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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角落却不孤独
这个夏天的傍晚,邢台市第一医院肿瘤内科的走廊里,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他们中,年长的已有50多岁,年轻的30多岁,遍及各行各业,但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穆建华教练以前的学生;他们有着同样的目的,来送恩师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病床上的穆教练很安详,尽管病痛的折磨已经让他变得很消瘦。但在一双双泪眼中,他还是那个戴着大眼镜,时而严厉时而幽默的小老头,只是再不能看他站在池边掐着秒表,再不能听他训斥:“注意动作,别偷懒!”他的爱人张晓敏拉着他的手说:“他该知足吧,没有一个老师走时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这一幕发生在2006年7月28日。
穆建华出生在我国著名的游泳世家,其父是新中国游泳事业奠基者之一的穆成宽,在他的影响下,穆家儿女以及堂兄弟们都选择了游泳事业,当年有“穆氏七雄”的美誉,穆建华排名老六,他的二哥穆祥雄在上千世纪五十年代曾三破世界纪录,成为世界瞩目的“蛙王”。当时兼任国家体委主任的贺龙元帅曾欣慰地对穆成宽说:“古有杨家将,今有穆家军。”
穆建华自幼随父练习游泳,多次取得全国冠军等优异成绩。1956年,五岁的他在游泳池边出发时的一张照片曾登上了本刊当月的封面。穆建华十几岁时,有一次,去北京体育馆玩,碰巧遇上贺龙元帅。当得知他是穆祥雄的弟弟时,贺元帅摸着他的头说:“你要向你二哥学习,为国家争光。”这句话,对穆建华影响很大,从那个时候起,他仿佛感觉得身上到一种责任,他立志做一名好的运动员,为国家和家族增光。
但随后风起云涌的文化大革命击碎了穆建华的梦想。由于家庭原因,他被送往河北省邢台市蚕种厂接受再教育,那里条件很艰苦,又不准与家里联系,穆建华的处境十分困难。但是,生性乐观的他还是能找到快乐。邢台泉水很多,有“泉城”之称,业余时间,他经常去游泳,专业的泳姿自然引来不少目光。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原来是天津穆家的孩子,“蛙王”穆祥雄的弟弟啊。于是,从那以后很多人就跟在他后面学习,向他请教。一来二去,穆建华在当地竟有了些名气。1973年,邢台体委发现了这个人才,把他调去邢台业余体校做游泳教练,没想到在这个岗位上,他这一干就是将近30年。
从立志做世界冠军到安心做一名市业余体校的教练,这中间存在着巨大的心理落差。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谋求更大的发展,非要在这个小地方守着一帮孩子,而且一待就是三十年,这时穆建华都会想到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穆成宽一生热心于基层游泳队员的选材与培养,他认为这才是一个国家游泳项目发展的根本,甚至他担任河北省体委主任期间,还经常骑着自行车亲自深入到白洋淀等农村地区选材。
在邢台当教练期间,穆建华把全身心都投入到这项工作当中,在他眼里,这是不仅仅是一个职业,还是一项事业。
遇到大雪天,别的项目都不能练了,但是他们还坚持在外面练体能。他带着孩子们拿着扫帚,先扫出一块空地练着,不一会儿,空地就被雪盖住了,他们只好又扫出另外一块……
有时带队比赛回来,他进家门把行李往客厅门口一放又走了。一次训练时,他感觉头晕、四肢无力,实在撑不住了,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心肌炎。医生问他:“你怎么才来,最近是不是一直发高烧?”穆建华惊诧地摇摇头——他哪里记得这些。
这三十年中,他的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他们虽然有的已经不再从事游泳运动,但是在他们看来:他们在穆教练身上学到东西绝非游泳技术那么简单。
责任。穆教练觉得无论做什么,都要对自己有个负责的态度,要一板一眼。那时学生们最怕听到教练说的一句话就是:“上来!”由于都是孩子,难免会有个偷懒的时候,但这一丝一毫都逃不过穆教练的眼睛。每次总能将那些懒虫们提溜出来.声色俱厉地说:“上来!为什么不好好练?你干吗来了?做200个蹲起!”。
慈爱。训练之余的穆教练又扮演着父亲甚至是哥哥的角色。那个年代,补助很少,只要队里比赛得了点奖金,他总要想办法给队员们买点什么。比如巧克力,他的爱人张小敏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时,有个形象的比喻——一堆小鸟趴在泳池的边上伸着小脑袋张着嘴,穆教练就像鸟妈妈一样的喂食。有一次,他笑着对池边的一个队员说:“你要几块?”队员回答:“两块吧”,“那么少啊,多给你几块。”说着穆教练把两块巧克力又各自掰成了几小块给了他,引得池边笑声一片。
关爱。大年初一,家里热气腾腾的饺子刚出锅,他就端起一盘给在游泳馆值班的锅炉工送去。锅炉工吃着的时候,他就来烧锅炉。学生们去他家拜年扑了空,就辗转找到锅炉房来。一进门,要给师傅磕头,却发现这时的穆建华正在往锅炉里锄煤,一回身,刚上身的新毛衣成了花的,人却憨憨地笑着。
这三十年间,穆建华培养出世界冠军六人次,全国及河北省冠军三百多人次,破世界纪录十余次,亚洲纪录十余次。他的学生赵晓连1995年曾1 2次打破蹼泳的世界纪录。为此,1996年,国家体育总局给他颁发了“世界冠军启蒙奖”。
与生命赛跑
2001年,第九届全运会结束后,55岁的穆建华退居二线。恰逢一家公司斥资800万元在邢台兴建了一座游泳馆,高薪聘请他作馆长。这工作不累,忙活了几十年的穆建华终于可以歇歇了,家里人也为他松了口气。谁料才工作没多久,穆建华竟气鼓鼓地要辞职,原来他觉得这游泳馆只是一门心思要挣钱,对游泳的培训工作太不重视,所以无论待遇再优厚,日子再安逸,他也绝不愿意妥协。
那年年底,经朋友介绍,他毅然辞掉馆长的工作,南下到浙江省台州市玉环县做业余游泳教练。当他又一次站到体育战线的最基层,再次回到孩子们中间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在玉环县工作的这四五年间,玉环县在台州市游泳比赛中的金牌数由零增加到了第一,他更是向是专业队输送了不少游泳后备力量。
然而这时,一场厄运却在悄悄逼近。
2004年穆教练回邢台过春节,在一次例行体检中,医生发现他的肺部有一片阴影。肾源性癌症,并已多发性肺转移,即便做完手术,最多还有两三年的寿命——这诊断结果像一声晴天霹雳,把毫无准备的家人们惊呆了!他们犹豫再三,决定对他隐瞒真实病情,只说是肾囊肿。2月18日,医生对他实行了肾脏切除手术。在病床上.他依然惦记着训练,伤口刚刚愈合,他执意要回玉环,他说孩子们还等着。这段时间,张小敏的精神上忍受了极大的折磨,她多么想挽留住丈夫,告诉他:“你得的是癌症!该歇歇了……”但几次话到嘴边又痛苦地咽下。
终于,一次阻拦无果时,他当年的一个学生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他道:“穆教练,你得的是癌症啊,不能再工作了啊!”说着眼泪流了下来。穆建华一下怔住了,沉默了一 会,他平静地问:“还有多久?”,没人回答。他说顿了顿说:“这样,我更得去,这辈子,我还能做多少事情?应该争取时间了……”
张小敏向单位请了长假,她实在放心不下病重的丈夫一人在外生活。做完手术的第二个月,穆建华夫妇就回到了玉环县。县体校校长苏为龙劝他多休息,他却说“放心,我不会给领导找任何麻烦,我明白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如果哪天真的不行了,我提了行李立马回邢台。”校长被深深感动了,他说:“穆教练,那你就别下水了,毕竟刚刚做了大手术。”穆建华表面答应着,但是遇到问题,他还是会下水,亲自给孩子们示范,他说:“讲一百遍不如铆一下,身教强过言传。”肾脏切除手术,会在腹部到后背有一个很长的刀口,缝40多针,每当看到穆教练那道伤口在水中若隐若现,在场的人都捏着一把汗。
穆建华觉得对于游泳发展来说,培养一个好的基层教练,要比培养几个单纯的队员更有意义。他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很想把自己一生积累的教学经验统统传授给他们。
在玉环业余体校,有一个叫陈乐丰的年轻教练,就是他的徒弟之一。说是做教练,其实穆建华常常把年轻人推到前台,而自己甘心做人梯。他每过段日子就会到附近的学校、幼儿园去挑选苗子,然后训练,稍微有成绩之后,就给年轻的教练带。每次带队外出比赛,他也只做一些琐碎的后勤工作,而赛事方面让年轻教练去组织、统筹安排。他常常说,做一名优秀的教练,光懂得业务远远不够,还要懂得与人沟通,懂得更多与业务相关的知识。
一段时间过去了,穆建华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训练课上招呼学生,明显感觉力不从心,还会感到胸闷、心慌,痰里的血丝也越来越多……8月底,穆建华远在天津的儿子穆楠,飞到了玉环。妻子、儿子一起哀求穆建华:“回去做手术。巴。”穆建华才勉强同意放下工作,到北京解放军医院做肺部的伽马刀手术,这是那一年,他第二次躺在手术台上。
可是术后只一个月。他又回到玉环。
回来之后,他的训练一堂不落。在水里,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一位身患绝症的病人。但是,有时训练结束时,他下楼却用手吃力地抓着栏杆,步履艰难。
手术后的穆建华,每天需要打免疫针。
每次打完两个小时后,就会出现反应——发烧、口干、乏力。他觉得这影响了他正常的训练工作,于是他跟爱人说:“你问问医生,能不可以晚上打。” 可是,晚上上哪儿去找大夫。妻子拗不过他,只好自己承担起了打针的工作。张小敏是小学老师,她的手是拿粉笔的,哪里打得了针?开始那段日子,要么是下针时没戳到消毒的地方,要么干脆把针头戳弯了,有时疼得穆建华直出汗。但是,换了晚上打针,呕吐,发烧的反应就出现在半夜,白天训练时,除了妻子,没人知道穆教练饱满的精神背后其实是一夜的挣扎。
到了11月,伽马刀手术的副作用,导致放射性肺炎,胸口疼得厉害,实在忍不住,双手紧紧摁着胸部,或者猛抽几口烟。然而他还是坚持在一线,有时做梦还会喊:“把胳膊伸直了!”、“再向前走一步!”他常常凌晨三、四点醒来,竟不敢继续躺着。他说“我怕胡思乱想,这样垮得更快。这是最后一班岗了,我得保质保量地站好……”
玉环是一个西面环水的海岛县,周围有迷人的自然风光。每天早上,穆建华都会骑着电动车带着妻子,去爬山、去看海。他们拍了50多卷的照片,妻子还把每张照片后面都写上字,把每天的生活写成日记,她想留住这段美丽的、最后的回忆。
然而有时,爬着爬着山,穆建华会突然捂住疼痛的胸口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坚持到把这批小孩带会……”有一张照片里,他躺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望着苍凉的天空,妻子在背后写着;“海浪还在不知疲倦的汹涌着,但是小老头累了……”再到后来,他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就只能坐在礁石上,看着妻子都海边,到了要回家时,他几乎连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他就用独特的口哨声呼唤妻子,那口哨是他们之间独有的秘密……
这段时间,穆建华的事迹感动着越来越多的人。2005年1月11日的《中国体育报》曾用整版对他的事迹进行了报道——“癌症可以吞噬一个人的生命,却摧毁不了一个人的意志、信念与追求,穆建华在被医生判了“死刑”后,依然战斗在体育战线的最基层。”
最后的岁月
癌细胞疯狂地扩散着。
2005年,穆建华的腿上长了一个一公斤重的瘤子。不得已,他再次回到邢台做手术。治疗期间,他还是放不下玉环那边的情况,经常让助手陈乐丰寄来比赛的秩序册和成绩册,细心地分析得失;玉环业余体校的领导、教练、学生乃至家长也惦念着穆教练的病情,十一期间,一位家长甚至专程带着孩子辗转坐了20多个小时的车来到邢台看望。
穆建华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这时的他明白,这一生为了游泳,他对妻子对儿子亏欠太多了。
儿子穆楠三岁时,有一次跟着父亲去游泳馆,结果一不小心掉进了泳池。在一边带训的父亲,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直到学生发现“有团东西浮着”时,穆建华才意识到出大事不好,跃身跳进了水里……这个事情的真相,张小敏在多年以后才知道。穆建华说:“这么多年,我对不起孩子。”
有生之年,能参加儿子的婚礼,成了他的一个愿望。2006年5月29日,是他60岁的生日。他在邢台的学生们本来安排了一个非常隆重的庆祝仪式,但是,当听到穆教练的儿子穆楠要在这天办婚礼的消息时,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为了完成父亲的愿望,穆楠和女朋友刘祺决定马上结婚。
婚礼的前一天,穆教练还在医院抢救。婚礼临开始,当他打开车门的刹那,他发现来参加婚礼众多的学生们和亲朋好友们分站在两边,让出一条路,大家都自发鼓起掌,虚弱的穆教练坐在轮椅上,热泪盈眶……
最后的三个月,穆建华只能卧床休息了,他总是闭着眼睛听妻子念在玉环时写的日记,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脸上带着笑。其实,这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肾部。肺部、腿部……然而,渐渐地,剧烈的疼痛把这位一直乐观的他折磨得奄奄一息,到最后甚至听日记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那些日记,那些回忆都被他深深地、永远地记在了心底。
他用微弱的声音告诉病床边的妻子:“我走的时候,不要告诉学生们,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别再给他们添麻烦。” 2006年7月28日下午4时,医院抢救无效,穆建华教练在病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噩耗还是在顷刻间散播开来,近百位他的学生放下手里的工作,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四面八方奔赶而来,把病房和走廊都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痛哭着,来送教练走完最后一程……因为穆建华是回族,按照习俗,必须天亮前把他送回家乡天津。邢台人民医院方面也为穆建华教练生前的事迹深深打动,决定破例将他安放在病房里,直到晚上11点。很多学生要求开着自己的车,护送灵车回天津,但被张小敏婉言谢绝了,他说:“这也是穆教练生前的意思,不想再麻烦大家了。”
游泳池边那个严厉而又慈祥的小老头就这样永远地去了,如今已经静静地安睡在了父亲的身边,或许他可以向父亲交待了,他完成了一段使命,平凡而精彩。穆建华教练的生命就好像一棵秋天的树,外界的繁华虽好,他却只是孤独而执著地守护着自己那一片小小的疆土,为着也许不大但却踏实的信念,直到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一片片飘落……
责编/王津津