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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十多年记者,可张骥良从来都不知道,一份完整的报纸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双目近乎失明,只有把报纸紧紧贴在鼻子上,才能勉强看清上面写着什么。他有出门前洗脸的习惯,因为报纸上那些油墨未干的铅字,会随着他鼻尖的移动,印到脸上。
但即便这样,路上遇到的熟人也不会嘲笑他,他们都很亲热地喊他“张记者”。此时,这个身高仅1.50米的“盲人”,就会朝着眼前那团朦胧的光影咧嘴一笑,眼球却拧向相反的方向。
这种表情,在张骥良脸上已经出现了近50年。不足一岁时,一场高烧毁坏了他的视觉神经,从此,他只能靠着一线微光度日。1994年,当赖以谋生的那个残疾人企业破产倒闭后,他的生活彻底陷入了黑暗。
早先,这个文学爱好者曾在各类报纸、杂志上发表过近百首诗歌、小说等作品,下岗之后,有作协的朋友见他走投无路,便帮他联系了一些名人做专访,赚点稿费。这个“盲人”的“记者”生涯便由此开始,并一发不可收拾。
“我没别的,就一粘乎劲,被我瞅上的人,他就别想跑。”张骥良说着,露出得意的神情。
一次,他得知一位著名教练下榻某宾馆,就前去采访,可是对方推说没时间。于是,他每天都在那人的房门口蹲着,最长一次等了6个小时,对方终于接受了他的采访。
还有一次,张骥良同另一名女记者,一道前去采访某名人。此人是出了名的“刺头”。在那富丽堂皇的别墅门口,他掏出事先备好的鞋套,女记者却径直进入。结果,女记者被骂跑了,张骥良则和那人谈了足足两小时。
张国荣、施瓦辛格、巩俐、赵薇、巴金、冰心……从张骥良近600人的采访名单里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于是,那些年里,张骥良被称为“中国有史以来采访名人最多的残疾记者”。
这曾让张骥良感受到“某种从未有过的尊严”。但在一次新闻作品研讨会上,一个记者直言不讳对他进行了批评。“你是个残疾人,但又是生产文字垃圾的壮劳力。”对方说,“记者的目光,应该向下看,去关心那些被漠视的人群。”张骥良“好像被猛抽了一耳光”,“我也是穷苦人啊,差点忘本。”
此后,这双近乎失明的双眼,便掩护着张骥良,采访了北京这个大都市里大量的边缘人群——乞丐、发票贩子、职业卖血者、医疗垃圾收购者……为了得到他们的信任,他曾和卖血者一样,用啤酒吞食烟灰来稀释血液,也曾穿上捡来的破烂衣服,在污秽的地下通道里,向一个女乞丐下跪磕头拜师,还把女乞丐9岁大的女儿喊作“师姐”。
“我是个瞎子,什么苦没吃过?我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说。
事实上,张骥良也没法在意,双眼视力仅有0.01,眼前任何人对他来说,都只是一团模糊晃动着的光影。
他曾写过整整两个版关于北京乞丐的文章,据说引发了一场持续半年的大规模治理乞讨人员的行动,这甚至惊动了北京“丐帮”的最高头目。有传言说,这位“帮主”发出了悬赏令,用10万元人民币,换张骥良的人头。
最惊险的经历在他暗访卖假发票的人群时,七八个壮汉把他围在一个角落里,一把冰冷的三棱刮刀顶在他的脖颈上,一个冰冷的声音问道:“你是雷子(警察)派来的吧?不说清楚,今天,哥几个认得你,这把刀可不认得你。”
“有让瞎子当雷子的吗?”他侧着头,认真地模仿当时的情景,“我眼神不好,哥几个眼神也不好?”
“我是个残疾人,要想在新闻圈里做得比别人好,还不得付出别人百倍千倍的努力?”张骥良开起自己的玩笑,“什么无冕之王,我是无眼之王!”
至今,这个“无眼之王”,已经在各类报纸、杂志上发表了近400万字的文章,最多的时候,每个月能收到数千元稿费。现在他又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写一本关于末代皇帝溥仪的长篇小说,内容来自多年来他对溥仪身边人的采访。
每天夜里,张骥良都在家中那张配有老式灰色台灯和生锈挂锁的书桌上用一种独特的姿势,开始他的写作:为了把字写在格子里,他的鼻尖紧贴着纸张,握着笔的右手食指,用力地靠在脸颊上,来保持某种平衡。如今,他的脸颊上已经有一个手指形状的深坑。
(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