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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来我是想在今晚对秀雯表白的。
香格里拉的中餐厅环境很好,幽静而有情调,椅子舒服,桌布漂亮,几个菜味道都很好,淙淙如流水的钢琴声若有若无,光是坐在那里也觉得舒服。秀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只等我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她走过来了。
长裤配平跟鞋,一件小小的珠片吊带背心就那么穿着,手臂和脖子都露在外面,美人鱼似的。我眉头马上皱起来。
她亲昵地说:爱杨,真巧,你也在这里呀。
又打量一下秀雯,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秀雯忽然就结巴了起来:你不是,那个,杨美仪?
她哈哈地笑起来,不打扰了。
我终于压抑不住,冲着她的背影一声低喝:把你的外套穿上!
她转身给我比了个OK的手势。
我余怒未消:像什么样子,不像话。
天啊,杨美仪真人比电视上漂亮多了,根本看不出实际年纪。爱杨,你们是什么关系啊?你亲戚?同学?还是你们……
我打断她,别废话了,她是我妈。
心情糟到极点,我起身就走。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把我们的账结过了。
她是美,是看不出年纪。她是当红的女主播,她美足20年风头还是这么劲,足以隐瞒有一个儿子的事实,尽管他身高1.77米,大学就快毕业,正想开始谈一场正式的恋爱。这一切,在她的美丽与名声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那个倒霉的儿子,就是我,陈爱杨。我们的关系,绝不像在人前那样洒脱,只是她喜欢那样做,喜欢让全世界都看到她的强势和成功,所以我一直缺少正常的母爱,直到如今。
2
一度我们是相爱的,我,爸爸,还有她。
她的钱包里始终都有一张我们三人的合影,爸爸张开双臂把他的妻他的儿搂在怀里,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我5岁时她还会背着我在大学居民区里四处走,宝宝看这个,宝宝看那个。那时她没有大鬈发也不穿小背心,总是穿裁剪质料都很精良的直身裙子,一朵朵小碎花盛开,淡蓝、鹅黄、嫩绿,不知道有多好看。
那时她不是今日的女强人杨美仪,频繁登上各大时尚杂志封面,钻石妆金属妆换得不亦乐乎。在人丛中出没的时候她永远艳光四射,露前又露后,能唬掉人的眼珠子。
别人看不到她每天早晨跳健身舞保持身材是多么辛苦,7点钟我刚起床,她已经大汗淋漓了。一有空马上贴面膜,形同鬼怪,定期去专门的护理店按摩,一个月花在美容上的钱是我生活费的几倍。
她美得很辛苦也很坚强,强撑着不肯老去。只有我知道,她内心一定非常缺乏安全感,比谁都害怕不美或不红。
这两者都是她倾尽所有换来的,所以抓得比谁都紧。
回到家往往是深夜,卸妆后她是个最寂寞的女人,端一杯红酒,喝一口,叹声气,眼睛盯着窗外的繁华夜景,神情空落落的。
有时候叫住我,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的样子,末了是一句:身上还有钱吗?
我用最冷淡的声音回答:有。
我们是这栋高档复式住宅里两个相敬如宾的房客,这结局从她决定做个名女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那些小碎花裙子被她统统送给了钟点工,一件不留。现在的衣柜里名牌堆积如山,穿不胜穿。
从好女人到坏女人,再到名女人,她笔直地一条路走下来,不浪费一点时间。
吵也吵过了,爸爸全没了年轻教授的风度,手颤抖着举起来又放下,他根本就舍不得打她。她呢,仰起脸让他打:打吧,那不是传闻,我确实跟某某有过什么,这个圈子你也知道就是这样,要成名就要付出代价。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读懂了父亲脸上的伤痛和羞耻。我跑过去用小拳头捶她的腿,一边捶一边哭:妈妈坏,你是坏妈妈。
她没有把我抱起来再叫我宝宝,从那一天起,她再没抱过我,也再没有叫过我宝宝。
离婚后,爸爸去了英国,在那里继续教书,研究他的戏剧理论,然后,听说续弦了,生了小孩,再无消息。
他伤透了心,一去不回头,但是我呢?我怎么办?好像没人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都只关心自己,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爱。
她一边喝酒一边笑:娶的也是他的学生呢,想想我当年生你的时候,也才刚刚21岁。
我已经学会反击:你还在乎他吗?反正现在追你的人这么多。
她也不生气:是啊,但是我可不想你叫别人做爸爸。
我说了平生最狠毒的话:人太多,我只怕叫不过来。
然后狠狠地摔上门,骑自行车去篮球场。车是最新款的赛车,银灰色,她买给我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只是我毫不爱惜。
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太了解彼此,所以总能给对方以最深的伤害,不留余地。
3
秀雯约我去游泳,我说不想去。
她很敏感,怯怯地问:爱杨,是不是,我们要疏远了。
我并没否认,很直接地说:是。
她也是娇纵惯了的女孩子,声音发颤地说了声再见,摔了电话,可能自己去哭了。
我有一点内疚。但这冷酷的世界里,谁能当谁的宝贝?小心翼翼地哄你,逗你笑,把你抱在怀里轻轻摇晃,连母亲都没有做到,又能指望谁做到?
她是我的一个伤口,从小到大我根本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最痛恨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带着暧昧的笑,凑近我:听说杨美仪是你妈?啧啧,真看不出她有这么大的儿子。
这样的耻辱,不是一辆赛车或是一双跑鞋就能弥补的。
爸爸就这样了无牵挂地走了,统统要我来承担,包括这个名字:陈爱杨。
陈,曾经,爱过,杨。我就是个活生生的尴尬见证。
不愿,不屑承认对她的感情,我坚持逃避。学习、运动、考试,好在学生的世界就这么大,只要付出,总有回报。
我不止一次听她跟朋友炫耀:我家爱杨,连百米跑都拿第一名,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哈哈哈……
每次听到这样的电话,我都觉得陌生,我们之间连电话中百分之一的亲密都没有,她却那么投入地欢喜。我分不清,她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还是为了释放一点真实的情感。
我跟她大吵过一架,为了男人。
半夜里我听到门响,然后听到他们低声说话。从门缝里我看到她在哭,他轻轻地拍她的肩膀,慢慢把她拉进怀里。
我大吼一声,冲出去把整套水晶茶具都砸到那人的头上,他顶着一头亮晶晶的碎片狼狈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
转头我指向她:你,你无耻!
她浑身一震,像中了枪一样缓缓坐倒在沙发上。
爱杨,你长大就会明白,妈妈也觉得很辛苦,很累,想有人安慰。
你本来有丈夫、有儿子、有家,是你自己不想要的。
你能否体谅妈妈一点……
你体谅过我吗?
我们对望着,无限辛酸。都知道对方的疼痛,也知道那疼痛来自自己的内心,但是,无路可逃。
之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那男人的介绍,某制片人,很有来头,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已经半公开。
但是她再没有带过任何人回家,再没有。
4
入秋,她换了一身米白的套裙,看着气色很好。
问了我几句毕业的事,然后若无其事地提起:那天跟你吃饭的小姑娘,很可爱。
我说是。
她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我说没有然后。
她张嘴想再问,但终于没有。多半是猜到了些什么,脸色暗了下来,自顾自地说:以后我不会再贸然出现打扰你了。
我说不是,不是因为你。
她苦笑,看出我言不由衷。
那天晚上,我看了她的节目。到底40岁的人了,美还是美的,但无论如何藏不住那点倦态。不像早几年,一直都神采飞扬。
我一直都看她的节目,一个人偷偷看,不让她知道。在屏幕上眼睁睁看着时光是怎样摧毁一个美丽的女人,是件很残忍的事,何况,她是我妈妈。
报纸上总是隔一阵就沸沸扬扬地宣布说她要结婚了。喊了这么多年,其实她也不过只有那一个男人。
有时候我想对她好一点,但是习惯了冷淡疏远,很难再拉近关系。
她倒很满足,偶尔给她买个晚饭,放好洗澡水,或者打扫了房间,她都会感动地说谢谢。我们之间,比外人更客气。
毕业典礼她还是出席了,照例成为全场最受人瞩目的女人。听完我的发言后她就走了,一辆黑色的林肯来接的,远远地我看到那个男人在冲我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他们拖了这么多年,也该结婚了吧,可能是因为我,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各自的所谓事业。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惊讶于自己的平和,竟然没有了以往那种强烈的恨意。
也许任何伤疤,经过时光之手,都能这样悄悄愈合,无论多么迟缓,多么艰难。
5
电话响了,那边却是男人的声音:爱杨吗?麻烦你来协和医院一下,刚刚我们出了车祸,你妈受伤了……
电话啪的一声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
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晴天霹雳,接着我明白那些在电视剧里疯狂拦车的人并不夸张,那是什么样的焦急啊,简直能把你活活吃掉,连皮带骨头都嚼碎。
巨大的恐惧在我心中不断膨胀,我浑身冒出冷汗来,比她去报道水灾那次还惨。那时我天天做噩梦,梦见她在水里挣扎,狂叫着醒来。这一次我就是身在噩梦中,不知道醒来的时候。
其实我是那么地害怕,害怕失去她。
过去十几年我都没叫过她妈妈,我甚至一度恨她入骨,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爱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这个每天在镜头前作秀、绯闻漫天飞的女人,她是我妈妈。
到了医院我一头冲进急诊室,她的几个同事正围在床前,我一把把他们都拨开。
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白色的被单盖到脖子,脸被氧气罩盖住,周围的仪器在闪动,我的两耳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你不能死,妈妈你不能死!我错了,妈你不会有事,你别吓我!我对你不好,你起来骂我……
太多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我有些语无伦次。
傻瓜,你干什么?
这是谁的声音?我转回头。她站在我背后,眼泪流了一脸,弄花了残妆,一只胳膊吊在胸前,打了石膏。
她又哭又笑:那是司机,你看清楚点好不好?而且人家也没有大事,正在观察。
旁边的同事也跟着擦眼泪:美仪,你们母子俩真能煽情,都说这样的剧情最老土,可你看一碰上还真管用。
她看着惊魂未定的我,目光中爱怜横溢。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把我抱在了怀里,在我耳边轻轻说:宝宝,不怕,你是妈妈的好宝宝。
这句话,自从我5岁起到现在,是第一次听到。它向我证明了,我仍是她独一无二的宝贝,现在、过去、将来,一直都是。
她不知道,其实,在我心中,她也是。
责编/毕春晖
E-mail:bchaa@163.com
本来我是想在今晚对秀雯表白的。
香格里拉的中餐厅环境很好,幽静而有情调,椅子舒服,桌布漂亮,几个菜味道都很好,淙淙如流水的钢琴声若有若无,光是坐在那里也觉得舒服。秀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只等我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她走过来了。
长裤配平跟鞋,一件小小的珠片吊带背心就那么穿着,手臂和脖子都露在外面,美人鱼似的。我眉头马上皱起来。
她亲昵地说:爱杨,真巧,你也在这里呀。
又打量一下秀雯,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秀雯忽然就结巴了起来:你不是,那个,杨美仪?
她哈哈地笑起来,不打扰了。
我终于压抑不住,冲着她的背影一声低喝:把你的外套穿上!
她转身给我比了个OK的手势。
我余怒未消:像什么样子,不像话。
天啊,杨美仪真人比电视上漂亮多了,根本看不出实际年纪。爱杨,你们是什么关系啊?你亲戚?同学?还是你们……
我打断她,别废话了,她是我妈。
心情糟到极点,我起身就走。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把我们的账结过了。
她是美,是看不出年纪。她是当红的女主播,她美足20年风头还是这么劲,足以隐瞒有一个儿子的事实,尽管他身高1.77米,大学就快毕业,正想开始谈一场正式的恋爱。这一切,在她的美丽与名声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那个倒霉的儿子,就是我,陈爱杨。我们的关系,绝不像在人前那样洒脱,只是她喜欢那样做,喜欢让全世界都看到她的强势和成功,所以我一直缺少正常的母爱,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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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我们是相爱的,我,爸爸,还有她。
她的钱包里始终都有一张我们三人的合影,爸爸张开双臂把他的妻他的儿搂在怀里,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我5岁时她还会背着我在大学居民区里四处走,宝宝看这个,宝宝看那个。那时她没有大鬈发也不穿小背心,总是穿裁剪质料都很精良的直身裙子,一朵朵小碎花盛开,淡蓝、鹅黄、嫩绿,不知道有多好看。
那时她不是今日的女强人杨美仪,频繁登上各大时尚杂志封面,钻石妆金属妆换得不亦乐乎。在人丛中出没的时候她永远艳光四射,露前又露后,能唬掉人的眼珠子。
别人看不到她每天早晨跳健身舞保持身材是多么辛苦,7点钟我刚起床,她已经大汗淋漓了。一有空马上贴面膜,形同鬼怪,定期去专门的护理店按摩,一个月花在美容上的钱是我生活费的几倍。
她美得很辛苦也很坚强,强撑着不肯老去。只有我知道,她内心一定非常缺乏安全感,比谁都害怕不美或不红。
这两者都是她倾尽所有换来的,所以抓得比谁都紧。
回到家往往是深夜,卸妆后她是个最寂寞的女人,端一杯红酒,喝一口,叹声气,眼睛盯着窗外的繁华夜景,神情空落落的。
有时候叫住我,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的样子,末了是一句:身上还有钱吗?
我用最冷淡的声音回答:有。
我们是这栋高档复式住宅里两个相敬如宾的房客,这结局从她决定做个名女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那些小碎花裙子被她统统送给了钟点工,一件不留。现在的衣柜里名牌堆积如山,穿不胜穿。
从好女人到坏女人,再到名女人,她笔直地一条路走下来,不浪费一点时间。
吵也吵过了,爸爸全没了年轻教授的风度,手颤抖着举起来又放下,他根本就舍不得打她。她呢,仰起脸让他打:打吧,那不是传闻,我确实跟某某有过什么,这个圈子你也知道就是这样,要成名就要付出代价。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读懂了父亲脸上的伤痛和羞耻。我跑过去用小拳头捶她的腿,一边捶一边哭:妈妈坏,你是坏妈妈。
她没有把我抱起来再叫我宝宝,从那一天起,她再没抱过我,也再没有叫过我宝宝。
离婚后,爸爸去了英国,在那里继续教书,研究他的戏剧理论,然后,听说续弦了,生了小孩,再无消息。
他伤透了心,一去不回头,但是我呢?我怎么办?好像没人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都只关心自己,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爱。
她一边喝酒一边笑:娶的也是他的学生呢,想想我当年生你的时候,也才刚刚21岁。
我已经学会反击:你还在乎他吗?反正现在追你的人这么多。
她也不生气:是啊,但是我可不想你叫别人做爸爸。
我说了平生最狠毒的话:人太多,我只怕叫不过来。
然后狠狠地摔上门,骑自行车去篮球场。车是最新款的赛车,银灰色,她买给我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只是我毫不爱惜。
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太了解彼此,所以总能给对方以最深的伤害,不留余地。
3
秀雯约我去游泳,我说不想去。
她很敏感,怯怯地问:爱杨,是不是,我们要疏远了。
我并没否认,很直接地说:是。
她也是娇纵惯了的女孩子,声音发颤地说了声再见,摔了电话,可能自己去哭了。
我有一点内疚。但这冷酷的世界里,谁能当谁的宝贝?小心翼翼地哄你,逗你笑,把你抱在怀里轻轻摇晃,连母亲都没有做到,又能指望谁做到?
她是我的一个伤口,从小到大我根本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最痛恨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带着暧昧的笑,凑近我:听说杨美仪是你妈?啧啧,真看不出她有这么大的儿子。
这样的耻辱,不是一辆赛车或是一双跑鞋就能弥补的。
爸爸就这样了无牵挂地走了,统统要我来承担,包括这个名字:陈爱杨。
陈,曾经,爱过,杨。我就是个活生生的尴尬见证。
不愿,不屑承认对她的感情,我坚持逃避。学习、运动、考试,好在学生的世界就这么大,只要付出,总有回报。
我不止一次听她跟朋友炫耀:我家爱杨,连百米跑都拿第一名,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哈哈哈……
每次听到这样的电话,我都觉得陌生,我们之间连电话中百分之一的亲密都没有,她却那么投入地欢喜。我分不清,她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还是为了释放一点真实的情感。
我跟她大吵过一架,为了男人。
半夜里我听到门响,然后听到他们低声说话。从门缝里我看到她在哭,他轻轻地拍她的肩膀,慢慢把她拉进怀里。
我大吼一声,冲出去把整套水晶茶具都砸到那人的头上,他顶着一头亮晶晶的碎片狼狈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
转头我指向她:你,你无耻!
她浑身一震,像中了枪一样缓缓坐倒在沙发上。
爱杨,你长大就会明白,妈妈也觉得很辛苦,很累,想有人安慰。
你本来有丈夫、有儿子、有家,是你自己不想要的。
你能否体谅妈妈一点……
你体谅过我吗?
我们对望着,无限辛酸。都知道对方的疼痛,也知道那疼痛来自自己的内心,但是,无路可逃。
之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那男人的介绍,某制片人,很有来头,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已经半公开。
但是她再没有带过任何人回家,再没有。
4
入秋,她换了一身米白的套裙,看着气色很好。
问了我几句毕业的事,然后若无其事地提起:那天跟你吃饭的小姑娘,很可爱。
我说是。
她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我说没有然后。
她张嘴想再问,但终于没有。多半是猜到了些什么,脸色暗了下来,自顾自地说:以后我不会再贸然出现打扰你了。
我说不是,不是因为你。
她苦笑,看出我言不由衷。
那天晚上,我看了她的节目。到底40岁的人了,美还是美的,但无论如何藏不住那点倦态。不像早几年,一直都神采飞扬。
我一直都看她的节目,一个人偷偷看,不让她知道。在屏幕上眼睁睁看着时光是怎样摧毁一个美丽的女人,是件很残忍的事,何况,她是我妈妈。
报纸上总是隔一阵就沸沸扬扬地宣布说她要结婚了。喊了这么多年,其实她也不过只有那一个男人。
有时候我想对她好一点,但是习惯了冷淡疏远,很难再拉近关系。
她倒很满足,偶尔给她买个晚饭,放好洗澡水,或者打扫了房间,她都会感动地说谢谢。我们之间,比外人更客气。
毕业典礼她还是出席了,照例成为全场最受人瞩目的女人。听完我的发言后她就走了,一辆黑色的林肯来接的,远远地我看到那个男人在冲我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他们拖了这么多年,也该结婚了吧,可能是因为我,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各自的所谓事业。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惊讶于自己的平和,竟然没有了以往那种强烈的恨意。
也许任何伤疤,经过时光之手,都能这样悄悄愈合,无论多么迟缓,多么艰难。
5
电话响了,那边却是男人的声音:爱杨吗?麻烦你来协和医院一下,刚刚我们出了车祸,你妈受伤了……
电话啪的一声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
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晴天霹雳,接着我明白那些在电视剧里疯狂拦车的人并不夸张,那是什么样的焦急啊,简直能把你活活吃掉,连皮带骨头都嚼碎。
巨大的恐惧在我心中不断膨胀,我浑身冒出冷汗来,比她去报道水灾那次还惨。那时我天天做噩梦,梦见她在水里挣扎,狂叫着醒来。这一次我就是身在噩梦中,不知道醒来的时候。
其实我是那么地害怕,害怕失去她。
过去十几年我都没叫过她妈妈,我甚至一度恨她入骨,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爱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这个每天在镜头前作秀、绯闻漫天飞的女人,她是我妈妈。
到了医院我一头冲进急诊室,她的几个同事正围在床前,我一把把他们都拨开。
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白色的被单盖到脖子,脸被氧气罩盖住,周围的仪器在闪动,我的两耳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你不能死,妈妈你不能死!我错了,妈你不会有事,你别吓我!我对你不好,你起来骂我……
太多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我有些语无伦次。
傻瓜,你干什么?
这是谁的声音?我转回头。她站在我背后,眼泪流了一脸,弄花了残妆,一只胳膊吊在胸前,打了石膏。
她又哭又笑:那是司机,你看清楚点好不好?而且人家也没有大事,正在观察。
旁边的同事也跟着擦眼泪:美仪,你们母子俩真能煽情,都说这样的剧情最老土,可你看一碰上还真管用。
她看着惊魂未定的我,目光中爱怜横溢。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把我抱在了怀里,在我耳边轻轻说:宝宝,不怕,你是妈妈的好宝宝。
这句话,自从我5岁起到现在,是第一次听到。它向我证明了,我仍是她独一无二的宝贝,现在、过去、将来,一直都是。
她不知道,其实,在我心中,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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