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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胡适留学日记》手稿在北京拍出1.3915亿元高价,成为世界“最贵的日记”。日记共18册,50余万字,为胡适留美7年所写,随文粘贴了450多张珍贵照片及中英文剪报,并附有其归国后所写的《北京杂记》和《归娶记》。
这是胡适的思想手记,也是20世纪中国风起云涌的历史中,一代青年的内心独白与思想演变。
弃农从文
1910年8月16日,胡适与其他69名“庚款”留美学生,一起坐上了开往旧金山的“中国号”邮轮。在赴美邮轮上,同届被录取的赵元任,如此描述当年的胡适:“健谈、爱辩论、自信心极强;讲话时喜欢把辫子用力一甩,生气时就说要把辫子拿掉;身体很瘦,看起来并不十分健康,可是精神十足,让人觉得他雄心万丈。”
初进康奈尔大学,胡适学农,“想作科学的农业家,以农报国”。现存的《胡适留学日记》,第一天的日记是1911年1月30日,第一学期期末考的第一天。
那天刚好是农历新年,考的是生物。胡适写了一首诗自况:“永夜寒如故,朝来岁已更。层冰埋大道,积雪压孤城。往事潮心上,奇书照眼明。可怜逢令节,辛苦尚争名。”
这里的“奇书”,是胡适买的一套《五尺丛书》。这意味着他虽然进了农学院,却并不想只过“种菜与种树”的生活。在他出国的行囊里,还装有1300卷线装古籍。
终于,在经历了数青蛙头的生物学课、区分30多种苹果的果树学课,学过洗马、剪树、接种、捉虫,3个学期后,胡适认清了自己的兴趣,转向哲学、文学与政治。
翻看胡适的留学日记,可以发现他当年的阅读之庞杂,活动之丰富。他既读《左传》《荀子》,也读柏拉图、培根、司各特、大仲马、狄更斯和俄国小说、莎士比亚的剧本;他读谢灵运、杜甫、王安石,也读弥尔顿、济慈、歌德、海涅。他读美国的《独立宣言》、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学习拉丁文、法文、德文,寻找各种原版作品;还仔细阅读了自由主义的经典——密尔的《论自由》、和平主义思想家安吉尔的《大幻觉》。
他进入基督教家庭中生活,亲身参与了两届总统大选。他去华盛顿旁听国会,在纽约州的伊萨卡观察地方议会的运行,在第五大道上站立3小时看4万多市民为争取妇女参政权游行。他擔任康奈尔世界学生会的主席,并出席了国际学生大会。他坐着火车到美国各地去进行演讲,东至波士顿,西到俄亥俄的哥伦布城。他与各国的同学、教授讨论问题,每天都要写一两封信给朋友们……
康奈尔5年,胡适从一个手腕细如小儿、皮包骨头的男孩,成长为一个“能赛跑十圈,爬绳至顶,云梯过尽,铁环亦能上去,棍棒能操四磅重者,舞动如飞”的青年;从一个动辄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诗人,转变为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从一个彻头彻尾的民族主义者,变成了一个以爱国为前提的世界主义者。
1915年5月,胡适在一篇日记中写道:“吾不可不周知博览,以为他日国人之导师之预备。”4个月后,他转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部,跟随杜威研究哲学。
这一年,胡适24岁,已把“国人导师”作为自己的目标,并且开始为之奋斗。而同一年,他的安徽老乡陈独秀,在上海创立了《青年杂志》(即后来的《新青年》)。
一个自由主义者的传统婚姻
一年后,1916年6月,胡适向他的一批友朋发表了白话文学革命论。7月,在一次游湖翻船事件后,他做了一首1000多字的打油诗来打趣生气的朋友梅光迪:“‘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非但没讨得对方欢心,反而招来另一位朋友任鸿隽的不满,于是单枪匹马地与他们打笔仗,说:“用白话作文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
8月21日,胡适在日记中写下了“文学革命的八条件”:“一、不用典;二、不用陈套语;三、不讲对仗;四、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五、须讲求文法。以上为形式的方面。六、不作无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须言之有物。以上为精神(内容)的方面。”这就是胡适的“八不主义”。
10月,胡适把“八不主义”写给陈独秀,不到一个月后,据此写成了《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于1917年1月号《新青年》上。审慎的胡适想着白话文运动“总得有二十五至三十年的长期斗争才能成功”。陈独秀急了,紧接着下一期就发表《文学革命论》,将胡适封为文学革命“首举义旗之急先锋”,而陈本人“甘冒全国学究之敌……以为吾友声援”,“愿拖四十二门大炮,为之前驱”,将改良助燃为革命,新文化运动自此拉开大幕。
胡适其实也很急。
“如果我们已回来,你们请看分晓吧。”这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十八章中的一句诗,1917年3月,胡适把它翻译在日记中。4个月后,归心似箭的他,连博士学位都没顾上拿,就坐轮船跨越太平洋,回到了阔别7年的中国。
去时还是宣统年号,回国已换新天。但满心憧憬的洋博士,下了船却大失所望。他去上海大舞台看戏,演员还是“旧古董”;逛书店抽出一篇《墨学微》,还是梁启超14年前的旧作;英文书大多是17、18世纪的,与欧美的新思潮毫无关系。
“我方才打定20年不谈政治的决心,要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胡适后来在《我的歧路》中如此写道。
革新的第一站是北大的中国哲学史课堂。过去,老教授从三皇五帝讲起,讲了半年才到周公。26岁的胡适接手后,“重估一切价值”,删去上古神话,用西方逻辑学讲墨子,孔子也不高高在上,诸子百家,都可以讨论和批判。历史学家顾颉刚当年就坐在课堂上,说这一改,“把我们一般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袋骤然做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
而第二个实验室,正是他自己的婚礼。《胡适留学日记》手稿中收有一篇《归娶记》,写的是他1917年12月到1918年2月2日,到安徽老家娶亲的经过。胡适将婚礼从头至尾的每一步骤——参加者、行礼次序、演说,甚至礼堂的平面图,一一记录在案,还附上了自己总结的“所废旧礼七条”和“遵从旧礼一条”,以及长达2000余字的回忆与反思。
从订婚到结婚的15年,胡适与江冬秀从未见过面,但有通信。顺从、抗拒,遐想、矛盾,他在各种情绪里踟蹰徘徊,终因“不忍伤几个人的心”,接受了这门婚事。
在以后的岁月里,江冬秀以她错别字连篇的书信和特有的安徽大嗓门,一次次喝退了和丈夫有丁点暧昧的女性朋友,并且不遗余力地帮助丈夫朋友的原配们,喝退或努力喝退那些企图上位的“小三”们。
一些知识分子因为敬爱胡适,可惜他一朵鲜花插在一坨“小脚牛粪”上。但他的学生唐德刚却说,这位福相的、爱打麻将的太太,是中国传统旧式婚姻中最后一位“福人”。
正如在往后的岁月里,这位曾抱持着“20年不谈政治”的留学生,将最大限度地被裹挟进20世纪中国历史,包夹在璀璨荣光与无尽争议之中。
(摘自《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