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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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坊们,看在多年的情分……
  山大爷拖着腿,在院子轮圈作揖,步履虚浮。暑天酷热,没有一丝风,大喇叭放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这会儿也有点有气无力。场院散着几袋粮食,区武装部的民兵捧着枪,狠狠地盯着粮,生怕粮食变成雀子飞了似的。分粮的会计,趴在柏木桌前,捏着圆珠笔杆,浑浊的汗滴蚯蚓般爬行在他干枯的脸颊。四下都是领救济粮的居民。大家散乱着,没人动,也没人讲话。居委会主任颜大娘刚想把手伸向粮食,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都快饿死了,粮食不能给鬼子吃!
  山大爷的脸暗了,腰压得更低。萝卜抬头看看,原来是飞机和黑头等几个少年,都是家里丁口多的,等着这粮救命。
  许久无人应答。山大爷嗫嚅着,悄悄地退出。谁料,走了几步,竟跌了个狗吃屎。樱花从后面赶过来,扶起她爹,硬硬地说,咱有骨气,饿死也不看熊人的脸子!
  萝卜看着樱花父女渐渐走远,不知哪儿生出力气,吼着:“我的粮给你们!”
  一
  济南城普立门外老商埠是袁世凯当山东总督时建的。四四方方,像块豆面发糕。商埠后面,是一大片民居。萝卜住东街响水胡同,鬼子妮住西街庙花胡同,都属于四里圃街道辦事处。鬼子妮白花花的胳膊,细扎扎的腰,碎口糯米牙,笑起来眼睫毛翻着,眉毛挑得高。萝卜早晨上学,总要跑到鬼子妮家后墙喊上一嗓子“走喽!”,就听到“扑腾扑腾”的动响,鬼子妮连蹦带跳地飞出,扯着萝卜的书包向前奔,还忙不迭地塞给他一个铝饭盒。
  那时俩人都在德兴小学,同班还是同位。到了学校,课间操的时候,鬼子妮看着萝卜打开饭盒。饭盒盖得紧细,常是“咔嗒”一下,才能打开,里面通常是韭菜盒子,或几个用马粪纸裹着的香油果子。菜盒子和果子,都烙得金晃晃的,喷香,也还热着,萝卜的心也就一次次地被烫伤,烫得美气,简直不想痊愈似的。
  说实话,“鬼子妮”一点也不“鬼子”。
  这个绰号是那个整天拖着鼻涕的小杂碎“飞机”给起的。他神神秘秘地告诉大家,山樱花的爹,那个当医生的“山大爷”,其实是“日本鬼子兵”,叫山崎俊。对于鬼子,萝卜的印象主要来自画报,都是仁丹胡,满脸横肉,挥舞着指挥刀。但山大爷慈眉善目,白白净净,一口地道济南话挂在嘴边,怎么就成了鬼子?山大爷从鬼子兵营逃到济南,认识了樱花的娘。俩人结婚后没几年,樱花娘就得病走了,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想到可爱的山樱花,居然成了“鬼子妮”,萝卜就气不打一处来。开始,樱花也不愿意,哭闹了几次,看大家都叫,也就随口应着,但叫得次数多,她也要打。飞机就被挠破了脸,连连告饶,才逃了命。
  鬼子妮最中意唱戏和做饭。明湖书社的柳琴戏,她最喜欢听,回来就学样,什么【娃娃令】、【迎春曲】、【传情曲】,曲牌熟悉得很,《骂鸭》《借年》《西厢记》,张嘴就能唱,又脆又响。鬼子妮擅长扮演“二脚梁子”,有时花旦,有时青衣,顽皮嬉闹,看着戏班子,就蹿到后台,给人家捣乱,自己扮上了,又立马变个人似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口拉魂腔“警”得人们长吁短叹。真有戏班子相中了她,要留在梨园行当个传承,山大爷死活不同意。有老人说,鬼子妮的扮相,像极了民国红极一时的“一千两”。萝卜不禁暗暗有些神往,一千两呀,架子得多大!
  除了唱戏,鬼子妮招人注意,还在于她做得一桌好饭食。她最擅长老甏肉饭,山大爷也是个老饕,父女俩没事就琢磨着吃。鬼子妮常趁着早市去割带皮猪肉。肉贩子撑起摊子,鬼子妮就来挨挨蹭蹭地拣肉。肥肉要白亮,瘦肉要鲜红,肥瘦相间,做出来的肉才筋道弹牙,既软腻,又厚实,用大酱、生姜、酱油泡上,小火炖煮,“咕嘟咕嘟”地冒白气,再加上白糖吊香气,几个小时后,肉炖得松烂,像红玉石夹上白玉石,煞是喜人。大锅里再煮上白卤蛋、青辣椒、黄豆腐、金针菇、紫海带,搭配香甜可口的东北大香米,馋得人掉口水。山大爷“咣地”把大锅盖掀开,焖住的肉香跳出来,直打人的鼻子。
  吃甏肉咧!山大爷洪亮的嗓子一吼,街道的孩子就都从各家里伸出头,禁不住地移动过来,参与美食盛宴。萝卜记得,一次,几个街坊孩子,吃了整整一大锅甏肉饭,山大爷只是笑,一点也不心疼。吃饱了饭,萝卜就和小伙伴们去附近的五龙潭玩耍。
  五龙潭幽静阴凉,泉水旁种满了垂头散发的绿柳树,树下卧着大青石。鬼子妮拉着萝卜蹲在泉水旁,直愣愣地看着。
  “萝卜哥,狮子头笑你呢?”鬼子妮咯咯地笑着,长长的睫毛乱颤。
  萝卜有些摸不着头脑,狮子头?红烧还是酱卤?
  你就是“魔嘎”!狮子头金鱼么,只想着吃!鬼子妮伸手指点着萝卜的额头。
  不知为啥,萝卜的心“咚”地蹦了一下,像熟睡的绿皮大青蛙,被飞虫啄了口,慌乱地跳起,落下也不知到了何处,空空地没个着落。
  “不是金鱼,是你笑俺。”萝卜讷讷地说着,声音低沉。
  俩人却一下子没了话。萝卜悄悄地,想扯鬼子妮的手。
  鬼子妮小声说:“萝卜哥,别耍坏,它们正看着呢!”
  萝卜讪讪地缩了手,看到泉里的金鱼,果然都围拢在周围,瞪大眼,吐着泡泡。鬼子妮的脸红彤彤的,把小青石丢在泉里,咕咚,咕咚,金鱼摇着尾巴逃了。
  “你打金鱼干啥?”萝卜说。
  “这么傻的鱼,不打它打谁?”鬼子妮噘着嘴,“唰”地站起身,扭着辫子跑远了。
  萝卜怔怔地,不知所以。金鱼还有傻的和聪明的?樱花是不是也“魔嘎”了?
  二
  大家都在挨饿,看着却都浮肿了。飞机哭起来像笑,眼肿得眯缝成了门缝,好像个胖狐狸。去年,上面鼓动“大跃进”,挨家挨户地搜罗铁器,说是要建小高炉炼钢。结果,土高炉倒是建起来不少,冒着黑烟,好似张牙舞爪的妖怪。没多久,妖怪也歇菜了。粮食却发得越来越少,各家各户慌了神,有的在家养鸡鸭,有的响应上级号召,弄玻璃缸养小球藻。
  萝卜看着水藻熬出的汤,绿绿的,喝到嘴里有股苔藓腥味,就想吐。
  山大爷有办法。他是医生,识得荒郊的野菜,就带着鬼子妮去还乡店、官扎营一带弄吃的,那边靠着山,野菜多,父女俩出去一天,能摘来一大筐野菜。山大爷还能看兔子道下套,有时也能搞到几只瘦骨嶙峋的野兔。到了这个程度,父女俩还讲究吃法,野菜不是剁碎熬大锅里煮,而是和上点杂粮面,味精,葱花,汆成野菜丸子,水煮,清蒸,有时还压结实了,做成野菜发糕。萝卜这时也上了中学,不再和鬼子妮一个学校,但还时常串门,俩孩子,一起学习,一起玩耍,慢慢地就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了。   可是,经常到山大爷家的,还多了个寡妇——颜大娘。
  萝卜对颜大娘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尖下巴,大眼睛,高挑身量的老妇女?虽说颜大娘家成分是城市贫民,大儿子死在抗美援朝战场,是烈属,但她也识得字,会绣花,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萝卜把她和自己那个只知道粗声大气骂人的娘比了一下,又有些泄气。
  颜大娘说是来谈居委会工作,坐下来,就不走,眼睛直勾勾地看山大爷,偶尔笑笑,也是白痴的样子,连傻瓜都能看出来,这个颜大娘有问题。山大爷本来也是个爱笑,爱热闹的老头,可颜大娘一来,就拘谨地不得了,做事也一板一眼的,有些假模假势。鬼子妮却不管这些,时不时地拿话挤对颜大娘。
  一次,萝卜刚踏进山大爷的家门,就听见樱花高声大气地说话:“大娘,你看俺们家养的那只花狸虎老猫,‘刚着赛’呢。”
  萝卜就故意问,老猫咋个好?
  樱花见是萝卜,瞥了他一眼,也不和他说话,但眼角分明带着强忍的笑意,还是盯着端坐在竹凳上的颜大娘说:“那老母猫,半夜叫个不停,越老还成了个精。”
  颜大娘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眼角卻有些抽抽。山大爷在认真给人开药方,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樱花接着说:“老母猫晚上被勾了出去瞎混,居然还弄了块牛肉来,也不知是哪个相好的给的,萝卜,今晚别走,包牛肉大葱饺子!”
  萝卜答应着,却瞅着颜大娘霍地从椅子上立起来,铁青着脸,眼角却噙着泪。
  山大爷还是没反应,泥胎般的。
  颜大娘走到墙角,拎起个袋子就走,袋子里滴着点血,像是块肉。萝卜忙客气挽留。颜大娘也不答话,只看着山大爷。许久,她叹了口气,缓缓地放下袋子,走出了门。
  走到门口,颜大娘猛地回头,盯着樱花说:“你这个鬼子妮!”
  樱花却并不恼,只带着得胜意味看着颜大娘走远,摆出个刀马旦架子,高抬腿,举着胳膊,半唱半喊道:“萝卜,看那敌将被俺杀个丢盔弃甲哇!”
  萝卜弯腰,学着汉奸的做派说:“吆西,山太君,把她死啦死啦的呀!”
  俩人哈哈大笑。樱花毫不客气地拿了那袋子肉,去剁饺子馅了。
  萝卜却看到山大爷勾着脑袋,拿了本药书挡着脸。
  三
  街面越来越乱。大家饿得眼睛发绿,粮食越来越少,偏偏还要搞运动,查特务,查异己分子,又要清理阶级队伍,响水胡同打死了一个右派,庙花胡同弄疯了一个前国民党的党部委员。前街还抓了几个一贯道、黄沙会的大道首,说是前些年“漏网”的,抓住就杀头。
  作为“漏网”之鱼,山大爷的日子也越发难过了。他原在铁路熬生活,后来靠在胡同开了个小诊所,平时救死扶伤,乐善好施,口碑也颇好。这些年,名字早就改成了“山爱中”,可原籍那栏,永远写着“日本”,也多亏了颜大娘多方维持,才勉强落了平安。有些熊孩子嚷着要把山大爷拉出去游街,也被樱花骂得狗血淋头,不敢登门了。但樱花就是和颜大娘拧巴着,这种情况直到兆德出现,才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兆德是颜大娘的小儿子,白脸,鼻子秀气,穿着学生装,扣子明晃晃的。樱花第一次看到兆德,还是萝卜给引荐的。当时,樱花去找颜大娘换证件,她喊着萝卜陪她,正碰上兆德背着铺盖卷回家。樱花不认识他,萝卜就介绍说,这是颜大娘的儿子,大学生兆德。
  樱花瞅着兆德,只是搓衣角,说不出话来。萝卜纳闷,这还是泼辣的“鬼子妮”吗?
  兆德却没啥反应,木木的,只点点头,就回里屋睡觉了。颜大娘见到兆德,也没有萝卜想象的母子相见的亲热劲,相反,颜大娘的脸却惨白得吓人。后来,萝卜才知道,兆德这个大学生被“退学”了。兆德可是山东大学的双学士。双学士是个啥,老商埠的人大多不懂,但明白是大学问,街面前清的孙秀才说,大概相当于皇上赏赐的双眼花翎。
  可这个“大学问”咋就被退学了呢?
  萝卜听飞机说,兆德本来书读得好好的,非要给党提意见,反对“大跃进”和“三面红旗”,先是团里批评,后来学校批评,就给开了回来。
  活该!萝卜表示对颜大娘一家的反感,感觉是给樱花出气似的。
  谁料,樱花并不同意,她梗着脖子说:“我看这是好汉,敢说真话,咱们谁不饿,谁就去埋汰人家大学问去!”
  从此,萝卜发现情况不太妙了。樱花时常去颜大娘家,有时是找兆德问功课,有时是找兆德问大学的事儿。一说到兆德,樱花就兴奋,总是兆德哥长,兆德哥短,连带着对颜大娘也变了态度,和颜悦色,还时常赔着笑脸。
  一天傍晚,萝卜刚回家,飞机就跑来找他,神神秘秘地说,萝卜,你还蒙在鼓里呢,你那鬼子妮要被那个“大学问”抢走啦!
  萝卜慌忙问缘故。飞机说,我亲眼见的,鬼子妮和兆德躲到五龙潭亲嘴呢。
  萝卜听了,不禁火冒三丈,赶紧也跑到五龙潭。柳树们在暗夜中沉默着,月亮挂在天边,也不甚分明,萝卜在朦朦月色下寻了半天,也没看到这对男女。萝卜饿得肚子山响,正想大吼,却听得耳边“扑棱扑棱”,飞出了几只小黄嘴雀,又听见啪的耳光声,只见一个人影飞出树丛,哭着跑开了,正是鬼子妮。
  萝卜也顾不上了,紧跟过去,扯住樱花的衣服。他气愤地说:“是不是那个狗屁大学问欺负你了?我剁了他!”
  樱花挣脱了萝卜的手,怔怔地望着月亮,泪如泉涌。她喃喃地说:“俺咋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四
  发救济粮喽!
  颜大娘的小锣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几个民兵也跟着喊,尽管也都有气无力。这一阵子,粮食发得更少了,学校和机关都放假了,城里一片死寂,大家都趴在家里残喘着,五龙潭的大柳树也被人剥了皮,光溜溜地枯死了。萝卜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赶到场院的时候,正好看到飞机几个人难为山大爷和樱花。颜大娘讪讪地,也不敢出来说句话。兆德更是窝囊,全然不像个好汉,只是蹲在地上,抱着脑袋。
  萝卜大吼了一声,其实也有点后悔,家里弟弟妹妹,也都饿得发昏,再没点正经粮食,恐怕熬不过呀。但萝卜不后悔,为了樱花,这一切都值了。   山大爷含着泪,看了看萝卜,深深地鞠躬,说,好孩子,你们家也不易,我和樱花心领了。说着,却有些摇摇欲坠了。
  萝卜和樱花扶着山大爷回了家。山大爷悠悠醒转,敲着胸,咚咚作响。
  他哽咽着说:“我是日本军医。当年,我从兵营逃出来,跑到济南城边,是个好心女人,给了我一个窝头,我才活下来。我这些年,救了多少中国人!可咋就没人念我的好呢……”
  樱花的表情却很平淡,平淡得让萝卜有些害怕。这个不声不响的樱花,可不是他认识的鬼子妮了。他赶紧劝解,但樱花的回应也是淡淡的,只是感谢了萝卜,并没有太多解释。
  萝卜瞧着尴尬,也就离开了。晚上,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偷偷带了粮食来找樱花。他把粮食放在樱花家,却并没见到樱花。山大爷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只说樱花出去了。
  不用说,萝卜知道她肯定去了五龙潭。他赶了过去,山樱花正抱着个包裹,怔怔地盯着泉水,光秃秃的柳树,直戳在人的心里,还有些莫名的“吱吱”的声音,又硬又长,毛楞楞的,扎得人心疼。泉水不再喷涌,只剩下浅浅的一汪死水。
  “樱花,干啥呢?”萝卜小心翼翼地问。
  “扔了这包鬼东西。”樱花抬了抬手,胳膊却将那包裹抱得更紧了。
  “啥好东西?”萝卜说,“丢物件跑这大老远干啥?”
  “丢了东西,俺就看泉里的金鱼打架。”樱花声音低沉。
  萝卜说:“金鱼咋会打架?再说,泉里没鱼了,早被飞机、黑头他们捞着吃啦。”
  “咋不会?鱼和人一样,都翻脸不认人。俺们家和黑头、飞机家是邻居,从来俺家的炸酱面,俺做的甏肉饭,他俩没少吃。咋就不让俺领粮食,还叫俺鬼子妮……”
  说着,樱花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萝卜心头一热,他走过去,揽过樱花的肩膀说:“俺不怕你是鬼子妮,俺娶你。”
  樱花挣脱开,缓缓地说:“萝卜哥,俺的心给了那人,配不上你啦!”
  萝卜哑然,不知是难受还是着急。樱花却从包里拿出身行头来,说:“萝卜哥,俺下辈子嫁你。你还没见过俺的《西厢》扮相吧,俺不扮红娘,就扮莺莺吧。俺给那‘大学问’唱过一次,俺瞎了眼,如今俺给你一个人唱一回,就再也不唱戏了。”
  萝卜傻乎乎地说:“为啥,你唱戏多好听?”
  樱花的眼神直愣愣地,说:“戏好要有人懂,也无非是个假象。如今,这世道都成了真戏,还要这假戏干什么?”
  说着,樱花穿上戏服,还翻出个小镜,补补腮红,勾勾眉,张嘴清唱起来。萝卜心乱如麻,只听的“风月天边有,好事人间无”唱词,月下看着樱花,却有些痴了……
  五
  大伙儿都在挨日子,萝卜也照顾弟弟妹妹,没去山大爷家照看。谁知,樱花失踪了。山大爷发了疯的找,萝卜也跟着找。后来,飞机、黑头都撒出去找,连在批斗中被打瘸了腿的兆德,也拄着拐寻着。晚上,西街的庙花胡同,东街响水胡同,也都打着手电去寻,也没人组织,大家只默默地不作声响,仿佛愧了心。晚上限电,手电光连成片,闪闪摇摇,似凌乱■着眼的星星,惊动的连片区警察也跟着查。
  还是萝卜灵醒,带着人来五龙潭。泉水不知何时,竟半干涸了,但还汪着几口幽深泉眼,不知通到了哪里。青石下卧着滩血,早就没了温度。旁边还散着樱花的包,倒整整齐齐的,大家伙儿发现,里面装着半拉杂粮窝头,有个小纸片,歪歪斜斜地写着“给俺爹留着”。
  萝卜自告奋勇向泉眼下钻,可啥也没找到,又找了市体校的游泳队员,还是没捞到樱花。就有前清老秀才来说了,这五龙潭有来历,相传,这里曾是秦琼府邸,清代有个文人叫桂馥,他说豪雨之后,地裂成泉,五龙潭幽深不可测,可通海眼,内养五爪金龙。相传,有人在五龙潭附近还挖出石碑,有“唐左武卫大将军胡国公秦叔宝故宅”字样。
  兆德在泉边跪了大半夜,谁劝也不听。到后半夜,下了大暴雨,兆德被颜大娘架了回去。那雨串子“噼噼啪啪”的,好像炸了皮的蟒鞭,抽在黑黑的屋脊,青青的明瓦上,蹿着无数火星,耀着沉沉的夜,都好似变了白昼。只听得轰隆隆的巨响,仿佛炸裂般,有人说,那五龙潭剧烈摇撼,裂开又合拢了。
  山大爷家门口堆着几个小口袋,鼓鼓的,明晃晃的,却不见人来拿。
  山大爷的小诊所关了门,门口多了些白花。山大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饿得打晃。后来,几个街坊为了防止山大爷被揪斗,就把他藏在了颜大娘家的地洞,每天给他送吃食。谁知他在地下室种了菌菇,居然收成不错,还研究出几种鲁菜的新菜式,让大家大饱口福。那菌菇肥肥大大的,白灵灵的,养在地下室,在惨淡光照下,格外诱人。
  萝卜、飞机、兆德几个青年,大口喝着菌菇汤,只觉得肚子“咕噜、咕噜”欢叫得厉害,又不敢太大声,怕让人听见。山大爷还是笑呵呵的,但眼角带点泪。他说,要是樱花这鬼妮子喝了这汤,保管叫起来!
  转过年来,饥荒缓解了,上面也传下话来,山大爷不算敌特,还主动逃离日本侵略队伍,所以不予追究。有人说,颜大娘从中出了不少力。等到萝卜再见到山大爷,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五龙潭的泉水咕嘟咕嘟地涌出来,金鱼又养了起来。
  萝卜看到山大爷,拿出块窝头,一点点地碾碎,细细匀匀地撒在泉里,金鱼们凑过来。他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像断线的小珍珠,掉到了泉里,也不知鱼是吃粮食,还是眼泪。
  “山大爷,想家了吗?”
  “不敢想,就是梦里老见到。”
  “日本美吗?”
  “我家在和歌山,温热湿润,很少下雪。春天,我和哥哥就在山上采青梅。”
  “你当时为啥要跑?”
  “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
  “现在还跑回去?”
  “跑不动了。就死在这里吧。”
  “那将来你还回日本吗?”
  “不知道。也许樱花能去看看。她还没见过真正的樱花呢。”
  “可是,樱花不在了。”
  “她会去的,我答应过她。”
  萝卜有些受不了,哽咽地说:“樱花说,下辈子嫁我呢,到时我就是您老的女婿。”
  山大爷不答,只是继续拿馍,小心地抠下一点,碾碎了喂金鱼,嘴里却说着:“那些金鱼,吃了樱花临走时留下的馍,魂就住在鱼的身体。我听人说,五龙潭通地下秦琼府,也通東海的海眼。樱花从这里游过去,游几个月,就能到东海。过了东海,对面是日本九州福冈,再游过很多大河,就到本州和歌山啦。樱花呀,你真名叫山崎樱子呀……”
  萝卜听得毛骨悚然,再看金鱼,正闪着眼睛,居然真有些樱花笑起来的模样。
  萝卜正胡思乱想,颜大娘来了。她搀起山大爷,给他抹了泪,昂着头,领着他向回走。萝卜一时好奇,也悄悄跟了过去。回到颜大娘家,院子里摆着小饭桌和马扎,兆德正忙着端饭菜,看到俩人,脸色有些暗,但也招呼着山大爷。
  萝卜爬在墙头,悄悄瞅着。山大爷端起碗,又放下碗。天气热,山大爷的手抖抖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剩下的窝头,“吧唧吧唧”地吃起来,开始急促,有点噎着了,直喘,手里的碗却再不肯放下。颜大娘夺过窝头,丢在地上,给他端来了黄澄澄的炒鸡蛋。山大爷看了地上的窝头,叹了口气,吃了口鸡蛋,又开始猛烈咳嗽。颜大娘过来帮着捋背,兆德也忙问讯,山大爷这才放了碗,却捉了颜大娘的手。颜大娘挣了两下,也不再挣,凭着山大爷紧紧地攥着。兆德背过身盛粥,只当没看见。萝卜看着粗白大碗“咔嗒”一下,立在青条饭桌上。不知为何,他想起多年前,山樱花给他带饭的铝饭盒,也要“咔嗒”一下,才能打开呀。
  萝卜在墙头放声大哭。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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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25日,由机械工业经济管理研究院、中国工业报社、国家科技成果网、中国创新创业审定委员会主办,智慧中国杂志社、人民中国杂志社等协办,工信部、国资委、科技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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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我们去外地过年,这下,我们家里的蟑螂可开心了。它们在剩饭剩菜旁聚餐,在饭桌上舞蹈,在抹布下躲猫猫,在锅盖上比赛跑步,在馒头上睡觉……不久,主人回来了,蟑螂们夺路而逃,但却有一只蟑螂在桌上纹丝不动,这是怎么回事?”作文课上,陈老师开了个头,请大家畅所欲言。  话音未落,“我!我!我!”的叫声就在角落里响了起来,我扭头一看,原来是班级急先锋——小煊同学,只见他高举双手,站在椅子上,那架势,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