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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0.1
“人呢?”穆宁埋伏在小区门口的花丛中,一双眼几乎要瞪出来,她已经在这待了整整一周,却一直没有看见江墨白的踪影。
江墨白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人同院同系,勉强有那么一点缘分,但他素来不待见她,她若说东,他必向西,她若奉承,他必不屑,久而久之竟成了学院闻名的一对“怨偶”。毕业的时候,她更是被他羞辱得一个人灰溜溜地跑去邻市,直到上个月,她才鼓起勇气回来,想着要与他死磕到底。
孰料,天降噩耗,好友卢安安告诉她,江墨白居然——瞎了?!
一时间,她悲喜交加,悲的是那样一个帅哥就这么残了,喜的是也许她的机会来了。辗转着,她从班长那里打探到江墨白的地址,然后跑来守株待兔。
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沿街的路灯渐次亮起来,穆宁挫败地叹气,准备打道回府明日再来。在距离公交车站不远的一处路口,她忽然瞟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再转头,发现小区在这儿开了一道侧门。
嗬,感情她之前守错了地方,当真是……出师不利啊!
应该是饭后散步,江墨白一直有这个习惯,读书那会儿,若非天气极差,他都会在晚饭后一个人沿着学校走一走。每一次,她都紧随其后,不紧不慢,就像是他的尾巴,他甩不开,她也离不了。此刻,他走得很慢,拄着盲杖,一探一步,夕阳的余晖反射在他的墨镜上,闪烁着一抹昏黄色的光。
穆宁紧张地握了一下拳头,心里乱作一团,等会应该说什么好呢?当初她跑去邻市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地指着他的鼻子骂,说她一定会忘了他,一定会过得比他好,可结果呢,她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就算他现在瞎了,她也觉得低他一等,怎么也没办法挺直了腰杆说话,果然是谁先动心,谁先死。
这时,一个踏着滑板车的黄毛小青年飞快地擦着江墨白的手臂飞驰过去,江墨白手中的盲杖被撞得飞出去,然后整个人向着一边斜斜地倒下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穆宁低低地尖叫了一声:“小心,江墨白!”
江墨白一怔,循着声音望过来,这是……穆宁的声音?他后缩了一下,假装没有辨认出:“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于是,原本伸去扶他的手,僵住了。
他等了一会儿,见穆宁没有任何反应,他挑起嘴角,低下头艰难地在地上寻找盲杖,好几次,他的手指都要碰到盲杖了,然而每一次他又偏偏差了一点。
看着动作艰难的江墨白,穆宁终于动了,她蹲下身,捡起盲杖递到他手中:“是我。”
“你是谁?”江墨白接过盲杖,然后慢慢地站起来。
“我是穆宁。”
“原来是你。”江墨白自嘲般地一笑,“你怎么回来了?看我现在成了瞎子,是不是觉得特解气?”
“没有,我……我……”
“那是什么?别说你还喜欢我。”江墨白的心忽然跳慢了一拍,这个傻丫头怎么还是不开窍?他暗暗觉得欢喜,却又难过得仿似喘不过气,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要的幸福,他都给不了。
“江墨白……”
“别这么可怜巴巴地叫我,听着恶心!”江墨白转过身,他告诫自己,绝对不能给穆宁任何希望,这个傻丫头有一种孤勇,他从前那样对她,她却还是……
他有些苦涩,她是个好姑娘,适合更好的健康的男人去爱护去陪伴,于是他镇定心神,冷冷地说:“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穆宁执著地追上去:“你别走啊,你听我说……”
“你还真是贱!我都说了不想看见你,你怎么还缠着我?嗯,差一点忘了,你这人一向没脸没皮的,从前在学校阴魂不散地纠缠了我四年,怎么,你现在又想故技重施了?”江墨白知道自己很残忍,却坚持冷酷下去,“你到底想干什么?若是从前,有我这么一个男朋友的确挺荣耀的,可现在呢?你就这么缺男人,连一个瞎子都不放过?”
江墨白永远是这样恶毒,穆宁的瞳孔急速地收缩着。她委屈地瞪着他,就像是瞪着一个刽子手。站在灯火辉煌的街头,她无比悲哀地想,原来疼痛和爱情一样,一刻都停止不了。挫败地掐自己一把,然后转过身尽情地流泪,她告诉自己,她不是难过,她只是……只是掐得自己太疼了……
N0.2
穆宁从前不相信“邂逅”这两个字,天下何其广大,全球几十亿人口,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不期而遇?可是这一刻,她忽然有点相信了,因为几步之外的人行道上分明站着眼戴墨镜、手拄盲杖的江墨白,他的表情很茫然,混在一众行色匆匆的人群之中,仿似一抹空洞的颜色。
终于,绿灯亮起,行人开始走动,江墨白也顺着人流慢慢往前走。穆宁强迫自己不去看,转过脸,没有焦点地遥遥远望。
烈日炎炎,过往的车辆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难道就这样知难而退了?
她以前多勇敢多强大啊,敢当着一整个学院的师生的面,在小礼堂向他告白;也敢一个人不屈不挠地天天围在他身边转悠,笑着迎接他所有的冷嘲热讽;还敢为了迎合他的喜好,用尽一切力量地去改变自己……她什么都不计较,她只是想要爱他,想要等到有一天他也回过头来爱她……
她终于转头去看他,可是人烟浩渺,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这就是他们之间少得可怜的缘分,如果不是她一直刻意去追逐,或许,他们永远都是这样无声无息地错身而过。
接下来的几天,穆宁都神不守舍的,满脑子都是江墨白,她悲哀地想,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受虐体制。
这一日,穆宁刚踏入写字楼,就接到总经办张姐的电话,叫她马上去医院一趟,原来是杜总的公子开车撞伤了人。
医院的走廊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穆宁敲门进去,看清楚病床上安静躺着的人,她惊讶得几乎何不拢嘴,扔下花篮和水果,几步冲到病床前:“怎么是你?你……你还好吧?”
听见穆宁的声音,江墨白空洞洞的眼珠轻轻地转了一下,说不清是何感觉,心脏似乎一暖,然而嘴上还是刻薄的:“是你?嗬,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穆宁咬了咬唇,打量着江墨白打了石膏的右腿:“你……你误会了,是杜总派我来的。”
“杜总?”江墨白一怔。
“开车撞伤你的是杜总的公子,因为小杜公子他……他还未成年,这次又是偷偷开车出来,所以杜总希望这件事能够私下解决。”
“原来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了。”江墨白笑了笑,表情深邃且幽远,“那你们杜总的意思是?”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不是太离谱,我们都会尽量满足你。”
“那麻烦你们杜总换个人来跟我谈,听见你的声音我就觉得烦。”
“你用的着这么针对我吗?”穆宁终于沉不住气了,“我又不是病毒瘟疫,你和我待一块儿会死啊?”
“我讨厌你。”江墨白转过头,即使知道自己看不见,也没有勇气面对她,他一直记得她的脸,微笑着的,哭泣着的,生气着的,难过着的,似乎,自从她遇上他,她的悲伤就远远地多过欢乐,所以说,他真的不是能够给她幸福的那一个人。
穆宁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自己惹人嫌,但是江墨白,我今天来是为了工作,你这样与我针锋相对,只能叫我觉得,你其实是……”
“不要脸!”江墨白笑起来,“你该不是想说,我其实是喜欢你的吧?怎么你自作多情的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掉,当初也是这样,我什么都没说过,你却逢人就说我对你不是没有感情,还以我女朋友自居。穆宁,你什么时候才能正常一点,才能不这么可笑?”
“那就公事公办,其实谁来谈都一样,你非要换人不是有鬼是什么?”穆宁后退一步,与江墨白保持一定距离,“你也清楚,我这人别的不擅长,就会自作多情,你若不想回头听见整个医院都说我是你女朋友,就赶紧配合我把事情解决了。”
江墨白轻轻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穆宁不怒反笑:“这话说得真客气,江墨白,这两年没有我围在你身边打转,你是不是也挺寂寞无聊的?”
“不要脸!”江墨白这一次说得有点艰难,这三个字曾经是他对穆宁说过最多的,她说喜欢他,他骂她不要脸;她跟踪他,他也说她不要脸;她陪着他一块儿上课,他还训她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她永远不知道,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有多难过。
穆宁笑了笑,然后拿出笔记本在病床旁坐下,她清了清嗓音,直接进入主题:“你好,江先生,我是杜总派来的代表,与你协谈赔偿问题……”
N0.3
张姐赶来医院的时候,穆宁已经与江墨白达成初步协议,张姐欷歔:“小穆你还真是厉害,我原以为他会死咬着不松口,多好的机会啊,他是盲人,小杜公子又未成年,完全可以狠狠地捞一笔。”
“他不是那种人。”
“你们认识?”张姐一怔。
穆宁扭头看一眼病房,想了想,才摇着头说:“认识,他挺不待见我的。”
“认识就好!”张姐显然只听进去了前半句,她拿出手机走去一边,“我先跟杜总汇报一下,省得他和小杜公子提心吊胆的。”
穆宁趴在窗户上,静静地望着房内,江墨白似乎睡着了,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她看着那熟悉的侧影,忽然笑了笑,又笑了笑,怎么办,她就是这么没皮没脸,无论他如何不待见她,她就是不死心,就是放不下。
过了一会儿,张姐拿着电话回来了:“杜总说既然你和江先生认识,那他在医院休养的这段日子就由你负责照顾。杜总交代,千万不能叫他把事情宣扬出去,少爷还年轻,不能有任何污点。”停一下,她又说,“这件事办好了,就立马给你转正,直接滤过试用期。”
穆宁点点头,心里却是想,这勉强可以称为孽缘吗?转头看房内,光线熹微,朦朦胧胧的。
这一日,穆宁照例来医院送饭,江墨白有饭前喝汤的习惯,所以每天一大早她就起床炖汤,今天是芸豆猪大骨汤,听老妈说,以形补形,再适宜不过。
“你怎么又来了?”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躺在病床上休息的江墨白立即睁开了眼。
“当然是来照顾你啊,你现在腿脚不方便,必须有人陪着。”
“有护工。”
“可我和护工分工不同啊。”穆宁将保温桶搁在床头的小柜上,“其实你应该配合我一点,省得大家误会,你总跟我抬杠,只会叫别人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闹别扭。昨天那护工还问我来着,说你在家是不是也这么大脾气,最后还夸你命好,遇见我这么一个好女人。”
“不要脸。”江墨白冷哼。
穆宁嘿嘿一笑:“我本来就是好女人,是你不稀罕罢了。来,先不说了,我们喝汤。”
“不喝!”
“不喝那行!”穆宁端着汤碗凑到江墨白嘴边,“来,张嘴,若是不张嘴,我倒是不介意用别的方法喂你喝,看过电视吧,看过小说吧,啧啧,嘴对嘴喂汤喂药的桥段可是相当经典,我早就想试试了!”
“不……”江墨白一张嘴,穆宁就趁机将汤灌了进去。
“咳咳咳,你谋杀啊?”江墨白没好气地问。
“怎么会,我这么喜欢你,哪里舍得!”
江墨白奇怪地蹙了一下眉,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穆宁眯起眼,这样别扭的江墨白最可爱了,从前她每次把他气得半死,他就是这副“无语”的表情,眉眼微蹙,好看的眉头拧出一个小小的“川”字,就像是一个小老头。不过他比小老头好看多了,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皮肤更是好得不像话,一个毛孔都找不到,而且他的睫毛极长,弯弯翘翘的,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这天气预报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明明说今天有小雨,可你看这天气,多好啊,阳光照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穆宁削了一只苹果给江墨白,然后趴在窗台上眯着眼睛远眺,楼宇林立,比肩接踵。
“我是瞎子,看不见。”
穆宁转头,娟秀的眉毛挤在一起:“干吗老说自己是瞎子?听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我本来就是瞎子,你若不待见,尽管走人就是了,没人拦着。”江墨白咬了一口苹果,闻得淡淡一股血腥味,他蹙起眉,“你削到手指了?”
“你关心我啊?呵呵,没事,不疼。”
江墨白扬手将苹果往地上重重一砸:“你是不疼,可我嫌弃。”停一下,又说,“以后不要削水果给我了,我有洁癖。”
穆宁“切”了一声,然后叫护工推来轮椅,江墨白紧张地问:“你要干吗?”
“带你去院子晒晒太阳,你在这儿窝了大半月,再不晒晒就发霉了。”
“不去!”
“不去也得去!现在我说了算,你再得瑟,我就亲你,反正你现在也打不过我!”
“不要脸!”
穆宁嘻嘻一笑,在护工的协助下,将江墨白搬到轮椅上坐好:“随便骂随便骂,我啊,早把这三个字当‘我爱你’来听了。”
江墨白的心蓦地一沉,良久,才慢慢偏过脸,轻轻又说了一遍:“不要脸。”
穆宁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俯下身围住江墨白,她将脸贴在他裹着石膏的伤腿上,低声呢喃:“江墨白,没用的,我喜欢你,不管你怎么对我,我就是喜欢你。”
江墨白没接腔,只是克制地交握住双手,指甲陷入皮肉里,很疼很疼。这一刻,他多想放纵一回,伸手摸一摸她悲伤的脸,然后说一句——我也喜欢你。
N0.4
“穆小姐,今天又得缴费了。”护工前来送药,见穆宁也在病房,于是提醒她去交费。
“好,我这就去。江先生刚睡下,你动作轻一点,不要吵到他,这几天夜里老下雨,他都没怎么休息好。”穆宁看一眼已经睡着了的江墨白,点了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病房内安静,隐约可闻江墨白浅浅的呼吸声,这时,一道搞怪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江墨白立刻被吵醒了,护工见状,赶紧澄清说:“是穆小姐忘了带手机。”
“谁打来的。”江墨白皱了一下眉。
“江先生,是一个叫安安的人打来的。”
“安安?”是卢安安,穆宁最好的朋友,大学时的上铺姐妹。江墨白空空的眸子忽然一亮,他伸出手,“把手机给我,然后你出去。”
电话一接通,就听卢安安兴奋地大叫:“小宁子你在哪儿?我给你说哦,我青梅竹马的好兄弟回国了,绝对一青年俊才,你赶快给我腾个时间,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咦,你怎么没一点反应呢,该不是还想着江墨白那浑球吧?”
“穆宁这会儿不在。”
卢安安一怔:“你是谁啊?”
江墨白涩然地扬起嘴角:“我就是……你说的浑球!”
“嘎?”卢安安疯了,“穆宁和你在一起?她真的去找你了?嗷嗷,这个没出息的家伙!我说江墨白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就是一石头人也该有点反应吧,可你怎么就……算了算了,我不管了,穆宁她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去,我管不了了。”
“不要不管穆宁。”江墨白说得有些艰难,“我不是石头人,我只是……卢安安,求你了,求你把穆宁弄走吧,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怕……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停停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该不是想告诉我,你其实不是不爱小宁子,只是你不能爱?”
江墨白不说话,表示默认。
“难道你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卢安安打了一个激灵,“你以为拍电视剧呢?!”
“我有家族遗传性眼癌,随时可能病发,我母亲,还有我哥哥,都是得这个病去世的,我不想拖累任何人,所以……”
“嗬,真比电视剧还狗血!”卢安安倒抽一口冷气,“那你突然瞎了就是因为这个病?呃……你还剩多少时间?”
“就这半年吧。”江墨白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求你了,帮我,让穆宁离开我!”
江墨白是被穆宁不停震动的手机吵醒的,嫌恶地哼一声,冷言冷语地问:“是谁的电话,你怎么一直不接?”
“是安安,但我不想接。”穆宁咬住嘴唇,也不知最近卢安安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给她,要么骗她去相亲,要么在她面前大肆数落江墨白的种种不是。她一直都知道卢安安对江墨白印象不佳,可她隐约觉得不大对劲,卢安安似乎把积蓄了六年的怨言全都说了出来,那么多那么多,也不顾她是否会难堪,是否会难过,一股脑地全说出来。
听见卢安安的名字,江墨白怔了一下,然而很快他就神色如常:“你们可真是绝配,一样烦人。”
“说我就好,不要说安安。”穆宁叹一声,挂断电话,然后关机抠掉电池。她站起身,拎起桌上的水瓶,“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打水。”
江墨白没吭声,只是在穆宁走出病房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空洞洞的眸子,没有焦点,却蕴着一股迷茫的水汽。怎么办,这个傻丫头还是这么傻,傻得让人心疼,让人舍不得放开手。可是他又能怎么办,他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个可以陪她走到最后的人。
这一晚,江墨白难得清静,下午的时候,穆宁忽然被一通电话叫走,他嘴上说着无所谓,心里却有一点不习惯。他躺在床上,耳边静悄悄地一片,若是平时的这个时候,穆宁一定会拿着笔记本坐在病床旁看电影。
他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她就讲给他听,絮絮叨叨,偶尔还会加几句主角的八卦。她真的是一点也没变,从前在电影院“偶遇”,她也会腻在他的身边,轻声细语地同他讨论剧情,他自然是不理睬的,她一个人照样讲得兴致勃勃,偶尔转头,还能看见她眉飞色舞的表情。
“砰”,房门忽然被人重重地撞开,他还没坐起身,就感觉到一具温热的身体扑上来。
“江墨白……”穆宁喃喃低语,她的身上有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
“滚……滚开!”
穆宁应该是喝醉了,因为她不仅没有动,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他,她枕在他胸口,带着一抹沙哑的哭腔说:“你知道我刚才干吗去了吗?安安把我骗去相亲,我要走,她却不让,还说即使你现在瞎了,残了,是个废人,你也不可能喜欢我。我不信,我不信一直以来,真的只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江墨白,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你告诉我你其实是爱我的好不好?”
去推她的手缓缓僵在她的肩膀上,江墨白只觉得嗓子眼发酸,身体的某个部分酸得发疼。
“江墨白,说你爱我,求你了!”穆宁又叫了一声。
诚惶诚恐的音调,让江墨白不敢再听下去,他抵着她的肩膀,再次用力地推她,“不要脸,你滚开,给我滚开!”
穆宁没有松手,抱住他,然后仰起头,吻他。
江墨白再也没办法思考,也不愿意思考,任由她生涩地吮吻他的唇。他生平第一次放纵自己,只觉得心惊,仿似踩在云朵上,稍不留神,就会带着她一起跌入万丈深渊。
不知何时窗外起了风,吹动绿色的纱帘,她之前同他形容过那绿色,说它脆生生的鲜嫩。
穆宁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最后伏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江墨白这才发现她睡着了,蜷在他的怀里,小小一团。
N0.5
想来那晚穆宁真的是喝多了,次日醒来,还诧异自己怎么会在医院,盯着床上面色冰冷的江墨白看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揉着发晕的额头说:“误会,真的是误会,我不记得自己怎么会跑来医院。呃……昨晚我有没有……”
“没有。”她还没问完,江墨白就直接扔给她两个字,然后他转过脸,不带一丝情绪地说,“庆幸我就要出院了,再这样和你相处下去,只怕我不只是断腿瞎眼这么简单了。”
穆宁嘿嘿地苦苦一笑:“你言重了。”
江墨白哼一声:“不要脸。”
穆宁沉默下来。
江墨白听着那压抑的呼吸,心里乱作一团。
在医院又住了一周,医生终于同意江墨白出院。
办理出院手续那天,闯祸的小杜公子也来了,抓着穆宁的手,信誓旦旦地叮嘱:“穆秘书,我的命就交到你手上了,你不知道现在的网民有多强大,若是这事传到网上去,我可就死定了——未成年富二代飙车撞飞盲人男青年,啧啧,光这标题都能叫人用唾沫淹死我,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朋友,千万不敢走漏了风声。”他笑一下,又坏坏地保证说,“至于你转正的事,放心,包在本少爷身上!
穆宁抽气,这孩子真是……没眼色啊!
转头看江墨白,很好,已经露出了招牌式的冷笑,她几乎可以预见到,江墨白会说些什么。
江墨白的家是一套六十平方米左右的公寓,一室一厅,家中的摆设并不多,显然是为了方便他生活。穆宁悄悄红了眼,也不知这两年他是怎么生活的。
坐在沙发上,江墨白笑得气定神淡:“原来是为了转正啊……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穆宁对手指:“这不是刚巧公事私事碰一块了吗?”
“狡辩。”
穆宁悄悄挥拳,比出一个“揍你”的姿势,嘴上却是说:“哪有狡辩,我说的都是真的,为表诚意,等会我亲自下厨做饭给你吃。”
“你会做饭?”江墨白不相信,“我可没忘记,当初是谁用快餐店的粥哄弄我说是自己做的。”
话一出口,江墨白就后悔了,可是来不及,穆宁已经笑起来了。
穆宁的声音很明快,分明透着一抹欣喜:“你居然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她靠过来,“其实在你骂过我之后,我就开始学做饭了,我的厨艺已经完全得到我老妈的真传,以后可以换着花样天天做给你吃!对了,你之前住院的时候,每天吃的饭菜也是我亲手做的,味道是不是很棒?”
“不用了!”江墨白的眉头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穆宁所描绘的生活,他只是想起来就觉得很幸福,可是……他转过脸,眼睫微垂,面上不见一丝情绪,“我肚子饿了会叫外卖!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照顾,这两年我都是一个人,没什么应付不了!”
“江墨白,我们这一段时间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穆宁激动起来。
“机会?给你什么机会?”江墨白抬起头,用一双没有焦点的眸子茫茫地望向穆宁,“难道要再给你一次献身的机会?抱歉,我这儿不是善堂,也不是废品收购站,你若是实在找不到男人,不妨花点钱找一个。”
穆宁的脸瞬时白了:“江墨白你……”
“我什么?穆宁,你说什么都掩饰不了你的龌龊,和你共处一室太危险了,我现在是瞎子,想逃都逃不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吧?就是那一晚,在山区的那一晚!”
穆宁终于沉默下来,尴尬和羞耻在这一瞬占据了她所有的思考,她其实不想记得那一晚的,因为太耻辱,也太绝望。
那是大三的寒假,她和江墨白去山区做志愿者,原本应该赶在年前回城,不想山里忽然下了大雪,封了公路,他们被迫留在山中。山区的住宿条件不好,保暖极差,她很快就挨不住冻病倒了,为了方便夜晚照顾她,江墨白只得搬来她的房子同住。
两人相安无事地度过几个夜晚,最后一夜,她忽然脱光衣服,光着身子钻进他的被窝。他伸手去推她,却触到一手滑腻的肌肤,于是下意识地一怔,她趁机吻上他的唇,开始青涩地挑逗他。
他终于意乱情迷,开始狂乱地回吻她,然而,就在最后一刻,他忽然停住了。他推开她,然后决然地穿衣下床,一个人跑去屋外,在寒冷的雪地里站了一夜。
后来,穆宁曾试探地问过卢安安,如果一个男人在那一刻停下来说明什么。
卢安安当时在敷面膜,晃着一张绿油油的脸跑过来一把抱住她:“你还不明白吗,他不爱你,一点也不爱你。”
她忍不住哭起来:“安安,我是不是很失败?别人都说,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可是……原来即便他用下半身思考,他也不肯要我!”
卢安安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她闻见卢安安脸上淡淡一抹海藻的腥味,于是哭得越发厉害。
穆宁曾以为,她其实可以忘记那一晚的,却原来,耿耿于怀的人一直只是她。
N0.6
一气走出整整两条街,穆宁才慢慢安静下来,她蹲在路边盯着往来的车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很想找个朋友喝酒。伸手去摸手机,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钥匙和钱包,全都被她一股脑地塞进江墨白的行李袋中。
她沉默地想了一会儿,终是决定返回去拿,毕竟,她始终是要从他那里拿回这些东西的,早与晚,并没什么区别。
走回小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公寓楼前的空地上聚满了纳凉的老人和孩子,这是一个年代较老的小区,设施虽有点旧了,但胜在绿化不错。
终于走到江墨白的家门口,穆宁刚想伸手去按门铃,就发现房门并没有锁,微微敞着一条三指宽的缝。
她刚要伸手去推门,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卢安安似乎在问江墨白什么,她却听不清楚。
这一瞬,她忽然犹豫了。
从三指宽的缝隙望进去,窄窄如同电影的取景,江墨白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一条腿垂在地上,另一条打了石膏的腿搁在沙发上。白色的石膏上模糊可以看见一些黑色的花纹,那是她在医院无聊时画的。她在他腿上画画的时候,他大多是在睡觉,微蹙着眉,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人和事,她曾自嘲地想,也许他梦见了她也说不定。
“我知道不应该提那件事,可是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再不赶她走,我会疯掉的,我会拉着她一起疯掉!”自嘲一般的呢喃,让穆宁忽然不敢动,顺着他嘴角的弧线一路望下去,他的手中似乎捧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水晶制的钥匙扣,小小的一块,拇指般大小,雕刻成一只圆滚滚的小猪,在浅橘色的光线下,泛着一抹柔和的微光。
穆宁忽然捂住了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沿着眼角落下,她认得这个钥匙扣,这是她毕业时丢失的那一个,小小的水晶猪撞在钥匙上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却不知,原来是被他藏了起来。
“可你还是不应该,我是女生,我很清楚献身被拒意味着什么。”卢安安侧对着穆宁站着,她居高临下地盯着江墨白,灯光下,穆宁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也不会这样,我只剩下一年时间,你要我怎么面对她,给她希望,然后再丢下她一个人?”
“那你也瞒不了她一辈子,她迟早会知道,迟早会猜出,你其实是爱她的。”卢安安懊恼地在一侧坐下,“我倒宁愿,你一直没有爱过她。”
江墨白坐在那里,神情严肃得仿似已经凝固一般,他轻轻地笑起来:“我想好了,过几天我就搬走,之后会放出消息说我移民去了国外,那样穆宁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死了。我这辈子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对她,把我这辈子来不及给她的统统都补回来。”
“你走的那天,通知我一声,我送送你,就当是……替小宁子送送你。”
“谢谢。有你陪着穆宁,我很放心。”
“那……我先走了,小宁子把东西都落在你这儿,她应该会去我家。”卢安安再也坐不下去,她转过身,看见门外站着的穆宁,下意识地“啊”一声,就见穆宁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江墨白警惕地问,他转过脸,向着门口这个方向茫然地望过来,一种说不出的异样,让他的手心迅速渗出一层细腻的冷汗。
卢安安看一眼穆宁,终是转头对江墨白说:“没什么,就是脚滑了一下。”
“哦,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以为是她回来了……你也知道,她有时候很执著的,执著得让人心疼,让人没办法硬起心肠。”
卢安安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向门口,她看一眼穆宁,穆宁回以相同的沉默,她轻轻叹一声,先一步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墨白终于动了,他扶着沙发艰难地站起身,一拐一移地慢慢走向门口。
穆宁以为是他发现了自己,然而他却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摸索着找到壁灯的开关,然后“啪”的一声,壁灯灭了。
四下幽黑,不见一线光明,穆宁站在这一片沉沉的黑色中,什么都看不见。
尾声
穆宁站在病房外,周遭安静,仿似能听见病房内药水滴答的声音。
卢安安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看着。
江墨白已经很虚弱了,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仿似纸。他却挣扎着伸出手,对一旁照料的护工说着什么,然后护工拿出一个手机,帮他拨出一通电话。
嗡嗡嗡……
手机震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穆宁转头,卢安安看着她,慢慢伸手接通这最后一通电话。
“卢安安,我是江墨白。”江墨白似乎笑了,“穆宁她最近好吗?”
卢安安抬眼,看见穆宁噙着的眼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她很好。”
“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眼泪,终是涌出眼眶落了下来,穆宁静静地看着卢安安,也看着江墨白,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个善意的谎言之中。
他不想叫她知道,她就不知道。
他想让她离开,她就离开。
他想让她安心,她就让他安心。
所有的光,所有的影,都沉淀为一帧老旧的照片,他们定格在一秒,再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