翠的背影夹杂在人群中渐行渐远,老罗的眼角湿润了,他又想回去他的村儿里,他想起了那晚上和吴大翠的对唱和骂笑,不由得小声哼起来:说起来老汉哟好心酸,打个鼓儿呐招人嫌,想方设法把地方占,警察又来把我撵,卷起铺盖把家还,还是我们村儿里天地宽……
  我说老哥哟你莫怕,城里她也是我们的家,大家分头来想方法,我们队伍人多他的力量也就大。吴大翠的歌声飘到老罗的耳边,他扭头,看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烤熟的青玉米。她说:罗大哥,你今天为了占地方中午就在亭子里耗着,下午饭也没有吃,赶紧把这个烧苞谷(玉米)啃了吧。
  老罗愣着还没回过神来,吴大翠的手机就响了,她一把将烧苞谷塞到老罗的怀里,老罗被烫得一激灵。
  你个女人咋那么没得脸皮耶?唱歌儿的瘾来了你到别个孝家儿去唱嘛,在大街上丢人现眼,要是被警察抓到厅子(牢房)去了,我还要从江苏赶回来给你送饭哦。你看哈朋友圈发的照片,十几个警察把你们围到,把我的魂都吓掉了……你二天少给那些老汉子混到一起,等我回来了,我把他们腿杆筋割了……
  电话是吴大翠在外打工的丈夫打来的,两口子的对话内容被风吹进了老罗的耳朵,他一字不落全听到了。
  老罗站起身,把举到嘴边的烧苞谷放在旁边的板凳上,拎着他的小鼓,头也不回地走了,时不时抬起手背揉一揉眼睛。
  吴大翠挂断电话,见老罗的背影正在走远,捡起板凳上的苞谷就去追:罗大哥,我们明天到唐家梁去,给他们包夜场。
  老罗的脚步磕绊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来,闪身走进了小区大门。
  第二天傍晚,吴大翠到老罗住的小区门口等他,给他打电话,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吴大翠仰头望了望眼前的高楼,又低头瞅了瞅手机,她想,这个老罗咋变得这么磨叽哩。
  吴大翠脖子都仰酸了,眼睛都瞅花了,才看见老罗弯腰驼背蹒跚而来。她打着哈哈迎上去:罗大哥,我还以为你不敢下来呐。放心!你的腿杆筋没得人敢割!吴大翠的笑声让老罗难为情起来。
  下个楼比在村里走十里山路还难啊!老罗用手捶了捶腿,吞吞吐吐地说:我去是去,可我们就是唱歌儿打鼓。
  吴大翠一愣:不唱歌儿不打鼓,你还想干啥呢?
  老罗觉得自己说失了口,用力撑开脸皮上的皱纹,挤出一丝笑容。浑身一用劲儿,腰背也伸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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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树  我的樹,被遗弃在北国破败的天井  被偶尔误入的阳光融解了寂寞  它用根茎紧紧拥抱哺乳我长大的土地  站立成说不出的秘密和思念  它挺拔,孤独,和更北方的土地偎依  和年年流失钙质的骨头叫板  我从岁月深处的缝隙找到暮年的树  寻找荒芜许久的乡愁和一圈圈无人认领的 年轮  黄土高原  我是黄土。黄昏沉沉  吹旧了摇摆的蓬蒿,虚拟出远方  厚重了历史上对白不多的刀光剑影  黄土地藏匿着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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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降幕的晚色,藏不住一地怨恨  飄忽的魂魄,不安分的冲开臭皮囊  想裹挟垂泪  书画宣纸上的重生  不记事的秋给琼楼镀一层霜  封存成六指的梅花  频繁的出现在依稀的残梦里  蝙蝠  仰望夜空  在深黑色的汪洋大海中  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  过分的静谧中  去感受一丝清凉  走在蜡黄的白炽灯下  注视着成群结队的飞蛾  吮吸着光和热  我潜藏在黑夜中  消化着城市丢弃的肮脏  作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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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园  一群竹子  聚集在鲁家村  长成竹楼  一根根竹子  手拉着手  牵成一座座竹桥  成群的锦鲤  在竹桥下  觅食彩云  廊桥之上的水袖  缠绵竹楼的倒影  此刻  每节竹管  重新为知己  哼着沉睡的千年笛音  低音时  把自己放在高处  修锁匠  1  一个风雨飘摇的手艺  其实并不修理锁子  用配钥匙的仪式  安抚锁子们  被掏空的内心  2  锁 是门脸上  唯一一道纽子  扣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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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  比如深秋  太阳依然在云层后面  发光 热是没有  我十指冰凉  抚过坍塌的墙垣  坍塌在我身后飞灰  只有白色的信仰  依然跳跃在大地上  太阳从记忆开始的地方沉落  太阳从记忆开始的地方沉落  语言变成了身体的故乡  逐渐模糊 荒凉  五月某天的下午  月亮已隐约悬于天际  想要乘着天色朦胧  逃离异乡的浪子  策马扬鞭  不曾回望  南风来自南方更远  谁在思念谁  寂寞  大概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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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间  金色的谷穗  扭曲着身子  极不情愿地在父亲手中舞动  谷粒  温顺地在打谷机底列队  母亲佝偻着脊背  双手如耙  将金子般的收成装入囊中  蹒跚的双腿  深深地恋着灰褐色的大地  汗水  桀骜不驯地  在父亲衣背上画画  白色的盐巴  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几麻袋稻谷装上了平板车  喘息的父亲  忽然说  明年干不动  就不干了  我不解  倔强的父亲  怎么会突然转变  我们曾经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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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月的陕南早已姹紫嫣红,最美的是黄灿灿的油菜花,那卑贱而又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扑啦啦地把整个山坡泼洒成金黄色。而拉萨依旧有点凉意,虽然有“日光城”的美誉,黄翠翠仍然感觉不到温暖。她低下头,身子快要倾倒在锅里,继续涮着锅里的油垢。  这一天她始终觉得心神不宁,似乎要发生点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仍然呈现令人不可思议的蓝,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令她沉醉其中。突然,有一只鸟飞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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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者,凶器也。用之则凶,藏之则不吉。  企业家付存德急病新丧,享年五十二岁。人说老付走得匆忙,且时辰不好,若在北方安葬,恐于生者不利。中国文化里这些神秘的禁忌,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生存不易,谁也不敢拿性命福祉冒险,于是葬礼移址龙岗南岸,在龙岗县宾仪馆举行。丧事办得还算体面;分管民营经济的副市长来了,各局局长能来的也来了,不能来的派人送来了花圈;区委、政府相关领导也来了。作为一家著名民营企业的老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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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  夜归人的借口无端失了色。此时,  从地平线抬起头的稻穗,像雨水一样丰满;  两朵秋海棠,在露珠上指责天空的嗓音。  笙歌、燕舞、惊鸿……每一个与美人有关 的词汇,  都在今晚叽叽喳喳地叫着。  唯有寥落的星子刻下浅黄,无论血脉有多远  依旧嗅得见广阔的斑斓。  形同转角的绿松石,禅意虚浮。  十一月亦假亦真;一束来自头顶的水声  释放出体内的锐气,又被一枚打磨的星光 收进火柴盒。  在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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