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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的朱凤经历了数次转移,她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孤儿”身份。这个表面看起来平静的女孩说,“他俩要是有一个还在或者是我没了,他们会更难受”
“把你家具体的地址告诉我。是哪条街?”
“做啥子?”
“有一线希望就要找噻。”
“你放弃吧。”
“莫放弃哟,有一线希望就要找噻。”
“我都放弃了……”
朱凤放弃了。地震第二天她已经从逃难出来的邻居那里知道自己的父母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她的一个远房二表哥却一直想帮她找到父母。
绵阳九州体育馆:
朱凤想,“我爸妈当时在一块,走的时候肯定手拉着手呢。”
地震发生第二天清晨三四点钟,整个晚上都和同学躺在北川第一中学新操场上的高三·2班学生朱凤,听到一声报晓的鸡鸣,想,“山上还有鸡活着”。
几个小时过去,老师们对大家说,“咱们走,找个安全一点的地方。”同学们陆续起来,走到操场外,朱凤突然看到各种大巴车和公交车停成一排,车身上都写着“成都某某公司”。“我特别高兴,我想父母可能已经不在了,但在成都有个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姐姐还好。”她当时以为自己要被转移到成都。
朱凤和同学挤上车,大巴没有发往成都,一直开到绵阳。
中午12点,朱凤看到“九州体育馆”的牌子。一下车,一群“红丝带”和“绿丝带”涌了过来,把饼干塞到大家手里。朱凤吃了一块,很辣,咬了一口,眼泪都冒了出来。
整个体育馆里安置的全都是从北川逃生的难民。她走过去,抱着一线希望找父母。北川县城不大,一些老邻居认识朱凤,看她走过来,说,“没看到你爸妈。可能没逃出来。”朱凤没说话,扭头走了。他父亲在当地水利局做门卫,母亲在附近一个地方做洗车工。
她往水利局安置区域走,父亲的同事说,“你爸爸当时在门卫室,没出来哟。”转过头看见旁边有一群和母亲一起做工的同事。走过去,母亲的同事说,“我们都跑出来了。你妈当天没上班,病了,中午到你爸那休息去了。”
朱凤没哭,低头,想,“爸妈当时在一块,走的时候肯定手拉着手呢。”
下午3点多,朱凤回到自己班级的区域,一个同学不知道从哪弄到一顶军帽戴在头上,朱凤盯着看,“和我爸的军帽一模一样。”她想。过了一会,那军帽被扔在坐垫上,朱凤抓起藏到身后,想,“就当这是我爸的遗物吧。”朱凤的父亲曾经在江苏当兵做后勤。
她有点控制不住,想哭。外面大雨滂沱,体育馆里嘈杂无比。朱凤一个人跑到体育馆外边,淋了一会雨,哭了。
“他们走了就走了吧,你得好好活着。天灾,你没办法。他俩要是有一个还在或者是你没了,他们会更难受。”朱凤对自己说,周围没有人。
北中旧操场:
她已经确认,父母遇难了。那一夜,朱凤没有睡
5月12日下午2点15分,上课铃响了。语文课。朱凤刚打开课本一会儿,一切就开始摇晃起来。有人发现窗户外边的树都在“往上长”,一秒钟后朱凤所在的三楼变成了一楼。有人喊,“跑呀。”
大家拼命往后边的山地逃。晃动结束了,所有人都跑到北川一中刚修建的一个新操场。那个地方四周空旷,地面没有开裂。有个女生十分紧张,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泥土,全身绷得紧紧的,一直在喊,“地震啦,地震啦。”朱凤去安慰她,说, “过去了,咱们都逃出来了。”说完这话,朱凤想了一会儿父母,“他们肯定还活着,因为我还活着呢。”
老师清点人数,高三所有学生全部生还。
朱凤的家坐落在北川县医院的后边,地基就打在石头堆上。从3岁起,她就帮妈妈背砖背土盖那座房子。4岁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在那之前,她和自己的父母一直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那座房子盖得很辛苦,朱凤和妈妈每天负责在地上给工匠递钉子,有时候累得睡过去。
那是一座平房,有三个卧室、一个客厅和一个厨房。父亲喜欢养花,院子里到处都是花草,从牡丹到桂花,甚至还有荷花,“种在盆子里”。
朱凤自己的卧室大约20多平米,有一张床、一个书柜和一个书桌,桌子上有一套刚买的世界名著,“准备高考后的暑假看”。还有一个盒子,里边是各种小玩具。地震两周前,朱凤回去过一次,把一些硬币整齐地码在桌子上。
地震后,朱凤想回家看看,但是没有路。她和同学一起把学校的所有药品从医务室抢出来,拿回操场,每人发一瓶葡萄糖。很多男生都在用手扒石头救人,朱凤看到满地的尸体,还有从石头缝隙里伸出来的手。
晚上,下了一点小雨。学校的一个寝室没有垮,但是不可能再住进去。大家把里边的被褥抢出来。铺在操场上,露天躺下,都睁着眼睛。9点,救护车陆续到达,朱凤在一旁看着有人被包扎,有人被裹进被子放到一边。她又开始想起父母,借了同学的手机打给父亲,无法接通。
这时北川县城活着的人都被陆续送到北中旧操场,大多数同学都见到了家人。朱凤的父母杳无音信。她已经确认,父母遇难了。那一夜,朱凤没有睡。
长虹活动中心: 见到母亲的亲戚,朱凤才想起,母亲送来的那些干肉都还压在“石头”下边
地震第三天,朱凤所在的绵阳九州体育馆门口挤满了受灾百姓。晚6点,有志愿者悄悄通知北川一中的学生,“从后门出去,不要大声说话。”大批北中学生被送上车,转移到了长虹宾馆。
长虹厂的职工在门口迎接,大家鼓掌“你们都活着”。朱凤和同学们一下子哭了。每一个班级被安排到一个房间,开始分发食物,有稀饭也有凉面。有同学大声喊,“我们还能吃到凉面噻。”大家都笑。
前一天,很多人已与家人取得联系,心情很好。朱凤看同学谈论父母,心里毫无波澜。“我已经告诉自己他们没了,在体育馆我已经解脱出来了。”朱凤说。
长虹宾馆也已成危房,朱凤和同学只住了一晚,转天凌晨4点,被通知步行到附近的长虹活动中心。那一晚是地震后朱凤睡得最熟的一次。在活动中心,朱凤母亲的几个亲戚找到她,见到她就大哭。见到他们,朱凤又想起自己的母亲。
在地震前一天上午,朱凤在学校接到父亲的电话,“中午你莫打饭,我给你送饭。”中午12点,母亲拿着饭盒出现在学校门口。饭盒里是父亲最拿手的红烧肉。急着赶过来,有一些肉没有太熟,朱凤还是都吃了。
朱凤把妈妈带来的干鸡腿和干牛肉放到寝室。对母亲说,“你要注意身体,多喝点水。”母亲说,“晓得了,你好好读书。你爸爸快过45岁生日了,到时咱把家里的干鸡干鸭都做了。”见到母亲的亲戚,朱凤才想起,那些干肉还都压在石头下边。
从初中开始,朱凤一直住校。每周六中午回家,和父母吃一顿晚饭,转天还能一起吃早饭和午饭,下午返回学校。父亲做门卫没有休息日,每次朱凤回家父亲都会从单位赶回来亲自下厨。“我跟我爸爸最好,我一摸菜,我爸就说,莫把手切了,看电视去。”朱凤说。
长虹培训中心:
在空地上举行复学仪式。朱凤的眼泪中有一半是因为这天是父母离开自己一周的纪念日
朱凤和同学在活动中心生活了3天左右,又被集体转移到现在的长虹培训中心。当天是地震后一周,在空地上举行复学仪式。很多人哭了,朱凤的眼泪中有一半是因为当天是父母离开自己一周的纪念日。
她和所有北中的同学都住在操场的帐篷里。朱凤对这里的伙食很满意,“两荤一素,比学校好多了。”
朱凤以前在学校十分节俭,按照自己的安排一天吃荤一天吃素,每周生活费只有20元。她知道自己父母的辛苦。
母亲做过几次手术,一次是朱凤出生时难产,另一次是阑尾炎,身体一直不好。年轻时曾到新疆摘棉花,到孟县摘花椒。从去年开始在北川县城洗车,冬天也用冷水,“洗了一身的病”。去世时刚过完40岁生日。
父亲从军队退伍,先在一个茶场指导种茶,公司倒闭就在县城做泥瓦匠,后来到水利局做门卫。两人没有休息日,每人每天只能挣到20块钱。朱凤小时候最盼望下雨,只有下雨父母才能休息,但是每逢雨天,父母就会唠叨,“完了哟,今天又没得钱。”
父母走后,朱凤经常安慰自己,如果他们活着,房子没了,或者身体受伤,以后的日子就会更难,“现在算是解脱了。”朱凤说。
朱凤学的是文科,但她从小的梦想是做护士。她想,如果高考成绩好,就选择医科大学。无论哪一种选择,她都想留在四川,“以前是想离父母近一点,现在是想离亲戚近一点。走远了更孤单。”
朱凤并不忌讳“孤儿”这个字眼。她说自己已经接受现实,只不过这个词语会让她想起父母。
朱凤是家中独女,年满18岁,法律意义上已经成年,但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仍然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