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和史大亮一前一后地在路灯下走着，他少年老成的走路样像个大爷，这也和他肩上背的包袱有关系。我们在阴暗的街道张贴一些办假证的小广告，和我们打交道的客户永远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那一类。每次谈成一笔，史大亮都会很风骚地跳一段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漫步。我会把音响调到最大，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租房便充斥着劣质音响和史大亮没命地嘶吼。
　　我们只是团队里两个微不足道的小成员，只是负责拉客户，贴违章广告，所以一个月的收入只够付房租和买一箱方便面。在这个出门就花钱的大都市里，我们活得比蝼蚁还蝼蚁。所以史大亮在地铁里卖命地跳着迈克尔的月球漫步，我提着古董得不行的录音机跟在他身后，像小丑一样拿着篮子向乘客收取观看门票。我并不后悔跟他浪迹天涯，尽管我们现在混得并不好。
　　史大亮拖着那身山寨的演出服，乐呵呵地数着篮子里的人民币，他头顶那硕大的帽子一颤一颤都快要掉下来了，他很殷勤地对我说：“今天我们可以吃鸭血粉丝了！”我很激动地点点头。
　　我们想吃的东西很多，蛋包饭，绝味鸭脖，自助餐，韩式烤肉等等等等。史大亮把碗里的鸭血粉丝想象成北京烤鸭，他一遍遍地述说他吃到的美味，是想让我和他一起产生共鸣。而我只要看着他还留在我的身边，什么都是美味。
　　
　　B
　　贫穷总是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当一个月也没谈成多少买卖，当地铁站的过客看腻了史大亮表演，我们就被房东赶出了小租房。我们蹲在小区的草地上，史大亮一遍遍地拨电话，我听得出，不是忙音就是无人接听。史大亮很诚恳地对我说：“你在这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我非常信任地在原地等着史大亮。直到星星满天，我踌躇着那点希望之光一点点熄灭。我捂着肚子，勒紧裤腰带，蜷缩着把自己留给黑夜。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史大亮一颠一颠地小跑过来，他把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塞到我手里：“看吧，我没骗你。”我数著手里的人民币，哭得像个泪人，又害怕得像个任人宰割的兔子。可是不管我怎么想，史大亮都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依靠，只要史大亮不伤天害理，我还是愿意为爱情追逐他的方向。
　　我们重回了那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租房，把原先没吃完的方便面全部扔掉，史大亮意气风发地唱着过时的情歌，就好像中了五百万头奖一样癫狂。他带我去吃蛋包饭，游海底世界，看刚上映贵得要死的3D电影，他甚至给我买是房租四倍的化妆品，他开始筹划出门的旅游计划。我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潇洒，他的账户定期都有数目不小的金额存入。我觉得他不再是以前的史大亮，他买二十元一包的中华，抽得忘乎所以。闲着没事，就上网打游戏。我害怕这样的日子就像过眼云烟，我从不追问那笔钱的来路。只要史大亮还在我身边，我依然爱他。
　　几个月以前，我们背着父母离乡背井地来到这个梦想中的大都市，他紧紧拽着我的手，很负责地对我说：“我会照顾你的。”
　　
　　C
　　青春期的躁动永远抵不住金钱的诱惑，现实总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隐隐感觉到了史大亮在挥霍之间暗藏的绝望，却从不开口问。我怕我一问，看似美好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我宁可要这泡影，也不愿意失去他。
　　史大亮带我去大商场的彩妆专柜，化妆品缤纷的颜色和屋顶亮得吓人的日光灯把我衬得像个土包子，销售员很热情地为我介绍哪款粉底适合我，史大亮就像个暴发户一样地叫嚣：“看上哪个就买！”就在销售员为我上妆的时候，一位很贵气的中年女人走过来拉走了史大亮。史大亮没有挣扎，他最后看我的眼里充满着内疚与自责，可他还是乖乖地坐着奥迪远去。脸上的彩妆混着泪水，只有苦涩的味道，我一点点把它吞到心里，慢慢淹没了胸腔。
　　我回到小租房，看着那身演出服，突然就拿着剪刀把它剪得粉碎。一块块的亮片漫天飞舞，落到我湿呼呼的脸上，就停止了飞舞。电脑屏幕上悠悠泛着荧光的字体写着：
　　亲爱的，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答应我妈出国。我留了银行卡给你，就放在枕头底下，忘了我，找个人代替我来爱你。
　　史大亮出国的那天，我在机场外面的围栏旁站了整整一天，我就像雕像一样任由路人指指点点。我只是来送行的，却狼狈得像是来乞讨。史大亮的母亲指着我的脸，傲气默然地对我说：“那银行卡里的钱就当是对你的补偿。”
　　第二天，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D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开始中规中矩地上学，不再逃课，听父母的话，再也没见过史大亮。我跟他的这一场叛逃就像是任性的两个孩子故意做给父母看的闹剧，而今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易超是母亲好友的儿子，母亲让他来当我的家教，给我补上那些离家出走而落下的功课。他板寸头，小鼻梁，穿西装，永远擦得锃亮的皮鞋，显示着他的一丝不苟。这些都不是我中意他的原因，我只是觉得他跳迈克尔月球漫步的样子有点像史大亮。我毫无犹豫地答应他的每次课外邀约，我总要求他跳无数次的月球漫步，我总是把音响开到最大声，却听不到嘶吼和劣质的杂音。
　　我不再因为一碗鸭血粉丝去阴暗的过道里贴小广告，我不再是一条地铁里的可怜虫去乞求陌生人的施舍。易超给我温暖和爱，给我的都是欢笑，从无泪水。
　　易超带我去参加宴会，是他的圈子里的一个商业场合。我不懂礼节，不懂商业上的表面工夫，我跟在易超身后，假面般地笑着敷衍。宴会需要一场舞会才能把气氛推向最高潮，国外的修养足够让易超应付自如，他踩着激扬的旋律，优雅的弧度上演着最精彩的国标，我手足无措地跟着他旋转，我的舞技不会妨碍他赢得周围的阵阵掌声。我看着谈笑风生的他，没有月球漫步，我还喜欢他什么呢？
　　我偶尔也会去参加同学会，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听史大亮的近况。终于在一个和他很铁的哥们那要了一张史大亮的近照。照片里的他英姿飒爽，棱角分明，修整了的头发露出了漂亮的五官，不再是以前的颓废样。我一直以为那天晚上史大亮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很多钱是他偷的抢的，却没想到是他给这哥们打电话借的。这哥们懊悔地说：“我看你们两家的家里人都挺担心你们，找不到你们，就告诉了他妈妈你们在哪里。史大亮怕你吃不饱穿不暖，就找他妈要了钱，条件就是离开你，出国留学。”
　　
　　E
　　我再一次回到了曾经向往的大都市，只是想去那个地铁站。一个年轻小伙在跳迈克尔的舞步，身旁的女孩拿着纸板箱在向路人乞讨，当女孩无辜的大眼盯着我看的时候，我把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放到纸板箱里，女孩明显一愣，然后拼命地向我点头。
　　如果当年我和史大亮也能遇到这样的好人，他是不是就不会被他母亲带走，我们还会不会一直相爱到永远。
　　易超找了我很久，我始终没有再回应他。我总是记起那张史大亮的照片，左手无名指上还带着我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而我的卧室里始终放着一顶硕大的帽子，那顶山寨迈克尔的帽子。
　　史大亮要我找个人替他来爱我，可惜没有什么人能够代替另一个人为我疗伤。我们不能左右爱与不爱，只是希望在失恋的时候，不要想着找一个人替自己疗伤，因为没有什么人是什么人的替代品，我们要做的是爱他或者不爱他。
　　你给我的爱是不可复制和替代的，就像迈克尔，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编辑|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