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燕子牵着手走在街上时，我想没有任何人会猜到，我是她的继母。我只比她大了19岁，而且，我们很要好。
　　嫁给老公之前，种种阻力的根源便是这个叫燕子的孩子，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当继母的艰难，尤其是给一个6岁的女孩。小孩子的心都是敏感尖锐的，燕子两岁便失去母亲，在单亲家庭过了四年。这样一个孩子，所有人都认定了她的刁钻古怪和心理的不健全。
　　我也有过顾虑，毕竟这样的婚姻不是一场儿戏，一旦嫁了，将担起双重的责任。可是我实在爱那个男人，于是决定跟他回去见见燕子。
　　出乎意料，燕子竟然是个格外顺从乖巧的女孩，除了眼神有一丝见到陌生人的怯意，并无任何古怪，看到我，明显有亲近的愿望。
　　小姑娘的眼神让我心疼了，毕竟是失去母亲太早又太久，父亲再努力，那份爱也不够周全。她怯怯地，又带着明显讨好地叫我阿姨，朝我身边走近。不再多想，我就将这个微微瘦小的女孩抱进了怀里。
　　然后，我嫁给了他。
　　半年后，燕子主动问我，阿姨，我可以叫你妈妈吗？我想叫你妈妈。
　　我抚摩着她小小的饱满的额头，说，叫一声啊。
　　妈妈。燕子这样叫了我。
　　那一刻，心底有种柔软的幸福感。也对眼前这个小人儿充满了感谢，她实在是个好孩子，她让这个婚姻所有的阻力化为虚无。母亲说，你和这个孩子和这个家，天生的缘分吧。
　　
　　2．
　　燕子的确是乖，听话，不古怪。我尽可能地在生活中给她更多的爱，从感情上和物质上。我想她需要爱，爱是这些年她所缺失的。
　　但毕竟是个小孩子，有时也犯些小孩子常犯的错误，也会任性。比如有时候不肯写作业，有时挑食，并且迷恋电脑游戏……我不会为这些事吵她，反倒是她的爸爸，会在这些时候忍不住地板下脸来批评她。有个周末，燕子非要玩游戏玩到晚上12点，她爸爸坚决不答应，结果把电脑电源给断了。燕子哭起来，我过去将老公扯到一旁，袒护孩子，说，反正是周末，让孩子玩。
　　燕子立即停止哭泣，有点狡黠地看着爸爸。
　　不行！他说，你总这样惯她，会把她惯坏的。
　　毕竟是孩子，燕子又转头看我，带着一点的不信任。
　　我将老公拉出来，反问他，你在指责我爱她吗？
　　他怔住，半天不再说话。于是燕子取得胜利，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老公笑。我赶快给老公找台阶，对小孩子说，明天晚上10点前要上床睡觉！
　　她痛快地答應了。
　　燕子对所有人都说，妈妈对我特别好。
　　因为这样的好，在所有人眼中，我是个好继母。事实上我不喜欢继母这两个字，我真的爱这个孩子，我想，我应该是个好母亲吧。虽然，我只比她大了19岁。
　　
　　3．
　　妮妮还是在我28岁的时候到来了，三年中，一直因为这个问题反复不下。坦白说，我心里想要一个孩子，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想真正完成做母亲的过程。这不一样。
　　同我一样，老公也有点犹豫，但也有同样的愿望。毕竟，是一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或者因为这样，并不是那么坚决地避孕，所以不知有意无意，还是疏漏了，妮妮便在那个春天来到了这个世界。
　　在确定怀孕以后，我正式征求燕子的意见。我问她，妈妈给你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好吗？
　　她想了片刻，神情平静，唇边带着微笑，说，好吧。但我能感觉得到，9岁的小姑娘眼睛里藏着心事。那天晚上，有一刻，我看到她托着脸坐在桌边发呆，于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拍拍她的脑袋，说，燕子，等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以后你就有人使唤了，他（她）会叫你姐姐，并且听你的话。
　　她仰起头来，小脸上洋溢着一种惊喜，说，那我放学回来，可以让他（她）给我拿拖鞋吗？我可以教他（她）写字让他（她）听我的话吗？
　　当然可以。你是姐姐，他（她）应该听你的话。
　　心事就这样在燕子的眼神里消失了，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可是我早就和自己做了约定，永不偏心，我要同样爱两个孩子。永远像亲生母亲一样爱燕子，是我当初婚礼上自己给自己的承诺，我会时时提醒自己去完成。
　　
　　4．
　　9个月后，妮妮到来了。她有着燕子一样的大眼睛，她们的父亲的眼睛。但和燕子不同的是，妮妮是个天生顽皮的小孩子。妮妮的顽皮表现在各个方面。她对一切事物好奇，比如电源，比如火，比如手机、电视、水……迫不得已地，每天就分出了许多精力放在妮妮身上。
　　看起来燕子很喜欢这个和她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妹妹，她总是逗妮妮，喜欢抚摩她胖胖的小手小脚。只是妮妮并不格外给这个姐姐面子，调皮起来，会把燕子的书包弄乱，穿着燕子的鞋子到处跑……燕子有时候也生气，这时候，不等她说什么，我会去训妮妮。她委实调皮，就算我这个做妈妈的，也常常被她惹得发脾气。
　　但妮妮不改，她实在太小了。一边是妮妮，一边是燕子，我只能在诸多的时候，让做母亲的心保持好平衡。就算妮妮小，我也不能让她倒过去欺负燕子。我心里太想对燕子好了。
　　
　　5．
　　妮妮终于上了幼儿园，和燕子读书的学校很近。每天下午，我会接了妮妮之后再过去接燕子，然后母女三个一同回家。
　　12岁的燕子已经长过了我的肩，走在路上，可以像大孩子一样挽着我的胳膊。妮妮有时要我领，有时要姐姐领，很是挑剔，但即使走在我们两个中间也不会老实。
　　因为调皮，妮妮挨训成了常事。
　　那天下午妮妮又选中姐姐，牵了燕子的手一蹦一跳往前走。却只走了几步，妮妮忽然在燕子手中挣脱，奔着几米外丢在地上的一个易拉罐盒子冲过去，燕子一不留神，妮妮已经冲到了盒子前。
　　我快步追过去，妮妮已经一脚把盒子踢了老远，自己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辆单车擦着妮妮的身边飞速而过，她却浑然不觉。
　　我气急了，一把将妮妮扯到街边一顿训斥，这个小孩子，她从来就没怕过什么，从来就不知道危险，不知道当母亲的心天天都挂在嗓子眼上。
　　妮妮笑嘻嘻地看着我，完全拿我的训斥不当回事。我更加生气，伸出指头戳在她的小脑门上，边训边擦她不知道哪会儿弄花的小脸……
　　完全是无意识地在这个时候抬了一下头，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却不由得顿住了。旁边，燕子站在那里听着我对妮妮的训斥，看着我本能地所做的一切，眼神，竟是一种说不出的羡慕，一种盼望和一种遗憾。而就在我和她对视的刹那，她转过了头……
　　我的手怔怔停在了半空，那一刻，燕子那样的眼神，让我难受了。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已经整整六年，这六年中我没有吵过她，没有指责过她，更没有像训斥妮妮这样训斥她，甚至气极时，我还会将妮妮一把扯过来打她的屁股……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要这样对待妮妮，但我心里一直太清楚我不能这样对待燕子，因为，她不是我亲生的——这才是我难受的根源。原来这么长时间，我从来就没有将她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来看待。我只要求自己做到对她好，因为虽然我不喜欢这个称谓，可我始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份——继母，而不是一个母亲。燕子心里从来就没有过障碍，心里有障碍的，是我。我从来就没有公正地爱过她。
　　好在，一切还不晚。
　　我没有再训妮妮，站起身来，努力神情平和地看着燕子，说，燕子，下次看住妹妹，拉着她别松手，不然下次连你一块儿打。
　　燕子先是一愣，继而飞快地点头应着，小脸都有些红了。我的心一酸，一左一右拉过两个小女孩的手，朝家中走去。
　　
　　6．
　　那以后，我开始不动声色地用真正公平的方法来对待燕子，疼她，也会严肃地教育她；照顾她，也会不留情面地批评她。也会有争执，但从未造成真正的矛盾。有次最严重的，燕子逃学去听演唱会，老师气愤地打了电话过来。晚上，我等到燕子回来，没给这个还沉浸在兴奋中的逃学少女留一点情面，坚决要她写了保证书再去睡。不允许她有任何敷衍。
　　写第二遍时，燕子发作了，忽然把笔一扔，将纸一把撕碎了，冲我嚷，这么苛刻干吗？不就这点小事吗？不就逃学吗？不就违反纪律吗？
　　16岁，一个女孩的叛逆期，却也正是她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她已经读高二，再有一年，就要面临她人生第一次严峻的考验。
　　这次，是她爸爸不由得过来拉我，充满不安，我知道他担心什么。
　　我没有同燕子争辩，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弯腰把笔捡起来，重新拿了一张纸放在她面前。燕子，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也知道你违反了纪律，那么你就必须认错！
　　燕子瞪着我，我平静地看着她。
　　三分钟后，燕子重新坐到桌前，将笔拿在了手中。
　　半个小时后，燕子把第三份保证书交给我，说，妈，还是你厉害。
　　那当然，我是妈！我得意地看着她，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老公在身后也松下一口气来。而只有我和燕子知道，每次的争执，我们都更近了一些，是真正意义上的亲近。
　　
　　7．
　　一年后，燕子以优异成绩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她离开后，每天都会发几个信息给我，晚上临睡前，我们也都会通一次话，无所谓谁打给谁，已经成为习惯。
　　有天晚上，我在电话里絮叨着叮嘱她一定要过了18岁再找男朋友的时候，她大笑，笑了半天忽然说，妈，我爱你。
　　我一愣。这句话，燕子从来不曾对我说过。却不等我说什么，她又说，妈，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才真正爱你的吗？就是从你开始吵我的时候，那时候我才觉得，你像我妈了。
　　什么叫像啊？我抗议，我本来就是。
　　对对，你本来就是。她说，真是个小气的妈。不过，知道吗？同学都羡慕死我了，因为我有个最年轻的妈，还那么漂亮，又和我没有代沟……她开始用这样的口气和我对话，温暖，亲近，依赖。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特有的温暖、亲近和依赖。
　　
　　8．
　　妮妮5岁的时候，曾经问我，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姐姐，可是我有呢？
　　我想了想回答她，因为我希望你比别人富有，所以，送一个姐姐来疼你啊。
　　她说，噢，我明白了。
　　直到现在，妮妮都不知道，燕子并不是我亲生的。但她到底大一些了，开始慢慢学会了分析一些事物，比如昨天晚上，她写着写着作业，忽然抬起头来吃惊地对我说，妈，你真厉害，你１９岁就生姐姐了。典型的早恋。
　　于是，我目瞪口呆。
　　
　　编辑 / 海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