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粉紫的槐花，攻陷了武昌的街头巷陌。她与女儿一家外出归来，香风馥雨的暮色里，诗情又一次栖居在她心头。她想到他。那个简朴而温馨的家中，他在等她，等她回去为他煮一锅素淡的白粥。他说，粥是米粒在火和时间里开出的花，素雅而淡定，温厚而圆融，像她。他爱极了她煮的粥，无论鲜衣怒马的锦绣年代，还是尊严扫地的困苦岁月。
　　车祸来得那么突然，她的思绪戛然而止，血泊中，她残存的意识化作唇边的一声呢喃：千帆——她离去后，那个曾温馨简朴的小屋，只留下他的孑然身影。他从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再苦再难的日子，都是她，微笑淡定，帮他化解悲苦困厄。他伏案整理她的书稿，炎炎夏日，汗水湿透衣衫。他不敢离开须臾，只有埋头在她的文字里，才能忘却她已离去的悲痛。在她的书稿里，他再一次与她牵手，从那个青葱的岁月，从他们的最初，一步步走过。
　　她和他的爱情，开始于菁菁校园。那年，她24岁，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生，专攻词曲；他21岁，金陵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学生。她才情妍妙，大学二年级时，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让她在中国词坛一举成名，因此赢得了“沈斜阳”的雅号。
　　而他，是金陵大学一大才子，同时也是她的“超级粉丝”。她的诗词，他一阕阕收集来，一句句熟记于心。他不记得是先爱上她的作品，还是先爱上她的人，总之爱情来得那么汹涌，难以扼制，也不想扼制。为了看到她，他常去研究班听课。他每写一首诗词，都请她评点。她认认真真评析，他恭恭敬敬聆听。后来，他组建土星笔会，创办了《诗帆》刊物。他写诗，她写小说，他们的作品常在刊物上聚首。才子才女惺惺相惜，她心间一朵白莲花正缓缓盛开。在给他的信中，她说：“你用颤抖的手指敲响我的门环，惊醒我蛰伏的冬夜安静的睡眠。”好风常与月相偕，他们恋爱了。
　　文人的爱情分外浪漫。他们在诗词中唱和爱情，说着只有彼此才听得懂的话。她追随他每一抹辽阔的神思，他懂得她每一个深长的缄默。夏夜，未名湖心，他们泛舟夜游，清凉的风，朦胧的月，路过的雨，身边的人，唱着的歌，往事走过，初恋正浓，时间睡了，愁情俗事睡了。他温暖的手心，熨过她柔美的心事。她抬起头，闭上眼，等路过的雨滴，亲吻她的唇。他的吻，落下来，落下来，爱情的小舟在湖心激情荡漾。他们也寻常小儿女般山盟海誓，她说：“我愿意随轻风跟你到天的尽头，或者乘长浪一直去到大海的边缘。”他说：“蚀的忆，容易不过的密誓：永远地不能够把你遗忘；我的心埋葬在你底心上。你要再来个这样的密誓吗？”这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美好有致”的日子。
　　才子才女，如花美眷，却同样不见容于世俗。双方家长全部反对，他的父亲不赞成，因他已为儿子攀上一个银行经理的女儿；她的父亲不同意，因为他家境清寒，他怕女儿将来吃苦。与家长激烈抗争无效后，他们逃婚了。日军轰炸南京前，他们逃到安徽屯溪，草草地结了婚。新房是一间借来的简陋民房，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但爱是温柔的银灯，有爱饮水饱，生活并不乏甜蜜温馨。但月里山河连夜缺，战乱不断，狼烟烽火，流亡生活，聚少离多，他们开始了数年不断的“新婚别”。她诉相思情：“忘却相思，犹梦见，坠欢如故。何苦？连梦也，不如休做。”本是才子佳人，应出双入对，琴瑟和谐，却生逢国难，在颠沛流离中，备受煎熬。幸好有爱，爱于他们，是一杯“和着糖的浓咖啡”。
　　多年后，在偏隅的四川雅安，他们终可朝朝暮暮在一起了。“夜半罗帷遮密语，相怜只有侬和汝。”她的新诗集《微波辞》也出版了，可天意弄人，她被查出患有子宫瘤，得手术。在当时，这样的手术，无异于在死亡线上走一遭。她不忧心自己，只牵挂他。爱她如他，必不能承受失她之痛。她怕他就此沉沦，去成都动手术前，她给他们共同的老师汪辟彊和汪东分别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上说：“结婚以来，俩人从未在意患难贫贱，平居以道德相勖勉，以学问相切磋。如果我一旦死去，他一定心伤万分，情何以堪？请老师多以大义相劝勉，使他努力做事业学问，多为国家效劳，不能因我一个妇人的死去而忘记责任，这是我最期盼的！”所幸，手术成功了。“尚有薄魂消未尽，不辞辛苦作词人”，她为死里逃生庆幸。
　　秋夜，夜黑风高，天干物燥。他回家炖汤给她当消夜补身体，医院突然失火，睡梦中，她被惊醒，赤着脚仓皇逃出，所有衣物烧毁怠尽。他闻讯赶来，惊恐万分，哭喊着她的名字四处寻找，像一个失去心爱之物的手足无措的孩子。在一片狼藉中，看到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她，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紧紧抱她在怀中，相拥而泣。劫后余生，缠绵情意，她半幽默半撒娇地对他说，“凭教剪断柔肠，剪不断相思一缕”（手术过程中“顺便”割去盲肠）。
　　苦难的生活并没有结束，接着，他被打成大右派，翩翩才子在峭风寒日中，黄尘扑地，沙洋放牛，成为“有文化的劳动者”。她也成为“罪人的妻子”。他在大会上被批斗，被凌辱，回到家里，她取出用口粮换来的西瓜，端出细熬的薄粥，按摩他身上的创痛，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和被践踏的尊严。他被遣送到乡下劳动，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照顾他的继母和妹妹们，过上烦琐艰难的“八口曾为巧妇炊”的日子 。
　　“文革”开始后，他属严重审查对象，刺配蕲春八里湖。她作为“老弱病残”留守，被勒令搬家，“破屋三椽便是家”。她微笑着承受苦难，她眷恋所爱的一切，磨难没压垮她，病痛折磨也没让她丧失信心。她与女儿相依为命，与丈夫诗词唱和。她感慨：“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他唱和：“巴渝唱遍吴娘曲，应记阿婆初嫁时。”灵魂的相知相契，虽身隔千万里，心却从不曾分离。女儿出嫁生子后，外孙女早早承欢膝下，这成了她晚年生活的一抹亮色。她写出了著名的充满真诚和生活情趣的长篇诗作《早早诗》：“一岁满地走，两岁咀舌巧，娇小自玲珑，刚健复窈窕，长眉新月弯……”
　　新时代开始了，苦难却没有放过他们。他熬过一十八载，终于从“戴帽右派”变成“摘帽右派”，他们等来了乌白头、马生角的日子。“病媪当檐亲晒药，老翁中喔自牵萝”，他们俩自嘲要开始这一生中的蜜月生活了！然而，命运就是这般捉弄人！一切才刚有新的开始，却匆匆结束，武大珞珈山校园内一场车祸，词坛一代巨星陨落。
　　“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难夫妻四十年”，这是他给她写的悼词。词在人亡，让她的作品存世并传扬，是医治他悲痛的唯一良方。短短几年，他整理了她的大量遗作，包括最负盛名、滋养了无数读者的《宋词赏析》和《唐人七绝诗浅释》。
　　 “爱是灵魂与灵魂的拥抱”，她写在小说《马嵬驿》中的名言，是他们爱情的真实写照。他们就是被称为“昔时赵李今程沈”的沈祖棻和程千帆。
　　编辑 邱文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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