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东洲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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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洲岛,四面环水,位于湖南省湘江流域。2005年,一个名叫吴梦的女孩踏足东洲,在荒废已久的沙滩前,看到了海。

1


  “你们在现实世界里翻云覆雨,我们在网络世界一往情深。”这是吴梦离家出走后,跑到地下黑网吧里刚刚更新的个人说明。今天上午,父亲趁母亲回娘家的半天时间里都忍不住找李阿姨来家里喝茶,特别不巧,吴梦补课提前结束,回家时正好撞见了两人身影重叠的一幕。她想到父母之间名存实亡的婚姻,她摔门离去,辗转找到一个肯收留未成年人的黑网吧,输入早就背得烂熟的母亲的身份证号,来到68号座位上机。
  唯一令她敬佩的是至今仍未结婚的表姐。有一回过年,她见到众多亲戚以数落的姿态,关心表姐的情感归宿,表姐面带微笑,没有回应任何言语。她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里面拿出一支,点燃烟来到屋外,和吴梦玩起翻花绳。由于手上夹着香烟,她翻花绳的动作不太利索,那时候年纪尚小的吴梦问她:“姐姐,烟很香吗?看你老抽。”表姐回应:“烟很臭的。”说完又抽了一口。吴梦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抽?”表姐笑了一下:“女人只有抽烟才没人会管你,你现在不会懂的。”
  吴梦也不想被人管着,尤其是被那些自以为拎得清实则一团糟的成年人管着,比如她爸。她在地下黑网吧里,刚敲下账号个人说明的最后一个句号,就看到她的网恋男友上线了,她刚想跟他倾诉自己今天的糟心事,对方就发来一句:“我们分手吧。”她顿时傻了,正想问为什么,网吧里突然冲进来几个民警,第一时间让网管掐断网线,疏散了所有未成年人。网吧被要求关门整顿。
  这是2005年,吴梦所在的小城,正式禁止未成年人进入网吧,愿意冒着风险收留未成年人的地下黑网吧近乎绝迹。吴梦在民警到来后,离开她的68号机位,电脑屏幕停留在网恋男友发出分手消息的界面,她的账号头像已经灰了,一位民警路过,看见屏幕上的个人说明。他边看边感叹:“翻云覆雨……一往情深……现在小孩都爱给自己取英文名呢,怎么读来着,哦,伊芙琳。”他读的是吴梦的社交账号名,如果不是吴梦在英文后面用括号标注了中文,他很可能不会读。
  “Evelyn(伊芙琳)”
  吴梦试图重新找到一家接纳自己的网吧,再次成为“伊芙琳”。可是“禁止未成年人进入网吧”的条例已在这座小城全面执行,曾经让她进入网络世界的那些据点现在皆已关闭。她好像看到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慢慢暗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成为伊芙琳,如果不能,她愿意脱下华丽的账号皮肤秀,以吴梦的方式联系男友,她在心里这样默念。
  她记得他的电话号码,现在,她只想打电话找他问个清楚。
  来到一家有公共电话的小商店前,老板是个中年妇女,跷着二郎腿在柜台里嗑瓜子。吴梦问:“打电话多少钱?”妇女斜着眼看吴梦:“打到哪里?”吴梦说:“不知道。”妇女嘴里还在吐瓜子皮,吐了两下没吐出去,不得不用手抠出去,然后说:“不知道啊……这就麻烦了,出省没?”吴梦知道他是浙江的:“出了,应该是浙江那边。”妇女点了点头,像是在思考。“这么远啊?电话线拉过去要走小半個中国,这样吧,五毛钱一分钟,没打通按四毛钱一分钟算。”
  吴梦也不知道这个价钱是否合理,但她刚才为了找网吧已经走了很大一圈,附近也没有其他选择,她只能接受这个价格。
  电话拨通了,那边没人接。她放下电话时,柜台里的妇女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四毛。”吴梦继续打,依然通了没接。妇女又说:“八毛了。”吴梦要继续打,妇女说:“先把前面的钱付了。”吴梦掏出一块钱递给妇女,对方把钱放进抽屉,装模作样地翻找了一下。“找不开。”妇女说着,像抠嘴上的瓜子皮一样,从桌面上的泡泡糖罐子里抠出一颗泡泡糖递给吴梦。

2


  吴梦收获了一颗没人要的泡泡糖,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它吃起来很硬,说像块石头也不太过分。
  她想着,是否自己现在就像这颗泡泡糖,学校不想要,父母不理解,男友说分手,网络……或许还可以再试试?无处可去的她,突然又想起自己有个“不争气”的表哥,隐居在东洲岛上,那里四面环水,位于湘江流域,是一座城中岛屿。据说表哥之前在北京当演员,人长得标致英俊,也挺会演,可就是接不到活,后来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变故,从此沉迷网络,天天打游戏。再后来,就回来了,老家的亲戚朋友整天说道他,他索性搬到了几近荒废的东洲岛上,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
  吴梦决定暂时去找表哥收留自己,到时候她可以借用表哥的电脑,登上账号,重新进入网络世界,找男友问清楚为什么分手。
  去东洲岛要在码头搭船,所谓码头,也只不过是江边的一侧小石滩。吴梦到那时,恰好看见有船靠岸,船身小而窄,目测最多能载五到六人,船头蹲着一位大爷,他看上去刚抽完烟,正要站起来整理船具。
  “现在还能去东洲岛吗?”吴梦喊道。
  “快来,最后一班哒!”船夫回应。
  吴梦上船后,看向雾蒙蒙的水面,水雾中,岛屿的那片葱郁隐约可见。迷蒙的江面,视线可见度也就两三米,她很好奇船夫到底是如何辨别方向的。但船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一直看不清他是如何划桨的,好像也没用多少力气,只是任由小船在江上漂荡。水波的纹理不像是船桨划出来的,更像在引领着小船向前。吴梦听着细微的水流声,想到了男友数次提起的大海。男友对吴梦说过,他父母在浙江的海边开了一家杂货店,离热闹的海滩就几步路,杂货店是一栋红色房顶的二层小楼,一楼做生意,二楼他们家自己住。他原本与吴梦约定,来年夏天邀请她过去玩,因为今年夏天已经快过完了。可是现在看来,明年也不一定了。

3


  这是吴梦第一次去东洲岛,从前听人说,坐船只需三五分钟,可今天撞见大雾,船夫每一次划桨都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现在岛上面,乱七八糟的,全是工地,听说把原来的一大片竹林全砍掉了,要铺上国外进口的草坪,还有市一中那些破破烂烂的老楼,也要全部推倒。到时候搞起来,肯定蛮漂亮。”船夫一边划船一边闲聊,“这摆渡船都是由原先的岛民轮流值班,这个月刚好轮到我,每天在这划船,无聊得很,好在明年就有一座桥要修好了,直接通到岛上,我们也就轻松了。”   吴梦就是市一中的学生,她从来不知道学校之前在东洲岛上办过学。她心里想着:“市一中原来在东洲岛?什么时候的事?”
  船夫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发问,回答说:“大概是90年代吧,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晓得现在那些楼里全是一些死猫死狗,走两步路就是一只尸体,死气沉沉。这么说你可能没概念,就像湘江里漂满了一片死鱼子一样,懂了吧。”
  吴梦的脑中陡然出现小时候的记忆,那时候表哥在老一中读书,她跟着外公经常看望表哥,学校似乎不在城区,正是在一个类似东洲岛一样的地方,外公骑着从日本走私过来的一辆大红色摩托车搭着她,两人经过了一座很长很长的桥,然后才到表哥的学校。船只继续缓慢前行,渐渐接近岛屿,临近码头时,吴梦被不远处正在修建的桥体吸引住目光,是一个孤零零的桥墩,上面布满了青苔。如果船夫之前没跟她提起东洲岛正在修桥的事,吴梦会以为这是一座断桥,因为水面倒映出的桥影,实在是太像她记忆中那座通往老一中的桥了。
  船夫突然想起什么:“妹崽子,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岛上那片沙滩,千万别去,已经荒废了。不晓得嘛鬼,那里总是突然涨潮,潮水一下就冲上岸来,好多小伢子在那耍起耍起就浸死哒。好了,到了。”
  吴梦这才反应过来,问船夫摆渡费多少钱。船夫摆摆手,笑着说这是最后一班,不要钱。
  上岸后,她立于码头,看着船夫摇桨,连人带船再次隐于水雾之中。自始至终,她都没看清楚船夫的脸,就连刚才与他的对话,都已经迅速模糊。这一次摆渡,就此朦胧于2005年的湘江。
  东洲岛外围一圈皆是郁郁葱葱的植被,码头和桥体像是裸露而出的肢体,有些不太搭调。吴梦起初以为岛内也是这番景象,越发深入,才发现里面一片狼藉。所有道路都泥泞不堪,没有哪里是平坦的。吴梦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终于看见一栋影影绰绰的小屋,屋外晾晒着一些衣物,走近一看,发现还在滴水,不知是空气湿度太大,还是晾衣服的人原本就没有将水拧干。她敲了敲门,里面没人。推门进入,发现屋内的陈设十分整齐且简单,除了生活用品,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若是一个人在这住久了,应该闭着眼睛也能照常生活。厅堂里桌上摆着一张照片,是一班学生在老一中的体育馆前的合照,其中一人就是吴梦的表哥吴东。照片已经泛黄,翻开背面一看,上面写着“衡阳市第一中学九五年毕业生留念”。这就是表哥的住所。
  吴梦环顾四周,喊了几声表哥的名字,似乎人不在家。她来到表哥的卧室,在里面发现了电脑,她兴奋地摁了一下开机键,没有反应。她又蹲下来检查电源,却发现这台电脑的主机、显示屏等组件根本没有配备电源线。吴梦试图在四周找到任何与“线”有关的东西,找了很久,直到天快黑的时候,她也没找到。她怀疑表哥根本没有使用过这台电脑,结果真的如她所想,表哥回来时得知吴梦的来意,他说自己从来没用过电脑也搞不懂这玩意儿,至于那些电源线,全部被他用来制作晾衣架了,就摆在屋外。吴梦从屋外收回电源线,鼓捣了一晚上,发现电源线已经不能用了,表哥用来晒衣服已经导致电源线变形,有些地方还断裂了。吴梦知道这下完了,她最后一丝进入网络世界的希望也破灭了。她可能再也联系不到她的网恋男孩,也没有机会在热闹的沙滩见到男孩家的那栋红房子了。就这样,疲惫的她抱着失落的情绪,一个人躺在表哥的床上,浅浅睡去。
  吴梦在夜幕降临时做了一场短梦,随后醒来,便整夜无眠。她醒来时,表哥恰好准备入睡,他随口问道:“梦梦,你准备在东洲岛待多久?”
  “你这电脑是坏的,用不了,我明天就走。”她说。
  “你不晓得吗?东洲岛最近一个月都不会有摆渡船了。”表哥疑惑道。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最近的事,东洲岛的改建计划据说出了一些差错,好像是资金出了问题,工程停了,为了不让上面检查,他们特意将摆渡船停了,现在这座岛几乎和城区完全隔开了,是座孤岛。”表哥说着,在沙发上给自己铺床。
  由于吴梦的到访,表哥把狭窄的单人床让给了她,自己在沙发上睡。他铺好床准备躺下,突然问起:“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东洲岛,来了一周了?”
  “我是今天来的。所以你刚才是说,我接下来一个月都要待在岛上了吗?”吴梦语气有些焦急,她本来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去,无论如何都得再想办法找台电脑,现在要让她在这座岛上待一个月的话,那她可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表哥侧身躺在沙发上说:“不对呀,摆渡船一周前就停了,你今天来的?怎么来的?”
  “就是坐摆渡船来的,一个老头划船,摇摇晃晃,划得很慢。”吴梦说。
  “划船?真是奇怪,我记得现在摆渡船都是柴油发动机。”表哥有点疑惑。
  “我坐的就是划船,”对于是“发动机”还是“划船”,吴梦根本不在意,“摆渡船真的停了吗?”她再一次问表哥,这才是她关心的问题。
  “停了,不信你明天去码头看看。但是你今天能坐到摆渡船还真是意外,而且你肯定没注意看,几年前就没有人力摆渡船了,全是发动机。我记得我第一次上岛,那个划船的船夫说是‘最后一班’……”
  吴梦打断他的话:“行了,哥你睡吧,我明天去看看,就知道有没有船了。”她刚才听到表哥提到“最后一班”,想起今天白天送她上岛的船夫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找表哥要了一根烟到屋外抽,没抽一口就开始呛,表哥在屋里说:“不会抽就别抽了。”她正烦着:“多管闲事,你懂什么,我告诉你,女人只有抽烟才没人会管你。”表哥没有回话,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吴梦忍着呛喉的感觉,又抽了一根。她一边抽烟,一边想着许多许多事情,她在想为什么自己执意要去找那个男孩问个清楚,都还没见过面,有必要吗?他们之间有那么熟吗?对于她来说,這个男孩有那么重要吗?自己是因为喜欢和爱要去找这个人,还是因为对方可能代表着一个理解你和接纳你的外部世界?她以前从来不会去思考这些,她一直以为爱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她现在这副顾虑重重、摇摆不定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没有勇气而逃避责任,只好对生活胡来的大人一样。   第二天,摆渡船没来。第三天也没来,后来一直没来。吴梦不再怀疑表哥的话,她知道自己被困在了这座孤岛里。

4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梦经常陷入失眠。但她也随之发现了一个秘密,有一天夜里,凌晨过后,岛上变得很冷很冷,江水似乎全部汇集到东洲岛上,融浸空气,形成了比此前任何一天都要大的雾气。当雾气最浓的时刻,她看到表哥悄悄从沙发上坐起,慢慢走出屋子。她不知道表哥要干什么,只是觉得好奇,于是轻手轻脚地跟在表哥身后。表哥走出屋子后,往岛的南边走去,他不断用手拨弄着雾气,姿势像是在游泳一样,同时又东张西望,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中邪了,吴梦抑制住因害怕带来的紧张,绕到表哥身前,竟看到表哥的双眼虽是睁开的,却空洞无神,和失明的盲人一个模样。她猜测表哥大概是在梦游。
  吴梦以前听说,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她不这么认为,她在账号上与网友只靠文字交流时,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真诚。但在现实中,她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成年人则都善于伪装自己,这种伪装,也包括眼神。表哥此刻失明一般的双瞳,在她看来,颇有某种卸下伪装与防备的意味。
  岛上的道路是泥泞且混乱的,之前船夫提到的那片竹林已经被铲除了一大半,剩下的竹竿東倒西歪地在土地上突兀地驻扎着,导致行走十分困难。吴梦为了处于梦游状态的表哥,于是继续跟在他的身后。当他们走进残缺的竹林中时,她听到表哥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
  “你看,我没说错吧,东洲岛上真有一片森林。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咱们以后可以常来这里。
  “是不是很有意境呀。”
  “我说过,要带你好好了解我们这里。”
  “往前走还有一片沙滩,我以前小时候在那里学游泳,教练让我们从岛上游到河对岸,再从河对岸游过来,我游得可快了。”
  “怎么?你不会游我可以教你,这怕什么,我的游泳技术得到了我们教练的真传,他是真正的游泳高手,他家就住在岛上,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工作,那会儿没有摆渡船,他每天扛着自行车游泳过江去城里面工作,到了晚上再扛着自行车游回来。”
  在表哥的呓语中,竹林变成了森林,他嘴中提到的教练,吴梦略有耳闻,是本市的英雄,据说90年代初在岛上教人游泳,突然涨潮,有四个学生落水喊救命,当时河水急得很,教练见状安顿好自己的学生,奋勇跳进河里,把四个学生救上岸来,可他自己却因为体力不支,就此丧命。
  表哥似乎是在和某个人对话,他说着说着有时候会笑起来,听上去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笑声,吴梦听着听着,有一刹那她认为表哥是清醒的。当她再次从表哥面前绕过,看到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对她出现在眼前完全无视,才确定表哥仍在梦游。
  “咦?这条路不是可以到沙滩吗?怎么突然走不通了,不行,我得去沙滩……”表哥的情绪突然变了,他好像迷路了一般。
  兜兜转转,吴梦跟着表哥走了一大圈,几乎把东洲岛逛了个遍,都没看见哪里有什么沙滩,表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直持之以恒地在寻找着。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雾气稍有散去的趋势,表哥才默默地原路折返,回到住所,重又睡去。隔日,凌晨过后,吴梦特意对表哥的睡眠状态进行观察,果然,起雾时表哥又梦游了。这一晚岛上的雾气比昨夜更浓,不停地流动与翻涌,如同江河的波浪一般在岛屿上层层叠叠。表哥仿佛是被这阵雾所吸引,仿佛浓雾之中暗藏着他向往的事物。
  这次表哥梦游不像昨天晚上那样说梦话,也不像是在寻找昨天的“沙滩”,只是默不作声地走着,他似乎是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进。吴梦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觉得情况和昨天有所不同。她跟着表哥的身影,他们一起走过竹林,在雾气中穿梭,途径几栋残破不堪的楼房,有些楼体仅剩下一半,有些的墙壁上有着巨大的窟窿,一路上到处是零星的砖块。他们还经过了码头,最后来到正在修建的桥体。
  几日不见,吴梦发觉眼前这桥体和她登岛那日有了些异样。事后回忆起来,她总把这一晚所见,归结为夜晚的光线太过昏暗的原因。此时,桥体往江面延伸的部分,分明是断裂了,水泥像是被一双大手掰开、撕裂,一根根钢筋从水泥夹层中刺出,同样是断裂的。吴梦猛然醒悟,这不是正在修建的桥,这分明就是一座断桥,而这座断桥的轮廓,与她记忆中通往“老一中”的那座桥,完完全全地吻合。
  表哥一步一步地向断桥走去,要上桥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再往前走一点就彻底没路了。吴梦站在表哥身后,这时,表哥缓缓转身,抱住了吴梦。然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吐字含糊不清,却是这个夜晚唯一的声音。她在表哥的怀抱里,没有出声,没有挣脱,只是抑制自己的好奇,任由他抱着,直到他松开怀抱,她还在原地,突然,她的手腕被他抓住了,表哥使劲地牵着她往断桥的尽头走去,前面就是奔腾的江水,夜晚汇成的黑色的江水。她开始意识到不对劲儿,可为时已晚,她想挣扎开,却仍然无法阻止表哥,并被一步步沉稳地带往桥的断裂处。“扑通”一声,他们两人一起落入江水。吴梦不会游泳,她在水中呛了几大口,四肢在水中扑腾,没多久,整个身子就乏力了。流动的江水包裹着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在绕着东洲岛漂浮,不知道漂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重新又被江水冲上了东洲岛。只不过,这是她从没来过的岛屿另一边。从上往下鸟瞰,东洲岛是一座长条形的岛屿,由于改建计划,有一部分区域被隔离开来,禁止进入。吴梦现在来到的,就是这片区域。
  她被江水冲上岛屿后,昏迷了一阵。醒来后,发现表哥不在身边,经过观察,发现身处之地不是专用的码头,但也有船只停靠的痕迹。岸边人为地插满了参差交错的竹竿,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入内。她侧着身子,在竹竿的缝隙中穿梭,进入后,发现来到了一片树林。阵阵浓雾流动,视线受阻,很难目测这片树林的大小。她在树林中走着,想寻找出口,可越走却好像走入了树林的深处,树木越来越高大,有些简直高耸入云,其余的植物也茂密得如同热带雨林一般,地界大得仿佛没有边际,和一片森林并无二致。吴梦最开始想寻找出口的急躁情绪逐渐恢复平静后,她反而变成了漫无目的的游走。她想,就在这一晚,在天亮之前,她倒要看看这片森林有多大。就在这时,萦绕在森林中的白色雾气,渐渐变成绮丽梦幻的彩色雾气,就像把彩虹揉碎了放在这浓雾中搅拌一样。当雾气全部化作彩色之后,流动速度明显加快了。所有的气体似乎被吸引着,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吴梦顺着彩色雾气流动的方向,加快步伐。终于,她看见了一个出口,远远望过去,那是所有梦幻色彩汇成的一个原点。当她走到出口时,她便走出了森林,她看见了表哥一直在寻找的沙滩。黑色江水在翻涌,风一阵阵地吹过江面,掀起大大小小的浪花。从这个角度观赏湘江,感受比平时在两岸城区上观看要更为广阔。这就是东洲岛南侧,吴梦来到沙滩前沿,看着北去的湘江,不断流向她身后的世界,而她在江风中闭上眼睛,感受瞬间的沉眠。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海边。
  她又想念网恋男孩提到的那片浙江的海滩了。吴梦心中,那本已熄灭的期待再次燃起,她幻想离开岛屿,去到浙江,去到有那栋红房顶杂货店的海滩,去见他。可是在这个物质组成的世界,一个人要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往往总是受到时空的阻碍,比如她现在,既离不开这里,也不知道如何前往。她只能等待,等待。
  就在她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江水突然退潮了,更大片的沙滩露出江面,吴梦继续往前走着,她希望沙滩能够不断扩张,最终与城市的陆地相连,这样她就能离开这里。这时,她前方的一处沙滩,骤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窟,洞窟边沿是人为铺设的砖块,她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但她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隧道,没有一丝光亮,宽度有六七米。吴梦沿着隧道前进,能够感知到这条通道的弧度,两边的墙壁摸起来有些湿滑,东洲岛上的彩色雾气也在此流动着,似乎这里是散发雾气的源头。她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身处江底或者更深的地方。她只感觉到路面时而上升,时而下降,有时候甚至会有一种隧道本身在移动的错觉。走着走着,一个光点迎面而来,吴梦以为是出口,光点却越来越大,像是要与她相撞。没多久,光点迅速变得清晰,直到仅有一步之遥时,她发觉这是一辆无人驾驶的大红色摩托车,与外公曾经视如珍宝的那辆走私货几乎一模一样,光点便来自这摩托车车头的大灯。她将这一切看清楚的那一刹那,便昏睡过去,什么也不记得了。
  吴梦再次苏醒时,夕阳的余热洒落在她脸上。她循着落日的方向,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海平线。整片天空的昏黄映照在蓝色的广阔海面之上。她的四周全是身穿泳装的人们,有说有笑地在海滩上打闹。这里蒸腾着袅袅的热气,画面犹如海市蜃楼。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伸手抓起一把沙去感受温度,接着向海里走去,等海水缓缓没过脚踝,弯腰掬起一把,舌头轻舔一下,好咸。她马上变得兴奋起来,捧起海水在脸蛋上扑了又扑。她好像真的来到了海边。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回头看向金黄色的海滩,远处一栋红色房顶的二层小楼赫然在目。楼顶挂着霓虹招牌,“David海边超市”。她想起了网恋男友的网名,David II。

5


  她来到“David海边超市”,店内柜台里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影,男子正在整理柜墙上的香烟。她没有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来自湖南某座小城的“伊芙琳”,她只是静静等待男子转身。David II曾经在账号上给她发过几张生活照,她凭此记住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孔。那些照片中,他经常笑,可以看出是个性格开朗的男生,其中还有一张照片令她印象深刻,照片定格在海平线的夕阳时刻,他在镜头前留下一个背影,面朝广阔的大海,余晖勾勒着他整个人挺拔的站姿。她的心,已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
  青年男子此前没有听到有人进店的声音,他转身回到柜台前时,看见站在店内的吴梦,有点被吓住。吴梦终于将他的脸看清楚,可以确定眼前的男子就是“David II”。她正要叫出他的网名,没想到对方似乎完全不认识她,她分明也给他发过照片,他这是在装吗?不太像,但是有点奇怪。在以往的聊天过程中,他是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唯独这一次“提分手”毫无预兆且没有理由。
  “有什么需要吗?”青年男子问。
  吴梦揣摩着他是否是在玩什么把戏,可她始终猜不透。青年男子的眼神是那么随性而自然。
  店内最深处是通向二楼的楼梯,外部垂落着一张帘布。吴梦听到楼上传来“哐当哐当”以及一个小孩的哭声,青年男子也注意到声音,他皱眉抬头看向楼上。没过多久,一个小孩跑下楼梯,他低着头猛然向店外冲出去,中途撞到了吴梦,吴梦失去重心摔倒在地。紧接着,一个中年妇女从二楼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铁制的三角形衣架子,她气冲冲地用方言在骂刚才那个小孩,边骂边追了出去。吴梦摔倒后,青年男子惊慌失措地从柜台里走出,赶忙将她扶起,抱歉地问她有没有磕碰到哪,并说刚才冲出去的那个小孩是他弟弟,被父母发现在电脑上用账号谈恋爱,学习成绩直线下滑。
  吴梦好像搞清楚一点状况了,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男子扶着扭到脚踝的她来到店外的遮阳篷下休息,又给她拿了一杯饮料和一包冰袋,店里一时没有客人,他细心地陪着吴梦为她处理患处。
  “你弟弟多少岁了?”吴梦问。
  “十一岁,下个月起读六年级,马上要小升初,所以爸妈很在意他做那些影响学习的事。”男子回答。
  “玩网恋是吗,”吴梦笑了,“那你知道他的网名吗?”
  男子也笑了一下:“知道,叫David II。他还在自己这个英文后面打了个括号,里面写着‘大卫二世’。”
  她心里“咯噔”一下,就是这个名字,一字不差。她没忍住抱怨的语气,“真厉害啊,真厉害,叫这个名字。”青年男子见状,以为她在抱怨刚才弟弟将她撞倒的事,也觉得她抱怨的样子有点可爱,开始打趣地说起弟弟网名背后的缘由。
  “我们家姓代,人大代表的代,我爸叫代尉,这儿很多外国人来旅游,他就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David,我们家的店也叫‘David海邊超市’。”说到这,他露出微笑,在吴梦看来很自然也很迷人,和他弟弟在账号上给吴梦发的照片一样,吴梦一瞬间恍惚,以为眼前这个人是跟自己网恋的人。
  “我弟那小子也挺喜欢David这个英文名,就给自己取名叫大卫二世了,”青年男子继续说,表情有点无奈,“不仅这样,他账号上填的资料还全是用我的信息,听我爸说好像是把我的照片发给了好几个女孩,有点不像话。”   “你叫什么名字?”她看着眼前这个蹲在她脚边的男子,他正拿着冰袋,手被冻得通红。
  男子抬起头,露出照片中那样的笑容:“我叫代天,天涯海角的天,没有英文名。”
  海平线上的夕阳已经几乎全部隐去,徒留一条闪着金黄色光芒的线条。吴梦的视线,从大海回转到四周这陌生的一切,她揣测着自己离家的距离,觉得眼前就是天涯海角的模样,她尽情感受这一刻。
  天渐渐黑了,夜渐渐来了。吴梦感觉脚踝好些之后,代天给她带来一份晚餐。不记得是两人谁先提议,他们去了海边散步,她经由在账号上和他弟弟聊天知晓他的很多事情,而代天几乎对她一无所知,他没有问她较为私密的问题,也自然不会知道吴梦是如何神奇地抵达这里。他只知道吴梦不是本地人,很喜欢海,第一次看到海。所以他一个劲儿地给她讲述自己家乡流传的那些海的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吴梦喜欢听代天讲这些故事,觉得代天很有意思,但她有一种预感,她在这里待不长。夜深之后,海边有一群人生起了篝火,人们唱着歌,弹着吉他,轻松愉快的气息到处洋溢着,与咸湿的海风混在一起。
  代天领着吴梦走到稍微安静的一处沙滩,说自己平时没事的时候,会一个人来这里待着,有时看书,有时看海,有时听点音乐,更多的时候,是看着不远处那些热闹的人群。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用手指向篝火升腾的地方。待到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宁静的海潮声,吴梦静静听着,这海水仿佛是在呼吸一般。她就这样听着海的呼吸,慢慢地,也听到了代天的呼吸,他的呼吸越靠越近,然后贴上了她的嘴唇。就这样,她的初吻,是海的味道。
  后来他们背靠背坐着,她特意选择面朝大海的一边。代天问她明天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继续见她。她没有回答,她看海太入神,看得有些沉醉了。直到后来,她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东洲岛的沙滩。
  这一次,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意思,东洲岛的雾气就已全然散去。吴梦的身边是退潮之后的沙滩,此前突然出现的巨大黑色洞窟,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城市在两岸静默着,岛屿则更加寂静。没有雾,沙滩、竹林、半进行的工地,这些事物的边际变得清晰可见。泥泞的小道也好像变得比之前硬实,它们能通向哪里,一目了然。虽然依旧是黑夜,吴梦却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往哪去。她很轻松就穿过了竹林密布的大半个岛屿,回到表哥的小屋。屋内没有开灯,她看见表哥坐在屋子正中央,似乎彻夜未眠。等她进屋,看见表哥的脸,才发现他正在流泪,数不清有多少条干涸的泪痕挂在他的脸上。表哥哭了多久,她不知道。
  “哥,你怎么在哭?”
  “嗯?是吗?我不晓得。”他的手从眼睑摸到下巴,“怎么回事,我好像哭了很久很久。怎么会留这么多泪,我一点都不晓得。”
  表哥又问:“你去哪了?”
  “夜里在岛上逛了逛,雾很大,迷路了,等雾散了我就回来了。”吴梦说。
  表哥看上去有话要说,但他没说,而是走到屋外,来到一处石阶坐下,才开口:“来,你也坐。一个月没出月亮了。”吴梦坐下,顺着表哥的目光向天空看去,月亮挂在上面,离他俩很远很远。
  表哥这才娓娓道来:“你知道你消失了一个月吗?整整一个月,东洲岛上全是雾,你爸打电话给我,说你离家出走了,问有没有来我这里。我没敢回答他,因为一个月前你就不见了。”
  “啊?一个月?怎么回事?我就只是……”说到这,吴梦突然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我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
  表哥拍拍她的肩:“没事,回来就好,我也做了一个梦,如果没做这个梦,我可能对你消失一个月又重新出现这件事很惊讶,但现在,我觉得无所谓了。我梦到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人,她那时候和你现在一个年纪,我们一起在东洲岛的沙滩游泳,后来她走进了一个隧道,我没有跟她一起进去,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进去之后会怎么样,她离开之后,江水涨潮,我就被淹没了,整个人迷迷糊糊,听到耳边好像传来了她的声音,她告诉我,隧道那边是海,很宽很宽的大海。”表哥说着,脸上又多了两条泪痕。吴梦告诉他,你哭了。他说,哦,是吗?
  在黎明到来之前,表哥又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到他在北京做演员接不到活,没有戏拍,生活难以为继,于是就写剧本,想转行做编剧,他没日没夜地写,就在某一天赶工写剧本的夜里,他发现他的眼睛很不舒服,看东西也变得模糊了。去医院一检查,才发现他的视力正在急剧下降,大夫说,你可能要瞎。
  面对自己即将失明的事,他没有惊慌,反倒因此想起了一件早已忘却的往事。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失而复得。90年代,高二暑假,他就读的衡阳市第一中学转来一个女生,在他隔壁班,他总是默默关注她,直到有一天发现对方也在默默关注自己。他们俩开始一起上学放学,后来他知道这个女生喜欢游泳,他便起意带她去东洲岛。在此之前,他也从来没上过岛。那时候的摆渡船还需要人力划桨,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他们上岛后,直奔岛屿南侧的沙滩,不知为什么,那天游泳的人出奇的少,后来他才知道,那段时间江水总是突然涨潮,不是适合游泳的日子。当时他们在沙滩与江水交界的地方戏水,然后游泳。玩得忘乎所以,江水涨潮之时,他们没有察觉,波涛像是进攻一般,一小会儿就覆盖了全部沙滩,江水暗流汹涌,那个女生只挣扎了一下,便被卷走了。他也一样,只是他被卷走后,又被冲回了沙滩。他在沙滩上昏迷,又醒过来,然后用尽全部力气呼喊那个女生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空洞的风声回响着。学校里的人,以及其他的人,只知道女生失踪了,传言说,她是个很有个性的人,肯定是离家出走了,有人在火车站见到她踏上开往南方的火车。她以前经常说,要去看海。
  吴梦听完表哥的故事,她问:“哥,你现在还看得见吗?”
  “早就看不见了。两年前,我从北京回来,就在东洲岛住下了,我花尽了我彻底失明前的所有时间,把东洲岛上的一切摸清楚,就算我后来完全瞎了我也不怕,因为对这座岛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岛上到处走,怎么走都行。但我始终找不到她被江水卷走的那片沙滩,我就一直在找。前段时间,我开始做梦,在梦里,我的双眼又可以看见了,于是我更想找到那片沙滩,我想知道她最终去了哪里,有可能的话,我或许能够跟她走同样的路前往她所在的地方,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我怎么都没有找到那片沙滩,感觉已经找不到了。”
  吴梦嘴里小声重复了一遍“沙滩”二字。
  “我不会去问你消失的这一个月你在干什么,你是怎么度过的,我猜你应该对东洲岛很熟悉了吧,如果你没有离开的话,应该已经很熟悉这座岛了……”表哥像在思考什么,失明的双眼显得有些惆怅。
  “哥,你是想说什么吗。”
  “我们聊点别的吧,你找到那片沙滩了吗?”表哥仍在流泪,他看向吴梦。
  “我也没找到。”
  天亮以后,吴梦收拾行李准备离岛。她这才得知,负责东洲岛改建项目的,是她父亲的公司。她坐着发动机轰鸣的摆渡船,三五分钟就回到了城区码头,在码头,她见到她爸戴着安全帽,身后跟着一堆人,她悄悄绕着走,避开了他们,看着这些人坐上另一艘稍大的摆渡船,驶向了东洲岛。
  她归来时,比登岛那日带回了更多的行李,里面主要是表哥的电脑。他买了电脑,却从来不会用。吴梦问起原因,他说那个被江水卷走的女生曾经说过,“宇宙里不只有咱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一定还有另一个世界”。所以他后来回老家时路过电脑城,听人说起电脑这玩意可以进入一个叫“网络世界”的地方,他就买了一台。
  吴梦不是白拿表哥的电脑,她答应将自己收藏的所有的音乐专辑,下次带给表哥。因为东洲岛改建工程又要繼续了,到时候表哥在失明前所熟悉的那座岛就永远不存在了。他的世界会单调许多,如果可以听听时下流行的音乐,心里应该会好受一些,生活也会好过一些。

6


  “这些都是我收藏的专辑,最上面那张第一首就是我最喜欢听的。”吴梦说。
  表哥将最上面那张碟放进吴梦带来的笔记本电脑里,无线耳机里渐渐响起音乐声。
  这一天后,吴梦没有再去东洲岛上看望过表哥,她的内心,拒绝自己再踏足这座岛屿,因为那个穿梭隧道去看海的夜晚,好像令她患上了夜盲症。此后的人生,她经常在夜里,什么都看不清。那天,一个大雾四起的清晨,她在一张洁白的卡片上,用海边野草的汁液写下“也许你需要重新出发”,随后让海风稍微吹拂干字迹。在海边站了很久以后,她将那个装有字条的漂流瓶远远地扔进了大海。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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