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天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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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尿急醒来,天已透亮。
  起身一看,床那头的父亲竟不见了。我不禁有些着慌,甚而有种想哭的感觉。
  推开房门,对门即是山,一时间我居然找不到出去的路了。父亲的房间在屋后的方向,昨晚黑灯瞎火也没注意是怎么进来的。屎尿逼得急,我急急撕下两张作业纸却不知去哪里解决。碰巧,旁边屋门口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在摆弄着一盏矿灯,我便走了过去。我有些紧张,有些胆怯,有些结巴,但总算把“请问厕所在哪里,怎么走?”这句话说出了口。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回答,我竟然一句也听不懂。这明显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我熟悉的莲花话。这下,我真的眼泪要出来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一扇屋门闻声打开了。久违的乡音飘了过来:你是大乃吧?你爸爸上早班去了,包子稀饭在桌子上。这位是王师傅,湖南人,你要出去要从王师傅这里或隔壁陈师傅家里走出去,要不然,你就要绕一个好大的弯才能出去。上厕所,出去后沿马路往分路牌方向走,山坡上有一个公共厕所。
  我应了一声:嗯。转身便匆匆从王师傅家里窜到了马路上,然后就朝着山坡上的公厕小跑了起来。然而,当我气喘吁吁跑进厕所,让我完全没有料到,里面全部坑满,门口还有几个人在排队。
  没办法,再等就要拉裤裆里了。我一瞧旁边有个菜园,便躲进菜园里解决去了。如此,在天矿生活的第一天,自己就做了回随地大小便的角色。
  时间久了,我才知道天矿家家户户都没有卫生间(天矿的职工住房都没有设计卫生间,连厨房也是单独建一排)。如此,在天矿往往就有了这么一种奇特情景:早晨,人们端着尿盂在公共厕所门口排队;中午与傍晚,人们端着饭碗进左邻出右舍。
  包子真是比老家的番薯不知香甜多少倍。但狼吞虎咽之后,一个人待在房里却也比老家的吆五喝六不知无聊烦闷多少倍。
  由于走得匆忙,我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啥书也没带,而我父亲又是个从不看书的人。整个房间除了墙上“刘晓庆”三个字,再无点墨,而且电视也没有。想出门,在门口马路边转转不敢走远。更为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除了王师傅说话听不懂,其他人的话也是云里雾里,一种莫名的陌生感甚而畏惧感弥漫全身。
  正在这种坐卧不安的情形下,一位莲花口音的中年汉子带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找上了门。原来这个男孩比我早来几天,遇到了与我同样的问题。他父亲(后来知道其实是他亲舅舅)听说又来了一个莲花的男孩,便带来希望我俩做个伴,有个相互交流的对象。这个男孩也是当年小学毕业,准备来矿里读初一。男孩名叫:黄荣。
  黄荣的父亲简要地向我俩介绍了一下天矿的一些情况。我们住的地方叫煤仓,这栋平房住的大多是湖南人,但莲花人也有五六家。天矿是一家省管国有企业,这里从明朝末年开始就有煤炭开采,至今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整个矿区有一万多人。矿机关、医院、学校、电影院等所在地叫“分路牌”,往细了分又分别唤作:新医院、铁林府、分路牌、老医院等。在分路牌分叉,往东的山沟叫“东区”,细分则唤作:洲源、三井、煤仓、新村、劳模房、东区小学边、摇篮窝等;往西的山沟叫“西区”,细分分别叫:平车班、机厂、大井、老窿等。井下职工多住在东区和西区,机关干部多住在分路牌。
  有了玩伴,我们胆壮了许多,接下来的几天里,将全矿的各个角落摸了个遍,除了没有下井,我们甚至踏出了矿区范围,翻山越岭到了东坑水库。
  短短几天时间,我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甚至冒险将最隐秘的身世也告诉了我,只是一再嘱咐我千万别说出去,怕公家知道了将他遣送回乡下。原来,那个他口里的爸爸其实是他亲舅舅,他叫爸爸也才叫了几天。他舅舅事先听到了井下职工家属可以落城镇户口的信息后,托人将他的户口以母子名义落在了舅妈名下,趁这次大规模落户潮给弄了个商品粮。
  疯玩了几天,我俩发现好玩的地方还是集中在分路牌,尤其是晚上。
  喜欢安静的,俱乐部阅览室绝对是个好去处。一个几百平方的大房间,日光灯雪亮,吊扇呼呼响,一排排宽大的阅览桌,桌上一架架报刊杂志,文艺的,生活的,学习的,趣味的,分门别类,令人眼花缭乱。在乡下生活十多年,哪见过这阵势,哪读过这么多书。坐在这里,细细翻,慢慢读,安安静静的,绝对是种享受。
  喜欢热闹的,到灯光球场转转是个不错的选择。标准的篮球架,标准的场地,两侧整齐的水泥坐阶,照得如同白昼的灯光,以及那哨声,呐喊声。天矿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一些职工的篮球水平不亚于某些专业运动员。在这里,我就曾欣赏过吉安地区“五矿二厂”篮球赛。而印象最深的,则是那个外号“周刨皮”的裁判,他那灵活的姿态,倒着走的神态,以及有些滑稽的动作,让人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恨不能冲下去踢他一脚。
  喜欢不闹不静的,钻进电影院无疑是上策。电影院建在山坡上,上百个台阶,从下往上看颇有些气势。电影院同时还兼着大会堂、剧院的角色。矿里的党代会、职代会一般都在这里召开。上级部门的一些慰问演出,矿里的文艺汇演,甚而社会上的一些商业演出也在这里进行。据说,后来这里也偷偷放过黄色录像,有过色情表演。
  那时,职工都会发电影票的。大人们由于工作太累,即使闲下来,时间也多花在喝酒打牌上,电影票多便宜了小孩。在电影院看电影,那感觉与老家在晒谷坪上看露天电影确实不一样。单是那一排排几百座的斜位布置就让我稀奇不已。地面居然是斜的,几百人挤在一起也不会挡住视线。一個暑假,我和黄荣几乎每天晚上都进电影院。也许与电影有缘,开学后,隔壁班有个名叫“郭文龙”的同学,他爸爸就是放电影的,家紧挨着电影院,于是也就有了后来从他家里偷偷摸摸溜进电影院看免费电影的难忘记忆。当然,我们这届同学中好多人都有这个记忆。
  我的父亲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对我基本上是散养,只要每晚回家睡觉,干了什么他是从不过问的。而黄荣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两人仅过了十来天无拘无束的时光,他母亲(其实是舅妈)便给他布置了一项任务——捡柴火,也就是到煤堆里、矸子山上翻捡碎坑木,拿回家晒干后烧菜煮饭。
  于是,每天陪他翻煤堆,爬矸子山就成了日常功课。而我由于父亲做惯了单身汉,常年以吃食堂为主,平时难得开伙,如此,我的劳动成果便归了黄荣。因为成果丰硕,他舅妈的脸色也就好看多了。
  拾了几天柴火,某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忽视了另一样宝贝——炮丝,五颜六色的炮丝。矿里井下爆破作业用的是电雷管,连接雷管与放炮机之间的是长长的颜色鲜艳的炮丝。这炮丝可用来编织许多物件,如果盘、菜篮子等等,就是手里的弹弓架用炮丝缠上一圈也煞是好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又一门心思低头寻起了炮丝。
  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不久,我和黄荣在各自大人的押送下,在子弟学校重新参加了一回小升初摸底考试。只是有些沮丧的是,初中我俩没有分在同一个班,我分在初一(3)班,他则在初一(2)班。当然,上下学我俩依然相邀在一起。记得9月开学后没多久,矿里的鞭炮厂发生火灾爆炸,我和黄荣还一起冒险前往现场附近瞧了一回热闹,那场面犹如战争片,让人又刺激又害怕。
  再后来,他舅舅设法调回了莲花,黄荣也随之转学走了。此后,我们也就再没有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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