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短篇小说)

来源 :啄木鸟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isanji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姊妹山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只成年公鸡经不起母鸡勾引,从林间树枝上起飞,振翅一跃,从湖南飞到湖北,完成了它的冒险之旅,跨界之旅,也是爱情之旅——这是后来经过调解双方都认可的事情。然而,由此引起的边界纠纷曾惊动县、乡两级官员。我的上司老呆(当然是我赐予他的雅号)把任务交给我时说,处理好这件事情,所里今年的工作就可以交代了。
  巍巍武陵山自北向南一路逶迤,奔到这里突然打住。它桀骜不驯的头颅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凿开,一劈两半,耸峙如一对发育成熟的孪生姐妹。
  姊妹山,灵秀有型,亭亭玉立,对这样的山体来说,再没有比它更熨帖的名字了。一条溪河从谷底穿流而过,形成自然的楚河汉界。河的南边属湘西,对面即是湖北恩施。两山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过百十米,远观就像紐约世贸中心的双子楼。可是,若从山麓跋涉,再好的脚力,没一个钟头也爬不到山顶。“出门就过河,过河再爬坡;对面喊得应,走到日头落。”这样的民谣就是唱给姊妹山的吧。凑巧的是两座山的半坡上各住着一户人家,也不知他们祖上是哪朝哪代从何处迁徙而来,摆开这样的架势,各有主权象征、分庭抗礼的意思。这两户人家是空间距离很近的邻居,炊烟升起,山风送香,谁家煎炒了什么菜肴,彼此都能闻到香味儿,端着饭碗,两边也尽可聊得亲热。可惜他们属于不同的省份,而且湖南这边是土司的子嗣,对面则系苗裔,有别的民族习性和行政隶属关系造成无形的心理距离,隐隐地隔离着、疏远着他们的情感交往。就在前不久,两家因为一只公鸡发生误会,把关系搞僵了。
  这里不得不赘述几句。
  姊妹山有着广阔的牧场,两家的禽畜都习惯放养。拿鸡来说吧,从蛋壳里孵出来一下窝,鸡妈妈就领着孩子们满山跑,啄虫子、吃野果和其他食物长大。它们有站着睡觉的本领,夜晚不用回笼,就歇在树枝上瞌睡。公鸡该打鸣打鸣,该踩背踩背。母鸡怀蛋憋得难受了动爪子就地刨个坑,因陋就简生下来鸡蛋。到了春天产蛋季节,每天大清早,主人起床后的头件事就是拎着篮子满地里“捡星星”。漫山遍野的鸡蛋被晨露浸润,反射出太阳的光芒,把主人的眸子映照得晶亮。它们就是夜间从天上散落的、来不及回去的星星——这当然是山里人极富诗意的说法,而且原创。
  湖南老胡家的那只公鸡是怎么到了对面麻家的,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借助想象做一个主观判断。万能的度娘告诉人们,家禽非比野鸡,再能耐的公鸡也飞不过百米。所谓“不飞则已,一飞升天”只不过是文人笔下的话语游戏,全然不可当真。就算两边山上旁逸斜出的树枝拉近了空间距离,这道鸿沟也委实难以逾越。我们替老胡家的公鸡这样设想,或许它腾飞时,碰巧刮南风,一股气流顺势将它送到了彼岸。它是一只幸运的公鸡,有着追求卓越的理想,带着某种殉情的决绝与悲壮腾飞——它成功了!这似乎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完全可以从古人流传下来的典籍里替公鸡的行为找到注脚。既然能“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既然可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那么,老胡家的公鸡又怎么不能私奔到对面山上去呢?
  问题是老胡现在要不回自家的公鸡了,原因是他不相信公鸡会自己涉险——那么深的溪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会殒命。聪明的公鸡绝对不会胡来。老胡的疑虑忽略了别人的感受,让对面麻家人感到羞辱。摆在眼前的事实令麻家人解释不清,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扛不起强盗的骂名——他们祖祖辈辈清白做人,从没拿过人家一根针一缕线。所以,老胡家要想把鸡收回去,必须先得把话说清楚,将名誉还给人家。
  事情就有点儿复杂了。
  其实,多大个事儿嘛,说出来狗都会笑掉大牙。可两家人就是不依不饶,110都快打爆了——北边信号弱,结果,两家不厌其烦的报警都让湖南这边受理。两边县长知情后都对此事表示“严重关切”。县公安局长顶不住了,打电话下了最后通牒,戴所长,别把鸡不当回事儿。它涉及睦邻友好和民族团结问题,顶顶全是大帽子,搁谁头上都戴不起。这样吧,我给你三天时间把这事解决掉。如果办不好,你吱声,我亲自走一趟。
  这话吓得老呆不轻。他本来是想拖一拖不了了之的,哪想到领导重视非比往日,兹事体大,刻不容缓,而且上纲上线。


  本来约好老胡今天去麻家调解“鸡案”,而且,老呆也要和我一起上山的,可局里临时开会把他召去,我只好单干。
  临别时,老呆叮嘱我,应对那两家人要多开动脑筋,切切不可大意,不能全按书本上的套路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事情整利索。他们不签字,你就吃住在山上,两边轮着来,等我开完会回来收拾他们。
  分到这个派出所,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单是自然环境恶劣也就罢了,五十出头儿的戴所长比我爸还显老,平时绷着一张苦瓜脸,总感觉像别人欠他什么东西似的。所里三个人,窗口女孩儿和所长是胳膊肘拐弯的亲戚,临时招聘,主要职责是接待办事群众,负责日常办公。警察就我和老呆,有活一起干,谁想避开谁都不成。老呆在山里一待就是二十多年,看样子,他打算在这儿待到退休。据说,局里好几次要给他“换一换”,他却哪儿都不去,就守着姊妹山不挪窝。原因定然有,可他不言说,对外人永远都是谜。
  我感到肩上担子沉重,一路心事重重。说实话,老呆处理农村矛盾纠纷很有一套,据说是跟师父学的(警察也有领路师父)。虽说他那些烂招搬不上台面,但使起来管用,人家都服他。我入职小半年,平心而论跟着他长见识不少,但我骨子里时常会冒出一些不可理喻的念头,比如说,有时候我真希望他的“法术”失灵,等着看他闹笑话。我不知道自己这种心态从何而来,我能想到的理由无非是我不愿生活在他的影子里,只想用另一种办法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我感觉老呆就是笼罩在我头上的一片乌云,长此以往不散开,我将暗无天日。   现在机会来了,我反倒不安起来。老呆不在,我就像被人抽去主心骨,心里虚虚的,对自己能不能拿下“鸡案”半点儿底气都没有。这时候,我才实打实地觉得老呆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存在跟空气一样不可或缺。至少,暂时对我是这样。
  走一路想一程,不觉就到了山脚下。爬山之前,我得好好打量一番姊妹山。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来这里游历,而且可以预言,这样的攀爬往后定然寥寥。所以,对我而言,这次孤独的旅行意义非同寻常,有着朝圣般的纪念。
  这是春季里一个无可挑剔的晴日。阳光在惠风里闪耀,金黄的空气温暖又清澈,两面巨大的绿色坡体坦荡荡地倾斜在蓝天之下,就像两扇没有完全关紧的大门,留出可供穿越的缝隙,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两条软绵绵的“之”字形小路从两侧又高又陡的“门楣”上飘落下来,像两根没有完全展开的绳子盘绕在坡面。我要走北面的山路去老麻家。这样的选择表面上看是因为他家占据着公鸡的话语权,更深层次的考量是我们须得放弃主场优势,不让老麻对我们产生地方保护主义的猜疑。我们主动上门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个台阶。老胡开始不同意,认为上老麻家就意味着理亏、示弱、丢脸面。老呆没好气,你到底想不想要回你的公鸡?一句话就把老胡拿死了。
  路真的不好走。前不久山里刚下过一场透雨,本就窄的路面被雨水冲出沟槽,深深浅浅的豁了边,落脚须得十分小心,弄不好就会崴脚。我正累得气喘吁吁,老胡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到了老麻家,意思是催我抓紧点儿。
  我大概还要半个多小时。我说,我没到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清楚了吗?
  自从公鸡到了老麻家,老胡还是第一次登门。我不想让他把事情搞砸,给我的工作制造麻烦。
  左边是一片密匝匝的树林,林子里有鸟儿叽叽喳喳。我听出来了,它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我的到来。它们见多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唯有人见得稀少。我想,这时候最好能有个人出现。
  喂,前面的后生等等我。大山里的生活就这么神奇,你刚意念的事情,马上就会变成现实。
  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刹住脚,扭头看去,一个老人噌噌撵上来。他看上去六十多岁,顶着一脑袋爆炸型头发,走路一挺一挺,腰不弯,气不喘,毫不费劲的样子,一看就是那种走惯了山路的人。
  你是要去老麻家吧?走近后,他问我。
  山上就住老麻一个独户。我想,这老人应该也是去他家。我说,您是他家客人?我们正好搭伴。
  他纠正说,我要去湖北走马坪,翻过山就是。
  走马坪,我听老呆说起过这名字。我问老人,您走亲戚?
  算是吧。他的回答模棱两可,都二十年了,不是亲戚也走成亲戚了。
  我疑惑,老伯从哪里来?
  他定住身子,面向大山,挥手指向南方,我住山那边,离这儿不远呢。
  眼前只有山,脑子里没概念。我在想,不远是多远?
  年轻人,你是要去处理他们两家那只公鸡的事吧?
  我的着装暴露了身份,但我仍感好奇,您消息真灵通,听谁说的?
  老伯说,这一带,治安上的事情就没有瞒得住我的。
  我脑海里浮现出《西游记》中敲锣巡山的大王形象,再仔细打量他。他穿一件警察蓝长袖执勤襯衫,左袖上的警察标志明显用针挑掉了,只留下一个隐形的国徽图案,两边衣领上的领花依稀尚存。因为长久洗涤,他的制服明显泛白。我说,老伯,您干过村治保主任吧?我的印象中,村干部都配发过协警服。
  哈哈,你看走眼了。他有点儿小嘚瑟,告诉你,我当过警察,退休好些年了。
  我一时错愕。入警时间不长,我还来不及了解派出所太多的历史。我满含歉意,想不到您还是我的老前辈,多有得罪,对不起啦。
  他并没把这事放心上,倒是关心起我的工作来。他说,你一个小年轻有把握拿得下来吗?
  说实话,处理这类鸡零狗碎的矛盾纠纷,我还真缺乏经验。我说,我心里没谱,到时候走哪儿看哪儿吧。
  老伯思忖一番,说,山里人脾气刁蛮,歪点子多,不想好对策,你多半会无功而返。
  听这话,好像他已经揣着锦囊妙计。我不屑地说,老伯有什么好主意还请赐教。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应付这种事,只能见招拆招。不过,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我有把握搞定他们。他转而望着我,请缨说,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正愁没个帮手,我求之不得,急忙说,好啊,就怕耽误您走亲戚。
  我那亲戚卧床好多年了,哪天去看都是看,不在乎这一时三刻,反而是你的事情拖不起。
  我有些不放心。他若真能帮我摆平“鸡案”,当然是好事,如果成事不足,让他搅浑水,我担心事情不好收场。
  老人鬼精,看出我的疑虑,开条件,要想把事情圆满解决,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十个都行,我承诺道。
  一切听我的,你见机行事,配合好就成。
  哦,原来他是想当主角,把我边缘化。我就知道,天上从不会掉馅饼,而且不偏不倚砸我头上。
  放心吧,我不会抢你的功劳。我都是退休的人了,对功名无所谓。你回所里,该怎么交差怎么交差。
  我讪然无语,继而想到另一个问题,进门后,怎么给人家介绍老伯的身份。同事?老了;协警?更老了;治保主任?撒谎!我试探着问,您对这一带一定很熟悉,他们都认识您吧?
  老伯会意,说,那可不一定,我都退休好些年了。再说,早些年山里治安一直好着呢,我露脸的机会并不多。
  这就有点儿麻烦,我想不出道道来。
  你就说我是退休老警察,所里警力不足,返聘过来搭把手。
  名正言顺。他连这个都替我想好了。
  又一个问题冒出来,老伯对案情到底知道多少?他口口声声一副包打天下的架势,到时候若驴唇不对马嘴,岂不让人笑话!我道出自己的担忧,老伯,您对案情有所了解吧?   当然。他语气十分肯定,还言之凿凿地说,那只公鸡确凿无疑是自己飞过去的。
  这正是两家争论的焦点。这个问题不定论,调解工作无从着手。可是,平心而论,我也不知道公鸡是不是自己飞过去的。这个结论下得不准,会让人家揪住把柄,把自己套进去。现在老伯这么武断,我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他有湖北亲戚,是否带着情感偏向,老胡家又能不能接受。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半坡。老伯停下来,指着对面老胡屋门口的林子说,公鸡就是从最近的树枝上扑棱过来的。那么远,它肯定飞不过,只能顺着气流滑翔,中间有一段不小的落差,最后斜刺着落在这边林子里,然后往上走,一直往上走……他边说边用手比画,意思很明确,我们必须统一到这样的认识上来——事情都是由公鸡造成的,不存在盗窃或抢劫之说。这是解决问题的前提,到时候由不得他们把水搅浑。他把自己的这一套归纳为“调解工作要掌握主动权,不能让当事人牵着你的鼻子走”。
  再走一段坡路,我们来到一棵大枫树下,我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狗吠。我说,老伯,您上前,让我走后面吧。
  为什么?
  我想起刘亮程的那句话,城里人不怕车就好比山里人不怕狗。我说,我怕遭狗咬。
  这个,你就不懂了。老伯呵呵笑,狗只咬后面的人。
  我疑心他在故意捉弄我。他给出的理由是,狗不咬前面的人,它怕遭到后面人的袭击。狗才不蠢呢。


  老麻家的两只看家狗凶恶得很,当着老麻的面使劲叫,争先恐后地向主子表达着忠诚。这两个狗东西简直疯了,叫到最后,竟然连老麻的呵斥声都置若罔闻,让人疑心它们是在和老麻表演双簧,合着伙地欺负我们。
  老伯压根没把狗放在眼里,眼看都快咬着脚后跟了,他只当没看见一样,大胆地往前走。老伯没撒谎,我走前面,狗专门和他较劲,果真没为难我。
  老麻家的房子是一栋五柱四骑的木屋,正屋三间,东头是吊脚楼,西端配有牲口房。我迈过半米高的门槛走进居中的堂屋,只见对着大门的墙壁上嵌着一个神龛,木制的。神位上供奉着哪位神明,我不认得,但肯定不是关公,也不是妈祖,应该是他们苗人的先祖。神龛里来不及燃尽的香烛能让人想到老麻对祖先祭祀的虔诚和勤勉。堂屋两侧各摆开几把木椅,正中位置放着一张小方桌,上面覆一床薄薄的毛毯,几只白瓷杯里连茶叶都放好了,灌满的开水瓶侍立一旁,只待客人一到就可以开泡。老胡已经坐在桌边,面前的烟灰缸里栽着好几个烟头,指间的香烟正寂寂燃烧,烟雾如心事一般缭绕。最显眼的当然要数西墙边花篓底下的那只公鸡,它就像一个待审的犯人被罩住,失去了自由。它太过健硕的身躯差不多占满了整个花篓的空间,鸡冠从篾缝里探出去,脑袋却昂不起来。公鸡才是今天的焦点,可它对自己不利的处境浑然无知,还不时咯咯地叫几声,表现出一股不识时务的反抗精神。
  屁股没坐热,老伯就端着茶杯,招呼我出去走走。在老麻家周边转悠来转悠去,我发现他老瞅那些鸡,然后问我,你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我说,老麻家的草鸡长得真壮实,一个至少有八斤重,能炖一大锅,够十个人吃。
  老伯眯眼笑笑,自说自话,是这么个情况,嗯,我心里有数了。
  再回到堂屋后,老伯宣布开会,我先开场。按照约定好的台词,我把老伯隆重介绍一番,讓他主持今天的调解。
  他轻咳一声,清了一下嗓子,蛮像那么回事。然后,他结合自己的肢体语言,对公鸡飞越的过程来了个“情景再现”。最后,他一锤定音,称公鸡就是自己飞到老麻家的,与盗窃和抢劫无关。得出这样的结论后,他说,我们先解决第一个问题,对这个基本事实你们有没有不同意见?他指指老胡,你先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伯的推理合乎逻辑,老胡无可辩驳。
  老胡哼唧半天,说,我同意。
  老麻抢白老胡说,那你为什么要说我们偷了你家的鸡?
  那是我气头上说的话,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老伯插话说,老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药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嘛。不过,总的说来,你还是个厚道人,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办了。那么,老麻,你呢?
  老麻说,老胡只要承认公鸡是自己飞过来的,我的气也就消了,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
  我就说嘛,两家人对门处户住着,朝也见晚也见,哪有解不开的结?老伯说,那么,我们商量后面的事情。请二位发表一下意见,提出各自的要求。
  老伯的话甫一落音,老麻就接了腔。他说,老胡,你家公鸡骚情,自己飞到我家来了。你不来抓,要我给你送过去,你自己没长腿吗?
  老麻说公鸡骚情,让老胡感觉难为情,就好像他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老胡的一张脸红得像灌了猪血,嘟囔道,现在是我家公鸡飞过来了,过错好像都在我这边。可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不是你家母鸡咕咕叫,我家公鸡再骚情也不至于只朝这儿飞。它怎么就没飞到别处去呢?所以,你家母鸡也有责任。
  老麻当然明白,老胡是说自家母鸡不守“鸡”道,勾引了他家公鸡,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老胡对自家母鸡的指责。他辩解道,我家母鸡再不规矩,也没飞到你家去,是你家公鸡主动找上门来了。
  老胡鼻孔里哼一声,看看你家那些鸡婆子吧,一个个胖得像企鹅,连路都走不动了,还飞?
  老伯见双方交火,扯的又是一个不着调的皮,又轻咳一声。他指出,老胡的话有点儿道理,但并不全对。俗话说,鸡无绳牵,狗无栏关。公鸡要到老麻家来,谁也管不住,你怎么能怨人家母鸡呢?不过——他把话头转过来,对准老麻说,我想问清楚一件事情,你家现在有公鸡吗?
  老麻挠着脑袋,惭愧地摇摇头。
  老伯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老胡家的公鸡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飞过来?原来,它是无偿支援你家母鸡来的,它相当于扶贫。
  老胡和老麻都听傻了。
  我突然想起老伯考验我的话,原来,这就是他围绕老麻家一番考察后所发现的“新情况”,他说“心里有数”指的就是这个。   老伯找到了切入点,他问老麻,你家原来有没有公鸡?
  老麻说,你刚才不是问过吗?
  刚才问的是现在,现在问的是以前。老伯的话像绕口令,我要你说实话。
  原来是有。老麻的声音弱弱的,像夜蚊子嗡嗡,大家都快要听不清楚了。
  那就是说,现在没有了。我问你,你家公鸡都哪儿去了?
  卖了几只,本来要留下一只种鸡的,上次家里来了稀客,拿不出东西招待,就……老麻做完一个砍头的动作后继续说,母鸡肯下蛋,舍不得杀,就把公鸡炖了。
  老伯啧啧连声,老麻呀,不是我要批评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想想,你家这么大一群母鸡,它们是有那个、那个需求的,却没有一只公鸡领队,群龙无首,队伍能不乱套吗?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只公狗管一湾,一只公鸡管一山”?所以啊,我认为你要对这件事情负主要责任。
  老麻想反驳一下,可他磨叽半天没找到理由,竟语塞。
  好了,老伯掌握火候,适可而止。他说,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多说无益。我们还是把公鸡的事处理一下。
  老胡说,我没其他要求,只要将公鸡物归原主就行了。
  老麻可不干,说,我白白给你喂养了半个月鸡,要想拿回去,你得给我补偿。
  老伯问,你要补偿多少?
  老麻说,一百元,不多吧。
  老伯附和道,不算多。
  我听出老麻的话里有陷阱。按照市场行情,老胡家的公鸡大概也就值一百元,换言之,老胡如果拿钱取鸡,还不如白送给老麻,落个囫囵人情。他真要落入老麻的圈套,那就应了“捉鸡不成蚀把米”的老话。
  老胡并不“糊”。他反过来将老麻一军,这样吧,公鸡我就不要了,我也不想赔你喂养费,干脆你给我一百元,我们两清。
  两人僵持不下,我担心刚刚打开的大好局面被破坏掉,心里暗暗着急,再看看老伯,他却镇定自若,很好地把握着节奏。
  他提出休息一下。
  老伯去了趟厕所,又到旁边厨房和正在弄饭的麻婶聊了一阵家常,然后转回来对老麻说,你跟家里人说,让她别弄饭了。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吃饭喝酒的。
  老麻说,我活到这把年纪,家里还从没来过警察。今天,你们大老远地来帮我们办事,再怎么着也得吃顿饭,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否则,传出去会坏掉我们苗人的名声,今后不好做人。
  听老麻这么说,我们吃饭是成全他,不吃都不好意思了。
  老胡自寻台阶说,你们吃,我回去吃完饭再过来。
  老麻说,老胡,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进门为宾客是我们山里人的规矩,你连这个都不懂?人可以闹意见,但饭菜没仇,酒肉也不分家。你要是在饭口上走人,公鸡的事就没得谈了。
  老伯趁热打铁,赶紧接茬道,老麻的话在理,我同意。我们还是抓紧点儿,把事情办完后一起喝杯团圆酒,怎么样?
  老胡和老麻都说要得,气氛明显回暖。老伯突然问老胡,你说那只公鸡值一百元?
  老胡有点儿呆愣。我也纳闷儿,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老伯说,我想把公鸡买下来。说着,他开始掏钱。他的左手在衣兜内抠索一阵,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原样拔出手来,羞赧地说,我出门忘记带钱了,你先借给我,我回头还给你。
  后面的话是针对我说的。
  我正犹豫着是否掏钱,老胡的手摆得像中风。所长要公鸡,我白送你,不收一分钱。
  白吃白喝白拿,你是想让我搞腐败?
  我是自愿送你的,不是贿赂你。老胡坚持不要钱。
  老伯问老麻,我倒忘了,公鸡归了我,你的喂养费岂不落了空?这不成。他说,我得给你补偿一百元。
  老麻有点儿抓瞎。公鸡让老胡白送了人情,他不好说话,但要他从警察手里收喂养费,这个脸面他抹不下来。他说,老胡送得起人情,我也送得起,喂养费的事情不提了。
  老伯像一个如愿以偿的阴谋家,嘿嘿笑着。他指着老胡和老麻说,男人说话,三十六牙。你们都想好了,刚才说出的话可是要算数的。
  老胡拍着胸脯说,谁反悔连公鸡都不如。
  老麻跟进说,我吐出的涎水绝不舔回来。
  老伯提醒我,他们的话你听清楚啦?都记录没?记好了,请两位签字。
  跟闹着玩儿似的,“鸡案”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事情一直在老伯的掌控之中,我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
  签完字,老伯吩咐我,把公鸡拿去厨房让麻婶杀了,今天我要和两位好好喝一杯。
  老胡和老麻都蒙了。好一阵儿,老麻先反应过来,他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请客,我们也不能白吃,上面有纪律。老伯说。
  老麻说,就算吃鸡,也不能把公鸡杀了。他睒老胡一眼,话里有话,要杀,我家母鸡多得是。
  老伯说,母鸡是你的,公鸡是我的,是老胡亲自送给我的。我要给他钱,他不收。那么,我的东西我做主,老胡你说对不对?
  老胡已经明白老伯的意思,他是在变着戏法让自己凑份子,不给老麻留口实,免得他往后过嘴。
  酒是老麻家自酿的包谷烧,他们用碗干。那顿酒喝得天昏地暗,耗时小半天,三个老家伙都东倒西歪的,不说也罢。


  离开老麻家时,山顶上的日头只有一树高了。我们往低走,它也朝下坠。
  老伯走路有點儿飘,我真担心他摔倒,跑前跑后招架他,惹得他烦起来。他撇开我搀扶的手,口气有些托大,你以为我醉了吗?告诉你,真要喝,他们两个加一起都不是老夫的对手。
  饮者说自己没醉,那一定是醉了。我夸他,您是我见过的“第一把壶”。
  听这话他高兴了,他说,我给你唱支山歌吧。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唱起来:
  高山顶上呃——一丘田,
  郎半边来哎——姐半边;
  郎的半边呦——栽甘草,
其他文献
一  城管执法中队莫天琪中队长在办公室喝下一杯咖啡,环顾四面墙壁,心头萌生一股莫名的情绪。墙上各种奖状如一对对熠黄的眼睛,散发出奇妙的光芒,莫天琪晃了晃脑袋,感到一阵头疼。近日他总是感到头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植物神经紊乱引起的心血管系统失衡,最要命的是失眠,整晚睡不着,一阵阵无来由的恐慌。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喝大剂量的速溶咖啡,以此消除疲惫,调整心态,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即便如此,
现阶段属于战术上做空A股阶段,其目标可能是借股指期货出台前大幅震荡,抢夺权重股筹码,夺取股指期货控制权、A股定价权。  对于2007年11月22日上证综指以年内地量656亿一举跌破5000点大关,市场有各种各样的解读:美国股市大跌、蓝筹估值过高、基金规模受限、中铁申购失血、宏观调控趋紧、中央担忧泡沫……  笔者认为,这些理由有可能是空方残酷打压A股、多方实行不抵抗主义的借口。5000点大关的失守也
夜很静,月光温柔地洒向大地,洒向窗棂,照着熟睡中的人们,偶尔的几声狗吠让小村庄多了几许生气。    霍平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看见母亲窗前晃动的身影,他知道母亲是不放心自己。母亲不想自己去当兵。但是,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自己一个堂堂热血男儿怎么可以龟缩在家里?  那天,母亲把霍平安叫到跟前,说,平安,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了。霍平安说,娘,不着急。母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娘已经替你说好了亲
下午三点,我背着包从火车站出来。时间正值初夏,天气还算不上炎热,但明显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出站口两边站满了拉客的黑车司机,有点儿像夹道欢迎的架势。我不停地用空余的右手频频摆手,从热情的司机中间走出来。有个身材矮胖的司机一直追在我右边,用熟悉的方言问我到哪里,价钱好商量。我拒绝了他,走到站前广场中间,阳光晃眼。我手搭凉棚,看了看四周。广场周围一片荒凉景象,道路两边略微点缀着零星的小树苗,再远一点儿
在一个小店里,跟朋友约好见面,可是她临时有事说晚点来,我就点了一杯饮料等她。不是饭点,小店里人很少,老板娘悠闲地坐在柜台后写着什么。我偷偷用眼角瞟她,目光相遇的一瞬,彼此会心一笑。她说:“你看看我写的这几句话,要是真的能这样生活,人生该多美好。”  我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很娟秀的小字,写的是“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软心除挂碍”,是林清玄《人生最美是清欢》里的句子。我不禁
上期内容提要:  不论受害人的身份如何、人品如何,哪怕十恶不赦,在刑警的眼里也应该一视同仁。这是警校毕业生张有才成为刑警后上的第一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满腔英雄情结的警校毕业生张有才终于圆了他的警察梦,成为小城公安局的一名刑警。报到期间突发命案,一个以行医为名占女患者便宜的老头儿死于非命,从此,张有才就进入了开挂模式。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刑警来说,从警生涯第一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谁不希望这个案子破得
《普通高中信息技术课程标准(2017年版)》(以下简称“新课标”)提出了信息意识、计算思维、数字化学习与创新、信息社会责任四个维度的核心素养,并制定了数据、算法、信息系统、信息社会四个概念的十大教学板块。如何认识“新课标”的结构设置,并基于教学大纲丰富的教学实例不断创新使教学更好地对接未来教育的培养要求,需要广大教师从实践中将“新课标”落地。其中,“网络技术”是选择性必修的重要内容,教学落地具有一
引子  一  行李不用收拾,就一个铺盖卷,两年前从家里扛到警校,两个月前从警校扛回家里,现在我要扛着它到小城公安局报到。  小城是東北的一个县城,离“本市”七公里,被包围在“本市”的几个区中间。到小城公安局大门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我放下铺盖,满头大汗。这是一个足有二十亩地的大院子,里面错落着十几栋平房,大门两侧分别竖着挂着象征这个院子身份的牌子,东侧是小城县公安局,西侧是小城县检察院。
一  梁淼的办公室位于恒毅大厦的第六层,整层一共七个超过八十平方米的大房间,有六个都专属于他:办公室、书房、娱乐室、餐厅、接待室、休息室。唯有会议室是要与人合用的。  他不喜欢低调,甚至是反感,炫耀是他最钟爱的消费活动之一,其次是女人。但他的四个专属助理中,却只有一个女性程弦音,长相普通,顶多称得上五官端正,身材乏味,年近四十,微微带一点儿令人愉悦的书卷气。她的名头虽然是总裁助理,但工作仅仅是坐在
弹道导弹在各国国家安全中发挥重要作用。各国根据国情采取不同的发展策略。美俄等强国不断推进现有型号的升级换代,同时大力发展新型高超声速型号,力求保持战略优势。英法等国重点保持和提升现役潜射型号的战术技术性能。其他相关国家重在提升射程、填补空白,同时跟进高超声速技术研究。美国发展动向  2020年,美国共开展8次战略弹道导弹飞行试验,试射民兵-3导弹4次,三叉戟-2导弹4次,全部成功。  加强陆基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