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布谷鸟在山那边鸣叫的季节了,乡间田野里一片麦浪起伏。
　　母亲从麦浪里直起身说:“孩子,明天又该吃宝塔糖打打肚子里的蛔虫了。”6岁的我正在田边扯起一株紫色的豌豆花往嘴里送,按乡下的规矩,一年得杀一回肚子里一种叫做蛔虫的寄生虫。在那些清苦的岁月里,营养极度缺乏的我长得如同林子里的一只瘦猴,加上蛔虫又在不断地吞噬我体内的营养。而“宝塔糖”,是消灭蛔虫的杀手。
　　“宝塔糖”是一种呈圆锥形的糖,其实是一种药物,被一层有花纹的纸包裹着,要接连服用三天。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便把6大颗“宝塔糖”送到我嘴边,嚼碎吞下后顿觉唾液在胃腔内直涌。那种糖吃后,肚子里便感到油水很寡,涌起对油腥味食物的欲望。然而,服下这种杀虫的药物后,要戒一周的油腥,直到把肚子里的蛔虫杀绝。
　　母亲说:“乖孩子,这几天,妈妈陪你,不吃荤。”那年月,家里哪有肉啊,打牙祭时顶多用猪油在锅里煎后煮一碗面条而已。母亲便陪着我,用泡萝卜和泡大蒜吃了一周的红薯稀饭。睡梦里,我都在磨牙,想吃肉,醒来时口水湿透了稻草枕头。
　　有一天,院子里一户人家来了客人,炊烟中飘来了炖腊肉的袅袅香气。我端着红薯饭,闻着诱人的阵阵香味直掉泪,便问母亲:“妈,什么时候我能吃肉啊?”母亲伸出手在我头上抚摩:“乖孩子,听话,等你把肚子里的蛔虫杀尽后,妈妈去给你买肉。”我望见母亲的眼眶里有泪花闪动。
　　然而那天黄昏,嘴馋的我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悄悄走向了邻居家的餐桌,我揭起盖子,伸出手从一碗肉汤里打捞起一块光秃秃的腊肉骨头立刻放进嘴里啃。“汪——”一条大黑狗冲了进来,逮住我的脚就是一口。刺骨的疼痛让我哭叫起来,邻居家的人跑了过来,母亲闻声冲进来,一瞬间明白了我刚才的举动。
　　呼呼的山风中,母亲背着我往乡村医生那里冲。路上,我能感到母亲在嘤嘤地哭泣,我的泪水也落在了母亲的肩上。
　　经过了简单的包扎,医生说:“没事儿,幸亏咬得轻。”母亲又焦急地问:“孩子刚沾了油腥,对药物没有副作用吧?”医生赶紧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让我喝进嘴里漱口,又吐出来。我疼痛着照办,吐尽了在口腔里盘旋的最后一点油腥。
　　一周过后的一天,母亲挑着一大筐菜去城里卖。回来时,我看见虚弱的母亲担着两大包化肥,手里还提着一小块猪肉。“孩子,今天让你吃肉,吃个够。”母亲喜悦地说,我望见,母亲的额头上直冒汗。
　　那一顿肉,吃得我好过瘾啊。我贪婪地吃着,竟忘了母亲,其实母亲已转身离开了我,她要让我一个人在一旁独自吃个够。等我吃得饱嗝连天的时候,才想起母亲还在厨房里。我走进厨房,一下就看见母亲扑倒在稻草上,我大叫:“妈妈!妈妈!”母亲睁开了眼睛,她朝我虚弱地笑了笑:“孩子,吃好了吗?”我朝母亲傻傻地点了点头。
　　一直到我的孩子6岁生日那天,一家人在酒店里欢欢乐乐地吃饱喝足后,我才从父亲嘴里知道,当年母亲进城那天,首先为我买了肉后,再没有了买化肥的钱,便卖了血。我一下扑向母亲,抱起瘦弱的母亲拥在怀里,孩子一般难受地哭了。
　　一连几天,我都疼痛不已。我明白了,那一顿肉,我吮吸的是母亲的血,因为我的吮吸,转身的母亲才这么快地憔悴和苍老。白发涌上了她的头,道道皱纹又如刀刻一般,嵌进了我疼痛的生命里。
　　水水摘自《时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