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弥赛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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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我在奔命中,如果我忘记你,请不要忘记我。”
  ——1943年冬,上海许多入学说这句话,因为提篮桥区电车闹鬼事件。提篮桥区人自认提篮桥区还不是上海,“上海”指的是外滩洋行、花园弄商街的高楼,去那里叫“去上海”。
  提篮桥区,破破烂烂,驻着日军。
  电车售票員由缠红头巾的印度人担当,车票锡质,白灿如银。正午时分,一车人发现,上来位无头乘客,黑帽黑袍,领口上压着暗棕色胡须,胡须到帽檐间一片空白。
  它坐一站,下车,没买票。
  恐怖在当晚广传,说提篮桥区新接纳的一千一百名波兰犹太人,带来了魔鬼。
  一些据说是天主教祈祷词的语句在民众中流传,可抵御魔鬼,其中,“如果我忘记你,请不要忘记我”最为管用。
  上海人对犹太人并不陌生。上海有九家犹太协会,七所犹太教堂,上海本是犹太天下。提篮桥区人认为的“上海”高楼,基本是沙逊和哈同的私产,他俩是印度犹太人。法租界卖奢侈品的霞飞路,多是俄国犹太人商铺。德国、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拉脱维亚等国犹太人在欧洲受迫害,在上海则活得五脏俱全,建小学、医院、报社、法院。
  1943年,上海犹太人数逼近三万。
  在欧洲,批驳犹太教理是天主教神学基础。在上海,天主教不多言,甚至示好。上海九家犹太协会,有一家是天主教办的,名为“宋朝犹太人研究会”,只有一个人,1935年来上海的德国神父,名叫多恩。
  他游历河南,购得希伯来语《圣经》古籍,发现北宋来华的犹太人后裔——北宋,八百年前。他回上海,友好告知印度犹太人。反应冷淡。多恩不知,上一代印度犹太人已发现他们。
  按犹太种族标准,河南的不是犹太人。他们的教堂,上帝牌位和大清皇帝牌位并列。遵汉人的《朱子家训》,守佛教居士戒。教理不纯,血统亦不纯。
  犹太人的弥赛亚——未来拯救犹太人、兼济全人类的救世主,特征之一是“女人的儿子”。犹太人是母系血统,母亲是犹太人才是犹太人。河南的早学了汉人的父系血统,娶外族女子,成了亚洲鼻眼,除体毛略浓,几无白种人特征。
  迫于多恩神父的热心,印度犹太人用希伯来语给河南的写了问候信,知他们早失语言,不会看懂。
  果然无回信,来了四个人。多恩带他们接洽,印度犹太人招聘般,给四人安排了看大门和送面包的工作。
  多恩泄气,重新认识犹太人。观察到上海各类犹太人有一个共同点,爱讲上海没有的波兰犹太人笑话,嘲笑其落后土气。
  欧洲反犹浪潮加剧,波兰犹太人到来。发现波兰犹太人亦看不起在上海的这些犹太人,认为上帝命犹太人弃绝俗世,专心奉主,为考验,又给了犹太人经商头脑,他们是没经住考验的人。
  新来的一千一百名波兰犹太人里,含一个犹太经学院。
  耳语经学院,以所在地“耳语镇”命名,师生二百四十八名,跟了些镇上的犹太居民,共计三百八十八人。男女老幼皆眉端上仰,随时要笑的神情。成年男子长鬓长须,面皮白润似婴儿,少女般唇色粉红。
  他们黑帽黑袍,电车无头鬼一样衣着。
  那个鬼故事,多恩认为是俄国犹太人看不惯他们形象,新编的笑话。“如果我忘记你,请不要忘记我”是俄国人爱说的话,与人初次见面后的告别语,强调热情。
  耳语经学院以论辩著称,认为论辩是上帝的喜好,天使之间说个不停,经学院吵闹的课堂等同天堂。
  在欧洲,公元三世纪后,犹太教成为异端,再无与天主教论战资格。在上海,与最善辩论的犹太经学院作一次交锋,令多恩神父产生学术冲动——
  没有机会。
  一千一百名波兰犹太人被日军押进提篮桥区“无国籍难民指定地”。
  其时,日本侵略中国已六年,与美国开战已两年。


  “无国籍难民指定地”关口,来了位戴蓝帽的青年,汉人脸,自称犹太人,要求进入。他眼神哀伤,腰挂一串灰皮大蒜,垂达脚面。
  “指定地”没有侮辱性的铁丝网,日军让犹太人自己把守街口。里面原有七千多上海居民,持红色通行证出入,部分犹太人可外出工作,持黄色通行证。
  “无国籍难民”不包括印俄犹太人,指被纳粹取消国籍的德奥犹太人、被德军灭国的东欧犹太人,约一万四千人。他们以手工、倒卖、当乐手等方式挣钱,其中三千人从未就业,靠援助过活。
  援助来自上海的各家犹太协会,三千人多是没有从业能力的老弱者,拒绝从业的,是耳语经学院师生。
  经学院认为:恪守苦难,等待弥赛亚降临,是犹太人唯一使命。改善生活,将铸成大错,错误的极致是自我拯救。印度犹太人以商业自救、俄国犹太人以武力自救,忘了拯救只属于弥赛亚,人为造作,将阻碍弥赛亚降临——
  既然印俄犹太人如此错误,为何还接受他们的金钱?
  并未在好辩的经学院内引发辩论。一致认为是上帝的安排。
  经学院有一位教师,觉得多少得做点什么。他五十三岁,孤身而来,妻子和六个孩子留在波兰耳语镇。妻子是本地人,不愿离乡,不怕即将到来的德军迫害,认为世交的邻居们会保护她。她那么自信,他信了她。
  五十三岁,老得让人信服,他的学生有四十二名。知道要来上海,他带学生们学习求救的中日口语,遭院长指责,说是懦弱的表现,四十二名学生冷淡了他。
  他一个人学习,原只想学基础口语,上帝襄助,八星期看懂了中日文报纸。玫瑰山——他给自己起的中国名,源于他的犹太姓氏。
  语言技能让他找到工作——街口检查。“指定地”里的德奥犹太人成立组织,负责接收发放援助金、裁决、治安。“指定地”有三十多个街口,检查出入证,三小时一换班,有微薄工资。   让犹太人自己看管自己,是日军的“相对主义”——自律,优待持续;借机乱来,便架铁丝网,改由日军看守,甚至迁出城区,置于荒郊。
  玫瑰山被告知,检查出入证,关系一万四千人荣辱。
  在“指定地”内的犹太人和华人眼中,他都是个讨厌的人。忘带证件,他让人跑回家取。因为轮班,他看不到,别的检查员遇此情况,见是熟脸,都一笑放行。
  出入证要找日军申办,快则半月,慢则两月。为免麻烦,“指定地”华人的亲友来访,多是向邻居借出入证,关口一晃,蒙混进来。他则每个证件都翻开,核对仔细,绝不通融。
  他问蓝帽青年,明明白白的汉人脸,为何自称是犹太人?
  蓝帽青年撩起挂腰大蒜,说他着魔了,魔鬼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汉地没有魔鬼,只有死者化的鬼、动物成的精。对抗上帝的是魔鬼,被魔鬼纠缠,证明他不是汉人。两百年前,他的祖辈穿过九块沙漠、九条大山、九汪大湖,九死一生,来到河南。
  玫瑰山的反应是:“不是八百年前么?”到上海后,听过天主教多恩神父发掘河南犹太人旧闻。北宋年间,八百年前。
  蓝帽青年眼神哀伤,剥出一瓣蒜,白洁至极,入嘴嚼了:“相信我,两百年,是我从小听到的数。”
  大蒜驱魔,据说天使显现时的净场气味近乎大蒜。
  “怎么辨别,你遇到的不是汉人的死鬼、妖精?”
  “鬼、妖让人愚蠢,魔鬼让人仇恨。”
  从未听过的概念,玫瑰山急抬眼,看到一张哀伤倍增的脸。
  街口对面是大陆架咖啡馆,1940年五名德国犹太人创办,已被日军接管,让日本侨民做服务员。
  玫瑰山:“世上终有美好的一天。你的名字?”
  “买壮途。”
  换班后,想看看日本姑娘。


  人,施暴的物种,天使视为“脏血”。我们是上帝第二次造人。上帝第一次造的人,尽数毁于自相残杀,一个未留。第二次造人,又加上“欺骗”的基因设定。天使们认为,会比第一次更快灭绝。
  哪知,暴力与欺骗搭配,生出一种天使们未见过的东西——“美感”。钻石与煤元素构成相同,呈现不同。暴力与魅力同构,欺骗与创新同构,魅力和创新产生美感。
  沾着同类鲜血的手,也会在岩壁上画一朵花。美感延缓了自毁。
  魔鬼是上帝的助手,魔鬼蛊惑人心,增加暴力与欺骗的配量,以更新美感。弥赛亚是应急措施,当暴力和欺骗过量,行将崩盘,降生一人来稀释。
  ——以上是玫瑰山的经学研究,自知异端,曾跟院长一人汇报,说了两句,被斥退。他未放弃,继续补充完善,要成一家之言。一个汉人的魔鬼经验,必定驴唇不对马嘴,但或许有意外价值。
  买壮途以前喝过咖啡,中国农村的西化程度令玫瑰山意外。他说,现今乡下立契约,杀公雞、烧咖啡。旧习俗是一碗凉水点几滴鸡血,契约双方饮下。见城里富人饮咖啡,乡下人看来,比凉水隆重。
  据此细节,便可否定他是犹太后裔。
  犹太人视血液为不洁,吃肉要漂净鲜血。汉人相反,视血为贵,所以饮血盟誓,鸡血替代的是人血。
  他戴蓝帽。玫瑰山戴黑帽。犹太人观念,头上是天堂,戴帽是对上帝的恭敬。问他为何戴帽?他说是祖辈打仗遗风,软帽是铁盔的内衬,好随时戴上。
  为戴铁盔。玫瑰山叹气,请他讲他着魔的经历。
  多恩神父找到的北宋犹太人后裔在河南中部,他跟他们没关系,他生在河南最南端的骡子营村,东连安徽,南接湖北,三省交界、四河相叉的凶恶地。
  村人四百,配种骡子为业。他十岁来过上海,他父亲和三个大人带他来的,还有个女孩,小他两岁。来了几日,大人们就不回来了,他俩只有小孩的零花钱,被旅馆赶走。
  八岁的女孩比十岁男孩智商高,知道上海有拐卖儿童的事,她要求跟他结婚。看过大人婚礼上宣读婚约,有“打仗时妻子做了俘虏,丈夫要营救”一条,以保证她被人贩子抓走时,他要救她。
  在骡子营,结婚前,男女要分别洗澡,掰一片澡盆木板带上婚礼,两片澡盆板是结婚物证。他俩用零花钱,洗了澡。在新桥路的“龙园盆汤”,男浴一楼,女浴二楼,她没交回澡票。
  澡票是根竹签,首尾烙铁烫花,中央是漆字“26”。
  她说,有了物证。
  他俩夜宿街头,没有挨饿,因为他挣钱。澡堂里有小吃、修脚、搓澡、剃头服务,理发后会顺手按摩几下,他看会了。
  上海贫民区有走街串巷的剃头匠,他带她跟随,手拎个从别人家门口偷的板凳。理发后有按摩,看人要是被搞得一脸舒服,他会跑上问:“想不想多掐几下?”
  一百二十下。
  按摩是剃头匠的额外服务,就是几下,刚舒服便停。一脸舒服的人很难拒绝。大人坐小板凳,近乎蹲着,他俩站着,手刚好够到头。她负责左脑袋,他管右脑袋,各按六十下。
  大人一般都欺负小孩,给很少钱,有时还被剃头匠收走大数,说是自己客人,他俩抢活儿。
  十八天后,脏得没人愿意让他俩碰脑袋。她决定省三日饭钱,再洗次澡。这次,他也偷了澡票,数字“75”。
  男女双方的结婚物证,齐全了。
  洗干净后,他俩是令人赞叹的漂亮小孩,日后也会是漂亮青年。她告诉他,随着他俩日渐长高,就不受欺了,大人会给足钱。当她思考如何在上海致富时,没想到村人会寻来。
  回村一年后,清明节扫墓,他才知道,父亲和三个大人死在上海。他和她结婚的事,没敢跟大人说,留着两根竹签。
  骡子营,驴马多。骡子是驴马杂种,有马的力气,比马驯服,不能生育,只一代。民间运输主要靠骡子拉车,需求量大,便有了专营配种的职业,养到一岁卖出,一卖就光,村里常见不到骡子。
  民谣言:“骡子营,三大怪——驴比骡子多,海米就大蒜,十五六的姑娘浪荡坏。”海米就大蒜,是村里独有吃法。女人婚前无贞洁观念,村里规矩,男女订婚后,要过一年再结婚,一年空当用来观察女方是否怀有他人孩子。   她十五岁喝苦茶——产自安徽的避孕草药。她第一次是跟他好的,她也跟别人好。哪几人?他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她有时只跟人好一次。
  她玩到十七歲,跟他结婚。婚礼上,按习俗拿把弯刀,原地转圈,身前身后挥舞,象征砍死所有情人,今日起忠于丈夫。他从山里捉了条蛇,用布包了,婚礼上一脚跺死,象征不受魔鬼诱惑,忠于她。
  婚礼不保证从一而终,可以离婚。村里女人嫁三次的多,村东村西都住过。“我没动过地方”的话,没几个女人能说,他妈能说。他妈守寡。他妈是村里当家人,各户不能单独做骡子买卖,由她统一谋算。
  他妈要她日后继承权位,悉心传授,她也学得津津有味,但悲剧还是发生,她要离婚。
  怪日本人打来。不断传来屠村的消息,他妈带全村人远走避祸。离了村,她接触外界,喜欢上外人。按习俗,离婚后,女人还要住七十天,经历两次月经,才能搬走,保证没怀上丈夫的骨肉。
  熬到六十九天,他夜里寻进她房,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上海给人掐头的事?他想给她掐掐。
  她一脸舒服后,他摸她腰,她没拒绝,和他又有了一夜。天亮前,两人醒了,新婚般说话。他以为他留住了她,她说她多留七十天。
  天亮后,他出了她房,昏天昏地走了三天,第四天觉得身上脏,想洗澡,奔向上海。
  日军封锁上海,他命好,搭上艘运粮船,做苦力扛米袋进来。寻到新桥路,泡在十几年前泡过的池子,听身边人聊天,童年的耳朵回来,又懂了上海话。
  听到日军设立“指定地”,局限犹太人。想到,骡子营前后三十几个村,没一个村女人像他们村这样。都是婚前守贞,从一而终。
  外村人嘲笑他们村,村里老人会说,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跟上海的洋人是一个种,来得早,没混好。
  他想认祖归宗,进“指定地”,做个标标准准的犹太人,这辈子不想再见一个骡子营人。
  玫瑰山:“孩子,你遇到的魔鬼是?”
  他说第六十九天,摸进她房的一刻,觉得自己就是魔鬼。
  深得玫瑰山赞赏,“你有经学天赋!魔鬼不常以魔鬼的形象出现,魔鬼的常态,是人的想法。”
  他的婚礼,有一二细节近乎犹太婚礼,骡子营女人肆无忌惮,三千年前,同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几个令犹太人厌恶的部族也会这样——难道,他们是沾染了异族习俗的犹太人?
  玫瑰山震惊于自己这么想, 他说, 祖辈来华是两百年前,为何想到了三千年前?该不会是有好感,深心里希望他是犹太人?
  还是想想两百年前的事吧!
  玫瑰山再次惊白了脸。
  两百年前,有个犹太人,自称弥赛亚。


  1648年,土耳其,士麦拿城,一位二十二岁犹太青年宣布自己是弥赛亚,被驱逐出城。1665年,中年的他回到士麦拿,再次宣称是弥赛亚。
  弥赛亚不是犹太人专有,是共有的救世主,中东各族皆有传说。不依神迹,以人类手段拯救人类,不是精神领袖,是实权君主。
  他得到威尼斯、汉堡、伦敦、阿姆斯特丹、加沙、莫斯科、开罗等地犹太人的狂热拥护,影响非犹太市民,甚至天主教徒,期待他早日接管土耳其,进而接管全世界。
  他去接管土耳其第一大城伊斯坦布尔,遭拘捕。为免死刑,他皈依了伊斯兰教,受土耳其国王任命,服务宫廷。欧洲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救世主运动”,不料是救世主改了信仰的结局。
  失去广大信徒后,他在宫廷待了几年,被驱逐出宫,很快病亡。
  他叫沙贝塔伊。仍有小股人坚信他是弥赛亚,坚信的理由是,士麦拿城文案记录上的他,刚直激昂,近乎狂人。屠刀前,这种人会拼命,改变他的不可能是死亡,只会是承诺。
  公元7世纪古籍《穆斯耐德》记载,弥赛亚降临,先做阿拉伯的王,再接管世界,在位四十年。他之后,世界美好。改良人类,只需四十年。
  土耳其国王展示古文,许诺向他让出王位。为证明自己是弥赛亚,先要成为个阿拉伯人,他所以改信。
  土耳其国王骗了他。但,弥赛亚怎会被愚弄?
  身败名裂后,他残余的坚信者在士麦拿、阿姆斯特丹、维尔纽斯继续集会,坚持百余年方销声匿迹。威尼斯原也有坚信者,是他的警卫团,能打仗的一伙人,应该坚持得更久,但在沙贝塔伊逝世七年纪念日,他们一夜消失。
  他们的出走,两百年无答案,是一桩水城迷案。
  难道是向东,走到骡子营?
  玫瑰山喝尽咖啡,对买壮途说,核对他的犹太血统,需咨询一位天主教神父。出于礼貌,要买壮途先去通报,他随后到。
  神父叫多恩,在吕班路上的白色教堂,外墙钉个木条“宋朝犹太人研究会”,应该好找。
  耳语经学院没有神职制服,穿黑帽黑袍——波兰犹太男性日常服装,总被误解为犹太教神职制服。毕竟是去别种宗教场所,为避免误会,玫瑰山回“指定地”,向奥地利犹太邻居借了上衣下裤的休闲西装。
  奥地利犹太人多借给他一副白手套,薄如女子面纱,要他把结婚戒指戴手套外,说这样讲究,别人会看得起他。
  吕班路教堂,法国天主教所建。法国战败得早,去年一个德国纳粹头目路经上海,代表德国接管了教堂,四壁挂上纳粹党旗和德国各省地图。多恩作为上海不多的德国人神父,被指派为驻堂。
  许久前便期待与犹太教论战,听到耳语经学院一位五十岁经师来访,多恩携副驻堂、两名执事、五名女义工,在教堂门口迎接。急熨的罗马大袍形状方挺,质地高级,此样式本是古代骑兵风衣,羞涩地感到自己威风凛凛,对即将到来的交锋充满信心。
  玫瑰山浪费钱,坐人力车来的。害怕不快点,情绪过后,便再不会说出心中所想。急于见多恩神父,因为跟买壮途说话,令他产生一个想法,近乎魔鬼。
  看到多恩神父的黑森森大袍,对自己的白手套感到自卑,斜眼,见买壮途在草地边溜达。   他怎么改了衣服?还是腰挂大蒜,换了件明黄色外褂。
  玫瑰山拒绝了女义工献花,说花被剪断,是遭残害的生命,犹太人不接受生命的献礼。还说,超越形象方能接近上帝,古犹太人连星星都不久望,他不能进入满是雕像的天主教堂。
  止步在教堂外,问多恩:“两千年来,犹太人如撒出的饲料,散落四方。从未像今日上海般密拢一地,您是否思索过上帝的用意?”
  “上帝总在事后显露用意。”
  “或许,我知道!”
  “请讲。”
  “上帝用苦难将各地犹太人集中于上海,因为弥赛亚要在上海出现!”
  多恩觉得站姿难受,调整下左脚,维持风度:“尊敬的教师,历史上有许多自称弥赛亚的人,每次都失信于信他的人。”
  玫瑰山:“感谢您的提醒,世上终有美好的一天。”
  这句话便是弥赛亚信仰,美好的一天,指弥赛亚降临的那天。
  玫瑰山和买壮途走后,多恩有挥之不去的失败感。
  见多恩神父,原本要问许多话,宋朝犹太人的历史、汉地有无近似弥赛亚的救世主传说。没问,因为买壮途换上的黄色外褂。
  问他怎么换了新衣?
  他说为躲避魔鬼。上海街头,比他小时候好,问怎么去吕班路,路边行人抢着回答。八岁的她说对了,成为大人有福利。
  上海道路曲折,没人能凭空指点明白。说了一圈后,有人建议“你还是坐电车吧”。
  电车行驶,透过车窗观上海街景,看到她一晃而过。
  玫瑰山询问:“哪个她?”
  他:“她。”
  骡子营村民为躲避日军,迁进黄河水灾后形成的一片四百里沼泽,沼泽深处意外繁华,硬土区聚着几十户河南和安徽富商,有赌场、妓院、饭庄、钱庄和电影院,遥控漯河、淮河出海口的商贸秩序。
  她在那儿玩得不亦乐乎,不可能在上海。他看到的,是心中的魔鬼。
  吕班路教堂离电车站八十米,他下车后,见有中国人开的寿衣店。死者人殓棺材的衣着叫寿衣,由内到外要五层。他进店,单买了件外褂。
  色度太纯,简直明亮。明黄色是清朝皇帝专用,清朝亡后,寿衣用上明黄,老百姓喜欢贵如帝王。活人穿寿衣,太不吉利,但中邪的人穿,可驱邪。
  “原来如此。你心可怜。”玫瑰山慨叹,心里想的是另一码事。公元7世纪古籍《穆斯耐德》预言了弥赛亚出现时的特征——腰系银带,身着黄衣。
  他腰挂一串大蒜,剥了皮便是白色,符合“银带”。不管以何心态换的衣服,毕竟是明确的黄色。
  虽然他土里土气的样子,很难相信祖上是沙贝塔伊的英武卫士,来自风情的威尼斯,但细看五官,还是比一般汉人线条凸出。
  他见识少、不聪明,但时候一到,会瞬间生成智慧,拯救犹太人,领导全人类——一切推理,起因于大陆架咖啡馆的对坐,坐在他对面,听他讲他的倒霉事,玫瑰山忽然感到自卑,自卑得希望死去。
  类似动物遇上天敌,类似小孩遇上大人,类似渔民遇上海啸。他,是玫瑰山遇上的王者。感谢上帝,让他穿上黄衣,证明了他。
  在电车站等车,站在买壮途身边,玫瑰山倍感幸福。庸人如我,竟得上帝看重,做全人类第一个认出弥赛亚的人。
  骤然怒目,见一个女人抱住了他。
  女人在他身后,锁住他两臂,脸埋在他后背,小鸡寻食般发出低微的“吱吱”声,是她的哭泣。
  他的眼神,是在“指定地”关口要求进入时的哀伤,告诉玫瑰山:“她。”
  车站又有人来,玫瑰山转眼,见顺墙边走来三十个人,男人戴蓝帽、女人裹紫巾,背着巨大箩筐和包袱,腿间跑着四五个小孩,五六只雄鸡。雄鸡眼大爪粗,老鹰凶相,狗一样跟人。
  领头的是位中年妇女,额头饱满,鼻梁挺直,眼光亮得近乎招摇,精气旺盛,满面笑容。看她样子,便知她是什么人,跟留在波兰耳语镇的妻子一样,热情洋溢、心中有数的女人。
  买壮途说:“我娘。”


  谁知道他们怎么进的上海。他们还要进无国籍难民指定地,作为犹太人每月领援助金。他们先探路,后面还有四百村民。
  去年,上海各犹太组织不堪重负,汇报日军,拒绝再接收海外犹太人,一千一百名波兰犹太人是各方咬死说好的最后一批。
  “指定地”内的犹太自治组织,由精明的德国犹太人做主,让他们承认骡子营村民是犹太人,玫瑰山认为得准备三天。问:“你们能自己找地方过三天么?”
  买壮途母亲笑道:“能!”笑得仿佛是个遍地亲友的老上海。
  骡子村的人都姓买,外村人叫她买大娘,村里人叫她杜冷丁——能麻翻雄马的麻醉药,他们村最厉害的人。
  三日后,塘山路中欧犹太人仲裁法庭,拥进三十名骡子营人,穿着彰显种族特征的婚礼和葬礼服装。那是他们一生最好的衣服,带着逃难,为减重只带大件,抛弃的零碎配装,在上海买了落魄俄罗斯人甩卖的头巾和桌布,剪裁补上。
  服饰混杂中国的塔吉克族、撒拉族特征,似乎也有中东风格。买壮途前妻穿着暗紫色婚礼装,肤白如璧人,令玫瑰山感慨:“这样的女人就是魔鬼。”
  他娘——杜冷丁穿著黑白蓝三色的丧服,对仲裁席上的一位年轻人发出豪气十足的笑:“看!跟我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眼见的明证!不用讨论了吧?”
  青年叫大卫,作为俄籍犹太人代表来旁听。大卫是金发灰瞳、脸庞宽大的俄罗斯人相貌,笑了笑。仲裁主席是位六十岁德国犹太人,长着被纳粹视为最佳血统的雅利安人的方直五官,与德军名将照片并列亦不逊色。
  主席瞥了眼玫瑰山:“你说他们的祖辈来自威尼斯,意大利人和俄罗斯人还是有很大区别。”
  杜冷丁见他说话,热情补充:“你和我死去的丈夫长得完全一样!”
  经过翻译,主席对玫瑰山说:“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完全不一样。她这胡说八道的劲儿,倒是和意大利人有些相像。”   玫瑰山解释,虽然他们长成了汉人脸,却还遵循着犹太谱系。犹太人是母系血统,母亲是犹太人才是犹太人,骡子营孩子随母姓,妈妈姓买,孩子姓买,这在父系血统的汉人里是没有的事。
  赢得主席点头,记录员打了个钩。买壮途的父亲也姓买,玫瑰山隐瞒了他们全村都姓买的事。
  杜冷丁开始陈述,村子老话说,祖辈来自一座海上浮城,千万根木桩打到海底,木桩上建的石头房子。这倒符合威尼斯,主席让记录员画了个钩。
  杜冷丁乘胜追击,又说了许多,没有一样跟犹太人相符。无条理的文盲话,令主席失去耐心,调侃:“犹太民谚说,即便倾家荡产,也要娶学者的女儿。犹太人绝不会放弃知识,你们为何两百年来不再学习?”
  杜冷丁面现喜色:“嘿!我村老话,有跟这意思差不多的——男人一定要娶识字的女人,这样男人战死时是欣慰的,留下识字的寡妇教小孩,起码知道自己后代是聪明的!”
  主席:“明白这道理,为何你们还成了文盲?”
  杜冷丁:“学习,得跟外界接触,外界满是仇杀。干吗要让男人战死?宁可小孩不聪明,我们也不让男人战死,所以放弃学习,躲进山里。”
  说得主席有些难过,吩咐玫瑰山:“最后一次申述,不要讲感人故事,我要实在证据。”
  玫瑰山吩咐杜冷丁,杜冷丁说准备了惊天秘密,保证一锤定音。
  她说,上帝传给犹太人一套拳,凭此拳法,犹太人走出非洲、攻下耶路撒冷,这套拳在他们村保留下来,他们村良善,两百年没打过架、欺负过人,代代传习,只为日后跟别的犹太人相认。
  主席震惊于以她的文化水平,能说出《圣经》的《出埃及记》篇章,责问玫瑰山是否跟他们串词。玫瑰山说,她确实不知道埃及和耶路撒冷,但她村老话里有近似音,为了仲裁团好理解,他给校正为现代发音。
  主席又问在座的各国犹太人,是否有上帝传的拳法流传,各国犹太人皆摇头,但都表示想看看。
  她喝叫:“到你啦!我的大儿子!”叫两岁小孩的口吻,明显对这个儿子喜爱非凡,初当人母的感觉顽固至今。
  买壮途没坐在前妻身边,从村民深处走出,还穿着明黄寿衣,向仲裁团行礼,舞了起来。连续四个蹲身后跃出的动作,难看至极,伴着类似发情期雄鸟互殴的可怕叫声。每一拳出击不是向前,而是击向自己脚边,不知要干吗。
  天主教多恩神父作为上海著名的“中国通”,被请来作仲裁的咨询顾问。他说,武术表演是中国流行三十年的大众活动,他看过上海、武汉大城市里明星地位的武术家表演,也看过乡下人自娱耍的拳,从没见过这样的。以他的现有见识,不能说上帝没创此拳。
  旁听席上的大卫发言。他出生在1917年的中国哈尔滨,第三代哈尔滨犹太人,一口流利东北话,信奉“武力自救”思想,会使手枪步枪,自封为上校,五年前受聘上海的俄籍犹太社区,组建治安自卫队。自卫队标志,是戴一种无檐软帽,摘下来可当坐垫、可擦汗,据说是东北匪帮戴的,戴这种帽子令人害怕。
  大卫挥舞软帽,说买壮途打的拳,他会一点。拳头不向前打而打向脚边,是空手演练的棍法,一棍子抡下,把敌人刀枪顶端砸进地里,尖锐部位入土,兵器停顿,敌人便任我宰杀。
  这一招,是他在哈尔滨跟个中国老头学的,教给了自卫队青年,他们巡逻时手里都抓根棍子。他可作证,此拳绝非上帝传给犹太人的,是弥勒佛传给汉人的,哈尔滨老头这么说。
  多恩神父脑中知识点得到串联,发言补充。弥勒是佛教的未来之佛,人间糟烂至极时降临,剔除苦难,建立乐土。中国百姓日常说的“苦日子到头了”,即是弥勒信仰,苦日子没了时,是弥勒降临日。
  弥勒信仰在14世纪的中国达到顶峰,汉人喊着“苦日子到头了”的口号,发动大规模武装起义,驱逐了统治汉地的蒙古人。之后,每当农民起义,都奉弥勒之名。
  19世纪下叶,最后一支奉弥勒的起义军被歼灭,其首领“黑旗老帅”传说未死,孤身逃到荒蛮的东北。东北土匪练的棍棒刀枪,多说是他传下,奉他为祖师,大卫跟哈尔滨老头学的便是如此。以此推论,骡子营拳术跟上帝无关,他们的祖上是一伙溃败的农民军。
  主席询问多恩:“神父大人,弥勒和弥赛亚发音近似,是否是迁居中国的古犹太人留下的信仰?”多恩给予了否定的答案,弥勒只属于佛教,除了以他命名的专有佛经外,在数不清的佛经中均有出现,是佛说法时的主要见证者之一。
  虽然都拯救世界,方式不同:弥勒用神力,不是凡人;弥赛亚用人力,他是人,以人类的方式改造人类。两者没有可比性,弥勒像童话故事,弥赛亚的人身,保证了他真会出现。
  主席对玫瑰山说:“尊敬的教师,我只是因为你的苦求,才受理这桩明显荒诞的事。我尊重你的学者身份,但你不能以你的学识说服我,而以小孩的吵闹和女人的眼泪求我,我为你感到羞耻。你浪费了这么多人的宝贵时间,现在可以终止这件事了吧?”
  近乎当众侮辱,玫瑰山憋红了脸。
  此时,厅内响起女人歌声,带河南口音,却不是河南话。歌者是买壮途前妻,她从村人中走出,走到仲裁团前。歌不长,唱完后解释,这是他们村古传儿歌,代代小女孩唱,只记得音调,久不知词意。
  主席面显敬畏,她唱的是古犹太人用的希伯来语,询问仲裁团成员:“我能听懂几句,谁能全篇翻译?”经过众口对词,翻译的歌词为:
  我們当了巴比伦人的妓女,一想到故乡就哭了。
  巴比伦人拿我们作乐,说:“唱一首耶路撒冷的歌吧。”
  怎能在耶路撒冷之外唱耶路撒冷的歌?
  怎能让迫害我们的人听我们的笑声?
  耶路撒冷,我的故乡,虽然你的高墙被拆到根基。
  如果我把你忘记,请让我右手残疾,
  如果我喜欢别的胜过喜欢你,
  请让我的孩子摔倒死去。
  耶路撒冷,女人们记着你的仇恨。
  公元前597年3月16日,巴比伦人攻入耶路撒冷,犹太人亡国,王室和贵族被杀绝,民众全做了奴隶。主席落泪,对玫瑰山说:“尊敬的教师,请原谅我的粗鲁,没有比这更真实的证据,他们是犹太人,跟我们一样。”   遭到一位立陶宛犹太人质疑。因为犹太人两千年分散诸国,分说了当地语言,少部分人会书写希伯来文,早无人会说希伯来语,包括两百年前的“弥赛亚”沙贝塔伊。直到四十年前,一个立陶宛犹太人整理出一套元辅音表,发起希伯来语运动,得各国犹太人响应,从此才有了希伯来口语。
  预言中,弥赛亚改造人类用四十年;现实中,犹太人四十年重生了语言。
  立陶宛犹太人指向玫瑰山:“女人的歌,是他教的!”
  主席:“他不会希伯来语,怎么教?众所周知,波兰犹太人认为我们错了,希伯来语失传是神的旨意,因为希伯来语是神的语言,失德的人类无权再说,作为日常口语更是亵渎——这是波兰同胞招人讨厌的地方,你难道忘了?”
  波兰犹太人说的是波兰地区的意第绪语,语法怪异,含大量德语单词,甚至被认为是德语方言。说意第绪语的人大多能听懂德语,碍于语法,说德语的人听不懂意第绪语,不能双向交流,尤为讨厌。
  立陶宛犹太人:“就算两百年前还有少数人说希伯来语,也绝不会是今日发音,我们根本听不懂。希伯来语刚诞生四十年!”
  主席:“你难道要告诉大家,立陶宛的希伯来语运动是个骗局,公布的元辅音表是经不起考证、个人臆造的玩意儿,跟古代希伯来语无关?”
  立陶宛犹太人不再说话。
  跟玫瑰山推測一样,世代居住德国的主席沾染了德国人的特点——强大的理性下是更强大的感性,一受感动,便会以严密的逻辑维护激情。
  作为一个语种爱好者,虽然经学院不许,玫瑰山还是偷学了立陶宛发明的希伯来语。歌词词汇少,三天里教会了买壮途前妻。
  仲裁团向主席汇报,进入“指定地”要日军签证,即便我们承认骡子营人是犹太人,日本人也不会承认。他们典型的汉人脸,会让日本人脑子转不过弯来。
  主席转向玫瑰山:“尊敬的教师,人的裁决已结束,之后是上帝的裁决。他们是否是犹太人,看他们能否进‘指定地’吧!”
  玫瑰山拿着十二名仲裁团成员签名的犹太血统鉴定书,领着骡子营人去提篮桥区日军军部。种族确定是大事,仲裁团权力不够,还需国际犹太组织论证,鉴定书写的是“待识别犹太人”,有待识别,但已差不多是了——这个意思,主席嘱咐玫瑰山一定跟日本人解释清楚。
  马路两侧满是日本侨民开的杂货铺,唱机响着日本歌曲,穿白色罩衣的日本主妇进进出出,大声说着礼貌用语。玫瑰山让买壮途走在自己身边,故意慢半步,让他成为领头人。
  这是新的《出埃及记》,越过眼前马路,相当于公元前13世纪摩西带领犹太人走出非洲。
  身边多了一个人,以东北话说:“我的傻老师,日本人和德国人完全不一样,他们一定会拒绝你。拒绝一次,便永远拒绝。”
  他是大卫。在俄籍犹太社区建自卫队,要结交街痞小偷、毒贩帮派、汉奸特务、日本宪兵。
  玫瑰山停步,骡子营村民皆停下。跟坏人打交道,让大卫有一张坏人脸,笑起来,嘴角和眼角的皱纹几乎连在一起。
  玫瑰山:“你要帮忙?”
  大卫点头。坏人脸上目光坦诚。
  玫瑰山:“为什么?”
  大卫:“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帮忙。日后,上帝会让我知道理由。”
  玫瑰山望向忧郁依旧的买壮途,心知,这是他弥赛亚的感召力。玫瑰山吸口气,对大卫说:“嗯,你让我信任。”
  夜里,玫瑰山换了银灰色降落伞布做的自卫队服,斜戴软帽,跟大卫去日本人开的夜店“船之屋”。同去的还有一位,不是犹太人,而是正当芳华的俄罗斯女子,唇肉饱满,眼睛美极,有着妓女特有的疲惫感。
  上海的日本侨民多数是经营杂货店的小贩,照搬日本国内的居委会组织,相互监督,女人只跟邻居交往,男人夜里多待在家里。船之屋有高档酒,有法式舞厅和朝鲜歌女。来这儿,日杂店日侨视为“失德”。来这儿的日本人是靠日军背景走私的暴发户。多数客人是中国青年,汉奸政府的年轻官员和他们庇护下的同龄商人。
  玫瑰山没有熬夜习惯,陪大卫说话到凌晨一点,撑不住时,见一个日本军官闯进舞厅,喊停乐队,让在场男人出示身份证,查出是日本人后,抽两记耳光,喝令离开。
  有日本人哀求,不要在中国人面前打他。中国人“打人不打脸”,视挨耳光为极度羞辱的事,挨耳光会被中国人看不起,以后没法来船之屋。军官又补了他两记耳光,大声宣布,道德自律才会被中国人看得起。
  他没管跳舞的中国人,打够了场内日本人后,稳步走了。他抽耳光如乒乓球高手挥拍,臂膀抡圆,干脆漂亮,看得玫瑰山没了困意。
  大卫解释,在中国内地的日军犯下种种恶行,经欧美记者报道后,上海日军要挽回形象,颁布针对日侨的宵禁令,十一点半后不能逗留在酒馆舞厅。严格执行了三四个月后,日本警察不再每日检查,现已形同虚设。
  只有这个军官,五日一次来船之屋检查,不是他权限,完全个人行为。船之屋老板跟他上级谈过,上级说他是个怪人,不跟同僚交往,爱跟上级辩论,他这种人命不好,早晚被地下抗日组织冷枪打死。在他死之前,最好容忍他。
  于是,他来闹场,老板不再出面,容他闹完走人。
  查夜是他个人爱好,他的本职工作是管理“指定地”,本应是犹太人的国王。日俄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俄国成为日本友邦,经俄国犹太人出面协商,日军高层让“指定地”里的犹太人自治,他英雄无用武之地,权力只剩下签发证件。
  大卫:“这是他仅有的权力,必定耍够威风,苛刻至极,你怎么可能办成?”
  玫瑰山看向大卫带来的俄罗斯姑娘:“你让她办?”
  大卫大笑:“我的傻老师,你其实很聪明。”转问她几日办成。
  她面显难色,说俄罗斯女人在上海做妓女的多,名声不好,中国人都不会携俄罗斯女友出席公开活动,何况那个洁癖症的日本军官?她害怕勾搭他,只会挨两记耳光。
  大卫:“俄罗斯人都会几句法语,你就说你是法国人。”她连连摇头,说法国人和俄罗斯人有很大区别。   大卫开导她:“正像我们分不清日本的东京人和关西人,对于日本人来说,只要你说法语,你就是法国人。”
  五天后,三十名骡子营村民作为“待识别犹太人”,入住“指定地”。之后的四百村民不允许到来,各犹太救济组织均不认可他们的血统,出于对仲裁团的尊敬,让三十个不相干的人占用救济名额,已是容忍的极限。


  人生的意义是学习,耳语经学院一日要学十八小时。帮骡子营人进“指定地”,只为买壮途进经学院。作为弥赛亚,要储备改造人类的知识。
  耳语经学院男人不从事世俗职业,由妻子挣钱养家。出于对“商业腐蚀心灵”的警惕,不能开杂货店、卖水果蔬菜,体力换的钱纯洁,一般是给人洗衣。
  男人为何忍心让女人操劳?因为男人没有时间,男人的使命是为弥赛亚准备知识。玫瑰山的“上帝用人类实验美感”是个人遐想,经学院正统思想——上帝以人类创造法律。
  公元前13世纪上帝降示十戒,规范犹太人生活,耳语经学院认为上帝另有深意,十戒是神定的起点,之后犹太人要以人力创造出无瑕的法律,回赠上帝。
  有前辈教师说,天堂就在经学院课堂,上帝也会来旁听,欣赏人类的自造。弥赛亚改造人类用的是法律,法律是上帝向人类下的订单,由弥赛亚完美完成——
  唉,买壮途是个文盲。
  進了“指定地”,他跟村人无话,只跟母亲杜冷丁带来的雄鸡在一起,走遍“指定地”内各街各巷。骡子营雄鸡随时打鸣,狗一般敏感,莫名其妙便是一次长达四分钟鸣叫,音质惨烈,音量极大,五百米内居民即便隔着厚墙,亦耳膜穿破,揪心得无法做任何事。
  作为骡子营领头人,杜冷丁受到“指定地”犹太自治组织责问。她解释,以前村人给客户远程送骡子,曾在住店时中了迷香,骡子被盗。公鸡对异味敏感,训练其随时打鸣,带着出门可预警。它们现在吵闹,只是对犹太人的气味敏感,让它们多走走,再过十天半月,熟悉了便自然不叫。
  自治会委员们说等不了那么久,今天就不能乱叫,否则交给救济餐食堂杀了做菜。
  杜冷丁:“我找个人跟它们说说。”找了买壮途前妻,她坐小板凳上跟五六只雄鸡喃喃低语,一刻钟后再不乱叫。
  看呆了自治委员,感到女人的可怕。
  买壮途前妻叫买文妹,小名“粒粒丝”——土话说的丝瓜,生下时重九斤二两。他们村从没有过这样大的婴儿,村中最老的人说,她会是天底下最棒的女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她将生一百个孩子,像丝瓜籽一样多。
  她一个孩子也没生,现跟杜冷丁住在一起,两人姐妹般双进双出,整日说笑,毫无因买壮途而有婆媳尴尬。听过买壮途讲往事,玫瑰山知道她攒够七十天会走——走了更糟糕,会追思,有这样的女人在心里,没有男人能学习。
  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不多,陪杜冷丁和几个村人去自治办公室领犹太人救济金,手续办久了,她溜出门,拾红砖碎片在墙上画小人玩。玫瑰山走来,问教她的歌还会么?她说会呀,咿咿呀呀唱起来。
  歌声中,玫瑰山说,自己代表买壮途向她表白,希望满七十天后她不要走,两人复婚。
  她说,对于买壮途,她八岁时喜欢过,后来觉得他没意思,快笔在墙上画买壮途的脸:“你看,他皱眉皱出两道竖纹,像鼻梁拔高,耸进额里。皱成这样,说明他什么都想不明白,他的脑子是空的!”
  她有着乡下女人粗鲁的坦白,说十五岁喝多了避孕苦茶,喝得生不出孩子,喝得合欢失了乐趣。她找别人,是想试试,是否还有男人能刺激她。她没碰着,不再这么想,有男人能说她不知道的事,她已满足。
  买壮途知道的,她都知道,她没法跟他在一起。她皱眉:“我受不了他的脸,看他拔高的鼻子就心烦。”
  玫瑰山暗想:果然有犹太血统,她的风流不贞,实则是内心深处渴望学习。只有犹太人这么爱学习,不学习,会压抑。他们村两百年来放弃学习,造成她的悲剧。
  他行礼告辞,找了四十分钟,在条小巷拦下带雄鸡遛弯的买壮途,转述了粒粒丝所有的话,说:“放宽眉心,你需要学习。脑子不空了,就能赢回你的女人。”
  买壮途落了泪。
  弥赛亚的感召力,令玫瑰山鼻腔发酸,随着哭了,甚至哭得后背弯曲,抽搐不止。对于自己的失态,玫瑰山心里清楚,弥赛亚有弥赛亚的高贵,怎能愚夫愚妇般大哭小叫,所以转到我身上表达。
  买壮途眼中泪停,眉心更紧:“我学!学什么?”
  玫瑰山笑了:“耳语经学院,够你四十年。”
  买壮途失色:“四十年后才能找她?”
  玫瑰山:“不不,是你学到的知识量,够留她四十年。”
  买壮途:“四十年后呢?”
  四十年后,你改造人类成功,地球已是完美世界。玫瑰山正色回答:“四十年后,她是个老太婆,除了你,没人会要她。”
  跟经学院教师的夫人们一块儿打工洗衣,买壮途的意第绪语进展飞速。不久,玫瑰山发现自己的安排有弊病,买壮途学了一口娘儿们词,会了黄段子——上帝,原谅我。这是最快的学习方式,弥赛亚拯救世界时当然不能这么说话,我会给他改正。
  学好意第绪语,便可进经学院旁听,院长已同意。只能相信是弥赛亚的感召力,院长一下便同意了,废了玫瑰山苦心准备的种种说辞。在波兰时,经学院不许旁听,坐进课堂,要经过五轮考试,之前至少要准备七年。
  院长说:“上帝惩罚坏人,先要拿好人开刀;上帝奖励好人,先要让好人做蠢事——好人又笨又倒霉时,正义就要到来。说他是犹太人,是你的蠢行;让他来旁听,是我加重你的蠢行。既然你我已如此愚蠢,希望正义早日到来。”
  仲裁事件后,大卫便总来“指定地”,到经学院学生宿舍聊天。用法语交流,跟俄国人一样,波兰人也爱好法语。
  经学院禁止在校生接触世俗人。大卫能随意进出,因为他是俄籍犹太人——经学院没法拒绝的人。经学院出波兰海关,一人只能带二十公斤衣物用品、值二十块美金的钱,不许带书籍。现在经学院的书籍,是上海的俄籍犹太人出资印刷,校舍也是他们提供的。   俄国人在上海超出五万,法租界里满是俄国人,大多落魄,从事低档职业,其中的四千俄籍犹太人则多富裕。日本跟英国宣战后,印度作为英属联邦,印度犹太人在上海的财富成了“敌国资产”,日军高官住进印度犹太人豪宅,但侵吞有限,印度犹太人的钱款多转至澳大利亚,中小商号多转到俄籍犹太人名下保全。
  有学生向校方汇报,大卫在宿舍里说,如果学习是为弥赛亚准备知识,那你们的学习没有意义,历史上许多民族灭亡是毁于战败后的绝望,犹太智者虚构出拯救者弥赛亚,凭此希望,让犹太人存活下来,也让犹太人永远是弱者心态,永堕受欺处境。
  “从来就没有弥赛亚,拯救只能靠自己”——大卫的言论,引起经学院师生公愤,要禁止他再踏入校区,遭院长否决:“此人无疑是魔鬼,但我们是什么人?如果我们教出的学生都受不了魔鬼的蛊惑,我也会相信——人类是魔鬼创造,绝没有弥赛亚。”
  玫瑰山想:伟大的院长,您无法相信,弥赛亚已到来,在和您夫人一块儿洗衣。
  日军规定“指定地”内犹太人十一点半宵禁,犹太自治组织严格执行,十一点一刻开始摇铃巡逻,喊话要住户关灯。
  华人本有早睡习惯,“指定地”内的七千华人原住民以为是日军统一管制,听到铃声也睡了。十一点半后,“指定地”内静如空城。
  也有例外。有些德奥犹太人争取到黄色外出证,在“指定地”外的舞厅、会所当乐手,凌晨两三点方收工,骑自行车回来。
  一夜三点,轮玫瑰山当班,戴袖章守在街口。八九辆自行车驶来,乐手车后座带了五位华人。领头乐手表情亢奋,喝多了酒,说出于友谊,带华人邻居去工作的舞厅开眼。
  自从买壮途进了“指定地”,玫瑰山变得豁达,检查不再较真,笑脸放他们进去。
  清晨四点半宵禁解除,可开门上街。玫瑰山四点换班回经学院,路过骡子营人住所,发现门外散着斧头短刀,横陈十余具尸体。六七具骡子营人装束,其余是乐手带进来的人,尽数而亡。
  玫瑰山急敲骡子营人大门,门开一掌,露出杜冷丁半张脸,衣冠整齐、眼神警惕。玫瑰山大叫:“你们村死人啦!”
  杜冷丁斜一眼,道:“噢。”缩手关门。
  门闭合的瞬间,见她身后挤满持刀的村民。
  四点半很快到来,华人开始出门,见到尸体,纷纷回屋,取旧报纸盖上,避免吓着小孩。“指定地”有华人公益组织“道德会”,会掩埋街头遗尸。上海经过革命、战争,平素有冻死、吸毒死的人,开门见尸,并不稀奇。
  覆了报纸,人们开始倒尿壶、买早点,人力车车夫会灵巧绕开。犹太自治会人员赶到,玫瑰山汇报自己值班状况。
  骑车带人的乐手们被找到,睡眼蒙眬解释,是下班后酒吧门口遇上的人,说带进“指定地”给一千日元。两千日元可买套房子,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好事。
  犹太自治会不敢上报日军,怕日军实行相对主义,以“指定地”出现治安问题,取消自治,派兵管理。派人去俄籍犹太社区请自卫队帮忙。
  “道德会”义工拉着木车先到,后车跟着一位深灰色中山装青年,自报姓名曾直河,上海特别市政府官员,兼职《新申报》主笔。特别市政府跟日军合作,《新申报》传播亲日思想。
  他敲开骡子营人大门,跟杜冷丁单谈许久,出门后吩咐道德会义工,尸体剥去外衣、撒煤灰遮伤口,拉出“指定地”埋葬,万一遇上日本宪兵盘问,便说是吸毒死的人。
  杜冷丁给义工一把钱,求义工经过布店时买白布,给骡子营死者裹上人土,后又加了一把錢,说给所有的都裹上。
  大卫领人赶到时,地面上已无报纸,清了血迹。自治会留了人,领大卫一人去中欧犹太人仲裁法庭。赶到时,粒粒丝又在唱希伯来语的歌,仲裁主席听完后表态,再听一次也无破绽,他们是犹太人。
  曾直河早年留学德国,以一口流利德语起身陈述,骡子营人养死的骡子比卖出去的多,不知道骡子淋雨后要擦身,一场雨总会死几匹,连下雨和死骡子是否有关联都没想过,因为那不是他们的主业,他们的主业是绑架。
  他们去大城市绑架,穿汉人当代衣帽,拿到赎金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变身少数民族,养骡子是掩护。杜冷丁年轻时,她丈夫和三个村民来上海,企图绑架一个江浙钱庄老板,被保镖乱枪打死。此事警局有记录,这是他们唯一败绩,为换回尸体,他们发誓再不进上海。
  没想到买壮途的父亲是那么死的,让十岁的买壮途和八岁的粒粒丝流浪在街头。玫瑰山忍不住起身提问:“绑架时,带上孩子有什么用?”
  曾直河:“大用!绑匪踩点探路,给小孩系鞋带、哄着不哭,便可以拖延停留时间,多观察——方式古老,早没人用了。”
  绑票,如任何一个行业一样,会经过原始自发、行业联盟、依附官方三阶段。杜冷丁这代人到中年,赎金数额高得可怕,超出上一代百倍不止,因为真正的绑匪是官方。官方想讹诈某商家,便雇绑匪,再假装破案,贪下赎金,一次绑票能切走商家大半资产。
  绑架目标的信息,不需要绑匪辛苦获取,由军队或警察局提供。信息周全,意外便少,可事先规避反抗的可能。
  曾直河总结:“他们是一伙狡猾的歹徒,绝不可能是犹太人。”
  主席:“尊敬的先生,既然他们那么狡猾,怎会投奔我们,过艰苦生活?”
  曾直河看向粒粒丝,与第一次来仲裁法庭一样,她穿了她最好的衣服,跟买壮途结婚的喜服。感叹婚服暗紫色之美,曾直河回答主席:“因为有比他们更狡猾的人。”
  玫瑰山望着杜冷丁,她缩着腰、缩着眼中凶光。来仲裁法庭的路上,她抢步到他身旁,拍小孩一样拍他后脑勺,说:“你待我儿子好,我告诉你底牌。”
  日军侵华,占领中国东部大片领土,国民政府西迁内地,骡子营人失去雇主。为阻挡日军西进,决堤黄河后形成一片四百里沼泽,其中有硬土,藏着几十户安徽、河南富豪,建成世外桃源。
  杜冷丁率四百村民穿汉人服装,赶着骡子,举村而去。她豪气万丈,要杀人据地——杀光沼泽富豪,占据那里,好吃好喝等到战争结束。   多年由军队警局提供信息,懒了人,打听打听路就去了。到了,才知踩点探道是多么重要,富豪们有保镖,除了仿制德国98式毛瑟步枪的“中正枪”,还有仿制美国汤姆逊冲锋枪的“汤姆枪”。人口建有炮楼,一千二百米火力范围。
  此地不是世外桃源,与外界密切联系,有邮电局,遥控漯河、淮河出海口贸易——那里是日军占领区,为不破坏经济秩序,有税可收,日军默许他们的遥控。西迁的国民政府亦向他们收税。
  杜冷丁准备领村民离去,粒粒丝却不愿走,买壮途顺着她。八岁从上海回到骡子营,作为女性,她再没出过村,遥见炮楼后面一片西式别墅屋顶,她觉得美如上海,非要进去。
  骡子营回不去了,日军南下会经过那里,遇人杀光遇粮抢光。早早沦陷,成为日军占领区的漯河、淮河出海口反而安全,掠夺方式靠税收,不那么原始。赶骡子去那儿卖,总能活下来。
  买壮途要陪粒粒丝留下,杜冷丁发顿脾气后,带四百村人东奔淮河。快到了,放心不下买壮途,那是她唯一的儿子,让村民继续走,挑了三十个人跟自己回去,万一买壮途做傻事,能救他出来。
  买壮途只会做傻事,为粒粒丝能进去,他应聘保镖。会开枪不稀奇,他说自己祖上八十年前跟着“黑旗老帅”造反,拿大刀长矛能对抗配备洋枪火炮的大清官兵,是另有绝技。
  黑旗老帅尽人皆知,后世留恶名,妇女拿他吓小孩,传说会变身黑毛猴、生吃人心。竟然是老帅遗卒,引起守炮楼的保镖兴趣,要他露一手。不远是扔石即陷的沼泽,买壮途说把官兵引进沼泽,是老帅兵法,说罢跑入沼泽,很快没到膝盖。
  保镖们没见过这么傻的人,要结绳救他,他反而躺下身子。以为片刻沉底,不想他一直浮着,半个小时后,漂回实地。
  他衣下没藏羊皮浮囊。保镖们问他还会什么,他说会的多,聘了再说。沼泽里活命,惊了富豪,集体又看了他一次漂浮表演,聘了他。作为他的妻子,粒粒丝走过炮楼,进到洋楼群落,每栋房子都看很久。
  保镖虽从各自老板那儿拿钱,其实是同一伙江湖人,师爷辈就有交情,进入聚集地后,很快排好座次,行会般团结一气。保镖们钦佩敢玩命的人,对买壮途服气,买壮途被称为“二哥”,教他们把拳头砸到脚边的拳术。二哥,不是权力排序,是个尊称,因为武松是“武二郎”、关羽是“关二爷”,两位古代的著名好汉都行二。
  她喜欢上一座洋楼的主人,学了交谊舞、看了电影。杜冷丁率三十村民赶到时,发现买壮途在炮楼上值班,一脸忧伤。
  三十个村民里有女人、小孩,还有雄鸡,这是营救的配置,女人和孩子可作掩护刺探信息,鸡可预警。作为“买二哥”的母亲,保镖们放杜冷丁进来,放不进三十位乡亲,安置在炮楼外树林,送了帐篷、食品。
  炮楼外,还活着很多人,守着富豪区,会得到许多杂活儿,洗衣、养羊、筛麦子——足够活下来。
  到来的乡亲令粒粒丝心花怒放,有了他们,就可以离婚了。骡子营离婚,只要男人对女人念一段古传的话,但需要十五个以上的乡亲同时听到。
  她劝了买壮途多日,买壮途牵她手走过炮楼,到树林说了那段古话:“家里的钱财你任意取,我不要再在门里看到你。我违背了婚礼上的许诺,让我千万个后代由你开启。我等待我必受的惩罚,日月星宿会惩罚我。出了门,不要再回来,祝日日好事伴着你。”
  她满意地笑了,之后她搬出洋楼,和买壮途住在一起。骡子营习俗,离婚后,女人要住满七十天,以证明没怀上丈夫骨血。六十九天夜里,买壮途出门,走过炮楼,跃入沼泽,越漂越远。
  炮楼值班的人以为他练功夫,沒惊动别人。两天后,他还没漂回来。七十天已过,洋楼主人来接粒粒丝,杜冷丁坚定地认为买壮途不会死,就算死了,因为已离婚,粒粒丝没有守寡三年的义务,让她去。
  洋楼主人无意跟她结婚,说还跟以前般住一起就好。粒粒丝说她离了婚,跟以前不一样了,即便没有结婚仪式,总得有个集体活动,她希望请乡亲们看场电影。洋楼主人同意。
  聚集地里的小孩许久没见过外人,听说三十个农民要看电影,吵着要一起看。村人被通知要穿上最好的衣服。
  杜冷丁除了丈夫葬礼的丧服外,最好的衣服是一套汉人少妇的浅黄色袄裤,绣着走近方能辨出的银灰色细叶花纹,流行于二十年前的夏装。不符季节,不符年龄,杜冷丁还是穿了它坐进影院。
  放的是卓别林电影,她控制不住地笑得声音很大,野姑娘一般。前排有多位陪孩子来的富人,纷纷扭头看她。毕竟是一村领袖,遇上事就变了个人,她抿住嘴看完电影,再没发出笑声。
  出电影院时,被人蹭了两下,是个抱孩子的男人,西装革履,比买壮途大三五岁的样子,见她回头,还猛盯她脸。她白了他一眼,暗想自己这岁数了,有什么好看的?富豪阶层真不可理喻,希望粒粒丝能得着好。
  粒粒丝没回洋楼,要跟杜冷丁多住一晚。两个女人说到半夜,流泪流得眼睛疼时,三个保镖来敲门。他们仨是保镖集体的代表,说接到命令,杜冷丁和树林里的村人要全部打死,全部的意思是包括儿童。
  杜冷丁第一反应是指向粒粒丝:“她呢?”仨保镖说,她是洋楼里的女人,不算在内。
  这个命令没法抵抗,各富豪的保镖都要听命。如同保镖们碰在一起会立即联盟,商人们在一起会成立商会。影院里碰杜冷丁的是这一代会长,子承父业,年轻有为,他下的命令。
  仨保镖说:“我们叫您儿子二哥,留下两条人命,您带你们村人走吧。”
  留下的两人,会开枪打死,保镖们交差,说大队人逃了。细想便知是保镖放的,如果戳破指责,保镖们会集体请罪,说是出于江湖义气,反正交上了两条人命,如果觉得不够,他们愿退还今年已拿的所有酬金。
  会长是俊才,懂得宽宏大量,闹到这种程度,料想他会说:“你们讲义气,坏了我的事,但讲义气的人绝不会害我。我还要靠你们保命,别跟我谈什么还钱!”事情便过去了。
  商人的保镖都帮商人杀过人,人命压着的交情,容许有一二回过错。但会长从未下令杀那么多人,还有妇女儿童,得多重的恨意?保镖们不怕受罚,怕事情有后续,建议杜冷丁远走,躲进难查寻的少数民族地区。   杜冷丁去林子,选了两人给保镖,道声谢。粒粒丝没回洋楼,要跟村人走。她一表态,杜冷丁就同意了,没让她哭求。
  想到漯、淮出海口受会长遥控,杜冷丁派一人去通知四百村人拆散逃离,到上海郊外青浦县会合,自己带着三十村民换上了骡子营特色服装,看着是塔吉克族、撒拉族般的一伙少数民族,欢声笑语去了上海。
  上海钱庄多,杜冷丁的十四岁、十五岁都待在上海,上海是她学习绑票的地方。自从丈夫死在上海,她禁止村里下一代女孩再参与绑票,再没来过上海。但上海迷宫一样的弄堂、复杂的人群构成,是她少女时的记忆,如手上磨出的茧子,是她身上的东西。
  日军占领的上海,换了次序,十三年前禁止骡子营绑匪进上海的人已离去——会长作为非占领区的自由人,进不来上海。
  用少女时代的方法,没有通行证的他们搭乘每日来卖菜的农民小船,越过日军外围封锁线,到了上海市边缘。三十年前的一条偏僻水渠还在,踩着渠道边沿淤积多年而变硬的垃圾,走进上海。
  祖宗显灵,一眼看到儿子买壮途。人山人海中,他的明黄寿衣,靶心般显眼。
  听到有犹太人隔离区,严格进出,杜冷丁又是一喜,觉得好上加好。见到玫瑰山后,各种顺利,搞得她时而恍惚,难道我们村真是犹太人?
  主席:“今早死人,是追来的保镖?”
  曾直河摇头:“比他们更专业的人。”
  西迁的国民政府继续抗日,其军事委员会下属有个叫统计局的单位,培养各种特工,暗杀是个专业。
  保镖们放走村民后,会长知道他们不堪再用,用了自己另一个身份。商会在日占区里做生意,是国民政府要警惕通敌的一伙人,为表忠心,会长秘密加入统计局,成为了一名在编特务,并接受统计局派来的两名秘书,一旦投靠日本,便会被秘书枪决。
  他向统计局捐赠五万美金,买杜冷丁为首的三十个村民人头,其时一辆英国M1931水陆两栖坦克值三万八千五百美金。
  杜冷丁他们是穿汉人衣服来的,骡子营少数民族村落式的隐蔽体系,会长想不到,以为杜冷丁的匪帮只有三十人。
  十名统计局特务进上海,找曾直河。上海特别政府亲日,统计局抗日,虽然敌对,同为中国人,仍有许多事要谈判,此等事由曾直河接洽。
  曾直河给他们规定,不能给犹太人找麻烦,枪声会引来日军,杀人只能用铁器。五个特务们搭上晚班乐手,怀揣匕首、锤子,自信满满地进了“指定地”。低估了世代绑匪的杀人技,村人付出七條人命,把五人弄死。
  还有五名特务,会长也在上海,要继续。曾直河跟会长谈判,达成协议,剩下的五名特务今晚再进“指定地”,不管是杀光村民还是特务尽数死了,事情都在今晚结束,会长不再买凶重来。
  需要犹太人配合的是,不要通报日军,十一点半后关门闭户,检查口放特务进来。
  主席:“即便他们不是犹太人,我也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为何非要杀人?”
  曾直河指向杜冷丁:“她的旧账。”
  二十一年前,她嫁人两年,是个美得让人不敢抬眼的少妇。那时官方还捉拿绑匪,绑架是纯粹的江湖事。
  村人遇上个会谈判的富户。村人绑了富户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两岁。富户说他只赎长子,那时小孩夭折多,长子六岁了,肯定能活下去;次子才两岁,没准赎回去,不久也夭折。
  村人没了主意,觉得总不能杀小孩吧?已决定拿一份钱,另一个孩子白送回去。杜冷丁的领袖素质爆发,说富户在耍赖,中了他计,村人就丢脸了,请交给她办。
  她要求富户一人交赎金,交换地点在个河水拐弯处,丈夫划船,她站在船头,为在富人面前不跌份,穿上她最好的衣服,一套浅黄色袄裤。
  她用竹竿挑过装钱皮箱,把长子推下水。富户下水捞人时,看到她在船头一笑,匕首抹了次子脖子,溅了半身血,尸体扔在船板,小船拐弯而去,瞬间在百米外。
  活下来的长子,便是今日会长。浅黄色袄裤,让他认出了她。
  主席看杜冷丁很久,没对她说话,转向玫瑰山:“尊敬的教师,犹太人落难到中国,发现了更早落难的犹太人——这是我过长的人生里,唯一让我感动的事。你和我一起,听了许多话,你是否还觉得他们是?”
  玫瑰山抬眼望向屋顶,屋顶外应是灰色的天。“尊敬的主席,这位上海官员讲的是骡子营一个女人的事,并没能解释骡子营奇怪的风俗,他们祖上的来源。”
  主席:“你觉得——”
  玫瑰山:“他们是。”
  主席闭目思索一会儿,答复曾直河:“这个女人确实做下上帝无法原谅的事,但上帝也无法原谅你们将做的事。只有弥赛亚能根除暴力,他还未降临。既然暴力不可避免,我们可否缩小施暴的程度,让人类有一点自尊?我在你的条件上,附加个条件,报仇限于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是否完成,都要停止。否则,我会选择上报日军。”
  曾直河立刻回应,表态他会劝说会长,保证会长答应,然后踱步到杜冷丁面前,温和问话:“他们只有五人,你们还有二十多,为了公平,他们用铁器,你们空手?”
  听了翻译,主席拍桌子吼叫:“简直是屠杀!”
  杜冷丁起身向曾直河鞠躬:“你保证事情今晚结束,日后没事?”
  曾直河瞟了粒粒丝一眼,紫衣炫目,她也正看向他。曾直河收回眼光,答复杜冷丁:“我以我未来孩子的寿命,向你保证。日后再有纠缠,让我成为个无后之人。”
  杜冷丁转向主席:“他说的,很公平。”


  十一点半,会长亲自来了,为节省时间,开轿车进入。村人住所门前,站着大卫、玫瑰山、曾直河,还有四个犹太自治会的人做公证。见会长下车,曾直河敲开村人的门。
  买壮途第一个出来,哭了许久的样子,眼睛变得很小。杜冷丁躺在床板上,由村人八抬大轿般抬出,她怀里捧着个白布裹着的长条包袱,粒粒丝掀开被子,让会长看到,她一条腿自膝盖切掉。   为忍痛,她的脖子紧绷,年轻姑娘般线条分明。她把白布包裹向会长捧起:“两岁孩子没多沉,跟我这条腿差不多分量。”见会长不接包裹,又说:“你弟弟是我一人办的,别人没份。仇恨只在你我,行不行?”
  会长深喘口气:“从来是以命抵命,一条腿算什么?还不上!”
  杜冷丁:“我现在不想死,我得给我儿子另娶个女人,看他有小孩,才甘心。你要拿命还,那时候死给你。”
  会长冷笑:“那得什么时候?”
  曾直河迈步上前:“作为公证人,我得说句话。一条腿呀!女人拿出了诚意,你是爷们儿,得宽宏大量!”知道粒粒丝正看向他,瞥一眼,果然是。
  会长连连点头,似被说通,却一晃手,掏出手枪。众人惊呼,曾直河敏捷挡在粒粒丝身前,呵斥会长:“说好了不带枪!不磊落!”
  会长招手让买壮途过来,枪口抵在他脑门,向杜冷丁道:“我在乎我弟弟,你在乎你儿子,他俩的命能相互抵。”
  杜冷丁大叫“打死我”,复仇的快感令会长不可抑制地要扣下扳机,但看到买壮途久哭变小的眼,脑子一下空了。
  回过神来,会长撤枪,让特务取杜冷丁手里的白布包裹,道:“我弟弟连个坟都没有,我把你这条腿,当弟弟埋了。”转身上车。
  曾直河大喊:“事情完了?”
  会长从车里探出身子,遥问杜冷丁:“小时候记得,你一刀下去,弟弟的血溅了你半身黄衣服,怎么洗掉的?”
  杜冷丁想了想:“人血留不住,多洗几次,就掉了。”
  会长盲了眼神:“懂了。事情完了。”
  杜冷丁的腿,是粒粒丝拿斧子劈的。从仲裁法庭回来,男人们为晚上开打而睡觉养精神,女人们去菜市场买肉,准备一顿吃了长力气的晚饭。粒粒丝憋在杜冷丁房里不出来,惨叫声响起,村人赶进屋,杜冷丁小腿已劈下。
  杜冷丁让粒粒丝做的,买壮途不怪她。怪她的是另一件事,不久后,她在“指定地”里闲逛,碰上曾直河,跟他走了。
  断腿的夜晚,曾直河向杜冷丁发誓“我以我未来孩子的寿命保证”,中国人不会这么说话,德国人这么说,他早年留学学的。未来孩子——说明还没有孩子,未婚男子赌誓的用语。
  粒粒丝听懂了,也是他故意说给她的。
  按杜冷丁口唤在上海青浦县汇集的四百村民,粒粒丝要曾直河安置。杜冷丁在上海的少女时代,绑架了商人会迅速转移出市区,藏在青浦。凭旧日美好印象,要村人聚集在青浦,不知青浦现是鬼域。
  三年前日军在青浦屠杀,烧了凤溪镇、赵巷镇,杜冷丁熟悉的香花桥、小红桥村人已死光。曾直河将四百骡子营村人填补进这两个村子,分了地,免两年征粮。
  瞒着粒粒丝,曾直河要杜冷丁报恩,“指定地”内剩下的二十几位村人帮曾直河做了两起绑架案,一家火柴厂老板、一家香料厂老板,赎金之大,令兩家工厂倒闭。
  赎金尽归曾直河,杜冷丁坚持不拿一元。报恩两次,曾直河适可而止,不再要求。杜冷丁守信,禁止村人对粒粒丝说。此事,风吹般过去。
  曾直河住南市区一所日军没收的印度犹太人别墅,买壮途找过一次,曾直河不在,她和八个女佣、二十个警卫在。凭绑票技巧,他顺利见到午睡的她。骡子营从不午睡,视为懒惰。
  曾直河常熬夜,跟粒粒丝按西方习惯,男女各有卧室。她的卧室是法国风格,房间不大,绿色条纹修饰的白色墙面和白色家具。
  她警觉醒了,他说不出话。她:“你来找我,是还想跟我睡一次么?”
  他:“你怎么不想,我是来打你的?”
  她肯定地说:“你不会。”
  他说既然她已睡不出快乐,就不用睡了。她说有一个地方或许能刺激她,那是曾直河在家里的办公室,从不让她进去,她听话,一次没进过。
  这栋三层小楼,每层都有女佣和警卫。凭绑票技能,两人先后进了办公室。买壮途闪过警卫,开门进来的,不及眨眼的速度。她从通风口钻进。
  深棕色木板包的墙面,办公桌、书柜、地板亦是同样深棕色,不压抑,因为开窗足够大,可俯视街面。
  视野开阔,一眼远去,看到上万人。
  粒粒丝说窗上装的是单向透视玻璃,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她刚入住时,曾直河陪她在楼下散步,她问楼面上哪个是他办公室,他指着一片全是反光的窗户,向她普及了这个西方工艺。
  之后再没了散步,曾直河说局势不好,怕她挨了地下抗日组织的冷枪。
  粒粒丝让买壮途坐上窗台,伏在他身上。她一直望着窗外,眼里是上万人。她有一点临近高潮的感觉,但高潮还是没来。
  她累了,买壮途结束了这件事。两人趴在窗前,看了会儿楼下巡逻的警卫,粒粒丝说这是她多年来最棒的一次,单向透视玻璃前所未有地刺激了她,或许还能提升,买壮途可以再来一次。
  看到曾直河的轿车开进院门,她钻通风口走了,买壮途也走了,辜负了跟她的约定,没有再来。
  “指定地”的犹太孩子和华人小孩一块儿玩,孩子们发明了一种混杂意第绪语和上海话的语言,语法复杂至极。大人们能听懂几个词,整句话完全听不懂,孩子怎能发明这么复杂的语法?
  玫瑰山认为是上帝的手笔,大卫认为代表着大自然的无序状态,小孩们的胡来可以成立,证明了上帝并不存在。每一个军事组织都会有自己的密语,大卫学了小孩话,作为自卫队密语。
  帮骡子营人拿到出入证,是因为大卫看上骡子营拳术。为报恩,买壮途每周三次到俄籍犹太社区教拳。玫瑰山不愿买壮途耽误学习,找大卫理论:“飞机坦克后面是重炮机枪,哪儿轮得到用拳头?”
  大卫反驳:“犹太人哪有实力发动战争?我是为战争结束后,在某种特定情况下,我的人可用手杀死仇人。”
  玫瑰山:“什么特殊情况?暗杀?”
  大卫:“希望能等到那么一天。”
  全世界的战争还未有停止的迹象,大卫依然常去经学院蛊惑学生加入自卫队,放弃弥赛亚信仰,相信“自己拯救自己”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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