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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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篇名叫《亚欧铁路》的小说里,我虚构了一个名叫孙武的铁路工程师,他在呼伦贝尔上主持连接亚欧大陆的铁路工程。铁路由两个地点同时开工,向中间对接。可是,两条铁路并没对接上,像两个盲人,在亚洲高原上用食指触摸,但彼此错过了。
  小说中,出生在青海的孙武对一个从蒙古归来的旅行者——也是他的故友——指点他的图纸,在这张横长三米、竖长约两米的牛皮纸上画着四个圆环,跨越蒙、俄、中、中亚五国的大部分亚洲高原地区——孙武说,这就是他构想的亚欧环形铁路网。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图纸也越画越大,像一张相反的巴尔扎克式“驴皮”,也越来越近于荒谬。在他因渎职承担法律责任后,他的那位朋友成为一名策展人,经出狱后的孙武同意,把这张地图放入了某个文献展览。
  这是有关一条错误的铁路的故事。小说结束在呼伦湖边,离这里不远的满洲里,也是呼伦贝尔大地上的物流枢纽点,中东铁路连接中国与俄罗斯,上世纪初,高尔察克也正是由此潜入西伯利亚,试图建立复国力量。在呼伦湖边,孙武最后一次对他的朋友讲解那副大而无当的图纸,它像一幅中世纪某个狂想家,某个偏执的达芬奇的精确而又不可实现的工程图画。飓风中,图纸被风撕碎,在两个朋友的周围和头顶狂乱飞动,很快被卷入更高空的沙尘。
  这个故事在我大脑中留存了生活家/文旅很长时间,我没有写好它。我想,我需要一次旅行,就像孙武的那个朋友一样,去一次东北亚,看看中东铁路。我还带着从小林正树的电影《人间的条件》中得到关于东北空间和早期工业气质的印象,在那部伟大的电影里,铁路承载着东北亚痛苦而沉寂的历史。
  2012年7月,我和朋友一起开车周游东北三省和呼伦贝尔地区。但我第一次去东北的时间更早,而且是在典型的东北大雪中,前往牡丹江附近的白桦山林、小镇、镜泊湖和渤海国遗址。
  我对中东铁路的知识并不丰富。中东铁路是“中国东方铁路”的简称,亦作“东清铁路”、“东省铁路”,沙俄为控制远东在中国领土上修建。这些一战时代的俄罗斯人,从探险家、海洋学家到矿物学家,纷纷成为晚期帝国的军政主干力量,他们在中国东北地区进行早期的现代城市规划,并计划永久占据通向大洋流域的港口。而铁路则像一幅若隐若现的肖像,像一个阿兹特克人在大地上绘制的图案,像一个谜。
  在横道河子小镇一角,中东铁路机车库空寂得像一座难以名状的近代遗迹。在几次东北旅行途中,它都是我最喜欢的建筑,以致每次路过牡丹江都要去看看它。第一次来到横道河子时,这座明黄色的俄罗斯风格小镇像一幅失而复得的木版画,小镇里的东正教堂内还悬挂着安德烈·卢布廖夫壁画的复制品,我想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最初是在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中了解它。一些东正教的信仰者还需要这座绿色的木制房屋。但中东铁路机车库更为沉寂、不被人需要,作为旅游景点也少有人知——它是中东铁路东起绥芬河、西至满洲里的中心站,也是通向哈尔滨必经之路,一直使用到1990年代。
  机车库内部,布满锈迹的金属支架支撑着斑驳损坏的墙壁和房顶,行走其中,回声清晰深远,偶有飞鸟因人的进入仓促飞离。有时,给人的错觉是,这是一座被人遗忘的教堂。在呵气成冰的空气里,机车库地面结起一层冰,有的冰面反着光。而我第二次去那里时,地面已长出了青草,从破损的墙壁射入的光线之下,这些透光的青草光谱一般排列出渐变的图案。
  像横道河子这样因中东铁路而兴盛过的小镇,在东北还有三、四处,如今已作为中东铁路建筑群被保护起来。这条过去的铁路塑造着牡丹江人的生活记忆。在牡丹江,朋友的一直从事铁路工作的父亲对我说,“铁路曾經是最好的工作!”——那是一种旧时代的质朴的自豪感,机器的振荡和空间的开辟使他们永远留在了那个由质朴的、庞大的物理力量所推动的时代,而不进入现在这个由更复杂、虚幻的技术创造的世纪。
  峥嵘、敏感的东北亚,依然是一个猛犸象般巨大而陌生的谜。它意味着启示录般的工业时代、殖民地历史、多元的地貌,以及一系列渤海国这样的消失的国度。“东北一直在影响和供应中国内陆,但它没有被真正理解过”,我的一位生活在广州的满族朋友这样说过。但不只是东北,也许我们也没有“真正理解”过内陆以外的所有边疆,那些我们生活惯性以外的空间,曾经产生的各种庞大力量的冲撞,塑造了我们今天的世界。
  中东铁路与青藏铁路也许在未来,会真的把青藏高原和远东林地连接起来。而在现实中,亚欧大陆桥确实是一桩备受关注的项目。
  2010年,我曾沿着青藏线逐站走访,狂暴的风沙时常充斥在沿途的谈话中。铁路线与公路线时时交错的景象,很像是DNA的双螺旋结构。我认识了一些刚开始适应铁路的人,比如雁石坪——从这里开始明显有了藏族生活的气氛——“完全小学”的教师们,他们希望开通不久的青藏铁路会为他们带来新的机会。家在拉萨的教师阿希毕业于咸阳民院后,分配到这里工作,每有假期回拉萨,他都只能搭不定时路过的商品车(即送往拉萨的新车)。这并不随时能搭到,于是常常就是虽然有假期,但却没有车。青藏铁路开通后,班车就取消了,“完全小学”的几位家在拉萨或西宁的青年教师们最渴望的,就是雁石坪将来能有一个火车站,而不用去沱沱河坐火车。我试图从他们每个人的神情和语气中寻找青海人孙武的形象。我对阿希提到小说里的铁路故事,他的反应严肃而诚实,他说:“在中国,不同地方不一致的生活,构成了另一种地形落差”。
  这让我想起印度铁路。人们离开内陆的大城市,前往印度,带着一种常见的猎奇心理乘坐印度的列车,为印度铁路的各种无厘头传奇增添新的内容。中东铁路,青藏铁路,印度铁路——这是亚洲的三种铁路,也是孙武的世界。
  我还没去过印度,不能算是一个像样的旅行者。看英国BBC的纪录片《印度铁路》时,一位铁路管理官员声称,英国人为印度留下了两件东西:行政系统与铁路系统。继而,在这部简单人文主义的纪录片中,铁路被作为印度的传统给予怀旧性的叙述。它的一些部分(大吉岭路段)也被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但人们起初对铁路的心态是排斥和恐惧的,认为它使殖民者对次大陆的控制与掠夺变得更加容易和有效率了。但同时,铁路的确又实现了各邦之间的联络,并促使了一个移动社会——铁路社会的产生,这一移动公共空间深深进入了印度文学,也出现在吉卜林等西方作家的写作中。
  铁路之于彼时印度叙事文学,一如巴黎下水道系统之于雨果。在泰戈尔的一篇小说《饥饿的石头》中,一处古代建筑废墟有了自我意识,石头残片通过吸取游客的历史想象,幻化出一座古代繁华宫殿的景象,置身其中的游客(一个穆斯林)为自己身穿英式服装而羞愧——他在返回加尔各答的列车上一口莎士比亚腔,称呼他的听众为“霍拉旭”,并向后者讲述了他的奇遇。列车一度是人们相识的地方。今天,它依然意味着一个大陆心电图般的物流世界。
  但我总是想起中东铁路,一条被遗忘的铁路,在我的故事中,它逐渐和孙武那条错误的铁路重合在一起。泰戈尔小说中的古代建筑废墟,也和横道河子的中东铁路机车库重合在一起,不过,后者并不具有那样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转移到了孙武那张越画越大的图纸上,那副荒谬而细致的工程图,那副铁路大地的肖像,只是被我们这个实现了的世界取代了的诸多可能的世界之一,也是我们这个世界内在的、若隐若现的疯狂。
  摘自《旅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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