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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的“大跃进”运动时期,正是国内的饥荒岁月。我是建筑设计工,被川东奉节县政府抽调出去修铁路,先是内昆铁路,然后是成昆铁路,再转移到川北旺苍县修广旺铁路。
那时我们吃饭是定量的。修内昆线时,我们的工种定量为每月56斤大米,1斤猪肉;修成昆线时,降到大米48斤,半斤牛羊肉;到了修广旺线,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工种粮每月只有39斤,肉类供应根本没有了。当时机关干部和居民定量每月只有19斤粮,但是吃惯了高定量的我们,每顿吃完那三四两米饭,一个个还是饿得两眼发花,睡也睡不着。
开工两个月,由于生产物资紧张,钢材水泥雷管炸药供应不上,1961年下半年广旺铁路暂时停建。我们几千人无事可干,虽然粮食定量还没有减少,但精神却很空虚,每天就是吃了上顿等下顿。
人的欲望是强烈的。看到当地干部居民饿得得了水肿病,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摘帽和没有摘帽的“右派”,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三个一伙,五个一帮各找门路。有进山用衣物换核桃柿子粮食的,有去小煤窑挖煤的,有为保持身体热能不被消耗,足不出户在工棚下棋、打桥牌、睡大觉的。我和老乡张成明去了陈家岭煤矿,在矿工俱乐部为工人讲评书。
在此之前,我和龙金剑、张生伍合伙还跑了一次单帮。
旺苍县大山旮旯里的麻柳沟一带盛产核桃,队里几乎天天有人往山里跑,用衣物换回核桃、柿子和粮食。看见人家换回“进口货”,我们也不禁怦然心动。我们三人结伴,各自带了毛毯、蚊帐、衣服去了天星多。那里交通不便,核桃、柿子、鸡蛋、粮食都运不出去,对我们的光顾农民很高兴,他们缺衣物,就象我们缺粮食一样。我们没有遇到一点麻烦,顺利地进行了友好的原始物资贸易。
那天,我在一户山民家用蚊帐换了1200多个核桃,山民很热情,还留我吃了一顿红苕干饭,我心里非常感激。在回队的路上,龙金剑说换这么多核桃一时也吃不完,放在工棚又怕有人顺手牵羊,不如到成都去卖。张生伍极力赞成龙金剑的提议,我想也是,把1000多个核桃换成钱更稳当些。
但是我们没有“证明”。那时坐火车从广元到成都,至少要查3次车票,发现旅客中稍有不顺眼的,乘警马上叫你拿证明出来检验。那时没有身份证,即使是一个农民出门探亲、医病,起码也要公社的证明才能行走,证明或路条和钱一样重要。我们要上成都卖核桃,最麻烦的是没有路条,不管在火车上还是在成都哪个地方,被警察和街道居委会治保组的人发觉,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龙金剑原是奉节县某乡政府一名政法干部,他说没有证明也不要紧,关键是见机行事,态度自然大方,公安抓的都是行迹可疑的鸡鸣狗盗之辈。几千个核桃太醒目,龙金剑还是想了一个办法,上成都时搭货车,回来时坐客车。
我们各自挑了核桃搭货车到广元,钻在开往成都的货车停车场。龙金剑社会经验十分丰富,他没去找火车司机,而是去车厢与押运物资的人套近乎,很快联系到一节装运纸张的货车。押运员看我们斯斯文文,3个人中就有两副眼镜,加上龙金剑又送了他几十个核桃,便满口答应并把我们拉上货车。干押运员也很辛苦、寂寞,有我们3个人与他结伴,他很高兴。
货车走走停停,沿途要甩车皮,又要重新挂车皮,从广元到成都就走了两天多时间。到成都车站后,告辞了古道热肠的押运员,我们挑着核桃来到驷马桥附近。我和张生伍看挑子,龙金剑去找买主。他刚走,就有一些居民来问我们是不是有“进口货”卖。我说有点核桃,一个大嫂高矮要求买几个,她说:“核桃这东西有油,吃了可以稳住心,我们都几年没有尝过了。”她先说1元钱买10个,见我们没有拒绝,她又要求多买一点,拿出5块钱,要我给她55个核桃,我卖给了她。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来买,我讲价,数核桃,张生伍就记帐收钱。这时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走了过来,用手摸了摸口袋,问:“这一袋我全买了,说个价。”我说1元10个,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兄弟,我是一下子给你买啊,8角钱10个,咋样?”这时人群中冒出一句令我十分吃惊的话来:“王驼子,买那么多来做投机生意嗦?”我抬头一看,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说话的是一个警察。王驼子对警察说:“李公安,我说来耍的……”说完干笑了两声,就像耗子见了猫儿一样溜走了。当时,我心情紧张极了,不知这个李公安要如何收拾我们。李公安没有流露出要收拾我们的样子,他蹲下身来说:“看样子你们不像是做生意的,价钱很公道。”他掏出两块钱来说:“我给我妈买一点。你这核桃,成都很稀罕。”我挑了20多个核桃给这个好心的警察,他把核桃装进口袋,向我们善意地一笑,走了。
龙金剑回来了,看见我们3000多个核桃已经卖了十之六七,一问价,他说拐了。核桃打批发都是一块八10个,成都市面上是一元钱4个,还有价无货。但张生伍对1元10个核桃的价格已经很满意了,我也说:“一个人买一点,也让大家尝尝核桃的滋味嘛。”龙金剑说:“都快卖完了,干脆就在这里卖算了。”不到3个小时,我们3000多个核桃全被居民买去了。我们便高高兴兴进城逛街,找东西吃。
没想到偌大的成都,我们逛了十几条街,几乎每个饭馆都无货供应,营业员都在闭着眼睛养神,到处冷冷清清,鬼都不上门。好不容易看见一家糖果店在卖古巴糖做的“高级糖”,5块钱一斤,数量有限,体弱老幼根本挤不进去。居民说:“啥子高级糖啊,是高价糖。”那时一般工人职员的工资就是每月二三十元,高的也不过六七十块,5块钱一斤的高级糖,一个月工资究竟能买几斤呢?
我把旺苍和成都作了一个比较,还是感到旺苍要好些,起码拿钱买大米、红苕、核桃、板栗之类的食品是不成问题的。我们3人当天就买了回广元的火车票。我暗自庆幸,这次跑单帮每个人赚了几十块钱,如果用这钱去买核桃、柿饼补充身体,就绝不会得浮肿病了。
车到广元,我们像回到了家一样兴高采烈地下了火车。站台上却出现了大批民警,至少有几十个,我心里立即紧张起来,怎么今天车站有这么多警察?警察们把在广元下车的100多旅客全部叫到验票口验票出站。听说是凭票出站,我的心情立刻就放松了,因为我们都买了车票。旅客排队依次通过检票口时,那里又有十多个警察把守。站台工作人员验票以后,警察开始检查路条证明,有票有证明的放行,缺一样,便不容分说地被命令走进一间屋子里。我们3人都是二缺一,自然也被警察“请”了进去。
这次查站,共查出五六十人手续不齐。警察的工作又细致又认真,又将这些人分为有票无证明、有证明无票或无票无证明的三类人。一位年纪轻轻的女警官板着脸向我们宣布“政策”:一、有证无票的立即补票。二、有票无证的,要向公安机关交代清楚。三、无票无证的,暂时送拘留所听候处理。说完以后,几十个警察很快就把三类人分别出来。该补票的送去售票厅补票,该送拘留所的,自然免不了被棕绳象征性地套住胳膊武装护送走了。我们属于有票无证明的乘客,有20多个,就地接受警察的审查。有三四个警察参加了对我们的审问,主审就是那位女警官。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你不得不产生一种畏惧感。
其他的人都被她一一“处理”了,最后只剩下我、龙金剑和张生伍了。她问:“你们三个是一伙的?”言辞严厉,“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龙金剑也是老公安,他也有一套对付同行的方法。这种对付绝不是无理的辩解,而是主动亮身份——我们3个人都是筑路二支队职工三队的职工,曾经是“右派”,现在不是。
“你叫啥名字?”女警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问。
“龙金剑。”龙金剑冷冷地回答,又指着我跟张生伍说,“他叫张生伍,这个叫张森奉,我们三人都曾被划成‘右派’,现已摘帽。”
从眼睛里可以看出,女警察对龙金剑的直率坦言,有了一点好感,有了一点女性温柔的光辉。但出于职业的神圣感和敬业精神,她丝毫没有放松对我们的警惕,继续查问:“你们请假没有?去成都干啥?这是要说清楚的。”把“交代”一词改为“说清楚”,我心里有了一丝欣慰。我从未经历过这种场合,只有听龙金剑和她解释。
龙金剑回答说:“支队对请假制度没有开工时候要求那么严格。我们已经停工几个月了,大家无事可干,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听说中央对‘右派’的处理有些新政策,所以我们就去省里打听了一下。我们从成都回来,立即就要回队去的,没有什么不法行为,请你调查。”女管官告诫说:“以后,你们不要东跑西跑,出门一定要请假。即使中央有新政策,该怎样就怎样落实,跑也是冤枉。我再打个电话去问问你们支队后,你们就可以回去了。”我心里很不安,好厉害的女警官。大约又过了20多分钟,她回来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回去了,如果以后再不请假到处跑,在广元我遇上你们,别怪我不客气。”
后来,龙金剑告诉我,在广元被查纯属我们运气太孬了。那些天正逢某中央首长回乡省亲,然后视察通、南、巴老革命根据地,取道旺苍、广元去成都,沿途都是一级保卫。我们几个恰好在这个时候跑单帮,没有丢进拘留所去吃几天不要钱的饭,都是那位面严心善的女警官高抬贵手。
(责编 张静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