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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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维进老汉躺在床上,枯槁的躯体显得那么瘦小。他拉着老伴的手不放,呆滞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微弱的乞求,宛若千斤,吃力得像似用力从喉咙里往外拽一样:“你……做点……好事……想……法子……把我……弄回……去吧……”
   胡老汉的生命濒临油干灯灭,但此刻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仍在坚持着,乞求着,企图能回到他既熟悉又亲切的老屋,回到那个风光绮丽、水土宜人的故土,最终归属到鸟语花香的后山,安眠在那金黄色的土壤里。
   老伴紧握着他的手,任凭老泪纵横。她无能为力满足丈夫这个临终要求,他们的儿子和媳妇不愿意送他回老家去。她无奈地对着病入膏肓的老伴点点头,然后转头对儿子再次央求道:“听你父亲的话,把他送回去吧!”
   儿子坐在床的另一头,低着头在默默地流着泪,心里像一堆乱麻。他多么想满足父亲的这个愿望,这个非常合情合理的愿望。几千年来,中国人不都是叶落要归根的吗?
   他把手伸到头发中狠狠地抓了一把,对着等待答复的母亲说:“等她下班回来再商量吧。”
   “唉……”母亲一声长叹,“你这个没用的儿哟,本指望你能光宗耀祖,为我们争光的,现在看来我们却是,死后魂不能进宗堂,尸不能葬祖坟山了哇!”
   母亲的话也对也不对,儿子“没用”吗?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叫“高新技术开发区”,他们上班的那栋楼,叫做“空间科学和航空航天技术研究所”,儿子和媳妇都是这方面的科学家,据说在国际上还有点儿名气,能说没用?母亲分明是在说着气话呢。
   “哎……呀……”一连串微弱的呻吟,饱含了胡老汉的满腹哀叹,亦或是回不去的绝望。
   胡老汉悔恨极了,后悔不该来这个城市居住。哪怕是死在那户老屋里无人问津,也觉得比死在这座繁华的都市强。这里太喧嚣了,他还是喜欢那个幽静的环境。
   胡老汉曾经因儿子工作在这座城市,在乡亲们面前自豪过,这森林一样耸入云天的大楼,仿佛是儿子高大的象征,那闪烁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仿佛是儿子光彩的荣耀。
   可是,自从儿子和媳妇结了婚后,在乡亲们面前,他觉得自己再也没资格像从前一样,昂首挺胸,挺拔伟岸了。
   儿子和媳妇是一个村的,一个姓,同村又同姓。虽然一点亲缘关系也没有,但是在他们那里,是不能通婚的。
   儿子儿媳谈恋爱,是秘密进行的,老两口不知道,乡亲们也不知道。当他们的恋爱瓜熟蒂落,宣布走向婚姻殿堂的时候,宛若引爆了一颗炸弹,带给他们内心的震撼和在整个家族中造成的影响,可谓是空前无例的。
   胡老汉暴跳如雷:“这怎么可以呢?不行!”
   女孩的父母也站出来说:“不行!”
   双方家长纵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也无法阻止儿女的婚姻进程。儿媳们不顾阻挠,毅然决然地用红色的结婚证宣布:您们反对无效!
   在乡亲们面前,胡老汉的头不肯轻意低下,只好用拒绝参加婚礼的方式,以示他对传统规矩的坚持。
   胡老汉的行为和内心很矛盾,他多么想参加儿子的婚礼呀!儿子啊,你为什么不听老子的话,硬要和她结婚呢?否则的话,如果在老家举办婚礼,我能借助你的风光,足以在乡亲们面前炫耀一番的哟。
   闲言碎语免不了总是有的,不过时间一长,慢慢地也就回归了平静。小两口婚后回过山村一次,但以后就鲜回了,因为受不了村里人用种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
  胡老汉无法撇下儿女情长,觉得生米既已煮成熟饭,也只有顺坡下驴。先是令老伴往返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到后来他也加入其中。他们对外声称,儿子儿媳很孝顺,就是工作太忙,没时间回来看望他们。
   胡老汉来这座城市见儿和媳总共只有三次。一次是听说儿媳怀孕后,喜滋滋地送土鸡来给她补营养,期望生个胖孙子;一次是兴高采烈地来参加孙子的百日宴;第三次满怀希望来,却和儿媳吵了一架。
   “修谱理事会的人说了,你不能入谱,你的姓氏有问题,得改。”胡老汉对着儿媳说,“我今天来,是来问你,改什么姓好。”
   胡老汉的话说得很明白,盛世修家谱,这是宗族大事,马虎不得。他想儿媳是读书人,会理解这个决定的,于是又补充道:“理事会研究过,你们的婚姻宗族不承认,通不过。”。
   儿媳一听,头都大了,愤然问道:“宗族算老几?比国家还大吗?好笑!”
   儿媳越说越气,如炮子库失了火,“改什么姓?不入谱就不入谱,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改!”
   “不改就不能上谱。”胡老汉忍着性子把“不能上谱”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不上谱就不上谱,我还不稀罕呢!”
   “那怎么搞?”胡老汉没按捺住火苗,质问道。
   “你不入谱,胡映双就等于没有老婆,他没老婆,那儿子胡明童哪里来?”
   胡老汉越说越气,“你这不是存心要气我,害我胡维进的血脉不能延续吗?”
   “真是奇了怪了,不续谱就绝子断孙了?我还不信这个邪了。您回去说,姓,我是不改的,入不入谱随他们去!”
   胡老汉说服不了儿媳,气得晚饭都没吃,手脸也没洗就睡了。
   儿子坐在床边劝他,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反而把儿子骂了大半夜。天没亮,他像逃亡一样,匆匆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胡维进虽然伤心恼火,但他毕竟不是盏省油的灯。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主意:由不得你不改姓,我給你改了,跟你妈一起姓吴,蛮好。
   理事会的人一听,都说“要得”。
   他们说:“你们家这一代出了两个有名的科学家,非常难得。他们光前裕后,是宗族的翘楚,要上宗谱功名录。我们准备为他们各写一份传记,载入谱册,激励未来。”
   胡维进闻言,喜不自胜。一向勤俭节约的他,也顾不得惜钱了,当场借钱就把功名费交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亲家耳里。亲家他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女儿是我们生养,我们培养成才,如今却改姓吴,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丝毫沾不上丁点儿光,我栽种,别人收割,这个女儿白养了。他们越想越气,一个电话打过去,把女儿数落了—顿,说世上的男人还没死尽,偏要找那个小子做男人。    女科学家被骂得翻了白眼。当她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大为恼火,套用她父亲的方法,也是—个电话打过去,对修谱理事会的人说:“谢谢您们的好意,姓,我不改,功名录,也不入,我们很普通,没资格树碑立传。”
   真是一波三折,泛起的涟漪迅速向四周扩散。理事会几位德高望重的文化老头,感觉讨了个没趣,当场挥毫将女科学家的名字从登记的世系册中划去了。
   他们说:“自古以来,同姓不通婚,让你改个姓,还是网开—面。既然如此,宗族也不想沾那个光。这也好,免得我们做个后人骂的罪人。”
   儿媳的这个电话,犹如是用一把钝刀,刮了胡维进老汉的胡子,削了他的面子,痛得他气得要死。
   胡老汉一肚子怨气,先是躲在家里对着老伴发:“辱没门风哟,生了这个不孝之子,娶个同姓的做老婆,还是一个村的,这下丑出大了,闹得整个宗族都在指我的脊梁骨。”骂了儿子骂儿媳,“书读到鬼眼去了,—根筋,不知变动,改个姓难道就要了你的命?”
   胡老汉越想越气,本来很风光的事,却被那个不识大体的亲家给搅黄了。
   “你是个猪脑壳哇,从中插的这杠子真插得好,把你的屁股露出来让世人看,你养了个好女儿,沾了大光啦!”他气冲冲地站在亲家门口吼意未尽,被老伴和侄儿强行拉了回去,從此,此恨绵绵无绝期。
   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凭着物阜民丰的资本,极易产生攀比的心态。胡氏宗族恨不得给后代留下一桩又一桩丰功伟绩,于是续完了宗谱修宗堂。胡维进老汉因气盛伤了元气,从此一蹶不振。他对宗族摊派的筹资款,咬着牙交了自己的那部分,其余则不闻不问。
   宗族理事会只好向他儿子催讨,儿媳回答非常干脆:“捐五千,多的没有。宗谱都没续,还要宗堂干什么?”她的话说得很明白,今后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山村里来了。
   话说得掷地有声,族人听了如骾在喉。大家说:“五千,不及应摊他们的四分之一,好说不好听——捐,不要!”宗堂落成典礼,盛况空前。
   凡在外的贫富贵贱的族人,都收到了与会的请柬,唯有胡维进儿子一家例外。好面子的胡维进哟,只好躲在家里不出来。
   生活在族人中间,胡维进深感矮人半截。他听从老伴的劝说,让儿子把他们接进了城市,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痛楚,却在悄悄地吞噬着他的精神细胞,动摇了他健康的根基。
   “等她下班回来再商量吧!”母亲晓得这是儿子说的假话。胡维进老汉是千真万确回不去了。
   儿子和媳妇对他的后事早已作好了安排,选购了上好的墓地,连殡仪馆都去看过两次了。
   他们说:“回到那里去干嘛?现在中央在加强城镇化建设,说不定就在不久的将来,那座宗堂要拆,那座祖坟山要推平呢!”
   老家的亲人都来了,大家站在胡维进老人遗体前挥泪告别。侄儿俯下身去,企图用手抚闭叔叔微睁的双眼和张开的嘴巴,但他的努力却是徒劳的。胡维进老人坚持着他的最后收相。
   骨灰送进了公墓。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侄儿跪在墓前哭唤:“叔叔,跟我们回去吧,爷爷和奶奶,还有我的父亲,在宗堂等着您呢!”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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