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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曾有一段时间，在工友中间流行一条手机短信段子，内容是这样的：俺人很丑，一米四九；小学文化，农村户口；房子没盖，存款没有；闲来无事，喝点小酒；发个短信，逗逗小狗。短信说的就是我的事情，短信的创作者是我的工友李铁蛋。没想到这家伙无意中拿我开涮消闲解闷的段子，竟一夜之间在民工中如此流行。
我是一个身材瘦小、形象猥琐的男人，这直接影响了我和人类中有别于男人的另一种“动物”——女人的交往。我如今已36岁了，却仍然是个未婚的老处男。
称女人是另一种“动物”不是我的个人发明，是我多年前从一本文学刊物里读到某位作家就是这么称呼的。我天生胆小，尤其和陌生女人交往，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精神负担。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不喜欢女人不崇拜漂亮女人，而是我太喜欢女人太崇拜漂亮女人了。
我是一位农民工，除了农活以外，曾经以蹬三轮车、搓背、搞建筑等为业维持生计。但这并不影响我成为诗人，一位农民诗人，我的多首诗作散发在国内多家文学刊物上。当然用的是笔名，而不是真名李四娃。各大刊物和我联络，只能通过我的堂姐——家乡的一位乡村女教师才能找到我，因为我居无定所又无固定职业。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诗歌，反正一读起好诗全身就处于亢奋状态。但我又不能公开我是诗人的身份，因为我是穷困潦倒的农民工，我怕人们再给我加上“神经病”的称号。
尽管我发表了不少诗，但我知道我注定成不了大诗人，更成不了像杜甫一样的诗圣。因为我天生没出息，天生怕吃苦。那条短信里所说的“小学文化”需要更正，我正儿八经地上过三年高中，应该是“高中文化”。记得上高中那时候，父母更加节衣缩食地供我上学，目的是好让我鲤鱼跳龙门有出息成为城里人，我却总爱看漂亮女生梅子的大眼睛和后脖颈，致使学习成绩每况愈下。父母一度对我失望透顶，后因积劳成疾相继撒手人寰，我就真成了爹不管娘不要的小累赘。
由于课堂上经常开小差不注意听讲，夜里睡觉又多失眠，致使我的精神常常处于恍惚状态，学习成绩就始终上不去，我终于被理所当然地打回老家“修理地球”。就我这身子骨哪是日晒雨淋种地的材料？不到三年，我就被地球“修理”得死活不想再呆在农村老家生活。我总认为，中国的农民是真的最能吃苦、最具有忍耐力的。那时候，机械化作业还远远没有在我的农村老家普及，大部分劳动都要靠原始的体能去完成：到地里一小撮一小撮地薅草间苗，累得腰酸背疼是经常的事；在摄氏40度左右的高温蒸烤下挥汗如雨地挥动木叉，衣汗裹身的躯体上涂满麦锈，耳鼓里喧哗着数不清的人声夹杂手扶拖拉机拉着石磙碾动麦子的声音，口鼻里塞满呛人的糠土气味，累得回到家里连饭菜送到嘴边都不想张口吃，这是我关于打麦场的感受；穿厚了闷热，穿少了玉米叶子把胳膊腿割得伤痕累累，浑身又痒又疼，猫腰屈背地焐在密不透风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里，心中懊恼委屈还不得不一铁锨一铁锨地刨下去，这是我关于给秋玉米追肥的记忆……所以我曾对人说过，谁没有真正在农村参加过劳动，谁就体会不出啥叫“超负荷”劳作。
后来，我听从一位亲戚的建议去城里蹬三轮车糊口度日，干了三四年。谁知一次我的三轮车蹭着停在路边的一辆“宝马”轿车，“宝马”掉了一块漆，车主让我赔钱，我赔不起，他就对我呲牙笑笑，笑得我心里直发毛。他猛然间对我说，不让你赔了，让我煽你两耳光算了。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我就被打翻在地，除变成了熊猫眼，外加牙齿脱落两枚。这是我永生不能忘却的耻辱：车主是个大光头，金鱼眼，大黄牙，脖子上系一条狗链子般粗的黄金项链！从那时起，我潜意识里对城市里的有钱人又恨又怕，以至于后来，我一看见光头男人就想跑，禁不住地打哆嗦……
我现在的工作，是在省城一家房地产企业所开发的“玫瑰园”小区工地当看护员，已经干了一年多了。我现在最怀念的时光，就是当看护员之前在洗浴中心给人搓背挣钱的日子。在那几年里，虽然每月挣千元左右的工资，但我很满足。因为洗浴中心搓背工听起来名声不好，正适合我这样怕出苦力呆头呆脑没有出息的人。搓背当然一般在室内操作，又都是整天和水打交道，所以对于农民工来说只要不嫌脏，能塌下身子即可告别劳动强度较大的活计，也可以避免夏阳的暴晒和严冬的摧残。一边干活挣钱一边享受冬暖夏凉，岂不美哉？
其实，刚进洗浴中心的时候我并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到处飘荡的白色水汽里，时刻充溢着各色人等来自体内体外的难闻的混合味儿，直往你鼻子肺筒子里钻，常让人想起腐败和淫荡这样的字眼。况且，那些芸芸众生高低胖瘦的大小躯壳，还要我们像抹桌子一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来蹭去，实在令人生不起什么好感。而和我同来自豫东老家同一个村的老搓背工李铁蛋这样开导我，才使我茅塞顿开，慢慢干起活得心应手起来。他告诉我：你权当在老家屠宰场给人杀猪刮毛。一句话逗得我哑然失笑。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每到逢年过节，乡村街头的空旷地方常常支起几口沸水翻腾、烟雾缭绕的大铁锅，简易炉灶内的柴火烧得正旺，在众人的围观下几头嗷嗷乱叫的肥猪被抬上锅灶，顷刻间肥猪们呜呼哀哉，皮毛被刮得白净通红。说来也怪，接下来我再给人搓背修脚服务的时候，老想起铁蛋的“杀猪刮毛”之说，心里就放松坦然了不少，活也做得干净利落了许多。
“杀猪刮毛只是一种心态的调整，想当好搓背工也需要用心才能干好！”接下来，李铁蛋继续点拨我。如此这般，没出息的我竟然喜欢上了搓背这一行。三年多下来，出乎铁蛋等一班老搓背工的意料，我根据自己的实践体会竟无师自通地自创了“弹钢琴搓背法”，即根据顾客的年龄大小体型胖瘦性格刚柔等因素，恰到好处地边搓背边按摩。被我服务过的顾客，人人满意，个个开心。当然，也令李铁蛋他们大跌眼镜，暗自佩服。正当我在洗浴中心当搓背工，干得有滋有味如鱼得水时，我的姨妈也就是我妈的亲妹妹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她怕我在洗浴中心干久了，真的影响名声而使我终生找不到老婆，就央求她的儿子即我在省城当建筑包工头的表哥，给我另谋碗饭吃。姨命难违，我只好听话地跟了表哥去干活，表哥给我找了个轻活当工地看护员。正好李铁蛋的儿子在老家快要订婚了，他老婆怕声誉不好影响了儿子的婚姻大事，就催铁蛋赶快辞去洗浴中心的活。我就正好给铁蛋个顺水人情，央求表哥让铁蛋和我一起看工地。表哥考虑到老看护员因偷工地的钢筋卖，刚被撵走正缺人手，再加上用自己人也放心些，就爽快地答应了。尽管表哥是真心实意帮我，但我还是告诉他我还想去洗浴中心给人搓背。姨妈知道后，臭骂了我一顿，骂我无可救药真没出息娶不到女人活该。我也就打消了再去当搓背工的念头。
我现在干起了许多人眼中体面的活计，每天和李铁蛋共同看护偌大一个工地上的钢筋、水泥、砖瓦、木料等建筑材料，不被偷盗。我们每人值半天班，除了白天转悠，夜里睡觉还要起来转悠两遍。转悠的时候，左手拿个手电筒，右手捏根钢筋棍，耳朵上还戴着mp3耳机什么的消闲解闷，许多工友看了免不了羡慕。我感觉，越来越离姨妈给我设定的目标近了，就是四十岁以前攒够十万元，娶个老婆成家。
36岁了还是处男，现在恐怕是男人中的稀有品种。不是我刻意为之，而是我有“心理疾病”。自我走出校园的十几年里，我没有遇到过一位像梅子一样漂亮且对我好的女性。有人说男人的初恋终生难忘，可我并没有和梅子真正恋爱。梅子只不过是一位和我一样爱写诗的女孩，上学时坐在我的正前方。记得那年我19岁，梅子18岁，我们俩单独看了部叫《红衣少女》的电影，仅此而已。电影散场的时候，因为人多，梅子怕和我挤散，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而她这一握使我受宠若惊，当时虽正值寒冬，我却顿感周身热血沸腾：要知道梅子当时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而我差不多是班里最丑的男生；梅子是县城一位局长的千金，而我是乡下的穷小子。我曾经送给她一首题为《河》的蹩脚小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夜深
青春的潮涌动起
浓重的黑无边际的悲哀
只有一双晶莹的手臂和一抹灿烂的微笑
燃起一盏豆大的灯照抚我孤寂的心
……
城乡之间
横着
一条河
有人说
有个叫高考的渡口
摆
渡
航
船
……
这首拙诗反映了我当时的尴尬境地和某种心态，梅子看后曾经簌簌地流下眼泪。她曾经说过我“外表平庸平静，内心火热赤诚”之类的话，也令我非常感动。我至今仍记得梅子那双温暖圆润的小手，但令人痛断肝肠的是：高考那一年，梅子骑车赶考场出了车祸，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从人间永远消逝了……
十多年里，我经人介绍也和不少女孩谈过对象，但没有哪个能和我相处超过一周的，大多是嫌我个头瘦小又像闷葫芦一样不善言辞。我也觉得自己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为何总忘不了梅子——每逢梅子的祭日，我都要燃上几炷香，以示纪念。
二
半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嫌工地伙房的饭菜不好吃，就到工地四周的几条路上溜达，想找一些更可口的东西下肚。当我走进一家名曰“俏佳人”的小饭店用餐时，老板娘走过来礼貌地给我倒茶。我不经意间一抬头，简直惊呆了：眼前的老板娘有近三十岁的年纪，浓眉大眼，白净的一张娃娃脸两腮各有一个好看的酒窝，有点像女影星袁立，又有点像女主持人李湘，更像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梅子……那一刹间，我差点相信梅子又活过来了，世上真有来世今生？
“想吃点啥？大哥！”老板娘亲热的招呼声打断了我的臆想。我的视线开始在菜谱上搜索，心却不听使唤地狂跳不止。费了半天时间，我终于挑好了两个菜：一个干煸梅豆角，一个梅菜扣肉，全带“梅”字，并索性要了半斤白酒。我自己都奇怪，多少年来大小饭店也进了不少，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爽快大方地点吃要喝。自然而然，从此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我成了“俏佳人”的常客。我也就知道了老板娘不叫梅子，而叫慧，和我一样老家都在豫东某县。她之所以来省城，是受不了家庭暴力刚和前夫离了婚。她是带着五岁的独生女儿来大城市闯世界捞生活的。
“省城这么大养活了几百万人，哪会在乎多我们娘儿俩？我想我挤也要挤进来弄碗饭吃。你说是不是，老乡？”慧语气幽幽轻柔地对我说，似乎带着某种感伤而又像充满自信。我点了点头，暗暗为她的勇气叫好，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右额处有一块小手指盖儿大小的月牙形疤痕，在她的脸上居然还那么好看。
也许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有意安排吧，就在我认识慧一个月后一个周末的晚上，“俏佳人”饭店发生了一件小事故，令这位女老板对我刮目相看。当时已是晚上10点多钟，我又来到“俏佳人”吃饭，见饭店内有一胖一瘦两个大个子男子正划拳喝酒。慧和她聘请的那位唯一的四川小厨师，也许是因为客人少的缘故，炒了几个菜后悠闲地欣赏电视里的一部言情电视剧。忽然，那两位喝酒者中的胖子或者瘦子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液化气！我也就伸了鼻子闻了闻，店内果真有浓重的液化气的气味。那位厨师吓得脸色发白，站起来嚷嚷道：是我忘了关气罐了，另一个煤火灶里还着火炖着鸡汤呢！他这样嚷着的时候，却吓得一步也不敢往操作间里挪。慧也被惊得愣在了那里。再看那两个喝酒者，早窜到了饭店大门外，由于跑得急，离开餐桌的时候“呯啪”一声碰翻了一个菜盘，落在水泥地上，更增加了店内的紧张气氛。不知为什么，在那紧急关头我连想都没多想，就一个箭步冲进操作间里，就像许多书里描写的那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动作干脆麻利地关掉了液化气罐开关。慧感动得一个劲儿地向我道谢。那两个喝酒的大个子男子，见危险已被排除，又回到了店内，面露愧色。我敢说，那一时刻我这瘦小的猥琐男人，一定在慧眼里变得高大了。之后再去吃饭，这位漂亮的女老板对我格外关照，还一个劲儿地老乡老乡地叫，好像我是她们家的一位亲戚。我也有意无意地边吃边和她聊天，她也大略知道了我的遭遇。
再过几天，“玫瑰园”小区就要全面竣工举行庆典仪式了。此刻又到了晚上10点多钟，刚被替岗饥肠辘辘的我走出小区大门，回头看了看长久以来朝夕相处的工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愫。工地四周高高低低已到处飘荡着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标语和旗帜。下个星期，我们就要撤出这个远近闻名的住宅小区。也就是说，我和李铁蛋站完最后一班岗，完成在小区肩负的最后历史使命，小区的物业管理人员就会接替站岗了。天空灰蒙蒙的，在城市千万盏灯的照耀下，给人一种暧昧朦胧的感觉。北风像沾了水的鞭子，打在人脸上生疼。
我又一次“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来到了俏佳人餐馆。慧依旧笑容可掬、热情有加地给我寒暄倒茶。每次看到她笑吟吟的瓜子脸和黑嘟嘟的大眼睛便使人浑身舒坦，全身的疲乏早已去了一半。这次我点了一盘爆炒猪肝，一盘醋溜绿豆芽，外加一份麻辣豆腐盖浇饭。慧先端上来的是炒猪肝，笑着问：“喝二两？”我说：“中！”她就手脚麻利地飘回柜台，熟练地取来我三天前存在店里的大半瓶白酒“四五老酒”。顺手捎来两只透明玻璃杯，让我一只杯子饮酒一只杯子喝茶。
店里客人不多，除了我便是另两位只顾“呼噜呼噜”吃面条就烧饼的民工。
“哎，老乡，你们小区又是彩旗又是标语的，是不是就要完工了？”不知是客人少的缘故还是老板娘感觉我今天喝酒有点异样，她把醋溜绿豆芽端上来后，干脆坐在我对面和我聊起了天，并往我茶杯里续了热茶。
“估计是下周五吧，就要举行落成典礼了。听说到时候不少省、市领导都要来剪彩助兴呢！”我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位令我心动的少妇，感觉她今天晚上脸上荡漾着的成熟女人之美和与生俱来的天真烂漫更令人心醉神迷。
我又和她聊起了豫东老家的一些话题，不知不觉半瓶酒已经下肚。“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慧大概是怕我喝高了，笑吟吟地和我打趣道。我不知怎么回事，竟然顺从地放下了酒杯，为自己刚才喝酒时的失态下作不好意思地笑笑。
吃过饭付账时，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头喝得有点晕。慧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手有点抖，劝我再坐一会，等酒醒醒再回去。我嘴里嘟囔：“还要看工地呢，还要看工地呢……”竟然又坐下了，没有挪动步子。慧很会疼人，从吧台上拿来一个苹果递给我，说吃点水果能醒酒。我大着舌头对她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今天为啥喝这么多酒吗？今天是我一位朋友的特殊日子。再说，下周我们就要离开小区了，以后来你们店吃饭就少了……”
此时，饭店里已无其他食客。那位四川小厨师去了卫生间，慧的女儿早已听话地睡觉了。我再一次站起来要走的时候，鬼使神差，竟一下子有种想和慧握一下手的冲动。慧落落大方地把手递给我笑了笑，露出碎玉般好看的牙齿，说：“是老乡总有见面的机会，谢谢你这么久以来的捧场！”
顺着我的右手，立刻有一股久违了的幸福的暖流袭遍全身。我握着慧柔若无骨而又相当有力的小手，半天才松开。要知道，这是我多少年来多么熟悉的魂牵梦绕的握手啊！
一出店门，一阵寒风旋着扑过来，我竟然猛地觉得不那么冷了。虽然头有点晕，眼皮也似乎有点不想抬起来，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赶往工地的路不错。我一边时不时发狠地踢着路边的积雪，一边五音不全地唱着潘长江的“……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引得路边的一对玩雪的年轻恋人不住地回头看我。
三
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我打着酒嗝，踉踉跄跄地走近住处，推开工棚的简易门。李铁蛋已经睡着了，鼾声如雷。100W的大灯泡白花花地照着他已经开始稀顶的大脑壳，和像蛤蟆一样一张一合做呼吸运动的大嘴巴。我走过去，捏了一下李铁蛋的鼻子，“雷声”骤停。他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睡眼，骂了我一句：“吃个饭那么长时间，去去去。我今天感冒了头疼，你替我值一下班，明天我请你喝酒！”说罢，翻了个身又睡去。“雷声”又起。
我心里想着这家伙知道我就喝酒这么点爱好，弯腰从他床边拾起一本掉在地上的色情杂志，扔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重新带上工棚的门走了出去。就是在今天下午，铁蛋不知从哪里收集来一条短信“四大节省：抽烟头儿，喝茶根儿，蹲在路边看小妮儿，躺在床上玩小鸡儿”，并不怀好意地发给我，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短信里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快四十了，还没有和女人动过真的，亏不亏？路边这么多洗头按摩店，为啥不敢去潇洒潇洒？我给他发一条自己创作的短信段子回敬他：“我不嫖娼的六大理由：怕公安抓、怕影响家、怕被敲诈、怕饭碗被砸、怕得病把命搭、怕把银子花。”这家伙看后，笑得躺在床上直打滚，一个劲儿地说我真是神经病。也是在今天下午，表哥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是远房的一位婶子要给我介绍对象，让我回去相亲。于是，36岁的老处男要回去找对象的消息，迅速在工地上不胫而走，谁见了我都要和我逗笑几句，有的说：“四娃哥，这次可不要再见了女的捆着嘴不说话呀！”有的说：“四娃哥，要用绝招，先下手为强！等生米做成熟饭了，看她还散媒不？”……
不知是怕工友们笑话，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反正这次相亲我死活不愿意再回去。我对表哥说：“过几天就要交工了，工地上离不了人，我不想回去！”表哥见我态度坚决，便不再催我回去。其实，我心里清楚自己不想回去的真正原因，是想在今晚实施自己那个蓄谋已久的行动。我摸黑来到小区一幢楼一个单元的楼道口，开始打着手电筒往上爬。电梯还没有投入使用，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到26层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大汗淋漓。可能是酒精刺激的作用，我感到有点头重脚轻，几次差一点被脚下的碎石子绊倒。我摸索着进了一户自己早已看好的、180多平方米四室两厅的套房里，按了开关，屋子里顿时一片通明。房是毛坯房，地面没铺地砖，墙上简单刷了一层白色涂料。虽安有防盗门，但应不少业主的要求为了通风透气，房门大都敞开着。我从自己的波司登羽绒服里掏出十八只五颜六色的气球，费了好大劲儿，像青蛙似的鼓起腮帮子，一只一只地把它们吹成灯笼大小。然后，我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卷透明胶带。我用胶带把彩球们一溜儿摆开，一只只地粘在宽敞的客厅的墙上。这时，整个亮堂堂的屋子里便有了一种过节般的气氛。这些程序做完之后，我神情肃穆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少女笑吟吟的照片——这是我珍藏了十几年的梅子的照片，特意过了塑一直随身带着。我把这张照片用胶带固定在客厅正中央的墙上，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恰好是夜间十二点。我弯腰捡起一根铁棍，走向一只只亮晶晶圆鼓鼓的彩球面前，用力挥动手臂砸向它们，于是静悄悄的工地四周，便响起噼噼啪啪“鞭炮”的炸响。我对着梅子的照片深施一礼，心中默念道：“这是一套近百万元的房子，全小区最好的，恐怕我一辈子挣的钱只能买下个卫生间。今天又到了你的祭日，我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纪念你，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够快乐……”
四
“楼上谁呀？干嘛呢？”是李铁蛋的声音。我不由心里一惊，赶紧关掉房间的灯，四周顿时漆黑一片。一定是彩球炸响的声音吵醒了铁蛋，我害怕他知道我心中的秘密，更怕他把我刚才的举动告诉表哥和工友们，那对我来说将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
“四娃！四娃！”我又听见铁蛋喊我的名字，吓得赶紧摸黑把梅子的照片揣进衣兜里，然后麻利地扶墙下楼。我不敢开手电筒并且迅速地关掉了手机，怕铁蛋看见楼上有亮光更怕他冷不丁地拨通我的手机，若是铃声大作的话那我不就暴露了吗？大约是到了六七楼的时候，我看见铁蛋在楼下警犬似的乱转悠，心中害怕，便想找间屋子暂避一时，等铁蛋再次回去睡觉时，自己假装买东西去了，再溜回工棚。正当我心惊肉跳胡思乱想的时候，哪知黑暗中一脚踩空，自己便像一只受伤的黑色大鸟往楼下坠去，那一刻只感觉头发根根直立，身上笨重的衣服如苍鸟巨大的羽翅……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中午十点钟的光景：我被楼层的防护网救了，是李铁蛋及时发现了我，并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前来看望我的人很多，除了工友、包工头，还有房地产公司的领导，但最令我眼睛发亮、诚惶诚恐的是，人群中竟还有位漂亮的少妇，手里牵着一位小女孩——那便是慧，“俏佳人”饭店的女老板。
许多领导表扬了我对工作的尽职尽责，我只是一笑了之。我当然不会说出我的秘密，除非梅子起死回生。
题 图：子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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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段时间，在工友中间流行一条手机短信段子，内容是这样的：俺人很丑，一米四九；小学文化，农村户口；房子没盖，存款没有；闲来无事，喝点小酒；发个短信，逗逗小狗。短信说的就是我的事情，短信的创作者是我的工友李铁蛋。没想到这家伙无意中拿我开涮消闲解闷的段子，竟一夜之间在民工中如此流行。
我是一个身材瘦小、形象猥琐的男人，这直接影响了我和人类中有别于男人的另一种“动物”——女人的交往。我如今已36岁了，却仍然是个未婚的老处男。
称女人是另一种“动物”不是我的个人发明，是我多年前从一本文学刊物里读到某位作家就是这么称呼的。我天生胆小，尤其和陌生女人交往，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精神负担。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不喜欢女人不崇拜漂亮女人，而是我太喜欢女人太崇拜漂亮女人了。
我是一位农民工，除了农活以外，曾经以蹬三轮车、搓背、搞建筑等为业维持生计。但这并不影响我成为诗人，一位农民诗人，我的多首诗作散发在国内多家文学刊物上。当然用的是笔名，而不是真名李四娃。各大刊物和我联络，只能通过我的堂姐——家乡的一位乡村女教师才能找到我，因为我居无定所又无固定职业。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诗歌，反正一读起好诗全身就处于亢奋状态。但我又不能公开我是诗人的身份，因为我是穷困潦倒的农民工，我怕人们再给我加上“神经病”的称号。
尽管我发表了不少诗，但我知道我注定成不了大诗人，更成不了像杜甫一样的诗圣。因为我天生没出息，天生怕吃苦。那条短信里所说的“小学文化”需要更正，我正儿八经地上过三年高中，应该是“高中文化”。记得上高中那时候，父母更加节衣缩食地供我上学，目的是好让我鲤鱼跳龙门有出息成为城里人，我却总爱看漂亮女生梅子的大眼睛和后脖颈，致使学习成绩每况愈下。父母一度对我失望透顶，后因积劳成疾相继撒手人寰，我就真成了爹不管娘不要的小累赘。
由于课堂上经常开小差不注意听讲，夜里睡觉又多失眠，致使我的精神常常处于恍惚状态，学习成绩就始终上不去，我终于被理所当然地打回老家“修理地球”。就我这身子骨哪是日晒雨淋种地的材料？不到三年，我就被地球“修理”得死活不想再呆在农村老家生活。我总认为，中国的农民是真的最能吃苦、最具有忍耐力的。那时候，机械化作业还远远没有在我的农村老家普及，大部分劳动都要靠原始的体能去完成：到地里一小撮一小撮地薅草间苗，累得腰酸背疼是经常的事；在摄氏40度左右的高温蒸烤下挥汗如雨地挥动木叉，衣汗裹身的躯体上涂满麦锈，耳鼓里喧哗着数不清的人声夹杂手扶拖拉机拉着石磙碾动麦子的声音，口鼻里塞满呛人的糠土气味，累得回到家里连饭菜送到嘴边都不想张口吃，这是我关于打麦场的感受；穿厚了闷热，穿少了玉米叶子把胳膊腿割得伤痕累累，浑身又痒又疼，猫腰屈背地焐在密不透风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里，心中懊恼委屈还不得不一铁锨一铁锨地刨下去，这是我关于给秋玉米追肥的记忆……所以我曾对人说过，谁没有真正在农村参加过劳动，谁就体会不出啥叫“超负荷”劳作。
后来，我听从一位亲戚的建议去城里蹬三轮车糊口度日，干了三四年。谁知一次我的三轮车蹭着停在路边的一辆“宝马”轿车，“宝马”掉了一块漆，车主让我赔钱，我赔不起，他就对我呲牙笑笑，笑得我心里直发毛。他猛然间对我说，不让你赔了，让我煽你两耳光算了。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我就被打翻在地，除变成了熊猫眼，外加牙齿脱落两枚。这是我永生不能忘却的耻辱：车主是个大光头，金鱼眼，大黄牙，脖子上系一条狗链子般粗的黄金项链！从那时起，我潜意识里对城市里的有钱人又恨又怕，以至于后来，我一看见光头男人就想跑，禁不住地打哆嗦……
我现在的工作，是在省城一家房地产企业所开发的“玫瑰园”小区工地当看护员，已经干了一年多了。我现在最怀念的时光，就是当看护员之前在洗浴中心给人搓背挣钱的日子。在那几年里，虽然每月挣千元左右的工资，但我很满足。因为洗浴中心搓背工听起来名声不好，正适合我这样怕出苦力呆头呆脑没有出息的人。搓背当然一般在室内操作，又都是整天和水打交道，所以对于农民工来说只要不嫌脏，能塌下身子即可告别劳动强度较大的活计，也可以避免夏阳的暴晒和严冬的摧残。一边干活挣钱一边享受冬暖夏凉，岂不美哉？
其实，刚进洗浴中心的时候我并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到处飘荡的白色水汽里，时刻充溢着各色人等来自体内体外的难闻的混合味儿，直往你鼻子肺筒子里钻，常让人想起腐败和淫荡这样的字眼。况且，那些芸芸众生高低胖瘦的大小躯壳，还要我们像抹桌子一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来蹭去，实在令人生不起什么好感。而和我同来自豫东老家同一个村的老搓背工李铁蛋这样开导我，才使我茅塞顿开，慢慢干起活得心应手起来。他告诉我：你权当在老家屠宰场给人杀猪刮毛。一句话逗得我哑然失笑。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每到逢年过节，乡村街头的空旷地方常常支起几口沸水翻腾、烟雾缭绕的大铁锅，简易炉灶内的柴火烧得正旺，在众人的围观下几头嗷嗷乱叫的肥猪被抬上锅灶，顷刻间肥猪们呜呼哀哉，皮毛被刮得白净通红。说来也怪，接下来我再给人搓背修脚服务的时候，老想起铁蛋的“杀猪刮毛”之说，心里就放松坦然了不少，活也做得干净利落了许多。
“杀猪刮毛只是一种心态的调整，想当好搓背工也需要用心才能干好！”接下来，李铁蛋继续点拨我。如此这般，没出息的我竟然喜欢上了搓背这一行。三年多下来，出乎铁蛋等一班老搓背工的意料，我根据自己的实践体会竟无师自通地自创了“弹钢琴搓背法”，即根据顾客的年龄大小体型胖瘦性格刚柔等因素，恰到好处地边搓背边按摩。被我服务过的顾客，人人满意，个个开心。当然，也令李铁蛋他们大跌眼镜，暗自佩服。正当我在洗浴中心当搓背工，干得有滋有味如鱼得水时，我的姨妈也就是我妈的亲妹妹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她怕我在洗浴中心干久了，真的影响名声而使我终生找不到老婆，就央求她的儿子即我在省城当建筑包工头的表哥，给我另谋碗饭吃。姨命难违，我只好听话地跟了表哥去干活，表哥给我找了个轻活当工地看护员。正好李铁蛋的儿子在老家快要订婚了，他老婆怕声誉不好影响了儿子的婚姻大事，就催铁蛋赶快辞去洗浴中心的活。我就正好给铁蛋个顺水人情，央求表哥让铁蛋和我一起看工地。表哥考虑到老看护员因偷工地的钢筋卖，刚被撵走正缺人手，再加上用自己人也放心些，就爽快地答应了。尽管表哥是真心实意帮我，但我还是告诉他我还想去洗浴中心给人搓背。姨妈知道后，臭骂了我一顿，骂我无可救药真没出息娶不到女人活该。我也就打消了再去当搓背工的念头。
我现在干起了许多人眼中体面的活计，每天和李铁蛋共同看护偌大一个工地上的钢筋、水泥、砖瓦、木料等建筑材料，不被偷盗。我们每人值半天班，除了白天转悠，夜里睡觉还要起来转悠两遍。转悠的时候，左手拿个手电筒，右手捏根钢筋棍，耳朵上还戴着mp3耳机什么的消闲解闷，许多工友看了免不了羡慕。我感觉，越来越离姨妈给我设定的目标近了，就是四十岁以前攒够十万元，娶个老婆成家。
36岁了还是处男，现在恐怕是男人中的稀有品种。不是我刻意为之，而是我有“心理疾病”。自我走出校园的十几年里，我没有遇到过一位像梅子一样漂亮且对我好的女性。有人说男人的初恋终生难忘，可我并没有和梅子真正恋爱。梅子只不过是一位和我一样爱写诗的女孩，上学时坐在我的正前方。记得那年我19岁，梅子18岁，我们俩单独看了部叫《红衣少女》的电影，仅此而已。电影散场的时候，因为人多，梅子怕和我挤散，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而她这一握使我受宠若惊，当时虽正值寒冬，我却顿感周身热血沸腾：要知道梅子当时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而我差不多是班里最丑的男生；梅子是县城一位局长的千金，而我是乡下的穷小子。我曾经送给她一首题为《河》的蹩脚小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夜深
青春的潮涌动起
浓重的黑无边际的悲哀
只有一双晶莹的手臂和一抹灿烂的微笑
燃起一盏豆大的灯照抚我孤寂的心
……
城乡之间
横着
一条河
有人说
有个叫高考的渡口
摆
渡
航
船
……
这首拙诗反映了我当时的尴尬境地和某种心态，梅子看后曾经簌簌地流下眼泪。她曾经说过我“外表平庸平静，内心火热赤诚”之类的话，也令我非常感动。我至今仍记得梅子那双温暖圆润的小手，但令人痛断肝肠的是：高考那一年，梅子骑车赶考场出了车祸，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从人间永远消逝了……
十多年里，我经人介绍也和不少女孩谈过对象，但没有哪个能和我相处超过一周的，大多是嫌我个头瘦小又像闷葫芦一样不善言辞。我也觉得自己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为何总忘不了梅子——每逢梅子的祭日，我都要燃上几炷香，以示纪念。
二
半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嫌工地伙房的饭菜不好吃，就到工地四周的几条路上溜达，想找一些更可口的东西下肚。当我走进一家名曰“俏佳人”的小饭店用餐时，老板娘走过来礼貌地给我倒茶。我不经意间一抬头，简直惊呆了：眼前的老板娘有近三十岁的年纪，浓眉大眼，白净的一张娃娃脸两腮各有一个好看的酒窝，有点像女影星袁立，又有点像女主持人李湘，更像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梅子……那一刹间，我差点相信梅子又活过来了，世上真有来世今生？
“想吃点啥？大哥！”老板娘亲热的招呼声打断了我的臆想。我的视线开始在菜谱上搜索，心却不听使唤地狂跳不止。费了半天时间，我终于挑好了两个菜：一个干煸梅豆角，一个梅菜扣肉，全带“梅”字，并索性要了半斤白酒。我自己都奇怪，多少年来大小饭店也进了不少，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爽快大方地点吃要喝。自然而然，从此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我成了“俏佳人”的常客。我也就知道了老板娘不叫梅子，而叫慧，和我一样老家都在豫东某县。她之所以来省城，是受不了家庭暴力刚和前夫离了婚。她是带着五岁的独生女儿来大城市闯世界捞生活的。
“省城这么大养活了几百万人，哪会在乎多我们娘儿俩？我想我挤也要挤进来弄碗饭吃。你说是不是，老乡？”慧语气幽幽轻柔地对我说，似乎带着某种感伤而又像充满自信。我点了点头，暗暗为她的勇气叫好，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右额处有一块小手指盖儿大小的月牙形疤痕，在她的脸上居然还那么好看。
也许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有意安排吧，就在我认识慧一个月后一个周末的晚上，“俏佳人”饭店发生了一件小事故，令这位女老板对我刮目相看。当时已是晚上10点多钟，我又来到“俏佳人”吃饭，见饭店内有一胖一瘦两个大个子男子正划拳喝酒。慧和她聘请的那位唯一的四川小厨师，也许是因为客人少的缘故，炒了几个菜后悠闲地欣赏电视里的一部言情电视剧。忽然，那两位喝酒者中的胖子或者瘦子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液化气！我也就伸了鼻子闻了闻，店内果真有浓重的液化气的气味。那位厨师吓得脸色发白，站起来嚷嚷道：是我忘了关气罐了，另一个煤火灶里还着火炖着鸡汤呢！他这样嚷着的时候，却吓得一步也不敢往操作间里挪。慧也被惊得愣在了那里。再看那两个喝酒者，早窜到了饭店大门外，由于跑得急，离开餐桌的时候“呯啪”一声碰翻了一个菜盘，落在水泥地上，更增加了店内的紧张气氛。不知为什么，在那紧急关头我连想都没多想，就一个箭步冲进操作间里，就像许多书里描写的那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动作干脆麻利地关掉了液化气罐开关。慧感动得一个劲儿地向我道谢。那两个喝酒的大个子男子，见危险已被排除，又回到了店内，面露愧色。我敢说，那一时刻我这瘦小的猥琐男人，一定在慧眼里变得高大了。之后再去吃饭，这位漂亮的女老板对我格外关照，还一个劲儿地老乡老乡地叫，好像我是她们家的一位亲戚。我也有意无意地边吃边和她聊天，她也大略知道了我的遭遇。
再过几天，“玫瑰园”小区就要全面竣工举行庆典仪式了。此刻又到了晚上10点多钟，刚被替岗饥肠辘辘的我走出小区大门，回头看了看长久以来朝夕相处的工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愫。工地四周高高低低已到处飘荡着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标语和旗帜。下个星期，我们就要撤出这个远近闻名的住宅小区。也就是说，我和李铁蛋站完最后一班岗，完成在小区肩负的最后历史使命，小区的物业管理人员就会接替站岗了。天空灰蒙蒙的，在城市千万盏灯的照耀下，给人一种暧昧朦胧的感觉。北风像沾了水的鞭子，打在人脸上生疼。
我又一次“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来到了俏佳人餐馆。慧依旧笑容可掬、热情有加地给我寒暄倒茶。每次看到她笑吟吟的瓜子脸和黑嘟嘟的大眼睛便使人浑身舒坦，全身的疲乏早已去了一半。这次我点了一盘爆炒猪肝，一盘醋溜绿豆芽，外加一份麻辣豆腐盖浇饭。慧先端上来的是炒猪肝，笑着问：“喝二两？”我说：“中！”她就手脚麻利地飘回柜台，熟练地取来我三天前存在店里的大半瓶白酒“四五老酒”。顺手捎来两只透明玻璃杯，让我一只杯子饮酒一只杯子喝茶。
店里客人不多，除了我便是另两位只顾“呼噜呼噜”吃面条就烧饼的民工。
“哎，老乡，你们小区又是彩旗又是标语的，是不是就要完工了？”不知是客人少的缘故还是老板娘感觉我今天喝酒有点异样，她把醋溜绿豆芽端上来后，干脆坐在我对面和我聊起了天，并往我茶杯里续了热茶。
“估计是下周五吧，就要举行落成典礼了。听说到时候不少省、市领导都要来剪彩助兴呢！”我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位令我心动的少妇，感觉她今天晚上脸上荡漾着的成熟女人之美和与生俱来的天真烂漫更令人心醉神迷。
我又和她聊起了豫东老家的一些话题，不知不觉半瓶酒已经下肚。“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慧大概是怕我喝高了，笑吟吟地和我打趣道。我不知怎么回事，竟然顺从地放下了酒杯，为自己刚才喝酒时的失态下作不好意思地笑笑。
吃过饭付账时，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头喝得有点晕。慧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手有点抖，劝我再坐一会，等酒醒醒再回去。我嘴里嘟囔：“还要看工地呢，还要看工地呢……”竟然又坐下了，没有挪动步子。慧很会疼人，从吧台上拿来一个苹果递给我，说吃点水果能醒酒。我大着舌头对她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今天为啥喝这么多酒吗？今天是我一位朋友的特殊日子。再说，下周我们就要离开小区了，以后来你们店吃饭就少了……”
此时，饭店里已无其他食客。那位四川小厨师去了卫生间，慧的女儿早已听话地睡觉了。我再一次站起来要走的时候，鬼使神差，竟一下子有种想和慧握一下手的冲动。慧落落大方地把手递给我笑了笑，露出碎玉般好看的牙齿，说：“是老乡总有见面的机会，谢谢你这么久以来的捧场！”
顺着我的右手，立刻有一股久违了的幸福的暖流袭遍全身。我握着慧柔若无骨而又相当有力的小手，半天才松开。要知道，这是我多少年来多么熟悉的魂牵梦绕的握手啊！
一出店门，一阵寒风旋着扑过来，我竟然猛地觉得不那么冷了。虽然头有点晕，眼皮也似乎有点不想抬起来，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赶往工地的路不错。我一边时不时发狠地踢着路边的积雪，一边五音不全地唱着潘长江的“……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引得路边的一对玩雪的年轻恋人不住地回头看我。
三
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我打着酒嗝，踉踉跄跄地走近住处，推开工棚的简易门。李铁蛋已经睡着了，鼾声如雷。100W的大灯泡白花花地照着他已经开始稀顶的大脑壳，和像蛤蟆一样一张一合做呼吸运动的大嘴巴。我走过去，捏了一下李铁蛋的鼻子，“雷声”骤停。他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睡眼，骂了我一句：“吃个饭那么长时间，去去去。我今天感冒了头疼，你替我值一下班，明天我请你喝酒！”说罢，翻了个身又睡去。“雷声”又起。
我心里想着这家伙知道我就喝酒这么点爱好，弯腰从他床边拾起一本掉在地上的色情杂志，扔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重新带上工棚的门走了出去。就是在今天下午，铁蛋不知从哪里收集来一条短信“四大节省：抽烟头儿，喝茶根儿，蹲在路边看小妮儿，躺在床上玩小鸡儿”，并不怀好意地发给我，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短信里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快四十了，还没有和女人动过真的，亏不亏？路边这么多洗头按摩店，为啥不敢去潇洒潇洒？我给他发一条自己创作的短信段子回敬他：“我不嫖娼的六大理由：怕公安抓、怕影响家、怕被敲诈、怕饭碗被砸、怕得病把命搭、怕把银子花。”这家伙看后，笑得躺在床上直打滚，一个劲儿地说我真是神经病。也是在今天下午，表哥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是远房的一位婶子要给我介绍对象，让我回去相亲。于是，36岁的老处男要回去找对象的消息，迅速在工地上不胫而走，谁见了我都要和我逗笑几句，有的说：“四娃哥，这次可不要再见了女的捆着嘴不说话呀！”有的说：“四娃哥，要用绝招，先下手为强！等生米做成熟饭了，看她还散媒不？”……
不知是怕工友们笑话，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反正这次相亲我死活不愿意再回去。我对表哥说：“过几天就要交工了，工地上离不了人，我不想回去！”表哥见我态度坚决，便不再催我回去。其实，我心里清楚自己不想回去的真正原因，是想在今晚实施自己那个蓄谋已久的行动。我摸黑来到小区一幢楼一个单元的楼道口，开始打着手电筒往上爬。电梯还没有投入使用，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到26层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大汗淋漓。可能是酒精刺激的作用，我感到有点头重脚轻，几次差一点被脚下的碎石子绊倒。我摸索着进了一户自己早已看好的、180多平方米四室两厅的套房里，按了开关，屋子里顿时一片通明。房是毛坯房，地面没铺地砖，墙上简单刷了一层白色涂料。虽安有防盗门，但应不少业主的要求为了通风透气，房门大都敞开着。我从自己的波司登羽绒服里掏出十八只五颜六色的气球，费了好大劲儿，像青蛙似的鼓起腮帮子，一只一只地把它们吹成灯笼大小。然后，我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卷透明胶带。我用胶带把彩球们一溜儿摆开，一只只地粘在宽敞的客厅的墙上。这时，整个亮堂堂的屋子里便有了一种过节般的气氛。这些程序做完之后，我神情肃穆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少女笑吟吟的照片——这是我珍藏了十几年的梅子的照片，特意过了塑一直随身带着。我把这张照片用胶带固定在客厅正中央的墙上，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恰好是夜间十二点。我弯腰捡起一根铁棍，走向一只只亮晶晶圆鼓鼓的彩球面前，用力挥动手臂砸向它们，于是静悄悄的工地四周，便响起噼噼啪啪“鞭炮”的炸响。我对着梅子的照片深施一礼，心中默念道：“这是一套近百万元的房子，全小区最好的，恐怕我一辈子挣的钱只能买下个卫生间。今天又到了你的祭日，我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纪念你，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够快乐……”
四
“楼上谁呀？干嘛呢？”是李铁蛋的声音。我不由心里一惊，赶紧关掉房间的灯，四周顿时漆黑一片。一定是彩球炸响的声音吵醒了铁蛋，我害怕他知道我心中的秘密，更怕他把我刚才的举动告诉表哥和工友们，那对我来说将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
“四娃！四娃！”我又听见铁蛋喊我的名字，吓得赶紧摸黑把梅子的照片揣进衣兜里，然后麻利地扶墙下楼。我不敢开手电筒并且迅速地关掉了手机，怕铁蛋看见楼上有亮光更怕他冷不丁地拨通我的手机，若是铃声大作的话那我不就暴露了吗？大约是到了六七楼的时候，我看见铁蛋在楼下警犬似的乱转悠，心中害怕，便想找间屋子暂避一时，等铁蛋再次回去睡觉时，自己假装买东西去了，再溜回工棚。正当我心惊肉跳胡思乱想的时候，哪知黑暗中一脚踩空，自己便像一只受伤的黑色大鸟往楼下坠去，那一刻只感觉头发根根直立，身上笨重的衣服如苍鸟巨大的羽翅……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中午十点钟的光景：我被楼层的防护网救了，是李铁蛋及时发现了我，并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前来看望我的人很多，除了工友、包工头，还有房地产公司的领导，但最令我眼睛发亮、诚惶诚恐的是，人群中竟还有位漂亮的少妇，手里牵着一位小女孩——那便是慧，“俏佳人”饭店的女老板。
许多领导表扬了我对工作的尽职尽责，我只是一笑了之。我当然不会说出我的秘密，除非梅子起死回生。
题 图：子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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