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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家庭暴力中的受害者当然是被攻击者，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攻击者强大的外表下，往往隐藏着一颗比被攻击者更加羸弱的心，他伤害家人，其实也是在伤害自己。如果这颗羸弱的心不能变得强大，本质上讲，家庭暴力就不会停息。
我做错了什么
早上8点，我赶到家庭暴力援助中心，看到晓菲表情痛苦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左小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昨晚，这个14岁的女孩被亲生母亲殴打，逃出家门时在楼梯上摔断了腿。邻居报警，巡警把她送到了这里。她的母亲知道女儿受了伤，在这里治疗，却迟迟没有露面。
“疼吗？”我搬了一把椅子，在晓菲的斜对面坐下，温柔地问她。
晓菲点点头，又摇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得出，这是一个习惯隐忍，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女孩。
“妈妈为什么打你？能跟阿姨说说吗？”为了打消晓菲的顾虑，我补充道，“我不是警察，我是来提供心理帮助的。”
晓菲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目光越来越迷离。她说：“我做错了事，每次都是我不好，可我真的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她打我打得停不下手……”说到伤心处，她抽泣起来。
在晓菲记忆中，第一次被妈妈殴打是一场亦真亦幻的噩梦。那是她上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个清晨，她正在梦中被一只饿狼追赶，眼看前面没路了，饿狼朝她扑过来……皮肤被撕裂的痛楚那么真实！她疼醒了，看到妈妈凶神恶煞般俯视着自己，正用一只拖鞋狂抽自己的屁股和后背，嘴里歇斯底里地叫着：“叫你赖床！懒丫头！死丫头！臭丫头！孽种……”晓菲哭着喊道：“妈妈，妈妈，今天是星期天啊，今天不上学！”她看到妈妈明显愣了一下，但仅仅愣了一下，拖鞋旋即又狂风暴雨般落在自己的身上……后来，妈妈委婉地向晓菲道歉，说前一天晚上晓菲的爸爸一夜没有回家，她被气昏了头。
从那以后，晓菲的妈妈经常被丈夫气昏头，晓菲也就经常被莫名其妙地暴打一顿。一天晚上，晓菲的妈妈又和丈夫吵了起来。她怒不可遏地指着家门，命令丈夫滚出去。丈夫也不示弱，当即摔门拂袖而去。晓菲的妈妈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一言不发，呆若木鸡。夜里11点半的时候，她把晓菲叫到面前，阴沉着脸说：“你爸爸现在肯定在单位的办公室里，你去把他叫回来。如果他不回来，你也不要回家了！”爸爸的单位离家大约3公里，公交车早就停运了，11岁的晓菲又不敢打车，只好跑着去，一路胆战心惊。找到爸爸，晓菲哭着哀求爸爸回家，未果，只好再次胆战心惊地跑回家。一进家门，迎接她的不是安慰，而是妈妈的拳打脚踢。妈妈下手那么重，而且好像是一部刹车失灵的汽车，停不下来。晓菲被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无法上学。
每次挨打，等妈妈心情好的时候，晓菲总要问妈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打我为什么下手那么重？”有时，晓菲问得很尖锐：“你是我的亲妈吗？我们去做做亲子鉴定吧！”晓菲的妈妈无言以对，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你是我女儿，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和晓菲聊了整整一天，我掌握了她遭受家庭暴力的大量细节，以及她妈妈的日常行为表现。我判断，晓菲的妈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施暴者，她经常殴打女儿，针对的似乎不是晓菲，而是自己的丈夫。她和丈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以打女儿的方式泄愤？她可曾后悔？
第二天，在有关部门的安排下，我坐在了晓菲妈妈的面前。
攻击与反攻击
晓菲的妈妈姓韩，在电视台做剪辑工作。或许是经常熬夜加班的缘故，她的脸色蜡黄，情绪也不大稳定。她说女儿摔伤她很难过，也很心疼，但她一再强调不是她把女儿推下楼梯的。至于前天晚上她没有及时来医院照顾女儿，她的解释是不愿被媒体关注。很显然，她在推脱责任。
和韩女士交谈了两个小时，晓菲昨天的叙述全部被证实。
我说：“您是一个施暴者，但我知道，您也是一个受害者。”
闻听此言，韩女士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秒钟后，她泪水喷涌而出。
我无意为韩女士开脱，为了找到问题的症结，我必须尊重事实。比如，韩女士第一次打女儿，是因为丈夫一夜没有回家。尽管这不是打女儿的正当理由，但在韩女士潜意识里却可能是顺理成章的。首先，丈夫夜不归宿，对妻子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交谈中韩女士承认，丈夫夜不归宿让她特别愤怒，她恨丈夫不爱自己，没有责任感，剥夺了她的幸福感、安全感和价值感，她甚至怀疑丈夫在外面可能已经发生了婚外情。她也恨自己瞎了眼，找到这样一个坏男人。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值得丈夫爱的女人，一个不值得别人尊重的女人，一个不被家人接纳的女人。总之，她有强烈的被攻击感。其次，当人感到被攻击，都会本能地反击，以保护自己，韩女士也不例外。她的自我防御机制已经启动，有强烈的当面指责丈夫的冲动，但丈夫不在家，她的愤怒无处发泄。此时，她发现女儿晓菲尚未起床，那时早已过了上学的时间，而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韩女士早忘了那天是星期日，于是怒不可遏。另外，女儿，这个她与丈夫昔日爱情的结晶，在韩女士看来也不值得怜惜，她甚至会把女儿当成未成年的自己，攻击她就是攻击自己年轻时的错误选择。于是，韩女士愤怒异常地冲过去暴打女儿。
对我的分析，韩女士非常震惊。她说：“我心里想的，您怎么都知道？”她说，她的婚姻不幸福，两口子经常吵嘴，所以她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每当她感到来自丈夫的鄙视，她就会非常愤怒。打女儿，都是在这种时候。“我极度缺乏安全感。从这点上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不，我没脸这样说，晓菲才是最终的受害者……”说到这里，韩女士又哭起来。
除了与丈夫关系不睦这个外部原因外，韩女士的性格也有缺陷，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这方面，在她逼女儿半夜出门找爸爸回家这件事上表现得最为突出。
首先，韩女士让丈夫“滚出去”，她做到了，可她又想让丈夫回家。不难看出，她爱丈夫，起码希望维系婚姻。她对丈夫心存期待，认为丈夫应该做出积极的回应。如果丈夫这样做了，她会高兴，因为这说明她还是一个被别人接纳的女人，一个值得丈夫爱和尊重的妻子。但丈夫的表现并非如她所愿，于是她得到了一个反证：自己是一个不被人接纳，不值得丈夫爱和尊重的女人。这是人的价值感底线，不能触碰。基于这种心理，当丈夫已离开家，给自己造成伤害的源头已丧失，自我保护的防御机制已关闭，韩女士产生把丈夫找回来的想法也就再自然不过了。况且，丈夫离开家，在她看来是一种逃离行为，让她没有了安全感，自我价值感再度受挫。她会想，只有那些没有女人味儿的女人才会忍心让丈夫在外面过夜。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是有教养、有身份的女人，她一定会想办法把丈夫找回来。这是女人的善良，也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祟。
其次，韩女士想让丈夫回家，却不肯出面，而命令女儿出去找爸爸。表面上看，韩女士这样做是在维护自尊，其实是因为她缺乏自我认同、自我接纳和较高的自我价值感。她对丈夫回家这个行为的涵义也是有所认定的：如果丈夫乖乖回来了，说明他在乎妻子，在乎这个家，说明他认错了，说明未来的婚姻生活还是有希望的，等等。如果丈夫不回家，韩女士将得到一系列的反证，她将颜面尽失，再次丧失自我价值感。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恶果，她给女儿下了死命令：“如果他不回来，你也不用回家了。”当晓菲一个人回来，韩女士感到所有希望都破灭了，等于第二次被丈夫伤害，于是她的自我防御机制再次启动，她要愤怒地指责丈夫，可是丈夫不在眼前，而女儿受惊小鸟一般站在眼前，成了一只可怜的替罪羊。
总之，韩女士由于内心与行为的不一致，先是造成了自己与丈夫之间的沟通阻碍，之后造成对丈夫的伤害以及对自己的伤害，进一步发展到伤害无辜孩子的地步。如果她的矛盾心理得不到及时的干预，会给家人和她自己造成更多的伤害。
韩女士问：“您说的很对。但是，对丈夫有期待、内心矛盾、爱面子，对妻子来说不是很正常、很普遍的事吗？”
“是的。正因为如此，家庭暴力才那么多。妻子多数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但伤害者可能是妻子自己，然后殃及子女。”我说，“我不是在为丈夫们开脱，我是在提醒女性自省。中国有句俗话：一个巴掌拍不响。婚姻是夫妻双方的，出现问题，为什么要把责任都推给男方呢？”
学会关爱自己
毋庸讳言，韩女士的心理问题给自己和女儿，甚至给丈夫都造成了伤害。如果不能及时醒悟，家庭暴力会再次发生，而且很可能越来越严重，后果也越来越可怕。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韩女士迫不及待地求助。
“您要学会关爱自己，而不是把得到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丈夫身上。”我说，“您已经是成年人，受过很好的教育，有体面的工作，有社会地位，心理也要坚强起来。渴望得到丈夫的爱是每个妻子的正常需求，但不懂得向自己的内心索取爱则是不明智的。不客气地说，您的心理年龄与实际年龄不相称，您在心理上还是当年那个一切依赖父母的小女孩。得不到丈夫的爱，您就没有安全感，焦虑不安，情绪失控。听晓菲说，您这两年经常装病，或者把小病装成大病，动不动说到死。这是向女儿索取爱。她揭穿了您，您感到万念俱灰，对女儿大打出手。您看，您像不像一个小女孩，把女儿当成一根救命稻草？”
韩女士羞愧地低下了头。她问：“现在才想到让自己的心理成长，是不是太迟了？”
“只要做，什么时候都不迟。”我说，“只要注重自我修炼，让自己的心理逐步成熟，就能学会关爱自己，保护自己，给自己接纳与认同。不过，这条自我修炼之路并非坦途。您会发现，有时可以做到给自己关爱，有时却做不到，有时自己无法给自己想要的爱。这时，您不妨这样想：我都不能随时随地给自己想要的关爱，何况别人呢？这是正常的，应该充分理解和谅解。正是这样的思考让人心理成熟，学会原谅和包容，学会用平常心看待一切。”
沉默良久，韩女士问：“今后，我该怎么与晓菲相处呢？她现在一定恨死我了，把她摔成那样。”现在，她已经不再刻意推脱责任了。
“晓菲不恨妈妈。”我说，“昨天她还问我，她摔伤腿这件事现在闹大了，会不会被妈妈的单位知道，妈妈会不会受处分。女儿跟妈妈从来是一条心，您不必有顾虑。我认为，您与女儿的关系也要改善改善，您既不要再拿女儿当出气筒，也不要拿女儿当心理上的父母来依赖。您要把她当未成年的女儿看，照顾她，给她爱，给她尽可能稳定的家庭，切不可在她面前抱怨她爸爸。现在正值她的青春期，您甚至可以和女儿一块修炼心理，让她也拥有关爱自己的意识和能力，以及宽容的平常心。”
“我以前总打她，会不会给她造成长期的伤害？”韩女士问。
“肯定会的。”我说，“亲子关系对孩子来说非常重要，甚至决定了孩子今后与人相处的模式。不过，孩子会慢慢接受现实，孩子今后的人生会有各种机遇，或多或少改变对人际关系的看法，所以您不必太悲观。如果您认为有必要，我可以提供帮助，给晓菲做两次心理疏导，帮助她尽快走出心理阴影。”
“那太好了！”韩女士说，“今天我接她回家，一定先向她郑重道歉。”
“很好，这是抚平孩子心理创伤的第一步，也是重要一步。”停顿一下，我说，“您也和丈夫好好谈一次吧，夫妻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如果需要帮助，我也可以和他谈一谈。”
韩女士想了想，冲我轻轻点了点头，说：“我也会向他道歉，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受害者。”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编辑：陈彤】
我做错了什么
早上8点，我赶到家庭暴力援助中心，看到晓菲表情痛苦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左小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昨晚，这个14岁的女孩被亲生母亲殴打，逃出家门时在楼梯上摔断了腿。邻居报警，巡警把她送到了这里。她的母亲知道女儿受了伤，在这里治疗，却迟迟没有露面。
“疼吗？”我搬了一把椅子，在晓菲的斜对面坐下，温柔地问她。
晓菲点点头，又摇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得出，这是一个习惯隐忍，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女孩。
“妈妈为什么打你？能跟阿姨说说吗？”为了打消晓菲的顾虑，我补充道，“我不是警察，我是来提供心理帮助的。”
晓菲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目光越来越迷离。她说：“我做错了事，每次都是我不好，可我真的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她打我打得停不下手……”说到伤心处，她抽泣起来。
在晓菲记忆中，第一次被妈妈殴打是一场亦真亦幻的噩梦。那是她上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个清晨，她正在梦中被一只饿狼追赶，眼看前面没路了，饿狼朝她扑过来……皮肤被撕裂的痛楚那么真实！她疼醒了，看到妈妈凶神恶煞般俯视着自己，正用一只拖鞋狂抽自己的屁股和后背，嘴里歇斯底里地叫着：“叫你赖床！懒丫头！死丫头！臭丫头！孽种……”晓菲哭着喊道：“妈妈，妈妈，今天是星期天啊，今天不上学！”她看到妈妈明显愣了一下，但仅仅愣了一下，拖鞋旋即又狂风暴雨般落在自己的身上……后来，妈妈委婉地向晓菲道歉，说前一天晚上晓菲的爸爸一夜没有回家，她被气昏了头。
从那以后，晓菲的妈妈经常被丈夫气昏头，晓菲也就经常被莫名其妙地暴打一顿。一天晚上，晓菲的妈妈又和丈夫吵了起来。她怒不可遏地指着家门，命令丈夫滚出去。丈夫也不示弱，当即摔门拂袖而去。晓菲的妈妈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一言不发，呆若木鸡。夜里11点半的时候，她把晓菲叫到面前，阴沉着脸说：“你爸爸现在肯定在单位的办公室里，你去把他叫回来。如果他不回来，你也不要回家了！”爸爸的单位离家大约3公里，公交车早就停运了，11岁的晓菲又不敢打车，只好跑着去，一路胆战心惊。找到爸爸，晓菲哭着哀求爸爸回家，未果，只好再次胆战心惊地跑回家。一进家门，迎接她的不是安慰，而是妈妈的拳打脚踢。妈妈下手那么重，而且好像是一部刹车失灵的汽车，停不下来。晓菲被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无法上学。
每次挨打，等妈妈心情好的时候，晓菲总要问妈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打我为什么下手那么重？”有时，晓菲问得很尖锐：“你是我的亲妈吗？我们去做做亲子鉴定吧！”晓菲的妈妈无言以对，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你是我女儿，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和晓菲聊了整整一天，我掌握了她遭受家庭暴力的大量细节，以及她妈妈的日常行为表现。我判断，晓菲的妈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施暴者，她经常殴打女儿，针对的似乎不是晓菲，而是自己的丈夫。她和丈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以打女儿的方式泄愤？她可曾后悔？
第二天，在有关部门的安排下，我坐在了晓菲妈妈的面前。
攻击与反攻击
晓菲的妈妈姓韩，在电视台做剪辑工作。或许是经常熬夜加班的缘故，她的脸色蜡黄，情绪也不大稳定。她说女儿摔伤她很难过，也很心疼，但她一再强调不是她把女儿推下楼梯的。至于前天晚上她没有及时来医院照顾女儿，她的解释是不愿被媒体关注。很显然，她在推脱责任。
和韩女士交谈了两个小时，晓菲昨天的叙述全部被证实。
我说：“您是一个施暴者，但我知道，您也是一个受害者。”
闻听此言，韩女士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秒钟后，她泪水喷涌而出。
我无意为韩女士开脱，为了找到问题的症结，我必须尊重事实。比如，韩女士第一次打女儿，是因为丈夫一夜没有回家。尽管这不是打女儿的正当理由，但在韩女士潜意识里却可能是顺理成章的。首先，丈夫夜不归宿，对妻子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交谈中韩女士承认，丈夫夜不归宿让她特别愤怒，她恨丈夫不爱自己，没有责任感，剥夺了她的幸福感、安全感和价值感，她甚至怀疑丈夫在外面可能已经发生了婚外情。她也恨自己瞎了眼，找到这样一个坏男人。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值得丈夫爱的女人，一个不值得别人尊重的女人，一个不被家人接纳的女人。总之，她有强烈的被攻击感。其次，当人感到被攻击，都会本能地反击，以保护自己，韩女士也不例外。她的自我防御机制已经启动，有强烈的当面指责丈夫的冲动，但丈夫不在家，她的愤怒无处发泄。此时，她发现女儿晓菲尚未起床，那时早已过了上学的时间，而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韩女士早忘了那天是星期日，于是怒不可遏。另外，女儿，这个她与丈夫昔日爱情的结晶，在韩女士看来也不值得怜惜，她甚至会把女儿当成未成年的自己，攻击她就是攻击自己年轻时的错误选择。于是，韩女士愤怒异常地冲过去暴打女儿。
对我的分析，韩女士非常震惊。她说：“我心里想的，您怎么都知道？”她说，她的婚姻不幸福，两口子经常吵嘴，所以她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每当她感到来自丈夫的鄙视，她就会非常愤怒。打女儿，都是在这种时候。“我极度缺乏安全感。从这点上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不，我没脸这样说，晓菲才是最终的受害者……”说到这里，韩女士又哭起来。
除了与丈夫关系不睦这个外部原因外，韩女士的性格也有缺陷，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这方面，在她逼女儿半夜出门找爸爸回家这件事上表现得最为突出。
首先，韩女士让丈夫“滚出去”，她做到了，可她又想让丈夫回家。不难看出，她爱丈夫，起码希望维系婚姻。她对丈夫心存期待，认为丈夫应该做出积极的回应。如果丈夫这样做了，她会高兴，因为这说明她还是一个被别人接纳的女人，一个值得丈夫爱和尊重的妻子。但丈夫的表现并非如她所愿，于是她得到了一个反证：自己是一个不被人接纳，不值得丈夫爱和尊重的女人。这是人的价值感底线，不能触碰。基于这种心理，当丈夫已离开家，给自己造成伤害的源头已丧失，自我保护的防御机制已关闭，韩女士产生把丈夫找回来的想法也就再自然不过了。况且，丈夫离开家，在她看来是一种逃离行为，让她没有了安全感，自我价值感再度受挫。她会想，只有那些没有女人味儿的女人才会忍心让丈夫在外面过夜。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是有教养、有身份的女人，她一定会想办法把丈夫找回来。这是女人的善良，也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祟。
其次，韩女士想让丈夫回家，却不肯出面，而命令女儿出去找爸爸。表面上看，韩女士这样做是在维护自尊，其实是因为她缺乏自我认同、自我接纳和较高的自我价值感。她对丈夫回家这个行为的涵义也是有所认定的：如果丈夫乖乖回来了，说明他在乎妻子，在乎这个家，说明他认错了，说明未来的婚姻生活还是有希望的，等等。如果丈夫不回家，韩女士将得到一系列的反证，她将颜面尽失，再次丧失自我价值感。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恶果，她给女儿下了死命令：“如果他不回来，你也不用回家了。”当晓菲一个人回来，韩女士感到所有希望都破灭了，等于第二次被丈夫伤害，于是她的自我防御机制再次启动，她要愤怒地指责丈夫，可是丈夫不在眼前，而女儿受惊小鸟一般站在眼前，成了一只可怜的替罪羊。
总之，韩女士由于内心与行为的不一致，先是造成了自己与丈夫之间的沟通阻碍，之后造成对丈夫的伤害以及对自己的伤害，进一步发展到伤害无辜孩子的地步。如果她的矛盾心理得不到及时的干预，会给家人和她自己造成更多的伤害。
韩女士问：“您说的很对。但是，对丈夫有期待、内心矛盾、爱面子，对妻子来说不是很正常、很普遍的事吗？”
“是的。正因为如此，家庭暴力才那么多。妻子多数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但伤害者可能是妻子自己，然后殃及子女。”我说，“我不是在为丈夫们开脱，我是在提醒女性自省。中国有句俗话：一个巴掌拍不响。婚姻是夫妻双方的，出现问题，为什么要把责任都推给男方呢？”
学会关爱自己
毋庸讳言，韩女士的心理问题给自己和女儿，甚至给丈夫都造成了伤害。如果不能及时醒悟，家庭暴力会再次发生，而且很可能越来越严重，后果也越来越可怕。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韩女士迫不及待地求助。
“您要学会关爱自己，而不是把得到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丈夫身上。”我说，“您已经是成年人，受过很好的教育，有体面的工作，有社会地位，心理也要坚强起来。渴望得到丈夫的爱是每个妻子的正常需求，但不懂得向自己的内心索取爱则是不明智的。不客气地说，您的心理年龄与实际年龄不相称，您在心理上还是当年那个一切依赖父母的小女孩。得不到丈夫的爱，您就没有安全感，焦虑不安，情绪失控。听晓菲说，您这两年经常装病，或者把小病装成大病，动不动说到死。这是向女儿索取爱。她揭穿了您，您感到万念俱灰，对女儿大打出手。您看，您像不像一个小女孩，把女儿当成一根救命稻草？”
韩女士羞愧地低下了头。她问：“现在才想到让自己的心理成长，是不是太迟了？”
“只要做，什么时候都不迟。”我说，“只要注重自我修炼，让自己的心理逐步成熟，就能学会关爱自己，保护自己，给自己接纳与认同。不过，这条自我修炼之路并非坦途。您会发现，有时可以做到给自己关爱，有时却做不到，有时自己无法给自己想要的爱。这时，您不妨这样想：我都不能随时随地给自己想要的关爱，何况别人呢？这是正常的，应该充分理解和谅解。正是这样的思考让人心理成熟，学会原谅和包容，学会用平常心看待一切。”
沉默良久，韩女士问：“今后，我该怎么与晓菲相处呢？她现在一定恨死我了，把她摔成那样。”现在，她已经不再刻意推脱责任了。
“晓菲不恨妈妈。”我说，“昨天她还问我，她摔伤腿这件事现在闹大了，会不会被妈妈的单位知道，妈妈会不会受处分。女儿跟妈妈从来是一条心，您不必有顾虑。我认为，您与女儿的关系也要改善改善，您既不要再拿女儿当出气筒，也不要拿女儿当心理上的父母来依赖。您要把她当未成年的女儿看，照顾她，给她爱，给她尽可能稳定的家庭，切不可在她面前抱怨她爸爸。现在正值她的青春期，您甚至可以和女儿一块修炼心理，让她也拥有关爱自己的意识和能力，以及宽容的平常心。”
“我以前总打她，会不会给她造成长期的伤害？”韩女士问。
“肯定会的。”我说，“亲子关系对孩子来说非常重要，甚至决定了孩子今后与人相处的模式。不过，孩子会慢慢接受现实，孩子今后的人生会有各种机遇，或多或少改变对人际关系的看法，所以您不必太悲观。如果您认为有必要，我可以提供帮助，给晓菲做两次心理疏导，帮助她尽快走出心理阴影。”
“那太好了！”韩女士说，“今天我接她回家，一定先向她郑重道歉。”
“很好，这是抚平孩子心理创伤的第一步，也是重要一步。”停顿一下，我说，“您也和丈夫好好谈一次吧，夫妻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如果需要帮助，我也可以和他谈一谈。”
韩女士想了想，冲我轻轻点了点头，说：“我也会向他道歉，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受害者。”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